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陆续下了楼,郎月慈看向施也,说:“我真的闻到了。”
“那就找。现在没那么多人了,干扰少,你慢慢找。”施也招呼着张尚翔,“翔子过来,咱俩露台站会儿,让他一个人在屋里再闻闻。”
张尚翔快步走到露台上跟施也并肩而立,低声说:“施教授,郎哥这……能行吗?”
“我相信他。”施也简单回答道。
“我不是不相信,就是……”张尚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施教授,郎哥对毒品这事有执念,他受过伤,我是怕他心理上……”
“从我的专业角度出发,我相信他。”施也说道,“执念不是偏执,坚持自我也不是刚愎自用,他分得很清楚。放心吧,他说有就肯定有。”
张尚翔于是不再说话,安静地注视着郎月慈。
大约过了十分钟,郎月慈停在了刚才被翻找过的一摞书前。
施也见状推了一下张尚翔,说:“去帮忙。”
张尚翔迈着犹豫的步伐走到郎月慈身边:“郎哥,这些书刚才都找过了才放在这里的。”
“我知道。”郎月慈说着把那些书逐一摊开在桌上,而后蹲了下去。
施也以为郎月慈身体不适,连忙快步走到桌边,刚要开口,却见郎月慈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而后拿起其中一本书重新站了起来。
“还挺会藏。”郎月慈掂着那本精装书,“翔子,让痕检拿着镊子和解胶剂上来。”
“啊?……!哦!这就去!”
“你真是闻出来的?”施也凑到郎月慈身边,观察着他手中那本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精装书。
“试试?”郎月慈把书送到施也面前。
施也抬眸看向他:“不是什么闻一下就会中招的东西吧?”
“你这问题真的不像一个高学历教授能问出来的。”
“我是人文社科类,又不是理工类的。”施也摘了口罩凑上去闻了两下,而后摇头,“我只闻到了胶水味。”
“是冰|毒。”郎月慈说,“味道挺干净的,纯度估计在85%以上,有可能超过90%。”
“这你也能闻出来?!”施也睁大了眼睛看向郎月慈。
“纯度越高的冰味道越淡。基本上超过80%纯度的就已经摆脱了霉味和焦味,是纯粹的化工气味。这个人很聪明,用劣质胶水里的甲苯味掩盖了冰|毒的味道。”
“那你怎么分辨出来的?”
“香水还分前中后调呢,不是同一个物品散发的味道,只能掩盖,不会融合。”郎月慈笑了下,收回书放到旁边,“胶水闻多了也会头疼,毕竟都是化学物质。”
痕检上楼之后按照郎月慈的指示,用工具逐步拆解了那本精装书,果然在书封和书脊之中都找到了少量冰|毒。这一下,没有人再对郎月慈的话产生质疑。
会客室内的毒品也同样被藏在了精装书之中。以防有漏网之鱼,二层的所有书籍都被打包带回市局逐一检验。
随后,郎月慈又在成云霞的要求下进入地下室进行搜查。在地下室只停留了不到五分钟,郎月慈就给出了判断:地下室也藏了毒,而且量不小。
他站在楼梯口,捏着口罩上沿的金属条,说道:“给禁毒打电话,让他们带着缉毒犬来找。不能真把我当狗用吧?”
成云霞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肯定不会。我这就联系,你去外面透口气吧。”
在等待禁毒支队前来交接时,郎月慈和施也在别墅的院子里找了个角落站着。
施也拿着笔在本子上勾画着,郎月慈安静地站在旁边,但心里已经翻起滔天巨浪。理智在阻拦,感情却在这隐忍之中更加浓烈。
如果刚才一路过来没有插曲,郎月慈或许还能稳得住。他原本在等待一场心平气和的谈话,想顺理成章地把两个人的关系推进,但施也在车上骤然惨白的脸色,让郎月慈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无法自拔了。
原来,被牵动情绪,是这样的感觉。
刚才在车上被打断的话一直哽在心头,让他颇有一吐为快的想法,但此时此地并不合适,甚至他的状态也不合适。
施也已经把现场的结构大概勾勒了出来,等他停了笔,郎月慈开口,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询问道:“施教授有何高见?”
“万字案。但比当年的多了毒品,与宋玉茗那案也有差异。”施也看着手中的笔记本,“这个案子,除去毒品这件事,几乎是当年案件的复刻,很像是凶手重出江湖了。”
“宋玉茗那个不像?”
