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长松带着裴春之走到一片高档小区前,这里绿化做得很好,隔岸横河,柳树成荫,街道侧种了法国泡桐。裴春之研究了一下公交站牌,这里是市政府附近,难怪看得格外体面。
“崔老师为什么会收小学奥数?”
裴春之实在忍不住好奇。她一路看下来,这位神乎其神的崔老师一定是国内知名的数学老师,能混成出题人的,绝对不缺送礼的人。一般来说,这种老师连高中生竞赛都要花重金聘请,哪轮得到她一个小学生凑热闹?
“你运气好!前几年,崔老师都不研究小学数学竞赛的,恰好去年开始研究的。”
真有这么巧的事?裴春之心里嘟囔,谭长松不跟她多嘴了,忙着和花港小区的保安掰扯。在留了电话号等一系列复杂手续后,谭长松总算领着裴春之进了小区,找到单元楼,坐上了电梯。
这个年代能有这么好的装修很不容易,裴春之家里还是小平房呢!谭长松很紧张,电梯上升的几分钟里,他把保温杯颠来倒去了三四次。裴春之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她拉了拉谭长松衣角,小声道:“老师,我们不用带见面礼吗?”
“你还蛮懂的吗?”谭长松笑起来,“不用,崔老师不喜欢收礼那套。”
电梯门开了。谭长松走到门前,理了理衣服,按下门铃。门里传来凶猛的狗叫,随后是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很快,一个中年妇女跑出来开了门。
“是找……”
“是找崔老师的,我是崔老师以前的学生,在铜州青年教师培养讲座上认识的崔老师。”谭长松笑得换了一张脸,“崔老师在吗?我之前给他打过招呼的,有一个好苗子,想请崔老师看看有没有天分。”
中年妇女笑了,她连连点头,往房间里喊了句老崔,让开身子,裴春之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谭长松后面坐下来。裴春之感觉自己好像浑身都缩小了,处处不自在。坐下来后,裴春之才发现靠近厨房的饭桌上还坐着个男孩,正盘着双腿佝偻着后背做题。看见裴春之和谭长松两个人,他只是抬了一下头就立刻垂了下去,继续写题。
中年妇女给他们端来了果盘,但谭长松和裴春之都像小学生一样挺直着背。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挤上裴春之小腿,她吓了一跳,低头捉住,才发现是只袖珍的小泰迪,银灰色的毛,圆头圆脑,非常可爱。
“泰迪。”她小声说,谭长松用脚踢了踢她,大概是暗示她别随便摸人家狗。裴春之赶紧坐正身子。一个头发乌黑,满年皱纹的中年男人严肃地走了出来,他看着并不老,至少没有什么白头发,眼睛很有神,戴着一副方形无框眼镜。裴春之感受到他的视线,并不羞涩,毫不介意地与他对视。
“老师好。”她恭恭敬敬地说。
“你好,小朋友。”
出乎意料,老头似乎只是长得凶,开口后并不吓人。崔老师看向谭长松,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你很有数学天赋,没有留在市里吗?”
“老师,我是定向师范,教完这几年,我再考虑去不去市里。”谭长松对崔老师还记得自己这件事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解释起来。
崔老师笑了一下,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姿态很放松,问道:“这是你学生?”
