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文薰喜欢广陵的夏天。这里不仅有蝉鸣,水流,还有父母的教导,弟妹的陪伴。
这间古老的大院子虽然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却因为家人之间的互相关爱而充满了温馨,半点不见压抑和阴森。
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能够享用的婚前时光。
到了星期四,文薰的弟弟文鼎从津市回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叫徐东蔚的同学。文鼎说,东蔚是云贵地区的山里娃子,没见过现在的新文明婚礼,他特意把人家带回来见世面。
这话是他转述的由同学开口的玩笑,可让朗老爷一听,暗地里又是一番训导:
“你要带同学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人家自谦,你莫非还当真了?传出去,说不定别人还以为你家教不好,仗着家里几个臭钱欺负人!”
朗太太更是世俗里打了一圈的人精。别说人家到底是不是山里人,只将这句话当成自谦,招待徐东蔚的生活用具,一概都比着思齐的来,比文鼎用的还要好两分。
文鼎比双胞胎大两岁,比文薰小两岁,如今正在津市读大学。他们几个小的从小一起闹到大,现在又多了个同学,朗府里一时热闹得不行。
文薰也想去,可她最近事宜繁多。为了未来能做好那份老师的工作,她已将熟知国内大学英语、法语所授课程一事提上了日程。
再有一桩,她要出版,未来要在文坛上闯荡,孤身一人定然是不行的,父亲便日常带她出门访友,认识住在广陵的一干先生学士。
这天下午,忙里偷闲的文薰去父亲的书房里给他请安。朗老爷的书房装置古朴,除了几排大书架外,案几边摆满了兰花,想来是老爷的心爱之物。书房的窗子边还吊了一个鸟笼,文薰给父亲磨完墨后,便仰着脑袋逗笼子里的鸟玩。
朗老爷写了一句“明月出天山”。自我欣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搁笔,换纸,期间抬头问:“昭时啊,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文薰眨眨眼,极自然道:“最近忙得很,哪有时间看书呀,只粗略地读了一遍《陶庵梦忆》。再有,前些天在火车上还看了一本敬贤给我带的新式小说,叫《绣娘》的。”
朗老爷用镇纸将纸张抚平,听到这句话“唔”了一声:“那本书我也看过。”
文薰觉得稀奇,回头笑道:“爸爸,您也看新式小说吗?”
“不看点新东西,我就真成古董啦。”
“那爸爸觉得这本书的故事怎么样?”
朗老爷望着她道:“你是个学文学的,应该知道[文章合为时而著]这句话。我的看法嘛,想来作者心里应该有什么怨气罢。”
文薰道:“我倒是觉得,作者是在传达一种信念。”
朗老爷瞄了她一眼:“什么信念?”
文薰急智,知道自己险些说漏嘴,转口道:“怀抱着对新时代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要抛掉旧规矩。”
朗站起身,搁笔,眼神玩味,“还有呢?”
文薰不愿意说下去,转口道:“倒没有了。爸爸看出什么来了?”
朗老爷也不言明,只把挽起来的袖子一点点放下道:“我也看不出来好坏,只望你别野了心思,做出忤逆的事来。”
文薰熟练地笑道:“爸爸,我知道您和母亲十分疼爱我,又给了我那么多自由,我怎么会忤逆你们?”
“你藏起来的那些心思,我们可不知道。”朗老爷说着似是而非的话,沉吟一声,再度开口时,换了认真地神色:“昭时,我和你母亲对你没什么太大的要求,我们也知道按照现在的社会,让你在家里相夫教子有些难为你……”
见文薰认真倾耳相听,继续道:“我这个做父亲的,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所以,有些事情你是万万不能去做的,知道吗?现在时局太乱了,有那么多人出头,不缺我们一个。”
又怕这话她不爱听,婉转道:“你真想做点什么,等时局稳定了,自有我们忙碌的时间。好饭不怕晚,细水长流,这是朗家先辈用性命验证出来的道理。咱们不使那些从龙术。在乱世做人,为求长久,一定要学会韬光养晦。我这一生拥有过地位,也享受了财富,后半生唯一的愿望,只愿能得「安宁」二字。”
朗文薰不知道心里如何想,面上答着:“女儿知道,女儿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这类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她已经习惯用乖巧的模样去应对父母了。
其实朗老爷对自己女儿十分了解,他或许看出了文薰的叛逆,可从未抓到苗头,只能做些口头提点。
莫家不允许莫霞章投身救国,朗家亦是如此。除了开明的舅母,文薰的父母、舅父,都在这乱世中抱有避世的主张。他们自己撂开手不管,还如此教育儿女。在他们的一套规矩里,朗家和黄家的孩子不被允许参加政治。
可朗文薰觉得家长们很矛盾,如果想把他们的思想封闭起来,又何必送他们去读洋书?
