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后面详细记录了三种毒草的采摘、炮制、配伍比例,以及避蛊藤汁液的提取方法和熏燎药烟的构成,步骤繁复严谨,甚至注明了可能的反应与应对,绝非是临时杜撰的。
这份手稿更是加深了崔鸢宁关于沈燕身份的疑云。
“云芷,”
她头也未抬,声音冷静,
“立刻按沈公子手稿所载,去府内药库及京中各大药行筹措这些药材。所列之物皆非常见,尤其是避蛊藤,恐极难寻觅,多派人手,不惜代价,务必尽快购回。”
她将自己的对牌递给云芷,
“若有药行问起,只说是配制驱蚊避瘴的香药,切勿提及真实用途,以免引起恐慌。”
“是,小姐!”
云芷深知事关重大,接过对牌匆匆离去。
屋内再次剩下崔鸢宁与沈燕,以及榻上呼吸微弱却已平稳许多的青墨。
“沈公子精通医理,尤其对此等诡异疫病知之甚详,实在不似寻常商旅或游学士子。”
崔鸢宁放下手稿,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沈燕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不知公子家中可是有杏林传承?或是……曾在南境久居?”
沈燕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坦然中带着一丝凝重:
“家中并非行医。只是去年南境疫情惨烈,波及甚广,我恰在其地,亲眼目睹,故而下心思了解了诸多细节,只望若再遇此劫,能略尽绵力,减少伤亡。至于那些深入病理的见解,皆出自那位苗医之口,我不过是记录并转述而已。”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眼神澄澈,看不出丝毫闪烁。
崔鸢宁微微颔首,不再追问,眼下治病救人要紧。
她重新看向手稿,指尖点在那几味剧毒主药上:
“断肠草、鬼灯笼、七叶一枝花……用量与炮制之法稍有差池,便是杀人而非救人。沈公子,依你之见,眼下府中病患情况,剂量当如何把握?是先试于一人,还是……”
“疫情如火,恐已不容逐一试验。”
沈燕语气沉肃,
“观青墨与倒下仆役症状之凶险,扩散之迅速,与南境时一般无二。当时苗医之言,此毒猛烈,一旦发作,拖延一日,病势便重十分,死亡率骤增。须得当机立断,下猛药攻伐。我认为,应即刻按方配制,对所有病患同时用药。至于剂量……”
他上前一步,指向手稿上一行小字:
“苗医曾根据患者体重、高热程度细微调整。我可协助崔小姐,逐一诊视病患,确定每人初试剂量。喂药后需严密观察,一个时辰内必有反应,或吐或泻,邪毒由此而解,届时再根据反应调整后续用药。”
他的建议大胆却切中要害,显示出的决断力远超常人。
崔鸢宁凝视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好,便依沈公子之言。药材一到,立刻开炉制药。”
等待药材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崔鸢宁又去前院查看了倒下的两名下人,症状果然与青墨相同,只是发病稍晚,情况略轻,但同样不容乐观。
她吩咐将病患集中隔离开一处通风的厢院,派专人看守,严禁无关人等靠近,并让府中众人以药草熬水净手,以布巾掩住口鼻。
沈燕始终跟在她身旁,沉稳地协助她处理各项事务,他的镇定和有条不紊的安排,无形中让惊慌的下人们安定了几分。
终于,云芷带着人将所需的药材陆续采购回来,果然如崔鸢宁所料,避蛊藤极为难得,几乎寻遍了全城药行,才凑够少量。
“立刻按方处理药材!”
崔鸢宁下令,府中懂得药理的仆役立刻在她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研磨、煎煮、萃取汁液……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尤其是处理那几味毒草时,崔鸢宁和沈燕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
浓重苦涩又带着奇异辛辣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汤药制成后,崔鸢宁与沈燕亲自为三名病患喂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青墨率先有了反应,他身体剧烈一颤,猛地侧身呕吐起来,吐出的不再是暗红的血块,而是大量黑褐色的污秽之物,气味腥臭难当。
紧接着,另外两名下人也先后开始呕吐腹泻。
场面虽骇人,但崔鸢宁上前诊脉后,眼中却露出一丝松快:
“脉象虽乱,但那股沉涩紧滞之象开始松动了!高热也在退!”
沈燕仔细观察着呕吐物的性状,点头道:
“与南境时的情况一致。邪毒正在排出。接下来需持续用药,并辅以米汤滋阴,小心护理。”
崔鸢宁直起身,看着沈燕指挥仆役清理污物、更换床褥,动作娴熟而自然。
烛光下,他侧脸轮廓分明,眉眼间虽带着疲惫,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质。
她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这般气度,面对疫情时远超常人的冷静与见识,对南境事务的熟悉……他究竟是谁?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真的与他无关吗?
她心下暗自记下来这非比寻常的事情,随后便准备吩咐下人去好好探查一番。
“沈公子,”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弥漫药气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此番若真能控制住疫情,你便是救了崔府满门,乃至可能阻了一场盛京劫难。此等大恩,不知该如何谢你。”
沈燕动作一顿,转过身来,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只是微微欠身:
“崔小姐言重了。济困扶危,本是分内之事。何况……”
他语速微不可察地慢了一丝,“若非因我之故,或许疫情也不会传入贵府。”
他话语中十分自责,显然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崔鸢宁没有错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正欲再言,窗外忽然传来更鼓之声。
她快步走到青墨床边,伸手探向他额间。
触手一片温凉。
高热,终于退了。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只要高热能退,便证明了这药是有用的。
疫病应该也能够得到一定的防治,这样也不会让人太过于忧虑。
崔鸢宁心下想着,忽觉有些头晕,她脚步踉跄一下,差点摔了过去。
这时沈燕伸手虚扶了一把,动作克制而有礼。
“崔小姐也需保重身体,疫情虽暂得控制,后续调理与防范复发更为繁琐,皆需您主持大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我明白,多谢沈公子。”
崔鸢宁站稳身形,目光再次落回沈燕身上。
他方才那句自责之语犹在耳畔,此刻再看,他眉宇间确有倦色与歉然,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眼下确非深究之时。
“云芷,”
她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
“吩咐下去,按沈公子所言,为三位病患准备清淡米汤,小心喂服。参与照料之人,赏钱加倍,不得懈怠。再将府中各处以药烟重新熏燎一遍才是。”
“是,小姐。”云芷领命匆匆忙忙而去。
崔鸢宁又看向沈燕,语气诚挚:“沈公子辛苦一夜,想必也已疲惫。我让人收拾出东厢的客房,公子暂且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沈燕并未推辞,拱手道:
“多谢崔小姐安排。若有任何变化,请立刻派人唤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病患后续可能还会有数次反复排泄,乃是正常现象,只需保持清洁,持续补充水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