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那道金光闪闪却空洞乏力的圣旨虚影,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在碗子山上空宣读完便自行消散,留下死一般的寂静。连山间的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波月洞内,那凝固的、剑拔弩张的空气,被这旨意吹过,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平添了几分荒诞的滑稽。
观音菩萨的法相依旧端坐莲台,宝相庄严。但那双能洞察三界众生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的情绪却复杂得难以言喻。错愕?荒谬?还有一丝被天庭这“和稀泥”手段噎住的憋闷!
‘你玉帝的一个旨意,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其行欠妥”、“自行协商”,给糊弄过了?这无疑是在抽我佛门威严的脸上!’
她指尖那滴蕴含净化之力的清露,悬在半空,凝聚的佛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不上不下,憋屈得难受。继续打?天庭旨意已下,虽含糊,却也代表着三界至尊的态度。不打?难道真就看着这孽障拿着锦斓袈裟去娶亲?佛门颜面何存?取经大计岂不成了三界笑柄?
黄袍怪(奎木狼)则完全是另一副光景。他先是懵了一瞬,随即,那张英武中带着邪气的脸上,如同乌云散尽见了太阳,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哈哈哈!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他猛地将怀中那份《新天条草案》玉简高高举起,激动得手舞足蹈,对着观音菩萨的法相,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洞顶:
“菩萨!您听见了吗?!天庭旨意!陛下金口玉言!说我‘欠妥’,没说我错啊!更没说我有罪!”
“自行协商!听见没?自行协商!”
他像是抓住了天大的理,腰杆挺得笔直,指着那悬浮的锦斓袈裟,又指指自己,理直气壮得令人发指:
“袈裟是我凭本事,呃,是我与这和尚有缘法所得!聘礼!光明正大的聘礼!现在陛下说了,让我们自行协商!和尚,你说句话啊!这袈裟,是不是你自愿赠予本大王,贺我新婚之喜的?”
被绑着堵着嘴的唐僧(金蝉子),听到这话,气得浑身发抖,脸憋得通红,只能发出更激烈的“呜呜”声,眼中喷薄而出的悲愤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自愿?赠予?贺新婚?这妖怪还要不要脸了?!有种你把我堵住的嘴解开!
“你看你看!”黄袍怪却像是得到了印证,一拍大腿,对着观音菩萨得意道,“菩萨您看!金蝉子法师虽然不能言,但这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啊!定是感念我一片赤诚,真心祝福!这袈裟,就是我与阿羞的定情信物!天条认可!陛下默许!菩萨,您还要棒打鸳鸯吗?!”
观音菩萨的法相微微晃动,莲台下的金光都出现了不稳的涟漪。她看着黄袍怪那副小人得志、颠倒黑白的嘴脸,再看看被绑着、悲愤欲绝的唐僧,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顶门,眼前都有些发黑。多少年了,她何曾受过这等憋屈?被一个下界为妖的星君,用天庭一纸空文堵得哑口无言!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佛力,那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奎木狼!休得猖狂!此乃天庭旨意,非是认可你之恶行!更非纵容你亵渎佛宝!”
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件悬浮的锦斓袈裟,又看向后洞方向,声音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决绝:
“袈裟,乃佛门至宝,关乎东传气运,绝不容有失!今日,本座必须带走!至于你与那百花羞…”
菩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似无奈,似决断,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妥协:
“若真是两情相悦,待取经事了,本座或可替你向佛祖陈情,设法周全一二!但前提是,立刻!放了金蝉子!归还锦斓袈裟!”
这是菩萨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为了取经大计,为了佛宝不失,她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甚至画下一个虚无缥缈的“陈情”大饼。
“放人?还袈裟?”黄袍怪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玉简草案,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绝对不行!袈裟是聘礼!聘礼给了就是阿羞的!哪有要回去的道理?那不是打我奎木狼的脸,打天庭新规的脸吗?”
他眼珠子急转,瞥了一眼后洞方向,像是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再说了!阿羞!阿羞你快出来!菩萨要抢咱们的聘礼了!你快说句话啊!这袈裟你喜不喜欢?!”
随着他的呼唤,后洞珠帘轻响。
百花羞公主,莲步轻移,款款走了出来。她已换上了一身凡人女子的大红嫁衣,云鬓高挽,珠钗摇曳,衬得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愈发娇艳。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却带着一丝茫然、不安,还有一丝对黄袍怪那炽热情感的不知所措。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悬浮在半空的那件锦斓袈裟吸引住了。那袈裟流淌的柔和佛光,纯净而庄严,带着一种洗涤心灵的安宁力量。与她身上凡俗的大红嫁衣相比,这件袈裟仿佛散发着神圣的光晕,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夫君…”百花羞的声音柔柔的,带着迟疑,她看着那袈裟,又看看一脸期盼的黄袍怪,再看看宝相庄严却隐含怒意的观音菩萨,最后目光扫过被绑着、眼神绝望的唐僧。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贝齿轻咬着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对黄袍怪那不顾一切的爱意和眼前这件让她心动的“宝衣”占据了上风。她抬起纤纤玉手,指向那锦斓袈裟,声音虽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洞中:
“此衣,宝光内蕴,清净庄严,我,我甚是喜欢。”
嗡!
观音菩萨的法相猛地一颤!莲台金光剧烈波动!她看着百花羞,看着那指向袈裟的手指,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喉头!
完了!
黄袍怪却是狂喜过望,如同打了鸡血,猛地跳起来:“菩萨!您听见了吗?!阿羞亲口说了!她喜欢!这袈裟就是她的了!您难道要当着我娘子的面,强抢她的心爱之物?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天庭新规在上,陛下旨意在此!菩萨,您不能不讲道理啊!”
