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关押着众多触犯天条的神仙妖怪,墙面上铭刻着上古符咒、厚重得能压死金仙的玄铁巨门,叮呤当啷,锁链转动,沉闷的轰鸣声中,玄铁重巨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刺目的天光涌进来,将阴暗潮湿的甬道撕开一道口子。一个身影逆着光,大踏步迈出。
正是沉香。
他用力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噼啪作响,仿佛沉睡的雄狮终于苏醒。深吸一口久违的、带着仙灵之气的空气,沉香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他叉腰而立,对着空旷的云海和远处巍峨的凌霄殿,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娘!舅舅!你们的三爷……,咳咳,不对,我刘沉香!回!来!啦——!!!”
声音在缭绕的仙云间滚荡,惊飞几只悠闲的仙鹤。沉香满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已经看到母亲杨婵含泪带笑的温柔脸庞,以及舅舅杨戬那万年冰山脸上难得一见的赞许,嗯!虽然舅舅现在好像有点“怪怪的”,但他沉香可是劈山救母、促成新天条修改的头号功臣!这份荣耀,足够舅舅给他竖个大拇指了吧?
他活动了下手腕脚踝,感受着体内虽然因囚禁稍显滞涩、但依旧澎湃的法力,信心满满地准备驾云直奔华山。
然而,这份豪情在踏出天牢范围后迅速冷却。南天门巍峨依旧,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但守门的天兵天将们看向他的眼神却冰冷得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窃窃私语像讨厌的蚊蝇,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
“啧,出来了?司法天神那好侄子。”
“可不是嘛,每次上天庭都跟回自己家后花园似的,南天门?人家不屑走正门!”
“少说两句吧,唉,自从他劈山救母‘成功’,新天条闹得沸沸扬扬,咱们的巡查任务翻了三倍!下界现在乱成一锅粥,妖魔鬼怪都敢在土地庙门口撒尿了!”
“谁说不是呢!累死累活还担惊受怕,都拜他所赐,真该死啊…”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沉香心头一沉,想上前问个究竟:“几位大哥,你们说什么下界乱了?我娘…” 话未说完,为首的天兵队长板着脸,手中长戈“铛”地一声顿在地上,激起一圈仙光涟漪,语气硬邦邦地打断他:“沉公子既已释放,请速速下界。南天门重地,闲杂人等莫要逗留!请吧!” 那“请”字说得毫无敬意,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啧,出来了?还三爷呢啧,你那一嗓子,是怕别人听不见吗?!。”
沉香脸上的笑容一僵,循声望去。只见守门的天兵甲正跟天兵乙挤眉弄眼,两人脸上都是一种“小伙子你太年轻”的古怪表情。
一股憋屈涌上心头,沉香捏紧了拳头,但看着对方冷漠的眼神和闪动着寒光的兵刃,终究没再说什么。他咬了咬牙,驾起一道不甚熟练的遁光,带着满腔疑惑和一丝不安,朝着记忆中的华山方向疾驰而去。
熟悉的华山轮廓映入眼帘,沉香的心却猛地沉到了谷底!
哪里还有昔日的钟灵毓秀,仙家福地?
眼前所见,只有一片死寂的焦土!
曾经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下扭曲枯槁的黑色树干。山石崩裂,裸露出的岩层呈现出被烈火反复灼烧、又被强酸腐蚀般的狰狞裂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硫磺、血腥和某种奇异妖力残留的刺鼻气味,吸一口都让人肺腑生疼。
死寂。
对,就是死寂,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着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的山脉。偶尔有风吹过,卷起黑色的灰烬,打着旋儿飘散,更添几分凄凉。
沉香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压下云头,朝着记忆里圣母庙的方向飞去。
越靠近山脚,那股血腥和焦糊味就越发浓烈。终于,他看到了人烟,或者说,是幸存者聚集的地方。
圣母庙,或者说,圣母庙的残骸还在。但那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如今只剩下几根孤零零、布满裂痕和焦黑印记的石柱顽强地矗立着,大半都坍塌成了废墟。而在废墟前的空地上,跪伏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影。
是凡人百姓。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口,血迹浸透了破布。他们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虔诚。他们朝着废墟的方向,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叩拜呼喊,声音嘶哑而狂热:
“恭迎三圣母——!”
“圣母娘娘法力无边,护佑我等——!”
“求三圣母娘娘荡尽妖魔,还我清净——!”
那呼喊声汇聚成一股诡异而压抑的洪流,在焦黑的土地上回荡,让沉香浑身发冷。
华山废墟,焦土千里。
沉香站在残垣断壁间,喉咙发紧,眼眶灼热。怎么会这样,我拼尽一切救出的母亲,自己曾经温暖的家,竟会变成这样一片死寂的焦土。
“娘……爹……”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咳咳,这位小仙君,找谁呢?”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底传来。
沉香低头,只见一个佝偻着背、胡子花白的土地公慢悠悠地从土里钻出来,手里还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土地公眯着眼打量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屑,但很快又掩饰下去,换上一副敷衍的恭敬:“哟,这不是沉香吗?怎么,今天没走南天门,改走地缝了?”
沉香没心思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一把抓住土地公的衣领:“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娘呢?!我爹呢?!”
土地公被他拽得双脚离地,胡子直翘,却也不慌,只是慢悠悠地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下衣襟:“哎哟哟,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嘛。你娘?三圣母?早跑啦!至于你爹……嘿嘿,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沉香咬牙,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土地公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道:“自从你劈山救母,新天条闹得沸沸扬扬,天庭乱成一锅粥,下界妖魔鬼怪全跑出来撒欢。你娘一开始还护着华山百姓,可架不住妖魔太多,宝莲灯都快榨干了。后来嘛……”他顿了顿,眼神微妙,“她杀疯了。”
“杀,疯了?”沉香瞳孔一缩。
“对,杀疯了。”土地公咂咂嘴,“杀妖杀到眼红,连凡人都误伤了不少。再后来,她突然失踪了,有人说她堕魔了,有人说她被大妖抓走了,谁知道呢?”
