进了二叔家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特有的暖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气。陈轩刚跟二叔陈永柏低声打过招呼,就被一阵风卷到面前的邓红梅截住了去路。“洗好了,穿好衣服叫我!”她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向西屋,咣当一声带上了门,动作干脆利落得像在指挥一场小战役。
西屋里,水汽氤氲。一只巨大的不锈钢澡盆蹲在中央,盛满了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墙壁的棱角。旁边,一个大红的搪瓷脸盆静静搁着,釉色鲜亮。陈轩用脸盆舀出些水,温热的液体流过头发,带走积尘,也带走了几分重负。他脱去衣物,迈进澡盆。水流瞬间包裹住每一寸疲惫的肌肤,仿佛无数双温柔的手在抚慰。他闭上眼,深深吸气,肺叶间充盈着水的暖意和皂荚的微涩,一种迟滞了三年的松弛感,沿着脊椎缓缓爬升。这不仅仅是在洗去尘埃,更像是在告别一段被禁锢的时光。
堂屋里,饭菜的香气愈发浓郁。文静看着满桌菜肴,开口夸道:“嫂子,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真厉害。”
“小嘴抹了蜜,”邓红梅笑着,手脚麻利地摆着碗筷,“不过你嫂子我这手艺,在咱村儿也算拿得出手!”一家人的说笑声像暖流,在小小的堂屋里流淌,静静等待着那个刚刚洗去风尘的人。
“嫂子,我洗好了。”陈轩的声音从西屋门口传来,带着水汽浸润后的清爽。
“咋这么快?跟你哥一个德行,白瞎我烧那么大一锅水!”邓红梅嘟囔着,风风火火地走出去。
她在陈轩面前站定,那双泼辣的眼睛上下扫描了一遍,然后突然正色道:“别动!”她伸出手,煞有介事地在陈轩头顶比划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陈轩从此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干啥啥行!”语毕,她自己先绷不住,咯咯地笑起来,笑声爽朗,像一串银豆子洒落在青石板上。“好了,这下干净了,进屋吃饭!”她不由分说,推着陈轩的肩膀进了堂屋。
“嫂子,这你也会呀?”文静眨着好奇的眼睛问。
“你嫂子我啊,”邓红梅眉梢一扬,带着几分粗粝的自得,“除了学习不会,其他的啥都会!”一屋子人都被她逗乐了。
待众人坐定,陈永柏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稳稳端起酒杯,嗓音低沉却透着欣慰:“来!今天陈轩回来了,一家人团圆,干一杯!”酒液在粗瓷杯里晃动,映着几张朴实的笑脸。
几杯温酒下肚,驱散了初春的微寒,也暖热了拘谨的气氛。刘玉花看向陈轩,目光温和得像晒暖的棉絮:“陈轩啊,这两年你家那几亩山坡地,都是我和你二叔在打理。咱这地方,土薄石头多,种粮食实在卖不了几个钱。去年开春,索性都种上了桃树,再有一两年,就该挂果了。你先歇两天,缓口气儿,回头让你二叔带你去地头认认,以后这地就归你侍弄了,有啥不懂的,只管问我们。”
陈轩拿起酒瓶,给二叔二婶杯中斟满,自己的杯子也稳稳端起:“敬二老一杯,这些年,辛苦您二位了。那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地还是你们种吧。我不会伺弄庄稼,也……不想种。”
“砰!”陈永柏刚举起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酒液溅落到饭桌上。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不悦:“不种?不种你干啥?等着天上掉馅饼?还是喝西北风?”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饭桌上。
陈轩心头一紧,忙解释:“二叔,不是,我是想,我想……”
话音未落,就被邓红梅的大嗓门横刀截断:“陈轩!想什么想,支支吾吾的!小时候放学路上拽我棉袄那股子混劲儿呢?进去几年倒给教育成个温顺小绵羊了?”
陈墨立刻瞪了她一眼。
“瞪什么瞪?就你眼睛大?”邓红梅毫不示弱,声音拔高了几分,“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不就打断了那混蛋一条胳膊吗?要换了我亲妹子被人欺负,老娘拿刀砍死他都不解恨!”她猛地转向陈轩,眼神灼灼,语气斩钉截铁:“陈轩!是爷们儿就挺直腰杆!没啥丢人的!咱老陈家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拧成一股绳,铆足劲儿挣钱!供文静上大学!大学生!咱村儿谁家出过?”
“也就最后这句像点人话。”陈墨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别说,”邓红梅顺杆就爬,话里带着点戏谑的自嘲,“咱老陈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一个个榆木疙瘩脑袋,没成想一捡,倒捡回来一个!”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感觉说错了话,用手捂住了嘴。
刘玉花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声音带着责备:“红梅!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啥话都往外蹦!”
