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结束,案子还是没什么进展,下班后郎月慈就跟着施也回了酒店。等待外卖送到的间隙,施也倒了水送到郎月慈手边,准备开启一段简短对话:“先歇歇,一会儿吃饱喝足再工作。”
“嗯。”郎月慈接下,“我想听你说,我现在挺乱的,可能说不出什么来。”
“我也挺乱的。”施也喝了口水,而后把水杯放在手中转着,“我都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木已成舟。”
“还什么都没有呢。”郎月慈轻声说。
“我说的不是行动,也不是我们俩实质上的关系,而是我的心。”施也半垂着头,盯着手中的杯子,“我跟你讲过我自己在家玩沙盘,选了一个狼的沙具。但我没跟你说的是,代表你和你的遭遇的整体意象,出现在了我对未来的规划之中。自从接触心理学,开始用沙盘以来,我的未来目标区域内,从来没出现过具体的人的代指,你是第一个。我期盼着解决你的问题,也期盼着我的未来有你。所以从那时起,我的状态就已经变了。”
“可你一直没有表示,我一直以为我在一厢情愿。”郎月慈说。
“因为从一开始,这个关系就是不对等的。”施也缓了缓,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带着任务到了你身边,那个时候我是观察者,你是被观察者。我知道你的敏感,察觉了你的心思,但游走在咨访关系的边缘时,我没办法做出回应。我当时唯一能做的是仿照咨访移情的处理,我拒绝成为你的咨询师,想着把你转介出去,一旦你正式开始与别人建立咨访关系,那么我就不存在伦理压力了。”
“但是?”
“但是我们本来也不是咨访关系。”施也无奈地笑了笑,坦白道,“我只是在逃避,在给自己找借口。我并不想用专业的身份走近你,但我们相识之初就是这样的身份关系,所以我只能用咨访的伦理规则约束我自己,试图消解这份冲突。但我骗不了我自己。无论是强迫自己守着伦理红线,还是告诫自己不要带着专业视角去靠近你,最终都是失败的。即便我不说、不问、不看,我还是在分析你。因为我想感受你,想读懂你,我怕你难受。”
郎月慈:“可我说过我想让你分析我。”
“我不想你认为我在把你当作病例。”施也抬眸看向郎月慈,目光灼灼,“我不想你认为我的靠近是因为你特殊而复杂,即便你确实如此。我是喜欢各种各样的极端案例,我也确实很期望能够在探究人类心理状态成因这个方面做出一番深入研究。但我靠近你,并不是出于专业角度,不是因为你有创伤,不是因为你是个多么有趣有价值的案例。我靠近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郎月慈回望了施也,没有说话,此时他们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积蓄着能量,也蕴含着温度。
施也继续说道:“普通朋友不会十指相扣,心理咨询师更不会亲吻来访。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面对你的时候,我不想只做个冷静的观察者。你的情绪起伏一直在牵动我,我想帮助你,帮助一个我在意的人,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其实,我不想专业了。”
这一句“我不想专业了”直接刺穿了郎月慈的心,他眼神微微颤抖,接着,一句略带自嘲地话倾泻而出:“我很喜欢你,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但我怕我留不住你。”
郎月慈低垂下眼皮,不再看施也,好像避开那眼神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完。
“每一次逾矩之后,我都怕得要命。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心里到底有多汹涌的情绪,我不敢告诉你我有多么疯狂的占有欲,我怕吓到你。”郎月慈吸了口气,声音更低了,“我更怕我的情绪影响到你,勾着你进入了一场不对的关系之中。你这么好,我怕我伤到你。就像今天在车上那样,我没锁门是在等你,可你出现时,我却险些失控,差点儿就打了你。”
“但你还是没有打出那一拳,而且,你还允许我握住了你的手。”施也说。
安静片刻,郎月慈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的情绪宛若深海,他向施也伸了手。
下一秒,施也抬起的是双手。
郎月慈感觉到那双手落在自己肩上,之后慢慢收紧。一个带着温度的拥抱,坚定有力,稳稳地将郎月慈包裹住。
愣了一瞬后,郎月慈也抬了手,将拥抱完成。他的下巴抵在施也肩膀,呢喃着问:“你不怕被我影响吗?”
