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测谎流程重复了三遍,在最后一遍结束之后,顾载阳进入审讯室,帮着把设备全部摘掉整理好。
施也又跟杜君衡聊了几句,确认他的情绪稳定之后,就一同离开了审讯室。
郎月慈走出观察室,施也见到他后轻轻摇了下头,说:“没通过。”
“你刚才不是说需要时间整理数据吗?”
“骗他的,给他点儿时间缓冲。这就已经快三个小时了,让他歇歇,一会儿再跟他聊。”施也给了郎月慈一个安慰般的微笑,“一会儿就是你的主场了。”
“放心吧,怎么也得对得起你昨晚的授课。”郎月慈看了眼表,“饿不饿?要不先去吃点儿东西?”
“审完再吃吧,我怕我脑子不转。”施也靠近郎月慈,低声说,“我去你车上歇会儿行吗?”
“当然。”郎月慈立刻回答,“我车没锁,你直接去就行。”
“多谢。”
郎月慈回到办公室拿了钥匙又跑下楼,帮着顾载阳把箱子放在后备箱,把车启动。
打开车窗后,郎月慈就带着顾载阳离开了车,到旁边的椅子上落了坐,让施也安静休息。
“你老师平时作息很规律吧?”郎月慈主动发起了谈话。
“嗯,老师很少熬夜。”顾载阳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进组的时候听师姐说过。好像是老师以前病过一次,虽然好了,但是熬夜和过度劳累就会再诱发。师姐说她也没见过,现在我们办公室只有大师兄在研二那年见过一次,到现在都四年了。我们的组训里有一条就是晚上十点之后禁止联系导师。”
“还有这样的组训?”
顾载阳:“其实是闹着玩的。老师人很好,平常组里都是闹来闹去的。那条组训最开始是大师兄他们在老师养病期间写的,后来保留下来是因为老师发现有了这条之后大家熬夜写论文的概率明显降低了,所以才一直没删。老师一直都希望我们劳逸结合,上个月他还让师兄盯着我,一天不许我学习,只让我玩。我刚来还不适应,老师和师哥师姐们总是逗我。”
郎月慈:“你老师很厉害,跟着他肯定能学不少东西。他性格也好,感觉你们在一起平时都特别欢乐。”
“是。我很喜欢我们组的氛围。”顾载阳看向郎月慈,“对了,老师说郎哥也是公大毕业的,是我的学长。”
“可别这么叫,我是本科的,跟你们高材生没法比。”
“本科公大才更厉害呢。”顾载阳说,“而且要论高材生,那得是我老师那样的。”
“看出来了,你是小迷弟。”
“是。我真的很崇拜老师,他太厉害了。”顾载阳接着又说,“当然,郎哥你也厉害。能跟得上老师节奏的人可不多。”
郎月慈有些意外:“嗯?怎么恭维上我了?不用这样。”
顾载阳很认真地说:“真的。老师的思维广度很广,专注力又很高。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是走一步看五步算十步,而且是以点带面,能把相关事情的十步全都推导出来。我大师兄说他跟老师玩博弈卡牌游戏,他还在算下一步怎么走,老师已经算出不同玩法的搭配以及对应的胜率了。”
“那不是永远赢不了了吗?”
“能赢。用概率。”顾载阳笑了起来,“我老师手气不行,玩那种先手必赢的游戏,我们猜拳或者扔骰子决定先后手,基本都能赢。”
“记住了。”郎月慈玩笑道,“以后如果想赢他,就跟他石头剪刀布。”
“郎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那肯定的,你都叫我一声学长了,我当然不会出卖你。”郎月慈玩笑道,“咱们是一头的,都是学生,面对老师的时候,学生们肯定互帮互助。”
“郎哥你人真好!”顾载阳说。
郎月慈笑了下,并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张尚翔找到他们,说想再了解测谎的事情,郎月慈就让他们一起回去,自己在这里等施也。
没过一会儿,副驾一侧的车窗被放了下来,见施也招了手,郎月慈才走上前去。
“休息好了吗?”
“上车来说。”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郎月慈没多停留,绕到驾驶室上车关了门。
“谢谢,我休息好了。”施也在他关门的同时说道。
“不到一刻钟。”
“我也不能真的睡上几个小时补觉啊!”施也捏了捏眉间,“刚才就是脑子里思绪太多,有点儿乱,所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梳理一下。借你的车一用,需要付租金吗?”