“二婶,没事的,”文静的声音轻说道,“这事儿,我从小就知道。”
“就是,文静都这么大了,还藏着掖着的干嘛。”邓红梅嘴上还在强撑,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点讪讪的味道。
陈永柏怕这婆媳俩再掐起来,赶紧岔开话题:“陈轩,要不,你跟着你哥干装修吧?你嫂子一个妇道人家都能学会,你这手脚麻利的,一准儿行!兄弟俩在一块儿,互相照应着,我们也好放心。”
一听公爹夸自己,邓红梅那点不自在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劲头又上来了:“陈轩!简单得很!跟着你哥干的有五六条汉子呢!虽说我是个女的,可论上手快,他们都得靠边站!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眼风扫向陈墨,带着点得意,“手艺是学到手了,人也稀里糊涂让他给骗来当了媳妇!”
陈轩奶奶一直含笑听着,这时忍不住打趣:“红梅呀,我们家陈墨这孩子呀,老实!娶了你这么个嘴皮子利索的媳妇,这辈子呀,当家是别想喽!”老太太的话激起一片快活的笑声。
陈轩的心定了定,拿起酒瓶,再次给二叔满上:“二叔,”他声音沉稳了些,“我在里头学了门手艺,摩托车修理。我想在镇上开个修车铺子。”这个想法,终于在他心中清晰落地。
“哦?有这手艺?”陈墨眼睛一亮,放下筷子,“我看行!现在村里摩托越来越多了,有点毛病都得往县城跑,折腾死人。你要在咱镇上开一家,保准生意不错!”
“就是……”陈轩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一丝愁云爬上眉梢,“我这刚出来,怕没人乐意把店面租给我。”那无形的烙印,像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邓红梅一听,手一指自己的空酒杯:“陈轩,给嫂子满上!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她拍着胸脯,底气十足。
陈轩赶紧倒酒,双手端起:“嫂子,我敬你。”
邓红梅豪气地一饮而尽,抹了下嘴:“我大姨家在镇上正街有间铺面,以前租给个裁缝,前阵子不干了。眼下就逢大集时,临时借给个卖烧饼的使使。放心吧,我去说,一准儿成!”
“县城卖摩托车和零配件的,基本都扎堆在火车站南边的稷山路上,”陈墨补充道,眼神里透着关切,“你抽空去转转,摸摸行情,算算开起来得多少本钱。别担心,我们给你凑。”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陈轩心头,他喉咙发紧,再次端起酒杯:“好!谢谢大哥,谢谢嫂子!”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回甘。
一家人围坐着,将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饭后,文静帮着邓红梅收拾碗筷,清脆的碰撞声在灶间回响。
刘玉花将陈轩拉到一旁,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陈轩啊,虽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出来了,明天该去给你爸、你娘坟前磕个头。明天周六,文静也歇着。按理儿,该你们自己预备东西,可你们年轻不懂这些,二婶先替你们张罗了。你爹娘在天有灵,不会怪罪的,以后补上也一样。明儿上午在家等着,我来叫你们。”
“嗯,二婶,让您费心了。”提到父母,陈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沉入冰冷的潭底。
见他神色黯然,刘玉花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孩子,别太难过了。这人呐,一辈子长着呢,哪能没点沟沟坎坎?要紧的是得往前看,过去的事儿,老搁在心里,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轩用力点了点头,哑声应道:“二婶,您放心,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刘玉花点点头:“等她们拾掇利索了,你就带文静先回吧。你爷爷奶奶下午还要跟着我们去地里搭把手。老辈人,只要腿脚还利索,就放不下地里那点营生。放心,不让他们干重活。你下午也别跟着去了,回去好好陪陪文静。这孩子,这两年你不在,跟我们在一块儿,总像隔着一层纱,放不开手脚。我给你们带点菜和干粮回去,那边油盐酱醋都是全的。晚上,你俩就在自己家开火,日子,总得自己过的。”她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提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塞到陈轩手里,里面是几样时令青菜和一包用干净笼布仔细裹好的白面馒头。
等文静和邓红梅收拾停当,陈轩便带着妹妹踏出了二叔家的小院。刚出院门几步,身后隐约传来刘玉花压低的数落声:“红梅呀,往后说话可得过过心,文静那孩子心思重,不像你,没心没肺似的。”
“知道了,娘。不过,我不光没心没肺,我也重!”邓红梅的声音带着点嬉皮笑脸。
“你哪儿重?”
“我体重重呗!”