“单一案件不足以作为推断。现在两个案件,基本就可以断定了。”
“任重道远啊!”郎月慈感叹道。
施也把手中的笔记本合上收好,转过身看向郎月慈,说:“看着我的眼睛。”
郎月慈眨了眨眼,问:“怎么了?”
“别躲。看着我。”施也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郎月慈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眸光闪动,施也开口道:“把手伸出来。”
当这句话的意思被准确捕捉到之后,郎月慈的身体有了回应,不是遵循,而是躲避。他后退一步,迅速挪开眼神结束对视,接着把原本放在身侧的双手快速放到身后。
施也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仍旧停留在郎月慈身上。坦然,却也满含关切。
郎月慈的双手放在后背,互相握紧,试图用玩笑来化解自己的情绪:“专家准备对我用读心术了?”
施也直视着郎月慈,问:“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没有。”郎月慈下意识地否认。
“那你把手伸出来让我看。”
“我……”
出乎郎月慈意料的,施也没有再说话,而是主动伸出了手,掌心朝上,停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像是邀请,又像是在引导。
四周安静得仿佛空气都已凝滞。郎月慈本能想躲,拒绝的话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但不知怎的,眼神先失了控,飘向了那只安静张开的手。
白皙,修长,干净,即便没有触摸,也能感觉到温暖。
这样美好的事物,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郎月慈知道自己不该有动作,不该给出回应,那不属于自己,那是镜中月水中花,哪怕是这样用眼神描摹,都是一种亵渎。
可鬼使神差的,郎月慈放在身后的,原本互相紧扣的双手松开了。紧接着,他缓慢地把自己正在颤抖的手放了上去。
手掌相碰的那一刻,郎月慈的心都跟着抖动起来。周围凝滞的空气骤然流动,郎月慈像刚刚从极深的水底浮上来般,想要快速地汲取着氧气。
施也缓缓收拢了五指,轻柔地包住郎月慈颤抖的手,小心而珍重。
“情绪是被允许的。”施也把语气放得很轻缓,“没关系,我在。”
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郎月慈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施也于是用双手包住了郎月慈的手,安抚着他无法抑制的抖动。
直到颤抖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郎月慈才开了口,嗓音沙哑:“你不怕我弄疼你吗?”
“怕。”
“那你还伸手?”
“因为我更想接住你。”施也回答。
郎月慈闭上了眼,生怕自己的眼泪落下。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是禁毒支队的人来到了现场。郝赫下了车就四处寻找,在看到站在角落里的二人时,郎月慈仍未能从情绪之中抽离。
施也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后背,郎月慈无法给出回应,于是干脆转身蹲下,背对着郝赫。
“施教授!小郎!诶?小郎这是怎么了?”郝赫见状反倒加快了步伐。
施也迈开一步稍作阻拦,道:“郝支辛苦了,他刚才现场闻多了,这会儿正犯恶心呢。”
“嘶……”郝赫皱了下眉,“又拿我们大宝贝当警犬用!我找成支算账去!”
“没有,这次毒品藏得深了,他自己跟自己较劲,非得找出来不可。”
“哎哟!还得说是专家,直接就看出来了!小郎就是爱跟自己较劲!”郝赫从口袋里拿出一瓶风油精递过去,“闻闻这个,遮一下味道。”
郎月慈摆手拒绝。
“我来吧。”施也接过,说,“郝支你先去忙,我照看他就行。”
“他这……”
施也压低了声音,用带了几分戏谑玩笑的语气说:“嫌丢人了,要不怎么跑这么远呢?!放心吧,有我盯着呢,没事。”
这并不是施也常用的交流方式,但却是此时最合适的表达。
“嗐!懂了!那麻烦施教授了。”郝赫又弯腰拍了下郎月慈的背,“放心,不跟你队里人说,我去现场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躯体化的抖动终于放缓,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郎月慈缓缓起身,跺了跺已经蹲麻了的脚,向施也道了谢。
施也把风油精塞进他手中:“一会儿自己还给郝赫。”
“嗯。”郎月慈接下,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问道,“你不想问问原因?”
