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人》
1. 白天
2023年8月,一个普通的周日午后。
深城没有入秋的迹象,到了四点光景,潮热迟滞不散,人若是离了空调房,不过一时半刻便有要被蒸透的错觉。
万象城新天地前坪近日新添一些海外引进的装置艺术作品,白色兔子和巨大的粉色咖啡杯,在社交媒体上风靡起来,成了新的‘打卡地’。
后疫情元年,人们对一切重新充满好奇。
“哎呀,你再蹲下来点再拍。这样肯定不好看的,显得腿短。都跟你说了很多次了。”
覃玥埋怨蒋培羽。
覃玥做足了功课,今日出门前精心打扮,着一身乳白亚麻长裙,为了拍照出片还专门绕道去花店买了些紫色郁金香。
因此,二人错过了本想去的网红餐厅定位。
到处都在排队,最后只能勉强吃了些日式拉面果腹。
覃玥嫌汤太咸,叉烧片肥肉太多,只吃了两口便悻悻停了筷,又抱怨说,天太热,早知道还不如不吃了。
心中攒着无名火,她此时埋怨的语气便重了些。蒋培羽脖子上还挂着她的小挎包,没有怨言,听了,又蹲下去些,横着竖着拍了起来。
他个头高,造型潦草,广东地区的寻常打扮,穿了双勃肯拖鞋,却也还是好看的。
窄脸直鼻,鸦羽似的黑发,眉骨与眼窝的那道阴影使他与人平视时有种沉静,而垂眼俯视时又有种深情。他打扮起来是个出挑的帅哥,不打扮却又有一种烟火气的颓态,也让人心痒。
覃玥这个人,从幼儿园审美启蒙后就一直是个颜控。
旁边两个高个儿姑娘也在排队等着拍照。
这二人都是小背心露脐装,小头小脸青春靓丽,正打量蒋培羽,目光在他脖子上那个限量款奢侈品包上停留一眼,又看向摆造型的她。
‘深城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网红扎堆了。’覃玥心里想。
那股火气没了影,她换了几个姿势,也觉得意兴阑珊,懒得检查成果,挽着蒋培羽便往商场里去了。
-
“怎么不拍了。”蒋培羽问。
“太热了。拍这几张修修图也行了。”她取出个小粉扑子,补妆,咔嗒一声阖上,扔进包里,又挽住他,声音温柔起来,说,“你也好热吧。等会去吃酸奶冰淇淋吧。你爱吃的。”
“嗯。”蒋培羽温声答应下来,又垂眸说:“你这两天月经刚结束,要不还是别吃了,不然肚子疼。”
蒋培羽这些年气质变化大,尤其与他出国读书前相较。
覃父将这种气质总结为‘沉稳’。
大多数时候,她也赞同和认定这是婚姻带给他的变化 —— 他们新婚不过小一年,新的人生角色他比她上手更快。
他们极少争吵,大部分时候是她单方面的发泄,他对她,对她的亲人,对她家那条年迈的泰迪狗,都是无懈可击的宽和。
她有时候都忘了,从前学生时代他也是颇有棱角的人,两人也分分合合过几次。
当然,也有少数时候,她对长辈的结论有所怀疑。
大多是结束后,汗涔涔,热烘烘地贴着,思绪凉得比体温快些,她总疑心方才与她纠缠过的是具血与肉的无机体,会发热的硅胶人偶。
大概是贤者时间的假想。蒋培羽看起来对他们的夫妻生活也算满意,结束后抱住她时,总像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 不过他们并不相爱,且彼此都知晓这一点。
婚礼上司仪拿他们的初恋故事大做文章,宾客泪洒现场,她只觉得好笑。
她剧烈地自焚式地无望地爱上过另一个人,亲手燃尽所有对爱欲的幻想,后来发掘爱情二字不过是现代人懦弱的诡辩。
蒋培羽是否也燃烧过,幻灭过,才愿意安然与她走进这舒适的囚笼呢?
她不爱他,因此从不追问。
婚姻本不需要太多爱意。
他们是同类,后来变成比血亲更值得信赖的家人。虽然无法相爱,但总有一种相惜之谊。
这就够了。
她要的是一段风平浪静固若金汤的现代婚姻,一个令自己的父亲认可的丈夫。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
他们未去吃酸奶冰淇淋,覃玥建议去另一家吃日式奶油松饼。
队伍也是长长一截儿,环绕到餐厅旁边的面包店。
空气里是甜腻的面包香气。
这回覃玥很有耐心,解锁手机刷起了小红书,偶尔看到有意思的帖子便叫蒋培羽来看。
他低头凑上来,呼吸沉沉的,她耳根红了一截,又想起昨夜——自蒋培羽工作忙起来后,他们便固定地在周五和周六晚上... 她想尽快要一个孩子。
想到这些,一时心里和身体都发酸,也不顾什么,回头想要搂住他,与他亲近些。
她有严重的皮肤饥渴,这是抑郁症的副产品。这是当年在法国留学时,心理医生的诊断。
蒋培羽直起身,轻轻拍她的腰,温和地说:“有孩子看着呢。”
他说罢,抬起眼,正见有人从面包店里走出来。
高挑,长直发,着工装裤,运动背心,侧背一个大帆布包,皮肤是自然的小麦色,眼线拉得好长,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
她与他四目相对,熟稔又戏谑地一笑。
显然,方才一幕这人也看到了。
“蒋培羽。好久不见。”这人热情招呼。
覃玥迟疑地对她笑笑,转头看向蒋培羽,盼他赶快给二人做介绍。
蒋培羽望了这女人一眼,又望了望面包店的招牌,有那么一瞬间,覃玥在他脸上看到一种陌生的神采,他好像透过这一切,看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或者一个人,不是这个女人,是另一个人。
某种生命力在他的眼睛里炸裂开来,把他休克的灵魂炸醒,炸得惊天动地,血肉横飞。
覃玥想,是最近的暑热给他带来了迟钝,也给她造成了幻觉。
“秋仪,好久不见。这是我爱人,覃玥。”
“阿玥,这是我在墨尔本时的同学,连秋仪。”
-
“你们很熟?”
覃玥忽然问。她将小罐子里的糖浆倒在松饼上,一时蒋培羽又闻得一阵甜香。
“谁?”
