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剩下的玉米饼三两口塞进嘴里,刚要抬脚,就见江渺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纸包。
“萧叔叔,等一下。”她快步迎上来,把纸包递给他。
“这里面是蒸好的玉米饼,你带回去吃。”
萧煜接过纸包,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
“多谢。”他讷讷应着,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江渺却没立刻转身,她仰头看着他,几缕碎发被风拂到脸颊。
眼里的泪意早已散去,只剩清明的光,像浸在水里的石子,亮得透彻:
“萧叔叔,往后……你叫我江渺吧。”
萧煜猛地一愣,手里的纸包差点脱手。
村里的姑娘家,哪有让外姓男子直呼其名的道理?
他耳尖腾地一下热了,慌忙别开视线。
看向院墙上爬着的牵牛花,声音硬邦邦的:“不……不合规矩。”
“规矩不就是人定的?”江渺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浅浅的,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狡黠。
“咱们往后要演戏,总不能一直‘丫头’‘萧叔叔’地叫,显得生分。”
“平辈论交,叫名字才自然,不是吗?”
“平辈论交”四个字撞进萧煜耳朵里,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知道她是为了让戏演得真,可那句“江渺”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叫不出口。
眼前这姑娘,前一刻还在他面前掉眼泪,像株被风雨打蔫的野蔷薇。
此刻却眼神清亮地算计着人心,偏这两种模样都让他觉得……移不开眼。
“我……”萧煜张了张嘴,刚想说“再想想”,却见江渺摆了摆手:
“算了,不强求。”
她往后退了半步,往院门努了努嘴:
“你快走吧,天色暗了别耽误回家。”
萧煜如蒙大赦,胡乱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脚步快得有些仓促,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走出老远,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江渺还站在院门口。
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脊背挺得笔直,看着纤弱,却扎得极深。
他摸了摸怀里的纸包,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嘴角不自觉地抿了抿。
这江家丫头,真是……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江渺就提着两碗小米粥和两个白面馒头往医院去。
她早起蒸的馒头还带着余温,用粗布包着,暖乎乎地贴在怀里。
她走得急,布鞋踩着前一晚雨水打湿的土路上,踩出一串吧嗒吧嗒的声响,溅起细碎的泥点。
进了医院病房,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消毒水味。
江大友躺在床上,右腿打着夹板,裤管空荡荡地瘪着,脸色蜡黄,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程娟正蹲在床边准备给江大友擦胳膊。
江渺把东西放在床头的木桌子上,伸手替江大友掖了掖被角。
“二叔,娘,我给你们带了小米粥和白面馒头,你们快垫垫肚子。”
见江渺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江渺按住了:
“二叔别动,医生说你得静养,别扯着伤口。”
江大友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颓唐,眼圈倏地红了:
“昨天你爷爷晕倒的事,我听说了,渺渺,是二叔没用,拖累你们了……要不你们先分出去吧。”
“我留在老宅,任凭爹娘拿捏,总不能让你们跟着受穷,受气。”
他说着,手攥成了拳头,指节泛白。
自己腿受伤以来,何秀英只来看过一次,一分钱也不肯拿出。
医药费全是大哥东拼西凑的,如今大哥要分家,说到底,也是被自己这条腿拖累的。
江渺拿起桌子上的粗瓷碗,倒了碗温水递给江大友:
“二叔别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哪有拖累不拖累的?我们都还等着你好起来呢。”
“分家的事和你没关系,是我们早就受够了奶奶的偏心。”
“可你奶奶那性子,撒泼的本事全村第一。”
江大友急得直拍床沿,发出“吱呀”的响声。
“昨天她在家里闹,骂你勾野男人,骂大哥白眼狼。”
“她眼里只有你小姑,这些年把我们磋磨成啥样了?”
“我这条腿断了,她都舍不得拿点钱出来治,反倒想着温家的彩礼!这样的家,不分留着干啥?”
“现在分家是难了,得换个法子。”
江渺蹲在炕边,帮着娘把换下来的脏纱布塞进竹筐。
“她现在觉得我们离了老宅活不了,不能继续占便宜,自然要拼命拦着。”
“要分,就得让她心甘情愿地把我们推出去,还得让她觉得是自己占了大便宜。”
江大友愣住了,眉头拧成个疙瘩:
“这……这咋可能?”
“你奶奶把钱看得比命重,前阵子为了给你小姑攒嫁妆,连你爷爷的烟袋锅子都拿去换了铜板,能让咱们顺当分出去?”
“咋不可能?”江渺拿起个馒头,掰了一半递到江大友嘴边。
“奶奶最疼小姑,这阵子正托媒婆给她寻婆家,一心想多要些彩礼。”
“可前几天我去镇上,撞见小姑跟邻村那个赌棍偷偷说话。”
“那小子欠了赌坊五块银元,债主都堵到家门口了。”
“奶奶这几天总往镇上跑,准是为这事焦头烂额。”
江大友猛地睁大眼睛,差点从炕上坐起来:
“五块银元?那可是我和你爹挣大半年才能挣来的数!”
“心美这家伙咋跟那种人扯上了?你奶奶知道?”
“咋不知道?”江渺冷笑一声。
“我亲眼看见她偷偷塞给那赌棍两块银元,估摸着是怕这事传出去,坏了小姑的亲事。”
“她现在眼里只有彩礼,只要咱们顺着她的心思,她迟早会主动赶我们走。”
江大友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问:
“那……你想咋做?”
“等奶奶催着小姑定亲要彩礼,咱们就‘懂事’点。”
江渺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主动说‘分家后我们啥都不要,粮食、农具全留给家里,就当给小姑凑嫁妆’,她还能拦着?”
“可那样……”江大友话语里都充满着担心。
“我们啥都不要,才更能让村里人看清她的偏心。”
江渺打断他的话,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等我们净身出户,靠着自己的力气挣饭吃。”
“她却被小姑和那赌棍缠得焦头烂额,天天为了堵债窟窿哭闹,到时候谁还说我们不孝?谁还觉得她可怜?”
阳光透过窗上的破洞照进来,在江渺脸上投下明暗的光斑。
江大友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突然想起这丫头十岁那年,被何秀英罚去河湾挑水。
那么瘦小的身子,硬是把晃悠悠的水桶挑回了院,水桶撞在井台上磕掉了漆,她也没掉一滴泪。
“好,就按你说的办。”
江大友终于点了点头,接过馒头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面粉呛得他咳嗽起来,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
“二叔这条腿还能好,等我能下床了,就去找活。”
“以后咱们一家人,总能活出个人样来。”
江渺笑了,刚要说话,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何秀英尖利的吵嚷声。
像是在跟医院的医生争药钱。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拍了拍江大友的手:
“二叔,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
走出病房时,院墙上的野菊开得正盛,花瓣沾着露水。
江渺望着卫生院门口的方向,嘴角轻轻扬起。
这场分家的戏,总算要唱到关键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