“医生不怕病人。”
“你终于承认我有病了。”郎月慈这话还带了一丝笑意。
“我说的是我,不是诊断。”施也终于突破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枷锁,在面对郎月慈的时候,他选择优先自己作为“人”的属性,只是恰好自己懂得心理学知识;而不是像面对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冷静抽离的“心理学专家”。
郎月慈也意识到,此时抱着自己的人,已经越过了不做干预的界限,他不再是那个来观察自己的犯罪心理学教授,而是一个明确知道自己在煎熬着,明确知道自己这个情绪漩涡会有影响,却还愿意陪自己一同走下去的人。
郎月慈稍稍松了怀抱,变成与施也额头相抵的姿势,没有询问,却已心意相通。很快,他腾出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施也眼镜的横梁,把眼镜从他鼻梁上取下。施也则缓缓闭上眼,给出无声的回应。
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了施也唇边。
一触即开,短得比呼吸还要快。然而,在即将完全分离的一瞬,施也稍稍向前,追了上去,止住了郎月慈的犹豫。
这一次,是个实在的吻。很少的占有,很多的笃定。施也笃定地告诉郎月慈,他就在这里,稳稳地接住了自己的心意。
短暂的一吻,接着又变成了拥抱。
关系的突破,对郎月慈,是交付了心理防线;对施也,则是放下了长久保持的理智。
两个人都小心又笨拙,他们像共同拿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一般,既怕自己的力道扯破那张纸,又怕靠得太近太快会揉碎那好不容易才共同写在纸上的“我愿意”。
此刻二人的动作很轻,但情绪却浓得如化不开的黑墨。
外卖打断了二人的温存,把他们拉回现实。郎月慈起身去开门,动作明显比以往更快些。然而等他走回来时,施也却已经走到餐桌旁开始收拾起来。
郎月慈把袋子放在了桌子角落,安静地等着。理智重新占领大脑,郎月慈心中又生出几分害怕。
施也已经挪开桌上的杂物,把擦完桌子的消毒纸巾扔到垃圾桶里。他走到郎月慈身边,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腰:“去洗手。”
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把郎月慈重新拉回了亲密距离,也冲散了他内心的慌张与不安。
郎月慈顺势抱住施也,回答说:“嗯,我去洗手。”
“抱着我怎么洗?”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郎月慈说。
安静片刻,施也轻轻一笑,说:“知道。我不是冲动的人。你放心,我会一直在。”
一颗心落了地。郎月慈如释重负,松开了怀抱。
很快吃完了饭,施也把存有万字案卷宗的平板交给郎月慈,说:“来吧,换个存储设备。”
郎月慈笑着接下,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了进去,回道:“帮你清内存是吧?不怕泄密?”
“你能看。”施也坐到一旁,抱了笔记本电脑到腿上,“我这边实时汇报着进度,权限也是实时更新的。”
“你可别诓我,要是实时更新权限,我应该能用我自己的设备看。”
施也撑着头看向郎月慈,道:“你这个脑子,你能想不明白?”
“别让我猜了。”郎月慈的语气中竟有些撒娇的意味,“我还得留点儿cpu消化处理这十几个案子呢。”
“特事特办。正式权限还没下放。你踏踏实实看吧,出了问题我担着。”施也说着往郎月慈身边挪去,“这样行吗?”
郎月慈换了姿势,跟施也偎在一起:“试试,如果影响工作还是分开。”
“嗯。”施也戴上耳机,开始看询问视频。
施也开了两个窗口,一边是视频,一边是文档,这样方便随时记录分析。郎月慈则专注地翻看过往案卷。
投入工作时并没有互相影响,不过也没有耽误对身边人的关注。在施也敲击键盘的声音停止了超过十分钟后,郎月慈把目光挪到了施也的电脑屏幕上。
“卡住了?”他问。
“嗯,有点儿。”施也暂停了视频,“你要发表一下高见吗?”
“你都卡住了,我更看不出来了。”郎月慈道。
施也揉了揉眉心,同时起身说:“看得我头疼,歇会儿。你喝水吗?”
“嗯,可以。”郎月慈应声。
等施也端着两杯水走回来时,郎月慈已经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研究起来。
“不是不看吗?”施也笑了笑,把水杯递过去。
“想见识一下让专家都头疼的人是什么样。”郎月慈一手拿着水杯,一手举起电脑,给施也腾了位置让他坐下。
“手还抖?”施也快速从郎月慈手中拿过电脑。
“嗯。”郎月慈顿了顿,回答,“每次发作完都要抖很久,基本都得第二天才能好。”
“你车上的球呢?”
“没来得及。”郎月慈自知理亏,“我真的有,真的不是每次都抓自己。你看我办公室桌上就有一个啊!”
“然后我递给你你还不要。”施也坐回了郎月慈身边,“心思真多。”
郎月慈放下水杯,抬手拢住施也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了下,说:“真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已经快控制不住了,是本能地拒绝。”
“嗯。”施也应了声,没再说话,继续播放着视频。
“生气了?”郎月慈凑过去问。
“没有。我看得出你说没说谎。”
郎月慈又往前凑了下,在施也耳廓上落下一个吻,低声道:“你不戴眼镜更好看。”
“这句话撒谎了。”施也说。
“……”郎月慈泄了气,他埋首在施也肩头,“你之前说过不分析身边人的。”
“你之前也说过想让我分析的。”施也笑了起来,他动了下肩膀,说,“你那案卷看多少了?”