“刚刚那个女生。”
“还行。读书的时候偶尔会一起聚餐,之后没怎么联系了。”
“哦。”覃玥切下松软的一小块,送到他嘴边,又说,“她还挺好看的。”
“唔,当时是有些人追她。她人很好的,也很有主见。连氏糕饼你知道吧。”
蒋培羽认真地咀嚼,神情无甚起伏。
覃玥答:“知道啊,广东小孩没人不知道吧。”
“她家的。”
“难怪,这个姓挺少见。”
覃玥虽爱食甜食,却又极力在控制身材,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叉子。
她将盘子往蒋培羽那边推了推。
蒋培羽摇摇头说:“我也不吃了。”
“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吃甜的。”
“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健身,代谢率变低了,教练要我忌口。”
“那你还是别吃了。”覃玥嘻嘻笑着,又凑近了与他调笑,说“我可不想你变胖河童。我那个闺蜜阿婷你见过的吧,她和她那个男朋友要结婚了。胖得我都不忍心看,亏她下得去口。”
她议论起他人来一向很刻薄。蒋培羽温和地笑笑。
覃玥又顺着话题,问:“等婚礼弄完就差不多年底了,要不我们去澳大利亚度蜜月吧。你做导游。疫情真是烦死人。”
“不是说想去欧洲购物么。”
蒋培羽说着,执起叉子,又挖了一小口,垂着眼,又放下。
补充道:“12月澳洲比这儿还晒,你皮肤敏感,很容易晒伤,水上项目尤其。我们可以明年去。三四月份,那边秋天的时候很漂亮。”
“好。”
美白是头等大事,覃玥欣然同意。
-
当夜新婚夫妇同去公婆家晚餐。
蒋父蒋红国原是武汉国营纺织厂的工程师,九十年代末至零零年初,逢企业改制兼并潮,主管领导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下岗买断,要么重新分配到附近国营商场的保卫科。
他一气之下自武汉至深城创业,与一好友贷款投身轻纺织业,赚得第一桶金,打拼数年后,将蒋母刘蓁与蒋培羽风风光光接来深城,刘蓁自此辞了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可惜商海诡谲。随着人力成本提高及电商崛起,公司于一六年开始负债不断,蒋父还抛售了一套深城的个人房产以资抵债,后厂子残喘数年,期间蒋父也举资尝试向电商国货方向转型,但未成功。最终资金链断裂,彻底宣告破产。
破产后,蒋红国不堪中年落寞,并不死心,跟随潮流,将蒋家多数个人资产尽数投入金融货币区块链这类虚拟产品中,想要逆风翻盘。
可惜迎面而来的是新冠泡沫,虚拟货币暴跌。
从前都是刘蓁做饭,今年却换成蒋红国在厨房张罗,他几年前脑溢血,鬼门关走一遭,大病一场,偏瘫留下了些后遗症,但心和身体都彻底闲下来。
刘蓁携着覃玥在饭桌旁剥荔枝,蒋培羽坐在一旁沏茶,覃玥剥好了偶尔往他嘴边送。
刘蓁虽在高中时代对他们二人早恋有过阻挠,如今对这儿媳却是到处都满意。
覃父覃仁彬比蒋父还年长十来岁,两人老家都在湖北荆州。
与蒋红国不同,覃仁彬的事业每一步都踩对了节点,他先是做电子小商品生意发家,后又投入零几年的元器件生产代工行业,这些年乘着国家政策的东风,又拓展了芯片自主研发生产业务。愈发红火起来。
唯一的不顺是妻子前年宫颈癌去世,留下覃玥这一个女儿。
不过他在外边还有个孩子,男孩,已经上高中了。这已不是个秘密。他妻子亡故后,孩子便被领到众人面前,好歹认祖归宗。但他的生母并未现身过。
据说,覃玥的母亲当年逼覃仁彬在她病榻前当着一众亲戚下了重誓不再娶。
蒋父母二人也问过蒋培羽这个孩子和这个女人的事儿。问他见过没有。后者事不关己似的,搪塞过去。
‘他还是不晓得利害关系。’私下蒋红国总对妻子这么评价。
覃玥属于读书便头疼的类型,高中考了个艺术特长生,勉强上了深大,学的是艺术管理,后去法国读了一年硕士,又在欧洲游荡了一年,母亲生病,她回来后在家里安排下考进了深市文化局,带了编制。
二人婚后,蒋培羽进了覃家企业的项目拓展部,踏踏实实跟着覃仁彬的老手下全国各地跑业务。
虽然辛苦,但这样的核心部门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
都成了一家人,覃仁彬对蒋培羽的提携大家都看在眼里。
“玥玥,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给你爸把冰箱里的菜捎过去,你叔叔前两天去乡下钓鱼的时候薅的,有机菜,健康得很,还有两条大雄鱼,叫你家阿姨趁新鲜也煮汤喝。对了,阿姨这两天还渍了新的洋姜,下周就可以吃了。”
“哇,我爸一直馋您做的洋姜,说外面买的没这个味。我上次照着您的方法做,也不是这个味道。”
“那姜得趁早市买最嫩的才好吃。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起得来。喜欢的话,阿姨下次再多给你们做。”
覃玥满口答应。又说:“叔叔看起来心情不错。”
刘蓁瞥一眼厨房,凑近儿媳,说,“是。病了一场到底是想开了。他爸爸打拼这些年其实也就是为了培羽,现在看你们小夫妻日子过得好,也就行了。”
“我爸那天还说呢,年底等他空出来,咱一家子一块儿去海南过年。”
覃玥翘着新做的美甲,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手中的红艳艳的荔枝。
-
蒋家早年本在靠近口岸的新区置了业,海景房,一二年刚过小五百万全款买的。好景不长,数年后蒋红国为了挽救公司,硬是不顾刘蓁阻拦,将那套房也抵押出去,搬回了这套老城区的房子。
二室二厅,九层小楼的六楼,深城燃气公司的家属楼,蒋培羽从武汉来深后,在这儿度过的高中时代。
晚上两个年轻人留下来过夜。
他的房间不大,换了张一米八的床便显得十分拥挤。书桌被移去了阳台。
家属区夜深了,格外静,起初隐约能听到隔壁蒋红国与刘蓁低语,混混沌沌的,听久了又觉得只是远街的车鸣。
后来便只有蒋红国的鼾声,极有规律。
蒋培羽平时看抖音视频要看到夜里一点,此刻了无睡意,只瞪着卧室顶灯,玻璃罩子里头一团团的阴影,大概是经年蚊虫的尸体。有车在小区内滑行而过,车灯的残影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那些尸体的形状便又真切一阵。
接着一切暗下去。
回国后他一直极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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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与朋友在南山区新一些的小区租住,后来结了婚,覃玥倒是隔三差五便叫他同来探望父母。她虽然偶尔有些小性子,但大多数时候总是很妥帖的一位妻子。
“蒋培羽。”
他以为覃玥睡了,所以才不敢拿手机出来,覃玥觉得刷抖音是恶习,但她却又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小/红书上,他没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没想到她醒着。
她穿着刘蓁为她准备的绵绸的睡裙,方才呼吸均匀,背对他,挨着他小臂,一具温热的身体,让他觉得分外可亲。
“睡不着?”
“嗯。做/么。我们从来没在这里做过。”
“爸妈可能会听见。”
“你不觉得刺激么。”
覃玥自己显然觉得很刺激。与对大多数人展现的乖女形象不同,蒋培羽了解她本质是个追求刺激且好胜心强烈的人。
没有等他回答,她窸窸窣窣地拱起身子,先吻他的脸和唇。她是他的妻子,对他的身/体和需索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
他还年轻,身体亦轻易泛起冲动。
只是心仿佛迟滞了几分钟,停在那里,还在端详那些蚊虫尸体的影子。
“覃玥。”他伸手试图捧住她的腮。
覃玥早已褪去了自己的衣服,这样在夜色里跪着,她的背/部格外白皙,从中折出一道脊骨的阴影,像一本怪诞的空白的书,又像古希腊人的塑像,纯洁的。
“怎么了?”