这一点在朗文薰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她读高中时,沪市是有专门教厨艺、德行,培养贤妻良母的日式学校的。可父亲希望她开化,便把她送去了更开明的中学。文薰在那所学校学到了进步,学到了呐喊,只是她又敏感地知道家长们的禁区。她去参加游行,她用笔名在报纸上为大家发声,这类事除了思齐不小心撞破,其他人是一概不知的。
连文薰的老师孟海白都是保守派,平日只谈文学,少谈政治。
所以,文薰是为了应对他们,才特意将《伯莱恩小姐》这部言情小说作为自己的第一本译作。
她需要瞒过父母,瞒过老师。父母的爱是关心,同样是枷锁。这枷锁如此温暖,文薰不忍父母伤心,只能做好表面功夫。等到她熟悉国内的出版,她自然会换了笔名,去翻译自己真正想翻译,这个国家正好需要的文学!
朗老爷不知道文薰心中的百转千回,温声哄着她:“我记得你回家那天还说过,孟先生在帮你忙译本出版的事。等到时候刊印了,我一定要把那本小说买回来看看,听听我女儿翻译的外国故事。”
文薰笑道:“爸爸要是想听,我现在说不也一样嘛。”
朗老爷竖起一根手指,“那不成,那是你到别人家去之后,我自留的消遣。”
文薰听得心里难受,“爸爸,你说的哪里话?你要是想我了,电报、电话、信件,无论什么途径,给个话我不就回来了?”
朗老爷摇头,指着旁边窗子上方的鸟笼,“你瞧,要是现在我把这笼子开了,这雀儿一旦飞出来,我能容易喊回来吗?”
文薰回头看了看小鸟,忽然感觉它或许也不是真的快乐。
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朗老爷后退两步,让开位置,“来,你来写两个字。”
文薰也不推脱,上前去挑了笔,屏息凝神,沾墨写下一句“天高任鸟飞”。
朗老爷一见,便笑:“倒是应景。”
朗文薰没想到随手写出的话竟暴露了自己此时的心境,忙转移话题问:“爸爸,你还没说我写得怎么样呢。”
朗老爷也依着她,“什么怎么样?整个广陵,谁的颜体能赛得过我们家的女儿?”
只一句话便把文薰夸得满心欢愉。
从父亲的书房出去,穿了两个院子,文薰瞧见巧珍伙同几个丫头和仆人举着竹竿在园子里的枣树下粘知了。她们笑闹着,声音不比头顶的蝉鸣声小。那树上挂着青绿的果实,还未成熟,与叶子一同汲取着阳光,遮了荫处,投在地上波光粼粼的,好似水纹。
文薰用叠起的手帕扇着风,也没打搅她们。她倚着栏杆看得起兴,又不免在心里引起喟叹:这么宁静安稳的生活,要是大家都能享受到,那才好呢。
突然觉得口渴,文薰又离了这边,就近去找些水喝。她穿过园子,想去假山上的亭子看看,攀高时,碰巧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虽无意听,可那些话还是伴着风进了她的耳朵,有些“运动”、“文章”、“先生”、“政府”之类的词。
文薰听出这是弟弟文鼎的声音,清楚他竟然也走上了进步之路,心里既高兴又自豪。她从不赞同父亲的话。现在的国家,读书人再不站出来启蒙思想,可能中华文化都要被一群激进派弃如敝履了。再者,何来的从龙术?她想做的一切,不为名,不为利,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只求实现自我价值,只求不要辜负了那么些人的奉养!
她回头望四周看了看,悄悄退下来,意欲等他。
没一刻钟的时间,朗文鼎和同学出来。他站在高处,一眼瞧见下边纳凉的姐姐。简短几句话与同学分别,小跑着过来。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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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近了,见文薰额头上布满了细汗,忙顺手打开手里的折扇帮她扇风,“天气这么热,姐姐怎么在外边站着?”
