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
早死晚死都得死。
哪怕是个修士,只不过能比别人活得稍长些,可终究还是要死。
“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祭灵澈无声地问自己。
……
她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血,手控制不住地抖。
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经脉俱断,金丹燃尽,每呼出一口气,都像被烈火焚烧。
她知道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
她冷冷笑着,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的血,指尖沾着鲜血,艰难地在地上画着传送法阵:天杀的,冤家路窄,死在哪也不能死在——
忽然,一只金丝描线的雪白靴子,重重地踩住她的手。
她低头看着那双靴子,雪白的缎面泛着冰凉的光泽,其上有灵光流转,竟有波光潋滟的美感。
这双靴子不染纤尘,似乎从未在地上行走过般,与它的主人一样,从未践踏过污泥。
她勾起嘴角,一口鲜血呕在那靴子上,雪白的缎面瞬间洇开鲜红一大片。
她蹙眉,猛地抱住那双修长的腿,将手上的污血尽数蹭上去,又朝着那靴子啐了几口,直抹了个面目全非,方才作罢。
她任嘴角的血肆意流下,抬起头,笑得狂妄:“所以,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在那被妖魔吞噬,而把我从无烬之渊带出来?”
她面色惨白,人只凭一口气吊着,苍白的脸上满是飞溅的鲜血,眼睛却亮得好似淬过火:“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来看我笑话,瞻仰仇人的死法?”
猛然间,一声嗡鸣,青色剑锋直指她的咽喉,血顺着脖颈淌下。
那人白衣金冠丰神俊朗,眉目清雅以极,却神色冷漠。
而此刻,祭灵澈在他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憎恨,以及……若有若无的愠怒。
曲无霁开口道:“为了,亲手杀你。”
祭灵澈觉得十分荒谬,她还是那句话,曲无霁这个人脑子有病。
她为了重新封印妖主,在无烬之渊自燃了金丹,本来就该死在那里,杀身成仁,成就伟大。
没想到死到临头,竟然被她躲了几十年的老仇人给救出来了。
而他的理由是,她若死了,他就不能手刃仇敌了。
……
“还这么恨我啊?”祭灵澈顽劣笑道。
指着她的那柄青色长剑忽然发出剑灵的哀鸣,祭灵澈低头看向那柄剑,心脏猛地一疼。
曲无霁眼色冰冷,似剑指之人已是死物,他冷笑道:“没了金丹的滋味好受吗?”
“祭灵澈,你说,我不该恨你吗?”
祭灵澈随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笑得坦荡:“四十年前,我活剖了你的金丹,你既恨我,我把命赔你就是了。”
“本座今朝落魄,成王败寇,我不分辨。”
“不过……”她阖上眼,声音越来越低,只轻笑一声,“杀我,你好像没机会了。”
她神魂开始涣散了,丝丝生魂正在不断离体。
忽然,她感到颈上一阵冰凉,生魂被猛地拽回来,她睁眼,却见曲无霁将手覆在她脖颈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将自己的灵脉一寸一寸重塑。
他的灵力凌冽刺骨,在她体内不断游走,冲淡了她金丹焚毁的灼热,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祭灵澈吊着最后一口气,强撑笑道:“舍不得我死直说。”
曲无霁俯下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敢在我杀你之前死,本座一定戮你的尸。”
祭灵澈:“……你的意思是,救活我,治好我,然后再杀了我,这样你就满意了?高兴了?”
那人呼吸深重,贴近她,声音很低很轻:“阿澜。”
“你害我受过的苦痛,我要千倍万倍地让你偿还……”
祭灵澈识海嗡鸣,听不清曲无霁说什么,烦躁地偏头,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般,痛得喘不上气来。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轻的脆响,是什么东西发出的破裂声,她呕出一大口黑血,才察觉到,是挂在心口的那半枚玉佩,碎掉了。
是连接她生魂的玉佩碎了。
她轻笑一声,果真,命数尽了,想求复活卷轴一张,老天不给……
不给就算了。
曲无霁点住她的命脉,将至纯的灵力灌入。
祭灵澈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黑血直接吐在曲无霁的白袍上。
曲无霁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掐了个渡命决,直点她的命脉,竟渡阳寿给她,不管不顾地吊着她的命。
他再也装不出沉静的语调,恨声道:“你若死了,信不信我去屠你的师门?”
祭灵澈轻笑:“哈,你又不是没屠过,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曲无霁那银丝金缕织就的银白袍子,华贵非常,她看着血液慢慢渗进去,好似绽放了一朵早已经枯败的花。
好漂亮的袍子,跟它金尊玉贵的主人一样,一样的……
高不可攀。
祭灵澈冷笑。
皎若云中月?
狗屁。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观澜神君不能染指的?