她的声音湿淋淋的。
“没什么。”
蒋培羽闭上眼睛,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换了个姿势,将覃玥压在身下。
她哪里都很洁白,这两年还办了卡经常去做□□护理和除毛,也是小红书上推荐的。那里也很白净,像一张苍白的嘴唇,半张着,来不及辩解什么。
蒋培羽开始律/动,欲如潮沉浮,有时几乎感受到一种被谅解。
而覃玥被他的表情鼓舞,征服式地呻吟,尖尖细细的,像夏虫濒死时的低唱。
-
事毕后,覃玥很快睡去,腿缠着他的。
蒋培羽却了无睡意。夜很浓了,小区里熄了灯,蹬着眼也找不见那盏顶灯。有一阵他神思飘荡,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有一阵他又变得很敏感,直觉覃玥的体温正一点点降下去。
这少年时代枕席的旧味让他觉得烦躁,他想起从前武汉的家属楼。
他已经睡不着很久了,具体是一年,两年,他记不清楚了。睡眠成了与他不太相干的东西。
刚开始他还有些求医问药的迫切心情,因为睡眠缺失伴随而来的是下降的抵抗力和反应力。
就连性/欲和能力也开始下降。
后来他的身体却似乎适应了睡眠的消失,他不再生病,只是情绪上稍有些迟钝,不再与父母或是覃玥起争执。
他开始期盼那黑暗的几小时的到来。
他并没有利用它做什么具体的事情,他甚至极少离开那张床铺,这让所有的人以为他已痊愈。
他沉迷于一种思维上无尽的自由和飘荡,像离开河床的水草,到达远方的水岸。有时候他会想到许多童年和少年时的事情,很清晰。譬如奶奶腐烂的右手食指指甲盖,少年时邻座女孩课桌上厚厚的单词卡。诸如此类。
白天的世界太喧嚣太肿胀太光明了,没有缝隙和褶皱给这些记忆容身。
他选择了背弃白天。甚至开始笃信失眠症是种特权。
他坚信这些记忆在此焦急地等候他很久了。只有黑暗才允许他完成这种重逢。
从那时候开始,他在进入每个白天的时候,几乎都会携带一些怜悯的温和和厌倦,怜悯那些健康睡眠良好的人。
他起床摸黑去阳台抽烟。
连秋仪... 他记得她微信号的名字很霸气,叫‘你连哥’,还是‘连大哥’来着。他一直没有给人备注的习惯。
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发现她改成了‘小连’。
“你微信改名字了。”他问。
“是。我爸逼的。做人要谦逊。”
那边竟然秒回。
“最近好吗。好久不见。我去年去过一次商学院的聚会,没看到你。”
对方很久没说话。
过一会儿回,“那次我应该是在加班。”
“嗯。正好想问问你。林悠悠是不是来深城了。”
一根烟的时间,那边又没了音信。可能是睡了。蒋培羽把烟碾在儿时书桌的木板上,留下潮黑的一个印痕。
“怎么突然问?”那边忽然回。
“我那天看到她了,在兴富路那边,有个甜品店。你们关系那么好,我还以为她会跟你说呢。”
对方没再回复。
蒋培羽也没有再追问。踱步回了房。
他觉得有些冷,将覃玥从背后搂进怀里,她现下比他体温高些,他觉得安全,无暇多思,竟然得以昏沉入睡。
-
隔天,蒋培羽在黄油甜美朴实的香气中醒来。
‘林悠悠又熬夜做面包了。肯定又是被连秋仪撺掇的。最近生意有这么好吗?’
他闭着眼,南半球盛夏的日光透过破旧的卷帘,漏进来,像要刺杀他,切割他的身体。他躺在床上,汗涔涔,皮肤不均匀地升温,好热,好亮,好静的一个夏天。
他化作一张旧床单,曝晒在这样的太阳下,心安理得地褪去颜色,变得纯白。
墨尔本封城了。每天只能出一趟门,限制在住所附近五公里。他家附近五公里只有各式各样的白人老头老太太和他们陈旧的院落。
他有大把的时间虚掷。
他想象外边的天空,一定比windows界面还蓝。蓝得灭绝人的想象力。
那天林悠悠看完楚门的世界,提出假想,觉得他们头顶的也只是一块幕布。
‘我要是楚门,我不会去试图寻找真相。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要得到真相。如果我是楚门,我想留在那个旧世界里,哪怕那是个谎言。’林悠悠撑着细细的手臂,嘻嘻笑着点评。
他却低下头,吻她上扬的嘴唇,忧愁的眼睛。
蒋培羽睁开眼。顶灯内并不是蚊虫的尸体,只是积年的絮尘。
覃玥和刘蓁在烘焙,细细碎碎的女人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过来,蒋红国最厌恶他赖床,在客厅里开了电视看早八新闻。
这是无伤的,幸福的,属于他的白天。
2. 木芙蓉
又过了一周,蒋培羽跟随战略市场部的主要负责人,公司副总老朱和另一部门经理出差,要去拜访华南几地的一级供应商。
老朱当初是跟着覃仁彬打天下的,在公司里举足轻重。
途径武汉,停留一天,三人结束与供应商的会面时已近10点。
席间老朱负责谈事,蒋培羽负责喝酒。
老朱也算阅人无数,觉得覃仁彬招的这女婿有前途,酒量好,饭桌上有眼力见儿,不卑不亢,不多话,也不露怯。
再加上脸蛋长得好,对方带来的女员工都多看他几眼。
也难怪覃玥那个小丫头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得要命。
饭店在江岸区,大隐隐于市,从前是俄国领事馆。
会面顺利,老朱也松一口气。这个供应商是他们的前五大供应商之一,主要供应金属材料结构件,去年刚刚在科创板上市,覃仁彬对双方的合作关系十分重视,老朱更是不敢怠慢。
三人上了商务车,酒劲儿上了头,老朱侧首搭讪:“听覃哥说你之前是在武汉长大的,可惜我们行程赶,不然劳你作向导,带我们玩一天。”
蒋培羽笑说:“我也好多年没回来过了。变化很大。我以前住的那片也拆了。”
车沿江往南行,“这江边可真热闹。”同行的陈经理说,过一会儿又叹:“诶,那是?”
三人齐往左望,对岸辉煌灿烂的五层宝塔, “哎呀,这不是黄鹤楼嘛!”