婆媳俩毫不顾忌的笑声,像一串被风摇响的铜铃铛,清脆地滚过小院,又追出来,轻轻撞在陈轩和文静的耳膜上。兄妹俩不由得停下脚步,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奈,也带着一丝被这粗粝亲昵所感染的暖意。
“哥,袋子给我,我提着。”文静伸出手。
陈轩轻轻避开:“不沉,我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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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文静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只属于他的撒娇腔调,“可我就想……让你背我嘛。”
“都多大了,还让人背?哥怕背不动喽。”陈轩嘴上说着,语气里却满是纵容的宠溺。
“我不管!就要你背!”文静的眼圈微微泛红,水汽在眼底弥漫开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委屈。
“好,好,背你。拿着东西也背得动。”陈轩顺从地蹲下身。文静立刻熟练地趴伏上去,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脸颊轻轻贴着他温热的后背。
午后的阳光,金子般洒落下来,暖融融地裹着两人。哥哥的脊背,依旧宽厚而坚实,像一道沉默的山梁,承载着过往的重量,也指向归家的方向。文静伏在上面,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透过薄薄的衣衫,敲打在她柔软的耳膜上。
“哥,”文静的下巴抵着陈轩的肩膀,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说,咱爸咱娘当年,为啥就没想着给我换个名字呢?”她的气息拂过陈轩的耳廓。
陈轩的脚步顿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他们,没什么文化。听说我和大哥的名字,都是特意找了先生给起的,那人还拍胸脯保证,这名字能保我俩都考上大学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
文静安静了片刻,似乎在咀嚼这简单的答案,然后才轻轻地说:“陈文静,我觉得也挺好听的呀?”
陈轩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抱着妹妹双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时间倏然倒流回那个寒意未消的黎明。陈轩的母亲王玉秀在炕上疼得蜷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滚落。父亲陈永松套上裤子,胡乱蹬上鞋,推出那辆叮当作响的老旧自行车,载着妻子,在漆黑的村道上拼命向镇医院蹬去。车轮碾过坑洼的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等他们从医院出来,天色已蒙蒙发青,医院门口冰冷的石阶旁,一个小小的、裹在蓝底白花襁褓里的生命,像被遗落的包裹,安静地躺在地上。
一眼便知是弃婴。那个年代,生育政策收紧的绳索勒紧了许多家庭的脖颈,为了一个男丁的执念,有些人狠心将新生的女娃遗弃在别人屋檐下,祈求一丝渺茫的生路。
陈永松夫妇小心翼翼地上前。解开包在外面的小褥子,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确认是个女婴,襁褓里还塞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厚厚的一摞钱,足足有两百元。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蓝墨水工整地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和一个名字:文静。
陈永松夫妇只有一个儿子陈轩,按政策不能再生育。看着襁褓里那小小的、并无残缺的生命,一个念头悄然滋生。回家路上,陈永松特意在村口小卖部停下,买了一条当时算得上体面的香烟。到家后,他揣着烟,敲开了村主任家的门。一番恳切的说明,一份朴素的请求。陈永松两口子在村里为人厚道,口碑不错,村主任沉吟片刻,点了头。那时的收养,远比如今简单得多。村主任领着这一家三口去镇上走了趟手续,一张薄薄的纸片,便将这个名叫文静的女婴,正式纳入陈家的户籍簿。
名字是文静。要不要改?按老理儿,收养的孩子该随养父姓,改成陈文静。夫妇俩私下里嘀咕过几次,最终却没改。心底深处,藏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念:倘若儿子陈轩将来真说不上媳妇,就让文静嫁给他,反正不是亲兄妹,也无妨。
日子在泥土和炊烟中流淌。文静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聪明可爱,陈永松夫妇越看越喜欢,那份怜惜渐渐化作了骨血相连的疼爱。王玉秀常常摸着陈轩的头,郑重其事地叮嘱:“这是你妹妹,当哥的,得护着她,别让外人欺负了去。”
陈轩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突然降临的妹妹。从她能摇摇晃晃走路起,就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明明只大三岁,他却像个大人似的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每次文静玩累了,小嘴一瘪,嘟囔着“哥,背”,无论当时在田埂上还是风雪里,陈轩总会咬咬牙,弯下腰,把那个小小的的身体背起来,一步步往家挪。每每被二婶刘玉花撞见,都会心疼地数落:“陈轩啊,快放她下来自己走,别把你压得不长个儿了!”
那些遥远的岁月,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底色是生活的粗粝和艰辛,却又被亲情细细描摹出暖黄的亮光。兄妹俩在母亲温软的怀抱和父亲宽厚的目光里,磕磕绊绊,却也快快乐乐地成长。如今,父母的身影已化作坟茔上的青草,只剩那挥之不去的回忆。
陈轩背着文静,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背上的人儿很轻,却仿佛承载着整个沉甸甸的家。他那双刚刚褪去少年单薄、初显成年棱角的肩膀,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重量。脚下的路蜿蜒向前,通向那个同样需要他撑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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