“还有五个就看完了。”郎月慈把下巴放在施也肩上,“我换换脑子,你跟我讲讲对这个视频的分析好不好?”
施也答应下来,他调整好播放速度,说道:“朱跃嵘的态度挺配合的,除了语速比较慢以外,基线相对稳定。最开始我以为他的回答速度是职业习惯,但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他手部的搓动并没有伴随情绪呼吸频率改变,也没有任何其他焦虑伴随症状;对话中的反应延迟也并不指向思考谎言,尤其是在最开始,翔子询问他姓名工作时,他都存在反应延迟。还有他整个谈话过程中的表情切换都不正常,不是撒谎,也不是恐惧,像是有过训练,但训练方向不对。有出现过类似解离状态,但解离并不会像他表现的那么快地消失;他的状态不符合反社会人格,不符合精神变态,也不符合人格分裂。我现在没办法给他归类。”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郎月慈把手放到触控板上拖动进度条定位,然后按下播放键,“看这里。你觉得他这个时候是在点头吗?”
“是,但他这个点头不是自我肯定的那种,毫无逻辑。”
“他点头那一下,不是任何心理学上的表达,他是睡着了。”郎月慈说。
“睡着了?”
“这人吸毒。”郎月慈直接给出了答案,“意识不稳定、打盹式的点头、反应迟缓、情绪钝化……排除心理因素,那就是毒品作用。你看他的眼睛,瞳孔明显缩小,这是阿片类毒品的特征,还有你看他在谈话过程中不停在抓挠,这也是毒品带来的躯体伤害。赌一把,我猜他长期用芬太尼。”
施也的目光盯着屏幕上的人,轻声道:“那就说得通了。”
“让李副带着禁毒大队的先去探一探。”郎月慈说着就拿出手机联系。
“你们支队下还有自己的禁毒大队?”
“嗯,不冲突。小案自己办,大案再移交。一般毒品量达到无期以上的案子才由支队接手。当然,制毒贩毒、成规模的团伙或者跨境组织这些肯定是支队甚至需要总队层面参与。”
“那当初怎么……”
“我在晨西案之前就已经升职了,是市局想截胡。省厅是暗示,市局是明示。就算没有晨西案,我选了刑侦就意味着不会去负责毒品那部分。”郎月慈终于把当初的纠葛全都告诉了施也。
晨西案发生之前,郎月慈就已经提了职级,分局领导找郎月慈谈话,意思很清楚,上面有意向让郎月慈横向轮岗,所以从一开始,他的路径就是从分局禁毒大队调任市局刑侦支队。
晨西案之后,袁和庆与郝赫一起到医院看望郎月慈,明确告诉他禁毒支队的副支位置空岗半年就是在等他。郎月慈虽然那个时候身体没好全,但思维还是清晰的。他知道在自己未来方向的问题上,市局和省厅不是一条心。
后来在他住院休养期间,刑侦支队内部组织架构调整才是导致了他在重案队人际关系尴尬的原因。
原本刑侦支队下有四个业务大队,队内分不同组负责不同类型的案子。调整后变为六个大队,队内不再分组,而是整队负责单一方向。
调整之前,马博是重案二队的副队长,主要就是负责命案侦破的。而现在重案一队的前身是特案专案核心组,架构调整之后,马博职级提了,待遇涨了,但头衔没了。而且因为核心组的领导是成云霞和李隆,导致马博也没权了。
虽然原本就是要重新调整架构,但正好赶在了郎月慈调任的关卡,就让事情看起来变成了“刑侦支队为了安置郎月慈才重新调整架构”。
施也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本来这种事情就容易让人心里别扭,再加上你级别比他高,功勋比他大,又给他塞了个关系户徒弟,他就更难受了。”
“对。但是没办法,最开始队里还有三位老前辈,但都陆续退休了,韦亦悦来了之后肯定得找人带,就只能是马博了。去年翔子来了之后李副直接带,他看我还不带徒弟,这才稍微平衡了点儿。”
“难怪了。从他的角度看,关系户带关系户才合理,你不带徒弟甩给他,确实感觉像是逮着他欺负似的。”施也重重呼出一口气,“人际关系啊!确实让人头疼。”
“不用你操心这些,这是我的工作。你看案子就行了。”郎月慈说着把手机递到施也面前,“已经说好了,放心吧。赶紧看案子,早看完早休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