陈经理反应过来。
“嚯,我上次来还是十年前,陪我大学初恋来玩儿。现在这灯光效果做得可真行。”他接着说。
“几位老板不知道吧,现在搞了个夜游黄鹤楼的项目,有灯光秀,好多网红啊游客啊去打卡,好多小姑娘穿那个叫什么来着... 对,汉服。”
几人又议论起来。
司机说,“疫情这三年,老百姓过得不容易啊,现在大力开发旅游业拉动经济呢。我今年每回开车经过这儿,看见这人来人往的,都觉得做梦似的。”
“可不是么。”
“这下终于结束了,热热闹闹的。多好。”
蒋培羽沉默着忍受生理上的不适。
他大概是非常醉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一时极远,一时震耳欲聋,车好像行在时间的彼岸,一江之隔,无法跨越。
2023年很近,又很远。
远得他很害怕,又有些愤怒。
而霓虹华丽的黄鹤楼非常狡猾,它尾随着他,幽幽望着他。
好像在倾诉,好像在辩驳。
他感受到某种堂而皇之的背叛 ——连同这个城市所有新的,华美的,整洁的,崭新的东西。
他恨不能将它们付之一炬。
-
2009年的武汉老城的夏末,一切是旧的,老的,悬吊的,失落的。
那一年老城区的拆迁工程终于启动,无数的瓦砾堆积出小小的山坡,十四岁的蒋培羽被母亲警告不要靠近那些施工地,去年有个小女孩陷进砖瓦的漩涡里,武汉夏季多雨,被找到的时候早没了呼吸,鼻腔里都是碎砖泥。
但整个暑假,他还是无数次在黄昏时登上这些‘山坡’,避开生锈的钢筋和悬吊的房梁,眺望长江大桥和市中心的玻璃摩天楼。
既非畅想未来,也不是凭吊过去。
那都是成年人的事情。
他只是纯粹打发漫长的夏日光阴,躲避刘蓁的唠叨。
那时候刘蓁最爱说的话题便是等明年搬去深城,以后他考上好的大学,毕业后就能去那些摩天楼里工作,成为‘白领’。
他不太明白刘蓁对成为白领的执着。
不过隔壁单元刘叔叔的女儿楚楚姐姐就在北京当‘白领’,当年她考上北外,刘叔叔在家属院门口的来来饭馆摆了五桌席,每个年纪小的孩子都去‘谒见’了这个姐姐。蒋培羽只记得她是圆盘子脸,带眼镜,显得很博学,笑起来有点尴尬,但很和善。
刘蓁告诉他,楚楚姐姐去年毕业之后,在美国人开的律所里做翻译,月薪有五千块钱。
自此‘白领’这个词与五千块挂了钩。
但成为‘白领’是未来的事情,步入初二,他要担忧的是生地会考,和刘蓁十分不满意的英语成绩。
他成绩在班里中游偏上,英语有点拖后腿。
他初三要去深外国语的初中部借读,蒋红国已在四处托关系想让他一年后能顺利升上高中部。
无论如何,成绩不能太难看,不然说不过去。这是暑假离开深城的时候蒋红国交待他的。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傍晚,天擦了黑,他结束远眺,骑车回家。
家属楼前的两株木芙蓉正在开,现下只看到团团叶影,把单元门遮了一半。这种南国常见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得吓人,一到夏天,花枝蹿到二楼高,大朵大朵的花,拼命拼命地开。
它的枝干和□□并不粗壮,有几年冬天蒋培羽都担心它会被冻死,毕竟武汉的冬天出了名的湿冷,树都穿上了衣服。可到了来年夏天,它又长得更丰沛了。
六点刚过,黄昏时分,夜色幽浮,视觉变得迟钝无比,嗅觉却清晰敏感起来。
晚桂香混着草木之气,蒸米饭的焦香,辣椒炝锅后的尖锐,挤挤攘攘。
许多年后,蒋培羽也会偶尔想起这样的黄昏,这样的怀念让他觉得奢侈,每当此时,他总觉得自己是一只纸船,飘荡在平静的记忆之河里。
不必靠岸。
他走进单元门,发现二楼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一亮一暗毫无规律。刘蓁去传达室找人来修,没人搭理她。
有人在上面进进出出腾挪东西,他边走边抬头,先是见栏杆后两条细细的小腿,竹竿子似的竖着生长。再是海军蓝牛仔背带裤,洗褪色了的白色衬衫,细细的胳膊和脖颈儿,短发,小圆脸,也在打量他。
遇到他的目光,又表情谨慎地挪开。
里头有个女人的声音,本地口音,催促那个女孩进屋。
她在他到达二楼前消失在楼道里。
蒋培羽往上走,见这一户,只关了纱门,暗绿色的细细的网格,里头传来电视剧朦胧的对白,蒋培羽瞥一眼,见一个中年女人,岔着腿背对着门坐在板凳上,腰间有几层赘肉,正在拾掇行李,伏下身子的时候接连发出沉沉的叹息。
-
进了门,刘蓁已在张罗晚饭。
她在附近一所小学里做财会工作,自蒋红国零零年出头去深城之后,近十年都是她一个人抚养蒋培羽,不免有些经年的牢骚。
好在蒋红国的厂子做起来了,日子熬到了头,明年她就要带着蒋培羽去深城生活了。
“楼下王伯伯家又换租客了?”蒋培羽问。
“是啊。一家三口,搞不清什么来历。楼下周姐说是做批发生意的。好像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妹子。”
国企改制后,厂里下岗的,或是像蒋红国一样选择南下的不在少数,后商品房时代拉开序幕,有闲钱的早早搭上了车,总之十年间,许多老厂职工早已举家搬出了这老小区,老房子有的卖有的租。
“比之前那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要好点。”
刘蓁这样评价。
之前租住的是在附近按摩城打工的员工,男男女女住了七八号人,蒋培羽在走廊里遇到过几回,看样子年纪大概不比他大多少。
“我早就跟你爸爸说了,前两年他们新职工小区建的时候,他就应该找你刘伯伯买个指标才对。”
“我觉得这儿住着挺好的。”
蒋培羽灌下半罐冰可乐。
不喜欢这小区的是刘蓁。
这些老厂职工里,蒋红国在深城算是混出了名堂的,刘蓁也因此总有些高人一等的气性和派头。老职工家属之间总爱嚼点舌根,有的人看不来她的腔调,编排说蒋红国只是在深城工地打工,又有人说蒋红国肯定在深城养了个小的,不然怎么还没把他们母子接了去。
刘蓁给他夹了一块排骨,说,“你爸昨天晚上电话里跟我商量,深外高中部的孩子,一大半大学都出了国。都是世界排名前五十的大学。我和你爸想,到时候你也出去。不过你这个英语,还得补,深城到底是大城市,他们基础打得早,等你过去了,去上新东方的一对一。”
“我没想过出国。”
“你当然没想过。你天天除了惦记着玩你还想过什么。”
蒋培羽想编点什么远大理想深刻洞见来反驳她,硬是想不出来。他很诚实,低下头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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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奇怪,小学的时候,隔三差五总要写‘我的理想’,他的理想从伟大的航天工程师一度换成跨国企业大老板。
可到了初中,就再没人问他这个问题了,因为人人的理想都一样,考个好高中,考个大学。也许到了大学,人才有资格谈理想吧。
楚楚姐姐的理想是赚五千块钱一个月吗?