“你!你,你们!” 观音菩萨指着黄袍怪和百花羞,气得浑身佛光都在乱颤,那根杨柳枝剧烈抖动,瓶中的甘露几乎要洒出来!她从未觉得“道理”二字如此苍白无力!面对一个拿着“自由恋爱”当令箭、一个被蒙蔽说“喜欢”的痴情女子,还有天庭那高高挂起的“自行协商”旨意,她堂堂大慈大悲观世音,竟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憋屈感!
打?打了奎木狼,就是打天庭的脸,打那新规草案的脸,更可能伤及无辜的百花羞和取经人!佛祖那里如何交代?天庭那里如何交代?
不打?难道真就眼睁睁看着佛门至宝锦斓袈裟,成了这妖怪娶亲的聘礼?成了三界笑柄?
憋屈!
无与伦比的憋屈!
就在这僵持到极点、气氛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时刻——
嗡!
那件一直悬浮在观音菩萨身前、流淌着七彩佛光的锦斓袈裟,仿佛受到了百花羞那一声“喜欢”的牵引,又或许是感应到了菩萨那剧烈波动的佛力与憋屈的心绪,它竟然动了!
袈裟无风自动,如同拥有自己的灵性,挣脱了菩萨佛力的束缚,化作一道柔和而迅疾的七彩流光,在观音菩萨错愕的目光中,在黄袍怪惊喜的注视下,在百花羞茫然的眼神里——
唰!
流光精准无比地披落在了百花羞的身上!
大红嫁衣之外,瞬间笼罩上了一层流淌着玄奥梵文、散发着清净庄严佛光的锦斓袈裟!佛光与嫁衣的艳红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荒诞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和谐的画面!
百花羞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披在身上的袈裟,那温润柔和的触感,那涤荡心灵的佛力,让她发出一声低低的、舒服的喟叹。她本就清丽脱俗,此刻披着这佛门圣衣,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气,只是那身大红的嫁衣底色,又让她这份出尘中透着浓烈的凡俗喜庆,矛盾得令人心塞。
“哈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黄袍怪见状,仰天狂笑,状若疯魔,“袈裟认主!它自己选择了阿羞!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天定的聘礼!菩萨!您还有何话说?!”
轰!
观音菩萨的法相猛地一晃!莲台下的金光如同碎裂的琉璃般寸寸崩散!她看着百花羞身上那件刺眼的袈裟,看着黄袍怪那张狂的笑脸,听着他那“天意”、“缘分”的叫嚣,再想想自己刚才那憋屈到极点的境地……
噗!
一口淡金色的、蕴含着精纯佛力的血液,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观音菩萨法相的口中喷了出来!
金色的佛血溅落在洞府光洁的地面上,如同盛开的金莲,却带着一种凄绝的美感。
法相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大半,那宝相庄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萎靡和一丝心灰意冷的疲惫。
“好,好一个天意,好一个缘分!” 菩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沙哑,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披着袈裟、茫然无措的百花羞,又看了一眼狂喜的黄袍怪和被绑着、眼神彻底灰败绝望的唐僧。
“奎木狼…” 菩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今日之因,他日必有果报!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那黯淡的法相不再停留,连同那朵承载法相的九品金莲,化作一道略显仓促和狼狈的金光,倏然穿透洞顶,消失在天际。
“菩萨慢走!不送啊!改日我和阿羞大婚,给您送喜帖!” 黄袍怪对着天空得意地挥手,随即迫不及待地冲到百花羞面前,看着披着锦斓袈裟、更添圣洁与美丽的心上人,眼中痴迷更甚:“阿羞!我的娘子!你看!连菩萨都认可了我们的姻缘!这袈裟注定是你的!我们这就拜堂成亲!”
他兴奋地挥手:“小的们!把这不识趣的和尚拖下去!关好了!别扰了本大王的好事!今晚,本王要大宴群妖!庆祝新婚!”
几个幸存的妖怪连忙上前,将心如死灰、连挣扎都放弃了的唐僧拖了下去。
波月洞内,很快重新挂上了红绸,点起了妖异的灯火。喧嚣再起,只是这喧嚣中,弥漫着一种荒诞的喜庆和佛血残留的冰冷气息。百花羞披着佛门至宝锦斓袈裟,站在红烛高照的妖洞喜堂中央,看着身边兴奋狂热的黄袍怪,又低头看看身上流淌的佛光,眼中那丝茫然更深了。
天庭,真君神殿后院。
石桌上,云雾雪芽的茶汤已经凉透。
水镜中,正清晰地映照着波月洞内最后的一幕:观音菩萨喷血败走,黄袍怪得意叫嚣,百花羞披着锦斓袈裟茫然立于喜堂,唐僧如同破麻袋般被拖走……
哮天犬蹲在杨戬脚边,狗嘴微张,琥珀色的狗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丝对菩萨的同情。
“汪,汪了个大去!” 它喃喃着,舌头都有些打结,“菩萨,菩萨被气得吐血了?奎木狼这厮,真把袈裟当聘礼送出去了?还,还拜堂了?这,这算成了?”
它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自家主人。
杨戬依旧斜倚在鼓凳上,姿态慵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淡漠,仿佛水镜中那扬足以震动三界的荒诞闹剧,只是一出乏味的皮影戏。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白玉石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哒…哒…哒…
节奏平稳,毫无波澜。
直到水镜中的画面定格在百花羞披着袈裟、黄袍怪意气风发地搂着她的腰,准备拜天地的瞬间。
杨戬那敲击桌面的指尖,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