“是的,她叫裴春之,是我班上的学生。”
裴春之发现谭长松很克制。这可很奇妙,谭长松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他在崔老师面前却说得很少,照理来说,这个时候他该像推销员一样天花乱坠地说一大堆了,就像他平时在班上捧裴春之一样。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子前倾,呈现出颇为急切,又兼具隐忍的姿态。
老人“嗯”了一声,抿了口茶,依然不紧不慢,他转过身,对后面从没出过声的男孩说:“星星,选套卷子。”
男孩站起来,从一大叠卷子里抽了一张出来,习以为常地递到了沙发前的玻璃桌上。崔老师把卷子往裴春之面前推了推,平静地说:“做做看,孩子。”
裴春之扬了扬眉,玻璃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整套紫砂茶具,但中间原本应该安置各类茶夹、茶匙的理茶器里齐刷刷摆着十来只自来水笔,活脱脱把一个茶筒当成了笔筒。裴春之抽出一只笔,立即开始做试卷,她对谭长松之前一些行为的揣测聚拢,缓慢在心中成型。
她想,这位崔老师不喜欢收礼,他并不贪财;他声望足够,一定不喜欢听虚话,而是喜欢看实实在在的东西——那就是成绩。所以谭长松闭嘴了,在这位数学老师面前,不能炫技,也不能张扬,他大概率不会喜欢。
想到这里,裴春之沉静下来。她会好好对待这份题,她不会提前交卷了,如果崔老师不喊停,她就一遍一遍地检查下去。耐心,她有的是。
“时间到。”
崔老师从厨房踱步回来,裴春之做题的时候,他去厨房烧菜去了,谭长松则起到了一个给崔夫人解闷的作用,裴春之从没见过他这样谄媚地对哪个人。至于那个男孩,他是整个房间里裴春之唯一的战友,他从头到尾连厕所都没去一次,一直在埋头写题。
崔老师给自己倒了杯茶,从茶筒里抽出支红笔,一只手把眼镜扶近,对着光批改起来。他动作非常利索,大段的证明,只是一扫他就已经知道对错。不到三十秒,薄薄的试卷纸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崔老师捏了捏眼镜骨架,抬起头看向裴春之。
“优点是基础很扎实。”他慢吞吞地吐出来一句。
旁边的谭长松难掩扭曲的神色,他看上去下巴要掉地上了。裴春之拼命忍住笑,心里猜到谭长松在想什么:基础扎实?她才接触奥数一个月有没有?基础扎实在哪儿?
“缺点是没有想象力。简单点说,就是还不够聪明。”
崔老师放下卷子,摘下眼镜,一边背过手解围裙,一边说:“你能做出来的题,都是通过大量训练可以学会的题目,常规的奥数常见题,你学的很认真,也有一些天赋,所以别人做不出来的变种题,你也可以想到解法。但是有一些题目并不考验题库储备,而是考验思路,你往往就歇菜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裴春之心里想,谭长松觉得她是天才,是因为他无法想象有人可以在三周实现高强度奥数训练的效果,但是崔老师能看出来她的一些答题倾向。裴春之表情毫无变化,仍然恭恭敬敬。
“但是。”
崔老师笑起来。
“小谭也没说错,你还真是个好苗子——你叫什么名字?”
“裴春之。”
“好的,小裴。我叫崔成光,你喊我崔老师,老师,都可以。”他温和地说。
裴春之歪了歪脑袋。
“崔老师?”
“对。”崔成光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后面做题的男孩说:“这是我外孙,沈星映,六年级。”
裴春之幡然醒悟。她顿时明白为什么国家级奥数大师突然开始研究小学奥数——原来是作为姥爷的拳拳爱孙之心。至于她,还有许多也许以后会来崔老师家里上课的小学生,大概都只是正好乘上了这股东风罢了。
崔成光走到书柜前,翻出几本书递给裴春之。裴春之接过翻了一下,被吓了一跳,上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每道题都被红笔黑笔蓝笔的痕迹乌压压地覆盖了。
“这些是星星用过的二手书,你记一下书名,回去买一套。”
裴春之把书翻到第一页,目光却被主编的名字摄去了,主编的名字不是别的,而是“崔成光”三个大字。
他居然还编写过小学奥数书?裴春之继续往下看,立即意识到不对。
这是初中奥数。
崔老头笑起来,解答道:“快人一步,才能玩到破解版的数学。”
旁边的谭长松已经乐不可支了,他看上去对裴春之被收下这件事骄傲得无与伦比,像个拖地机器人一样在客厅的角落走来走去。裴春之看了他一眼,只好自己提出最后一个致命疑问:“崔老师,我可以问问上课的时间、频率和费用吗?”