“到时候你英语好了,出了国,回来那就是海归了,现在企业都是抢着要。你爸和我这十年也没白受累。”
其实他不想出国,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去深城,他喜欢这里,他希望那些瓦砾石堆永远不要被铲平,他可以永远在江的这头看着。就只是看着。这让他感到平静。
他当然不敢说这些,也接不上别的话,扒两口饭,说:“妈,碗我来洗吧,你休息休息。”
刘蓁又不耐烦道:“你洗了我还得跟在你屁股后面去收拾。吃完赶紧背单词去。明天报到,你书包收拾好了没。”
-
九月一日,初二开学,三班的教室里慌慌张张,热闹喧天。
班长和卫生委员正敦促大家做卫生,几个男生拿着干掉的布拖把正在相互攻击,班长气得翻白眼,又被拖把的臭味熏得干呕。
女孩子也支使不动,一堆一堆聚在一起,眉飞色舞,聊三天三夜不停的架势,尖声尖气地笑。
快乐女声刚刚结束,有人在哼曾轶可的歌,后来又从《爱情公寓》讲到韩国男团,又说到第一家星巴克开在了群光广场,约着一起去。蒋培羽搞不明白咖啡这么苦的东西为什么卖这么贵,毕竟罐装的雀巢特浓只要四块钱。
这所初中在老城区,中不溜秋,学生中有许多是以前附近几所国营企业工厂的职工子弟,有些打小认识。
只不过后来国营厂改制兼并,各家各户的境遇就有了许多不同。
蒋培羽也有个同班发小兼同桌,叫罗星诚,成绩倒数,是个小刺头,敢跟教导主任叫板,瘦猴似的,脸上又雀斑密集,遂得名“麻爷”。
哦,对了,蒋培羽也有个外号,叫‘蒋狗’,具体来源不详。总之那个时候,没有外号也是不合群的事情。
麻爷的父亲是以前保卫科的干部,有两下拳脚功夫,零零年初也买断了,南下过几年,他技术过硬,就是年轻时嗜赌,南城赚了点钱,索性回了武汉,在家属区里开了麻将馆,自己倒是把赌瘾彻底戒了,从不上桌,只陪着客人聊天喝茶。麻爷的母亲和老乡在小区门口合开牛肉米粉店,还给麻将馆供应盒饭,十块钱两菜一汤。
麻将馆中途被人举报过两次,后来便只让熟客进门。
刘蓁不喜欢罗家人,觉得他们太‘市井’。反复叮嘱蒋培羽不要和罗星诚‘勾肩搭背’。
大概这几月麻将馆生意兴隆。麻爷换了双时兴的耐克板鞋。空军一号。扎眼睛的那种明黄色。
蒋培羽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还是他前几月去深城探望时蒋红国给买的。
‘大王’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凑在一起看最新的NBA特刊,蒋培羽喜欢科比,罗星诚喜欢勒布朗詹姆斯。
‘大王’自然姓王,五十来岁了,教历史,脾气温和得不像话,刘蓁因此屡次组织家长们联名上书校长希望给他们换班主任。
但蒋培羽很喜欢他,历史课他罕见地不开小差,因为‘大王’比起正史,更喜欢讲野史故事,常常一节课到头,书还没翻开。
‘大王’吆喝了好几声,女生声音先小下去,蒋培羽肩上还压着几个臭哄哄的男生,他好不容易抬头一看。
‘大王’旁边还站着个人,可巧,正是昨天二楼他见过的那个女孩。
‘大王’说女孩名叫林悠悠,从城北转校过来。
台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豆芽菜似的,很单薄,短发,打扮朴素,还有一双看人时很严肃认真的眼睛。这是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不过除了名字有记忆点,大家对这个转校生很快失去兴趣,她低调少话,平平无奇,显然不想惹麻烦,也不想为合群做太多努力。
林悠悠被安排在蒋培羽的右边,隔着一条走道。
蒋培羽直觉她也认出了他,但开学一周,他们彼此并没有搭话的契机。
直到那个周末。
3. 夏夜
【2009】
很多年后,2009成了一代90后缅怀的一个符号,一个节点。
其实那一年也发生了好多世界大事,可人们记得的好像只有《最炫民族风》,时至今日还轮番轰炸大街小巷。
大概是在迅疾的发育期,蒋培羽的初中时代总伴随一种困倦感。后来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两年硬要概括,也无非几个昏昏沉沉的午后,少有重要得需要去铭记的时刻,匆促结束,仅此而已。
刘蓁刚开始还怀疑他的缺睡是熬夜打游戏玩手机所致。于是家里那台新款戴尔笔记本电脑被搬离了他的房间。手机在写作业之前就要上缴给刘蓁。
蒋培羽本还有一台数码相机,从前周末他与罗星诚走街串巷地闲晃,总是带着,拍拍照。现在也一并上缴给了刘蓁。刘蓁承诺他,等他英语成绩进步到班上前15名,就能拿回他的相机。
周末九点,他被刘蓁赶下床,囫囵对付了早饭,出门上新东方新概念三册的补习班。
大课班十点上到下午四点,中间有一小时午休。
其实新东方二册他就有些吃力了,但刘蓁不听他这些诡辩,还是给他报了个班,因报晚了些,小课班都满员了,只能上大课。
刘蓁在他出门前耳提命面,要他早些去,坐到前排位置。
“妈,我手机给我。”
“你去上课,要什么手机。听课证别丢了。”刘蓁把人往门外赶。
蒋培羽骑了自行车,刚出家属院大门,迎面见着罗星诚风驰电掣地骑着自行车来了。
“我靠,你什么情况,一早上打你手机都不接。”
“充公了。怎么了?”
“我早上陪我妈去海鲜市场进货,你猜我碰到谁了。”
“你说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赶着去上新东方。”蒋培羽单腿撑地。
“林悠悠啊!你楼下住的那个林悠悠!”
“她也去买菜?”
“什么啊。她在那里卖鱼。快走,我领你去看。她跟在班上的时候可不一样。”
能有多不一样。蒋培羽纳闷。
“看屁,我得去上课。”
罗星诚把他兜里的听课卡抽出来,看一眼,说,“新东方大班嘛,他们不查人,你爱去不去。”
“我得去。报名大几千呢。我妈知道我翘课肯定杀了我。”
“我靠,第一节课,早上俩小时老师肯定就是在那儿瞎扯呢,自我介绍啥的,有的老师为了活跃气氛,还给你来段跳舞唱歌的。只翘一节课,我保你没有损失。”
“我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靠,我妈暑假压着我去上的集训班。我这鞋可不是白得的,一堂课没翘过。”
蒋培羽被罗星诚老老实实去上了新东方这件事情震撼了,跟着罗星诚拐小路往海鲜市场骑,一路还在想,金钱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
进了海鲜市场,又是一通七拐八拐,罗星诚自行车也骑得七拐八拐的,还不忘回头跟他说,‘越靠近门口的铺面卖得越贵,越往里头绕越便宜。’这儿不止卖海鲜,生鲜蔬菜鱼肉瓜果副食应有尽有。他经常陪他妈来给餐馆进货,熟门熟路。
“你看,就是那儿!”罗星诚一脚急刹车,两人在巷道里停下,脚下一摊摊血水,亮晶晶的鱼鳞片泛着光。
蒋培羽被鱼腥味熏得有些想吐。
林家的鱼铺子就在斜对角,他们起先还探头探脑,后来发觉没任何必要,铺子前人来人往,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
罗星诚说的没错,林悠悠和在班上的时候很不一样。
那瘦瘦条条的身影很忙碌,忙着称重,收钱,大额的纸币摊平,几毛的便折成一个三角形,扔进铁盒子里,又抬起细细长长的胳膊,把碎冰从桶里浇下去,再把鱼一条一条给码好。
鱼摊上悬吊两根红绳,旋转起来用以驱赶苍蝇,但她偶尔也会拿起苍蝇拍驱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客人来来往往,有许多大概都是熟客,她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得很殷勤,若是面生的,她就说‘我们家淡水鱼海鲜都有,早上从船上卸下来的,全市场最便宜,都是新鲜的,没进过冷冻柜。’
有个熟客对着店里头喊,‘嫂子,悠悠长高了啊。从小就懂事。我家的还在家里睡觉。’
店里头黑黢黢的,走出来一个妇人,大概是她妈妈,带着袖套,高且胖,皮肤比刘蓁黑许多,很粗糙,颧骨上两坨天生的红,冲那人扬手。她方才大概在屋内处理鱼,手上湿淋淋的。
‘周伯伯下次再来。’林悠悠也跟着招呼。
她说话的声音是脆脆的,像弹珠落地,街这边也听得清楚。她还朝那客人眯着眼笑。其实她长了一双很好看的杏眼,睫毛黑黑的,像天生画了眼线。