“你想说自然会说。而且这种抖动是无法自控的,也不一定就有诱因。”
“以前或许没有,但这次有。”郎月慈深呼吸了一下,轻声道,“我在地下室闻到了记忆中的味道。像是……晨西村。”
施也愣住了。
郎月慈则把话接了下去:“在楼上的时候我还不确定。但地下室里那个味道,太像了。”
施也终于有了动作,他托了下郎月慈攥着风油精的手,说:“闻这个。”
郎月慈轻笑一声:“不用。过去了。情绪过去了,躯体化发作也过去了。”
“又给自己下诊断。”施也无奈。
“施也。”郎月慈轻声唤道。
“嗯?”
“你做过咨询师。这是你的职业习惯或者要求吗?”
片刻后,施也轻轻笑了下,摇头:“我不是对谁都这样。”
郎月慈向施也身边又挪了一步,轻轻拉住他的手腕:“这样的动作,你对来访者做过吗?”
“做过。”施也回答。
郎月慈的喉结滚动,却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但这样……”施也张开手掌,稍稍用力,掰动了郎月慈的手,并不是挣脱,而是换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是第一次。”
郎月慈喉头一哽,险些失控。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被施也拽紧了。十指紧扣时,手掌也贴得紧密。
“你……图什么啊……”郎月慈声音很轻,这话不是埋怨,更不是质问,他是真的不理解。
“我不想你再一个人煎熬。”
“你又招我。”郎月慈稍稍动了下手腕,“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放开吧,让人看见没法解释。”
一阵风来,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也吹散了二人心头残余的不理智。施也松了手中的力度,郎月慈则收回了虽不再颤抖但仍旧有些冰凉的手。
施也没有挽留,顺势放开。他变换了姿势,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看向案发现场那栋别墅,说的却是与郎月慈相关的事:“以后随身带个软的东西,手抖的时候可以抓着,别总是掐自己。”
“我自己车上有。”
“然后今天开的公车。”施也笑了下,“以后放包里随身带着,要不弄个小的放工作包里。”
“一看你就不执勤。”郎月慈调侃道,“八大件上身死沉死沉的,公发的质量也一般,戴一天不透气还腰疼,没督察的时候我们都恨不得往下减配,多一点儿都不愿意装。而且你看我戴吗?”
“你……便衣出勤是吧?装备怎么办?”
“夏天背包冬天揣兜。我们这种半一线半机关的还是自由一点。”
“我突然想起了个段子。”施也侧头看向郎月慈,“你会摊煎饼吗?”
郎月慈没忍住笑出了声:“你都说了是段子。现在早就迭代更新了。”
“那就是以前真的有了?”
“我爸那会儿是干过,摊过煎饼卖过烤白薯,我在街上遇到过。”郎月慈回答说,“不过后来我跟师父便衣执勤的时候没干过。我们都是蹲ktv、酒吧、游戏厅和网吧。”
施也仿佛来了兴致:“给我讲讲,有没有印象深刻的?”
“为了蹲一个网瘾少年,我打了一个月的魔兽,算吗?”
“你这算带薪娱乐。”施也玩笑着。
郎月慈说:“最后抓那孩子回警局的时候,他在车上还说等他出来之后我们再组队。”
“后来呢?组了吗?”施也追问。
郎月慈摇头:“那孩子贩毒,1773克冰。死刑。”
施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
郎月慈倒是见怪不怪了,说道:“他19岁,死刑;同案从犯17岁,死缓,现在还没出来。俩人以贩养吸,还卖给未成年人,同时容留吸毒。这确实是印象深刻的一个案子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师父说的那句话,吸毒和年龄无关。”
施也轻轻点了头,没有再继续话题。
郎月慈转过身,站在施也面前,轻声说道:“谢谢你。”
“嗯?谢我什么?”
“我知道你是在转移话题让我换换心情,虽然我把你说无语了,但……还是谢谢你。”
施也摇头。
“我认真的。”郎月慈继续说道,“我不是故意把你说无语的,只是这个话题,我能讲出来的都是让人唏嘘的故事。我爸牺牲之后,我的生活围绕着促使我妈和继父结婚;他们结婚之后,我的目标就变成了当警察;公大毕业之后回到容南分局,我的生活就是找证据抓毒贩。我……我没有故事,我的生活也没有你的精彩。你问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我能想到的都是接触到的各种嫌疑人,要不就是晨西案。千篇一律,日复一日,那就是我的生活。其实说到底,我是没为自己活过,所以我没有过真实的感受。以后多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
“好。”施也认真答应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