崔成光反问她:“你家住得远吗?”
“在新安镇上。”
“公交车过来得一个多小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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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周日早上过来,待到晚上回去,平时就不来了,可以吗?”
“可以。”
“费用,每个月两千块,给我当个养老基金吧,哈哈。”
崔成光笑起来,有些得意地喝起茶。裴春之立刻说:“太谢谢老师了。”
两千块,每周五六个小时泡在老师家里,这绝对是骨折价,估计是不少奥赛高中生求都求不来的价格,所以崔成光十分高兴,露出那样一副等着对方道谢的表情。裴春之侧脸注意了一下谭长松表情,谭老师果然也大吃一惊,表情激动地按着裴春之道谢。
“哐啷。”
电梯门合上,谭长松终于放松下来,颇为振奋地对裴春之说:“两千块!一个月!”
裴春之不说话,抬头睁着大眼睛看谭长松。
谭长松继续解释道:“太夸张了,崔老师带高中竞赛的时候,一节课就要几千块。”
“是一对一的价格吗?”
“你还知道一对一。”谭长松笑起来,“新安镇连个正规点的补习班都没有,你懂得不少啊。”
“他为什么这么优待我呢?”
“退休了吧,崔老师突然从教高中生变成教小学生,肯定觉得小学生没必要收那么多钱
。而且,他都那个级别了,钱对他也不是很重要。”
谭长松随口道,电梯门开了,谭长松拉着裴春之走出去,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严肃起来,半蹲下身子,和裴春之平视,说道:“裴同学,两千块,你父母会愿意出这笔钱吗?”
肯定不愿意。
裴春之用脚趾头想就知道裴永明和陆林花的反应,如果她敢问他们,铁定被毒打一顿。因为在陆林花眼里,敢于要钱这件事本身就是有罪的。
于是裴春之保持了沉默。
谭长松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需要我去家访吗?”
裴春之立刻说:“不需要。”
她不愿意麻烦别人,而且谭长松已经做了很多了。这些事情完全是义务以外的事情,他和裴春之无亲无故,她很知足,也很知道分寸。如果谭长松给她的太多,她会焦虑于无法偿还的恩情。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谭长松憋了半天说道,“不要相信你妈妈说的那些话。”
裴春之笑了。
她感受到了。谭长松其实嘴很笨,想了半天也只说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出来,可是她很受用。她听得懂他未尽的安慰和鼓励,心里仿佛有一股缓缓燃烧的火,烧得裴春之有些步履不稳。
师生二人走在人行街道上,回去他们坐公交,谭长松说要带裴春之熟悉一下来这里的路。两个人站在公交站牌底下,裴春之望见远处天边轰轰烈烈地腾挪着红紫的霞云,树影幢幢,秋风萧条,吃晚饭的时间,路上行人很少,远处有一辆巨大的公交车叮叮当当地晃过来,裴春之想到,紧张、焦灼、疼痛的高三似乎彻底消失了。她感受到谭长松暖和的手心,脚下硬实的砖块,终于实实在在地体悟到,上一辈子的兵荒马乱确实结束了。
她认识了上辈子完全不认识的人,接触到了上辈子从未学过的东西。
她还是被陆林花打了,缝了针,但不再是原本的位置和形状。
她太把自己困在过去了。其实早就不应该再去做那些僵硬的理综试卷了,是她自己没有放下高中的遗憾。
裴春之握了握谭长松的手,谭长松低下头看她。
“老师,钱的事您不用担心,但是我想请您帮我垫付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就行。”
谭长松说:“没问题。”
谭长松又说:“有任何问题都要来跟我说,明白了吗?”
裴春之点头。公交车的折叠门掀开,谭长松带着她坐上去。他们坐在靠窗的地方,可以看见未落下的晚霞。这一刻,裴春之确确实实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
第二天,裴春之回到学校,数学课的铃声响起,一个陌生的女老师走了进来。
下课时,陈佳怡告诉裴春之。
——谭长松被停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