有一刻她的目光似乎扫到这个角落来,罗星诚比蒋培羽还要胆小怕事,拉着他赶紧开溜。
蒋培羽边蹬自行车边想,‘这‘包菜头’在班上不大说话,原来这么能说会道。’
-
这事只是个小插曲,没有挂在蒋培羽心上。
那日他课后照常去江边远眺,接着回家晚饭。
大概是一整天的英文轰炸,加上那位老师过度的激情澎湃,晚饭毕,他不过看了一刻电视,没等天气预报结束,便觉得困倦起来,回到卧室打盹,又觉得燥热,脱掉了背心。
半梦半醒间,忽听窗外远远近近的笑声,他一个激灵,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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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房间没开灯,窗户留了小缝,夏虫在低鸣。
刘蓁在厨房洗碗,流水与碗相撞的声音,模模糊糊。那种朦胧的夜色也淌进来,像蓝黑墨水打翻在空气里。
后来那笑声更真切了些,蒋培羽跪在窗前,将窗户再推开点,凑了半个头去看。
正见两团人影,一高一矮,从那头走过来。是楼下的两母女。
‘他们收摊真晚。’蒋培羽这样想。
路灯一照,林悠悠瘦瘦的身体便整个地被吞入她自己的影子里。
母女俩有说有笑的。她母亲看上去是个和善的人。
蒋培羽忽然察觉自己的行为像个神经病,便又把自己扔回床上,只是再也睡不着了,又觉得热起来。
武汉的夏天真的是没完没了。
他竖着耳朵听,她们的声音自外头消失,很快楼道里有了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继而是钥匙串叮当,接着是关门声。
一切重归夜色之中。
-
第二周周一,蒋培羽到得晚,刚落座,却见林悠悠比他还晚一步。
隔着走道,蒋培羽敏锐地感受到她今天有些情绪低落,脸上有些憔悴。
正好‘大王’走进来查早自习,他便收回视线,装模作样地背起单词来。这些英文字母,排列组合,千变万化,简直让人头疼。
他没读对几个,忽然,前排带厚眼镜的男生背过手,偷偷摸摸把小纸团扔到他桌上。
这个男生平时就很爱嚼舌根传纸条,谁家做大生意,谁家家长在市政府,谁家家里领低保,他都门儿清。他本人还痴迷日本动漫,上周林悠悠不在的时候,这人还说新来的转校生个子高,很瘦,脸圆圆的,很萝莉,适合去cosplay。
cosplay不就是穿超短裙白筒袜大头鞋么。真变态。*
蒋培羽一直不喜欢他。
‘林悠悠和她妈妈在海鲜市场卖鱼。你知道吗?’纸团上赫然写着。
蒋培羽盯着纸团纳闷,疑心是罗星诚这个大喇叭说出去的,赶紧捅了捅他。
罗星诚正在和周公漫游长江,半道醒了,定睛一看纸条,也吓得不清。甩头低声说:“我靠,我可没说,跟谁也没说。”
看蒋培羽不回,前排男生又反手扔了个纸团,说:‘你和她住一栋,你不可能不知道。’
罗星诚一看,傻眼了,小声骂道,‘我靠。’去摇晃前面男生的肩膀,问:“这都谁跟你说的。”
“大家都知道了。”那男生甩开他,小声说。
话音未落,‘大王’的粉笔头就精准地轰炸过来,砸在罗星诚的脑门上。
“罗星诚!你站起来带读!”
全班哄堂大笑。
4. 小强之谜
这一整天蒋培羽和罗星诚都有些不是滋味。
课间蒋培羽从厕所出来,又听到班里几个关系要好的女生叽叽喳喳地在议论这件事情。
有的说林悠悠是贫困户,是走的特殊指标过来读书的,有的说林悠悠是农村的,只是在这里借读,没有学籍。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普遍具备了辨认社会阶级的能力,并学会了给人贴上标签,闲时拿出来咀嚼,打发迟滞的光阴。江南和江北,城市和农村,贫穷与富有,他们对这些名词的敏感与成年人无异,且还没学会成年人的伪装。
蒋培羽观察过,他们班形成小团体的女同学往往连打扮都很类似。格子或是糖果色衬衫穿在校服里,英伦风,露出一截领子,有的还要配一根细细的丝带。这是那年的流行。他品不出具体的美或不美,只是听朱敏说过,一件这样的衬衫在商场里要大几百。
虽然他的球鞋也同样昂贵,但毕竟是皮面的啊。
事已至此,虽流言实际与他们无关,但因周六早上的那次‘偷窥’,蒋培羽和罗星诚总觉得对林悠悠有某种愧疚。
林悠悠好像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
开学一周,她没有交到朋友,独来独往,蒋培羽只看到她只和她的男同桌以及前桌偶尔说几句话。
她的同桌姓曾,是个声乐特长生,长得白白胖胖油头粉面的,曾在去年元旦联欢会上献歌一曲,得绰号‘曾瓦洛蒂’。
她的前桌是他们班班花,叫朱敏,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孙艺珍,而且鼻子上也有颗痣。她有哮喘病,从不上体育课,也不跑操,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跟人说话的时候声音细细的慢慢的。
罗星诚暗恋朱敏,和她说上一句话能春心荡漾地高兴好半天。
曾瓦洛蒂下午又去上声乐课了,林悠悠旁边的座位空了,第一节课后,罗星诚趁着课间休息挪过去,找朱敏说话,很谄媚地问她假期有没有去看《哈利波特和混血王子》。
林悠悠在一旁做英语卷子。
这几日还是‘秋老虎’的天气,热得很,吊扇呼呼打着旋,她试卷的一角扬起又落下,像一只小粉蝶的翅膀似的。
蒋培羽发现了,所有学科里她对待英语是最认真的。
他瞥一眼她略显严肃的侧脸,转过头,脸埋进手肘里,正打算补眠,忽然听见有人尖叫声。
这声音比‘曾瓦洛蒂’的最高音还要高,剌得耳朵疼,他抬眼一看,朱敏从座位上整个人弹了起来。
‘原来朱敏这个病秧子也有如此矫健的身手。’他心想。
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前座的女生回过头,也跟着尖叫起来。
他这下才看清了。
一只油黑发亮的大蟑螂顺着朱敏的课桌腿爬到了她桌面上。武汉这个季节潮热多雨,蟑螂不少见,但这么大的蒋培羽也是第一次见。
“我靠,这蟑螂变异了吧。”
他前座也弹了起来。
是有些恶心。
按说现在是罗星诚英雄救美的好时机,偏偏他这人神佛无惧,油盐不进,却极害怕蟑螂。
据说是小时候在外婆家午睡被蟑螂钻过耳朵,留下阴影。
只见他脸色煞白,一个闪身到了走道上,随手拿起蒋培羽的英汉字典,眯着眼睛,就不管不顾地往那桌上砸。
没想到蟑螂还会飞,飞起来还带滋滋的声音。
这下周围几个女孩也尖叫起来。
蟑螂没飞多远,落到了地上,左右奔突。有人拿了扫把来打,无奈它六只脚,比这些人类幼崽灵活多了。
忽然‘噔’地一声。
众人一看,竟然是林悠悠精准的一脚,结束了这只‘变态大蟑螂’短暂的一生。
她没离座,抬起脚,往地上蹭了两下,又把脚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那蟑螂变成了一滩棕黑色的粘渍。很恶心。
罗星诚瞪着眼看着蟑螂的尸体,简直对林悠悠顶礼膜拜,又敬又怕,忙不迭地去拿撮箕打扫战场。
同桌女生拿出湿巾来帮她擦桌子,朱敏脸都白了,对林悠悠说:“谢谢你!你好厉害啊,你竟然不怕蟑螂。”
林悠悠友善地对她笑笑。这是蒋培羽第二次看见她笑。
罗星诚收拾完回来了,十分崇拜道:“我靠,林悠悠,我以后叫你悠悠姐吧,不行,悠悠这名字咋这么不符合你气质,我叫你‘林姐’吧。”
“随便你。”
正插科打诨,前桌的两个女生惊魂未定,也回过神来再次跟她道谢,还拿出湿纸巾,让她擦鞋底。
林悠悠表情已经恢复了那种严肃,可这么被人围着,一来一去,还是有羞怯自她脸上一闪而过。
蒋培羽捕捉到了,想,也许她不是‘不合群’,她只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该怎么融入这个集体罢了。
“朱敏,你试卷上这又是啥。”
众人还没坐稳,朱敏的同桌又一惊一乍道。
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朱敏的卷子上一颗老黑豆大小的颗粒,椭圆形的。
“罗星诚,是不是你鼻屎弹到人家桌上了。”
有男生打趣。
朱敏经不住开玩笑,红了脸,刚想上手掸开,林悠悠又发话了:“别动,看起来像蟑螂卵。”
...