文薰擦了擦汗,意有所指,“天气这么热,你怎么带着徐公子在亭子里说话?也不怕隔墙有耳。”
文鼎讪笑一声,样子却是极大方,“听到了又怕什么?最坏,也不过是像莫公子那样,家里给安排一个媳妇儿约束。”
文薰听他话里有话,语气带了两分长姐的威严,“你知道什么,直说就是了,含沙射影非君子所为。”
文鼎做出犹豫样,“是有一桩旧事,不知姐姐是否听说。前年的时候北方闹运动,莫三公子参与了,还被关了四个月。”
文薰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他同我说了。”
这回轮到文鼎意外了,“说了?”
文薰压下那份满意,“嗯,来咱家那天说的。”
“那他确实是个如传闻中坦荡的人……”文鼎呢喃一声,末了,终于不作怪,而是认真地说:
“我不是想干预姐姐的婚事,只是这两天难免思考。现在的时代半新不旧,多的是剪了头上的辫子,留了心里辫子的封建残余。父母愿意和莫家结亲,除了履行那桩婚约,也是因为他们和咱们家是一样善于约束儿女。可是双亲哪里知道莫家也管不住莫三公子的心呢?咱们当代文人,就得有气性,有志向。我钦佩莫公子,我也觉得这样的男子适合姐姐。”
朗文鼎在津门读书,北方的事他知道得多一些。哪怕之前没听说过,为了姐姐的幸福,也不免多去打探。
“这几年国内有一些文人很推崇莫公子,说他有[保国派的气节];又有一些人批评他,说他整日里看谁都不顺眼,眼睛里没个好人,正是[发了爱国癫]。他确实很有才华,古往今来,琴棋书画他是无一不通的。我听说北边的前一任总统包天与很喜欢他……”
“还有这回事?”
“那是前几年的事,我也是听同学说的。莫公子那会子还在跟着邱山先生读书,被包总统邀请到家里小坐,莫公子自是不愿。可寻常人不去就不去了,偏他莫某人非得要在第二天往报上登首酸诗嘲讽他。好在包总统也挺有气量,说他年纪小,是跟着老先生们学了臭脾气,没为难他。”
文鼎说罢一顿,转头看着人说:“姐姐读了那么多的书,不应该被囿于后院。莫公子虽然是一群老夫子教出来的,可向往开明,进步,是一个极有志向的人。姐姐和他生活后,不仅会多一个挚友,也会多一个同行之人。”
朗文薰不答这话,只轻声吩咐:“莫公子的事,别叫父母大人知道。”
“这是自然。”文鼎引着家姐穿过假山往前走,再返过去回答刚才的问题,“东蔚他没见过苏式园林,所以我带他登高看看。姐姐从哪儿来?”
行走间更热了,文薰把他的折扇抢过来,自己用力扇,“刚从父亲那里过来,本来想着就近寻杯水喝。”
文鼎亲昵地依着她,“姐姐不往前走,是在给我当耳报神?”
文薰往旁边移了一步,暗示他要当心,“哼,我是怕你触怒了父母,被赶出去。”
“哈哈……”文鼎爽朗地笑了一声,并不在意。
文薰又问:“徐公子在家里住了也有些天了,可习惯?”
文鼎道:“习惯又不习惯。他第一次来江淮地区,看什么都新鲜。就说咱们吃饭的碗吧,在他看来都别致得很,说小小的一个,能装几口?我便告诉他,我们这边吃东西在精,不在多。他又说我们这边人吃饭都是拿筷子夹着米粒,一口吃一点,秀气得很。说我在北边并不这样,怎么回了家假斯文?由此非要叫我[朗小姐]。”
他说得好玩,文薰也听得有趣。“朗二小姐”似乎是突然起兴,贴上来问:“姐姐,过两天,咱们看戏去?”
文薰嫌热,“啧”了一声用扇骨把他拍开,再往旁挪出距离,“有什么好戏?”
文鼎老实回答:“听说,有位叫小凤仙的名伶来了咱们广陵。姐姐要是想看,我就去弄张票。”
文薰斜睨了他一眼,“好没意思的话,倒像是我想要看。”
文鼎嬉笑道:“哪能呢,是我想讨好姐姐。姐姐刚从国外回来,难道不想看咱们的戏?”
知姐莫若弟。他倒是说对了,文薰确实有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