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沉,夜幕压顶,远山轮廓被沉沉黑影吞没。山路尽头,一盏微弱的灯笼光晃晃悠悠地晃在风中。
沈青梧站在屋门口,风吹得她衣角猎猎作响。屋里,小男孩跪坐在床榻前,死死抱着怀里那具瘦小的尸体,一动不动。
那是他的妹妹。
女孩的脸颊苍白,皮肤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红斑。沈青梧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眼底已沉了下去。
“她身上出了疹子?”她低声问。
小男孩点头,声音像是破掉的风箱:“前天开始发烧,昨天起的疹子。”
“斑疹伤寒。”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这种病传得极快,尤其是在山里潮湿闷热的地方。”
她朝那具尸体走近两步,神色不动,“你有没有发烧?”
小男孩摇头,她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撩开对方的衣袖检查仔细检查。
“还没传染上。”她松开手,“你离她远一点。”
“不要。”小男孩抱得更紧,像个小兽崽护着自己最后的同伴,“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沈青梧垂眼看了他几息,像是在估量什么。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极轻,却不容置疑:“必须把她烧掉。”
“什么?”小男孩仿佛没听懂。
“你听清楚了,”她重复,“尸体带病,埋了不够,必须火化。否则这一带都会传染。”
“不行!”小男孩忽然尖叫,抱着妹妹的手指发白,“你骗人!你是坏人!”
沈青梧没有解释,也没有动怒。她只是走过去,伸手去拽他的胳膊。
孩子拼命挣扎,打她,咬她,尖叫,嘶吼,哭到声音沙哑,像是要把所有的哀痛一次性吐出来。
沈青梧始终没松手,只是沉默地抱着他,像抱着一堆哭得发烫的火柴。
最后,孩子哭累了,在她怀里昏了过去。
她弯腰将他背起来,一步步走出那间潮湿的屋子,身后,夜风从破窗吹入,掀起床头那层薄薄的被布。
用极其冷静的声音,吩咐下人找些草木助燃,将小女孩的尸体烧了。
沈青梧把小孩带回客栈后,便交给了知微去打理。
知微手脚利落,很快烧了热水,找来干净的布和小衣裳,一点点给孩子擦洗干净。
那孩子睡得死沉,一点动静也没有。沈青梧坐在一旁,只在知微手忙脚乱地翻找药膏时,起身调了两贴。
她实在不擅长照顾人,尤其是孩子。洗澡这事,她干脆不插手。她只负责把擦伤的地方清清楚楚地抹了药膏,动作一丝不苟。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才疲倦地靠在床头,闭眼歇息。夜深风静,客栈里静得出奇,除了外头偶尔传来的犬吠,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她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忽然感到有人靠近。
有一双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动作很轻,像是某种闷气未消的报复,又像是孩童间的幼稚恶作剧。
她眉头微皱,却没睁眼。
似乎是没解气,又牵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牙齿碰撞到细腻的皮肤,浅浅的痒意带着一丝温热。
“怎么那么喜欢捡小孩?什么孩子都捡吗?”
耳边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醋意,也带着点无奈。
沈青梧猛地睁眼,屋里却只剩夜色浓重,窗缝里透进一抹微凉月光,空无一人。她怔了几息,掀开被子坐起身,掌心还残留着刚才那点温度。
知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妃,您怎么了?”
她怔了片刻,垂眼道:“没事,刚做了个梦。”
只是那梦里,有人低头贴得很近,说话时,气息落在她耳后,轻得像风。
第二日清晨,小孩站在沈青梧的饭桌旁。他没哭出声,只紧紧抿着嘴,怯怯地看她一眼,又飞快低下头。他知道,是她救了他。
换了干净的衣裳,身上伤也不疼了,处理得妥帖利落,他知道她不是坏人。
沈青梧淡淡扫了他一眼,吩咐知微取来一个小瓷罐和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罐子里是你妹妹的骨灰。”
小孩猛地一震,死死盯着那瓷罐,没敢伸手。
“我不能养你。”沈青梧顿了顿,语气没有一丝迟疑,“最多只能送你到这一步。银子你拿好,路上藏好了。若愿意听我一句话,去城西打听一个木雕铺的老掌柜,求人当个学徒。活苦,没钱拿,但包吃住,只要熬得下去,将来能靠手艺养活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把银子往他手边推了推,像是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小孩没应声,只一动不动地站着,眼泪一滴滴砸在桌边。他忽然“砰”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没说一句话。
等他站起时,银子已紧紧攥在手心里。他郑重地抱起那个小瓷罐,小心翼翼地。
回头看了沈青梧一眼,眼里写满了敬畏与感激,随即低头快步出了门。
知微站在一旁直叹气,眉头拧成一团,眼圈泛红,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一直低声念着‘王妃真是大善人。’
沈青梧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我不过是顺手而已,用得着这样?”
知微红着眼眶摇头:“姐姐就是心善啊。”
沈青梧含笑不语,片刻后才道:“我也没一直养着他,也算大好人了?”
“一直养着是愚善,给人指条明路,才是真菩萨。”
沈青梧抬眼看着街角蜷着身子的乞儿,神色淡下来,轻声问道:“这镇上怎么不少的乞丐?”
知微叹了口气:“今年秋收收得不好,许多地方的庄子都欠收了。天一冷,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只能卖孩子,能卖个几个银子,家里就还能撑一阵子。”
她说得字字都扎人。
沈青梧低头沉默了一瞬,没再言语。只是招呼着其他仆从收拾东西上路,别耽误了。
三辆马车刚驶出镇子,前方荒原一望无际,远处乌云像被泼墨一般,压得低低的。风从地平线上卷起,卷着沙尘和干草根,拍打着马车的车帘,冷得像是要把人骨头里的热气一并掏空。
知微掀开帘子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对着沈青梧的马车大喊:“王妃,这天不对劲,怕是要变天。”
话音未落,豆大的冰雹就砸了下来,砸在车顶,砸在地上,像一群胡乱敲鼓的孩子。前头赶车的车夫也慌了,勒着缰绳回头喊:“得赶紧找地儿避避,这路再走,怕是人马都得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