朱敏的手僵在原地,人已经起身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林悠悠的研判。她俨然成了三班专业的病虫害处理专家。
她撑起身子,往前头凑近一点看,笃定地说:“真的是蟑螂卵。最好赶紧烧掉。”
“我靠。你怎么连蟑螂卵都认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罗星诚简直五体投地,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卵鞘包了,风风火火领着几个男生去找老师借火机,毁尸灭迹去了。
“这也太恶心了。不会我这儿也有吧。”
教室里人人自危起来。
‘专家’又发话了:“是不是这附近谁的桌仓里有食物,没清理干净。大家可以检查一下。”
周围的人听了开始叮铃哐啷地翻桌仓。
连蒋培羽自认不怕虫的,也坐不住了。可是大家翻来翻去,只是一堆书和练习册,也没找见什么。
找了半天,蒋培羽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走到‘曾瓦洛蒂’的课桌,将椅子挪开,掏起他的桌仓来。
不一会儿,几包开了封的薯片,辣条,插了吸管的伊利优酸乳,用过的纸团,都落到了地上,连同几颗黑豆似的蟑螂卵。
嘘声一片。
罗星诚回来见了此景,骂道:“我靠。原来都是这胖子害的。”
“明天他来了,罚他倒一周垃圾。”
周围人同仇敌忾。
蒋培羽方才也是突然想起,曾瓦洛蒂曾经跟他抱怨过,他父母希望他考中央音乐学院,为了保护他的嗓子从不让他吃任何刺激的食品,更别提这些零食了。
家里不能吃,自然只能带来学校吃。
自此,‘小强’之谜告一段落。
-
蒋培羽和几个男生打完球回教室,五点刚过,夕阳擦着窗外的香樟树梢探进教室。走廊上做卫生的人拖拖拉拉,追追打打,拖把拧不干,留下长长的水痕。
暑热消散了,晚风送进走廊,水痕不一会儿也蒸发了。
三班和二班打了场友谊赛,回来时浑身是汗。有女生抬起头抱怨:“臭死了!”
蒋培羽仰着脖子猛灌水,余光见林悠悠埋头做作业的剪影,也被定格在墙壁上。
她坐得很直,一本正经地在做题,发质细细软软的,又瘦,一阵风吹来,衬衫的下摆和发梢一同摇晃,像一棵滑稽的茁壮的小树苗。
晃啊晃,晃得蒋培羽眼睛花了,定定神,肚子饿起来。
还没等他问罗星诚要不要去德克士吃个手枪腿再回家,罗星诚却探出脑袋,说“专家!林姐!放学一块儿走呗。反正咱都住一个院子... 对吧,蒋狗。”
‘这个自来熟。’蒋培羽瞪他一眼,心里抱怨。比起罗星诚,他在待人接物上矜持许多,这是十四岁男孩理解的‘风度’。
“好啊。”林悠悠这次很大方,还朝他们拘谨地微笑了。站起来,收拾书包。
-
蒋培羽和罗星诚都骑了车,林悠悠没骑,他们便推着车一同步行。
从学校回他们小区要途径一段大马路。
车水马龙,三人并排走着,都有些初相识的拘谨。
倒是林悠悠先起的话题,她问蒋培羽:“你是在新东方学新概念三册吗?我看到你桌上有教材。”
“他是!”罗星诚猴急着帮他答,“周末的大课班,早上10点上到下午4点,你也想去么?好像下周末之前都还能报名。”
林悠悠将一颗石子儿踢下了马路牙子,说:“没有,我就是问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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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水平差,新概念二册还没学完呢。”
“那你也在xx路那个校区上课吗?”
“我在家自学呢。”林悠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罗星诚从不冷场,说:“我靠,你还能自学。厉害啊。我妈天天拿着衣架守着我学,我都学不进。”
林悠悠被他逗笑了,说:“你这人说话真搞笑。”
“其实没必要学三册,周老师初一的时候就说了,初中英语就是基本功,课外能把二册好好啃一遍中考上A肯定没问题。”
蒋培羽一手扶车把,一手插兜,林悠悠听了,格外认真地点点头。
‘这人可真正儿八经。’蒋培羽又在心里嘀咕。
“对了,都做了一个星期同学了,还没给你做自我介绍呢,他叫罗星诚,外号‘麻爷’,他那脸上不是脏,是麻子。我叫蒋培羽,培养的培,羽毛的羽。”
“外号‘蒋狗’。”罗星诚补充。
“我叫林悠悠,‘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悠悠。”她说。
“你爸妈好有文化。”
林悠悠抿着嘴笑,说:“才没有,我爸妈都是卖鱼的。这是我自己瞎掰的。”
罗星诚挠挠头,说,“嘿嘿,我爸是开麻将馆的,就在小区里最里面那个单元,小区门口的粉面馆是我妈开的。你早上去吃粉,报我的名字,打八折。”
拐进街口,侧街的灯暗下去,他们不免都想起早上那个流言。只是不知道是否要开口解释,怕越描越黑。
“星期六早上,我看到你们了。”
“啥?”罗星诚本来跨坐在自行车上,掂着脚往前挪,听了猛地刹住车,差点没踩稳。
“在海鲜市场。你们蹲在墙根看我。你俩的鞋子太扎眼了。想不注意到都难。”
林悠悠抿嘴笑起来,她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话题很尴尬。
—— 两双金黄色的耐克鞋,神气活现。哪有人穿那样的鞋去海鲜市场的。
他们迎着风,风温柔地撩开她的头发,露出她纤细的脖子,小小的耳朵。
蒋培羽魂游天外,他想,她的书包看上去好重,出于礼貌,他觉得应该问她,要不要把书包放他的后座,或者干脆他帮她背着,这样她这株小树苗就可以长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罗星诚是个直性子,顿时话都说不利索:“那啥,你千万别误会... 我也只是好奇,而且我们真没跟别人说,我发誓。你也发誓,对吧,蒋培羽。班上的话真不是我传的。我不骗你,不然我天打五雷轰。”
蒋培羽也诚恳地点点头。
“别担心,我知道不是你们。第一周就有人在说了。没什么,我不在乎。”
罗星诚吐出一口气。
“你别放在心上。他们也就是对你好奇。”蒋培羽说。
“是,下次你不爽,哥帮你怼回去。”罗星诚在灯下很夸张地拍胸脯。
三人就这样进了小区,罗星诚要去罗母店里帮忙关店,只剩蒋培羽和林悠悠。
没了罗星诚这个聊天积极份子,两人之间又有些尴尬。
蒋培羽在单元门口锁车,抬起身,发现林悠悠还站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看他锁车的步骤。
‘她可真是个怪人’
灯下木芙蓉的花影,摇曳着,映在女孩光洁的脸上。她躲避他的眼睛,垂头的时候,睫毛投下倒影,像弯弯的月牙。浅浅的。
他恍恍惚惚,想起来,整个暑假,他在江岸远眺,太阳还未全落下,另一边的天上就会迫不及待地出现一弯月牙。他现在只记得那弯月牙了,至于什么长江大桥,摩天大楼,都被暂时抛诸脑后。