她祭灵澈偏生喜欢让清冷易碎的东西跌落尘埃,摔得粉碎。
尤其是,眼前这个故意来看她笑话的贱人。
可恨而今她大限将至,再也做不了什么过火的了。
拉他一起死,也未免有点可惜。
最多也就是恶心一下这位名门首尊,在他成仙的道路上绊他一脚,顺一顺自己的这口恶气。
祭灵澈意识涣散,却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么恨我啊……”
“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呢,商徵。”
曲无霁面色冰冷,还未回答,她抬起手,将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他手上,和声缓缓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话和你说。”
她说了什么,曲无霁听不清,犹豫片刻,蹙眉低下头。
忽然,祭灵澈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重重咬住他的嘴唇!
曲无霁愣住了,呼吸一滞,满口腥甜。
风呼啦啦地吹,一瞬间时间都好似停滞。
祭灵澈终于看到曲无霁那冰冷屏障一层一层地碎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里正涌现出暴戾的杀意——
她重重地拍着他的脸,开心笑道:“赏你的。”
“嘘……”她捂住他的嘴,曲无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她气息微弱,却轻蔑地笑道:“让你一亲本座芳泽——”
“还不说谢谢?”
曲无霁嘴唇上还残留着那抹温热,气得战栗起来,手不住地抖。
祭灵澈趁他恍惚,忽地握住他拿剑的那只手,用尽最后一丝灵力,猛地将剑刺入自己心脏!
她吐出一大口血,抬起手重重拍在曲无霁脸上。
冰凉的手颓然滑下,在他宛若玉砌的脸上,留下触目惊喜的血痕。
她看着他的眼睛,倦倦道:“恭喜你,终于手刃宿敌了。”
“咱们之间,也算扯平……”
一声脆响,她胸口的玉佩彻底地碎掉了,从她衣服里滑落出来,滚落在泥土里。
这人生前跺一跺脚,整个仙盟都要颤三颤。
这种搅弄风云的败类,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
山崖边的风依旧吹着,曲无霁一动未动,依旧将祭灵澈抱在怀里。
血从她的四肢百骸流出来,将他银白的袍子彻底染成鲜红。
又淌到地上,将无烬之渊入口那硕大的封印染成赤色。
曲无霁静静地看着她,那被他用仙法保持的尸身,面色红润,体温如常,似乎只是睡着了般。
她清绝消瘦的脸与月光一起映在他眼中。
她有一双纯黑的眼睛,眼中似永远有焰火跳动,时而波光潋滟,时而寒光点点,看向他时微微眯起来,含着狡黠的笑意。
他想,一个心从里到外烂掉的人,竟然有这样一双纯净如寒潭的眼睛。
可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咎由自取。
曲无霁抬起手,抚向自己的嘴角,在那里似乎还有她唇印的温度。
他感到了一阵恶寒。
妖人,就是妖人,上不得台面的轻浮妖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
曲无霁攥紧手,任碎掉的玉佩扎进肉里,血从指缝低落,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她就是为了恶心我吧。
她做得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恶心我呢?这次更是不例外。
连死都让人恶心。
邪修就是邪修,贯来会玩弄人心。
曲无霁舒展开了眉头,嘴角勾起冷笑。
手却攥得更紧了,锋利的玉器几乎要融进他的肉里。
祭观澜,你最好真的死透了。
曲无霁把带着血的玉佩狠狠甩了出去。
……
祭灵澈终于死了。
虽然人们不知道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曲无霁最大的仇人身死魂销,他自此尘寰之内再无敌手,世家仙门以他为尊,理应是春风得意。
可他前阵子回了太华玉墟,却闭门谢客,自此闭了关。
听得他师弟说,他回来那日遥遥望了一眼掌门师兄……
他眉目间有一种淡淡的愠色,好像很孤寂的样子,负手缓步而行,周身灵压高得骇人,迫得修士都避开数百丈之外。
至于曲无霁到底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祭灵澈死了,世人统一送她一句评价——
丫的活该。
好好的坦荡仙途她不走,偏偏向那泥泞难行处。
又可恨此人天资聪颖,狡猾难缠,竟把邪术修得出神入化,最终叫她成了个能呼风唤雨的大邪修。
这些年来剽掠杀戮修士无数,此番不声不响的死了——
罪有应得。
……
就这样,液漏断尽,人间二十载光阴倏然而过。
二十年。
仙家们多多少少都发现了点不寻常——
二十年来,妖魔似乎格外的消停。
那妖主留下的恐怖灭世预言,竟没有兑现?
没有人,把这一切与那大邪修的死联系到一起。
此间,太华玉墟屠了几个世家叛逆,与妖魔打了几场恶战,曲无霁彻底坐稳了仙盟首尊的位置。
而祭灵澈这个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鲜少有人提起了。
而她的勾灵术作为第一邪术,被束之高阁,自她身死魂销后,从未再现。
管你是什么混世魔头,无论从前多么风光,身死魂销之后,统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妖人孽障罢了,留给你的只有唾沫星子,末了,世人喟叹一句:
恶人自有天收。
二十年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