“谈钱就生分了,下次我去北京的时候请顿饭就行了。”
“那是肯定的。”施也回答。
话出口的那一刻郎月慈就意识到自己正在越过“同事”的界限,在得到施也肯定的回答之后就更有些惶恐不安,于是拉回话题:“所以你现在梳理好了思绪吗?”
“杜君衡肯定是说谎了,但我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并不在意测谎的结果。”施也解释说,“我在跟他建立关系的过程中提到了不止一次,选择对我说谎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之前见过的嫌疑人或者证人,即便是真的无辜,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会有反应,或是紧张不安,或是担心,或者完全自信,唯独他给我的反应是独一无二的。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郎月慈认真琢磨了一下这句话,而后摇头:“我没太理解。能翻译成中文吗?”
施也失笑,解释道:“用人话说就是,他知道他在做一件蠢事,并且不抗拒甚至完全接受自己就是在做蠢事。”
郎月慈尝试解读:“他知道他撒谎了,也知道在撒谎的情况下接受测谎很蠢,他接受测谎并不是想挑战警方或者测谎技术,也不是抱有侥幸心理,他明确知道自己逃不过,但还是接受了。我理解的对吗?”
“完全正确。”施也点头,“我今天回去还得把测谎的视频完整看一遍,或许能发现一些其他问题。不过目前看来,我的推断是,他的诉求已经呼之欲出了。”
郎月慈:“他的诉求不会就是你吧?”
“……”施也咽了下口水,缓缓说道,“虽然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但你这个措辞真的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抱歉,我没——”
“开玩笑的,别紧张。”施也确认了下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回到办公室后,施也脱下风衣,露出了里面的制服衬衫。
白色的衬衫塞在裤子里,因为行走挪动而在腰部产生了堆叠,但整体还是利落的。
施也对着窗低头整理着领带,春日阳光穿透他的衬衫,勾勒出了衬衣里的腰身。郎月慈落后两步走进办公室,看见这样的场景,心头又是一阵酥痒。
施也系好领带,转身看到郎月慈,便冲他笑了一下:“我只带了常服来。”
“没事,你穿什么都行。”郎月慈挪开眼,走到桌边拿过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现在审吗?”
施也点头。
两个人一起进入审讯室,这次是以“测谎之后告知结果并谈话”的名目,施也不负责审讯,只能在旁做引导询问。
进入审讯室后,施也率先发起话题:“你休息得怎么样?能进行谈话吗?”
“能。”杜君衡平静回答。
“这位是郎警官,他刚才在测谎之前给你宣读过知情同意,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叫他来是因为我们已经结束了测谎的部分,按照规定我不能单独与你谈话,但我确实需要与你沟通一下测谎结果。”施也和郎月慈接连在审讯桌后落座。
在坐定之后,施也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近七十却仍旧身姿挺拔的男人,说道:“杜君衡,你没有通过测谎。所以现在,我们需要聊一聊真正的事实了。”
与以往见过的嫌疑人不同,杜君衡在非常认真且专注地打量着施也。他的视线从施也的眼睛往下挪,在脖子处停留片刻,而后继续向下,在他右胸前停留了更长的时间,眼部肌肉有轻微收紧的痕迹。
很明显,这是在观察并辨认施也的警衔以及胸章。紧接着,他又重新直视了施也,说:“警官年轻有为。”
施也问他:“认识警衔?”
“蓝色和白色还是分得清楚的。”杜君衡的肩膀有了起伏,那是深呼吸带来的,他说,“我没撒谎。”
施也:“你有权利质疑测谎结果,事实上就像我说的,测谎结果不能作为直接证据提交检方。这也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杜君衡,此时此刻我们的对话仍然不是正规审讯,还属于测谎流程内的一环。我需要如实告知你测谎结果,并基于你对测谎结果的反应给出最终结论。”
“你的结论是你的工作,并不是我的义务。”以往杜君衡展现出来的状态或是沉默或是配合,总归都是礼貌且不卑不亢的。但这句话却明显有些尖锐。
郎月慈用笔戳了两下桌面,冷声道:“注意你的态度。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的义务。”
施也把手抬起来放到桌面上,做了个很明显的安抚的姿势,打断了郎月慈的进一步发难,对着杜君衡说道:“我再重复一遍我刚才的话,杜君衡,这不是审讯,我是来帮你的。我也相信你的勇气和毅力,你愿意接受测谎,这对你来说是很不容易的。虽然现在的结果并不如我们所愿,但我仍然愿意相信你,我希望找到根源。”
这是之前两个人商量好的配合模式,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刚柔并济地进行谈话。
果然,杜君衡对施也的抗拒并不多,很容易就被带进谈话之中,听到施也的表述,他轻声呢喃着问出疑惑:“根源?”