沉香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那我爹呢?!”
土地公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怜悯:“你爹?刘彦昌?唉,那书生哪经得起这阵仗?妖魔攻山时,他连个法术都不会,被一群妖怪围住……”
“不,不可能!”沉香猛地摇头,身形摇晃,后退两部,眼眶通红,“我爹不会死的!他,他一定还活着!就算,就算……”
“就算死了,尸体总该有吧?”沉香咬牙,声音嘶哑,“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哪怕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土地公沉默了一下,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最终,他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陶罐,递了过去。
“喏,你看看是不是这一罐?”
沉香:“……?”
他呆滞地看着土地公手里的骨灰罐,脑子嗡嗡作响。
你礼貌吗???
土地公见他没反应,还贴心地晃了晃罐子,解释道:“当时那群妖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你爹运气好,还剩了点渣,我就顺手收起来了,想着万一哪天有人来认领呢!”
“你——!”沉香一把夺过罐子,手指颤抖,眼眶赤红,“这,这怎么可能是我爹?!”
土地公摊手:“那要不你打开闻闻?父子连心,说不定能感应出来?”
沉香:“……”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骨灰罐,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他拼尽一切救出家人们,结果母亲失踪,父亲,父亲成了一罐灰?
“不,不对!”沉香猛地抬头,眼神凌厉,“你在骗我!我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这罐子里根本不是他!”
土地公叹了口气,摇头道:“年轻人,接受现实吧。这世道,死个人跟死只蚂蚁似的,何况你爹还是个凡人?”
沉香死死攥着罐子,指节发白,突然冷笑一声:“好,很好。既然你们都觉得我爹死了,那我就去地府走一趟!阎王殿前,我倒要看看,生死簿上到底怎么写!”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土地公却突然叫住他:“等等!”
沉香回头,眼神冰冷:“怎么?还有哪罐骨灰要给我?”
土地公摇头,眼神突然变得深邃,低声道:“沉香呀,我劝你别去地府。”
“为什么?”
“因为……”土地公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现在的阎王殿,可比妖魔还乱。”
沉香皱眉:“什么意思?”
沉香眉头拧成了疙瘩:“比妖魔还乱?地府还能怎么乱?”他实在无法想象,那掌管生死轮回、森严有序的幽冥地府能乱到哪里去。
土地公拄着拐杖,跺了跺脚底的焦土,一脸心有余悸:“乱!乱得没边了!自从新天条草案闹起来,天庭自顾不暇,对下界的约束力大减,连带着地府也遭了殃。先是三圣母娘娘……”他瞥了一眼沉香,见对方眼神锐利,赶紧改口,“咳咳,是杨婵大人,为了寻你爹的魂魄,硬闯鬼门关,打伤了牛头马面,掀翻了半个枉死城!那动静,啧啧,整个冥界都抖了三抖!”
“我娘,为了我爹,大闹地府?!”沉香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母亲如此在乎父亲,居然如此疯狂独闯地府,难道父亲可能真的遭遇不测。土地公递过来的骨灰罐似乎更沉了。
“可不是嘛!”土地公连连点头,“这还没完!杨婵大人这一闹,像是捅了马蜂窝!幽冥缝隙松动,不少在阳间作乱的妖魔嗅到了机会,纷纷趁乱涌入地府!有的是为了抢夺滞留的蕴含强大怨念的孤魂野鬼修炼邪法,有的是想偷盗生死簿篡改自身或仇家命数,还有的纯粹是去浑水摸鱼,捞点冥界的‘土特产’!现在的阎罗殿?嘿,十殿阎罗怕是都在焦头烂额地应付各路‘豪强’,判官笔都快被抢断了!你说乱不乱?”
土地公的描述让沉香头皮发麻。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劈山救母的实力,闯个地府查生死簿应该手到擒来,顶多费点周折。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费周折的问题,是可能直接掉进妖魔窝里啊!
但父亲的生死,如同一根刺扎在心里。他握紧了手中的骨灰罐,指节发白。无论地府是龙潭虎穴还是妖魔乐园,他都必须去!
“多谢告知!”沉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土地公抱了抱拳,转身就要驾云离开。
“哎!等等!”土地公连忙叫住他,“沉香,你,你知道怎么去地府吗?”
沉香身形一僵,停在半空。我,我还真不知道具体入口在哪里!以前到是魂魄离体自然被接引,或者跟着舅舅走特殊通道,自己肉身强闯,该往哪走?
看着沉香尴尬的表情,土地公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摇摇头:“唉,年轻人,莽撞啊!这幽冥地府的入口,岂是那么好找的?没有特定的阴脉节点接引,或者强大的法力强行撕裂阴阳壁障,根本进不去!你这肉身贸然去找,只怕在阴阳夹缝里转悠百年也摸不到鬼门关的门槛!”
沉香被噎得说不出话,刚刚升起的那点豪情壮志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驾着云在华山废墟上空漫无目的地盘旋,焦躁又茫然。难道真要回去找舅舅?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舅舅那副“天塌下来别找我”的样子,恐怕只会甩给他一句“新天条未定,地府事务暂缓处理”!
就在沉香一筹莫展之际,下方焦黑的山坳里,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异响,夹杂着低沉的、非人的嘶吼和贪婪的吞咽声。
“有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