“你没有通过测谎的根源。”施也看向杜君衡,表情认真地说道,“我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我见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罪犯,而你的行为模式与心理状况与变态杀人相去甚远。我可以断言,无论是我或是外部专家来给你做心理测试,最终结果都会指向你并没有心理和精神疾病。换句话说,你拥有正常人的思维逻辑和符合大众道德水准的规范行为。既然这样,你没有通过测谎,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在听完这段话之后,杜君衡没有出声,一直保持着沉默。
在审讯中其实常用沉默策略,但这个方法对于杜君衡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比负责审讯的警察们更沉得住气。
即便占据着“地利”,之前的审讯人员也没能撬开杜君衡的嘴。此时杜君衡的沉默也早在施也的预料之中,因为有过预演,他们俩人心中实际上都并不焦虑。
郎月慈一直在用签字笔敲击着桌面,在过了将近五分钟后,他敲击的频率明显降低,当观察到杜君衡细微的动作变化之后,施也向郎月慈发出了信号,郎月慈于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把笔放在了桌上。
这一下,审讯室中安静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了。这样近乎极致的安静又持续了五分钟,杜君衡终于再次抬起头来。
对上施也那双如深潭一般的双眸时,杜君衡的表情有一瞬极短的凝滞,虽然他很快挪开了眼,但这变化还是被施也抓住了。
施也立刻开口:“凶案之后法医尸检的次数是根据案情需要来决定的,有时候为了确定死亡原因和寻找证据,我们的法医同事不得不反复在尸体上进行操作。即便是技术再高超的法医,也没办法在多次解剖之后完全复原死者未被解剖时候的状态。从刑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为了破案,是为了找寻真相。但每一具尸体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曾经活过,曾经爱过人也曾经被人爱过,很多家属都不愿直面解剖后的死者,理论上死人是无知无觉的,但活着的人很难接受他们的挚爱在死后还承受这些,因为死亡也是需要尊重的,死者也是需要尊严的。如果侦破受阻,谁也不能保证是否需要二次甚至三次尸检。王淑现在还在法医室的冰柜里躺着,尸体需要低温保存,但解剖不能在冷冻环境下进行。”
郎月慈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得有些不耐烦,他再次拿起笔戳着桌面,说道:“杜君衡,你在家做饭吧?”
杜君衡的胸腔出现了明显的起伏动作,眉头也蹙了起来。
“冰箱里的肉冻了化,化了再冻,肯定不如新鲜的,是不是?”
“这可不是个很恰当的比喻。”施也打断了郎月慈。
郎月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好吧,我听专家的。”
杜君衡看向郎月慈的眼神中带了很明显的怒意。
“我没专家那么委婉,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其实很清楚。杜君衡,我审过上百个嫌疑人了,经我手送进监狱的没有不恨我的,我也不在乎那些嫌疑人和罪犯怎么看我,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事实真相。受害者不能白死,犯罪的必须受到惩罚。你可以恨我讨厌我,如果最后证明你无罪,你想让我怎么跟你道歉都行。但此时此刻,我不会跟你搞什么怀柔政策,也不会温声细语地哄你。”郎月慈用笔敲了两下审讯桌前面的挡板,“这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瑕的凶杀案,你也不是个心思缜密的凶手。现在你没能通过测谎,这就更证明你无法从这里走出去了。刚才专家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目前还是测谎的收尾阶段,这不是审讯。如果你不配合专家,等真的到了审讯阶段,那就不是现在这个风格了。你现在听个冻肉就受不了,那到时候我可说得出更难听的话,你想想你承受得住吗?”
在听完郎月慈的这段话之后,杜君衡再次选择了沉默。施也把自己面前的笔记翻过一页,接着把笔竖着摆放在自己和郎月慈中间。郎月慈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准备配合施也换用第二套策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