他以前觉得文人骚客总用月牙形容人的眼睛,非常夸张。
‘原来这么贴切。’他又想
“这是木芙蓉。”林悠悠突然说。
“是,你也认得啊。”蒋培羽这下才意识到这样端详一个异性很像个变态,赶忙收回目光。
“当然,乡下特别多。还可以摘了做菜吃,晒干了还可以泡茶。”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二楼的声控灯还是没修好,一明一暗。几只飞蛾诡异地绕灯旋转着,舞蹈着。
“以后上学和放学,我和罗星诚都轮流载你吧。走路太慢了。晚回家我妈要念叨我的。”
蒋培羽漫不经心地建议。
他看见前头的林悠悠顿了顿,下意识地攥住了书包的背带,轻轻地点头。
5. 绿洲
【2019】
2019年六月末,南半球的冬季。蒋培羽结束了他在墨尔本大学商学院金融学科研究生第一年的学习。同时结束的还有他与覃玥的恋情。
两人自高三末开始拍拖,后同上深大。
大三那年蒋家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他本计划与覃玥一同去英国读研,但伦敦学费和生活成本高昂,且反正都是出于出国镀金的目的,他便一意孤行来了澳洲,不顾刘蓁的反对。
后毕业时,两家也曾商量订婚事宜,主要是刘蓁和覃母的意思,觉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覃玥不支持也不反对,还拖着蒋培羽去看了戒指,蒋培羽却不表态,临走时,二人在机场吵了一架,说了许多重话。虽后来言归于好,裂痕却无法消弭,此后异地半年,大吵小吵不断,到最后便以疲惫分手告终。
在一起四年之久,分手后蒋培羽自然消沉过一些时候,有时候夜深思及此,也会自问对覃玥的感情是否最初只是出于一种对亲密关系的好奇。
那时刚脱离了高考,一定要做点什么专属于成人的事情来释放被忽视和压抑的欲望,好像饿久了的人,来不及细嚼慢咽。
覃玥亦是。
她是比他还渴望情感滋养且擅长情感游戏的人,有孩童顽劣严酷的那一面。他虽与她在一起很久,有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了解她。
有时候他又觉得这分手是他的预谋的一种反叛,至于反叛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毕竟他人生的轨迹像缓缓上扬的抛物线,没有别人爱谈的童年创伤,没有物质上的贫穷,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和打碎的。
但他近来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 好像无论如何也无法全身心拥抱人生。*
好不容易熬过了六月的期末季,还有两则事情让他烦心。
其一,蒋红国自前年工厂破产后便不甘寂寞,前些日子他与刘蓁通话才知道蒋红国将卖房剩余的钱投入了虚拟货币中。据刘蓁说是受他早年合作过的一新加坡商人启发。蒋培羽觉得这事情不靠谱,但蒋红国向来是个大家长式的父亲,自然不会听他的话。
其二,与他合租的深大学长毕业行将回国,他需给自己找个新室友或是干脆搬出去独居。在墨尔本这样留学生扎堆的城市,独居成本不低,两居室一个月租金至少要一万不止。从前蒋家条件好的时候这都是小钱,现下他却也在意起来。
临开学前的一两周,师兄邀请一些留学生朋友一同到家中做客煮火锅。不同于蒋培羽在社交上的随性与惫懒,师兄是个交友广泛的人,邀请的人中蒋培羽只认识个别,有些则听过名字,譬如,连秋仪。连氏糕饼在南方家喻户晓。
蒋培羽睡到十一点才醒,学长已在客厅列购买清单,他们今日要去城中的一家著名的农贸海鲜集市购买食材。蒋培羽对烹饪和逛市场都兴趣缺缺,来了一年多还未去过。
因是周末,市场人多,摩肩擦踵,卖热狗和一种土耳其馅饼的摊位前大排长龙,蒋培羽有些饿,便也加入队伍。师兄显然经常来,先一步去蔬菜水果的摊位挑选,与蒋培羽约好等会儿在此汇合。
蒋培羽排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人一多连食欲都下降了,便离开队伍继续闲逛。穿过一道门便是卖生鲜的另一侧。
海鲜的腥臭扑面而来,人们兴高采烈地为鱼类的尸体拍照,就着柠檬汁满脸享受地吞下生蚝柔软的内脏。
摊主们用各种口音拖长了调子大声招揽生意,这似乎是这个市场的旅游特色,他一路听过去,本地口音,本地乡下口音,越南口音,南亚口音,花样百出。
走至中途,听到一个干脆清爽的女人的声音,‘Fresh black tiger prawn, 27 dollars a kilo\'',像夏天咬下第一口冰镇的青瓜。
蒋培羽觉得有些耳熟,几乎凭直觉转过身去,一眼便认出了二十四岁的林悠悠,中短发,脑后半扎起一个小辫子,正举起一筐新鲜的蓝蟹,笑着回头跟人说话。
-
【2009】
蒋培羽初三要去深城的事情罗星诚早就知道。罗星诚很羡慕他,吴娟在家经常说,蒋工是他们院的职工里最有本事。
但十四岁的蒋培羽却很羡慕罗星诚。
他父母对她的看管十分放松,物质上有求必应,且丝毫没有望子成龙的期盼。若说要求,唯有两条 —— 别缺胳膊少腿,别惹大麻烦。
后来听刘蓁说才知道,罗星诚上头本来还有个姐姐,二年级的暑假跟着一群大孩子出去玩,再也没回来。据说是溺水死了。刘蓁说,那个小女孩水性很好,市体队游泳队的老师来挑人的时候还挑中过她。
她不是在江里溺死的,是在一个废弃厂子后面的小池塘里。
那后来才有的罗星诚。
难怪罗父看起来比蒋红国要老许多,头发已经发灰了。他有一只腿也不太方便,是当年在厂里守夜,追偷零件的小贼,出了事故落下的毛病。
麻将馆和粉店周末都要营业,罗星诚小一些的时候夫妇俩白天就把他锁在家里,等他大一点了,给他挂串钥匙给点钱,就随他去街头巷尾野了。只叮嘱他不能靠近水。
刘蓁不一样,她全副身心都放在蒋培羽身上,像一床过厚的棉被,将他紧紧裹住,还得掖紧四角。
蒋培羽记忆中她没有爱好,也没有什么朋友,家中鲜有人来拜访,学校偶尔有些应酬活动她也一概推拒。
但刘蓁每两月会去深城探望一次蒋红国,大概三四天返回。
于蒋培羽,这是金子般的自由。
又是一周过去。
这周末刘蓁又要去深城,蒋培羽在床上装睡以避免她临行前的唠叨。等她轻轻带上了门,这才爬起来匆匆洗把脸,冲了个头,把罗星诚叫了上来。
餐桌上还有刘蓁给他留的五百块钱,他拿了揣兜里。
罗星诚来了,给他带了一碗炒粉,丢在餐桌上,抖着腿,问他:“新东方课你不去了啊?”
“不去,五班有个我认得的也在那个班,我给他买了两张点卡,他给我签到。”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粉。
“我靠,可以啊。等会去网吧?”
“行。你英语卷子写完没,一块儿写吧,我这儿有份多的,写完再去。不然心里烦。”
‘秋老虎’余热未退,他吃着吃着又是满头大汗。
“我都还没从书包里拿出来,本来准备周一抄你的。你说的有道理。一块儿写吧。”罗星诚不好意思地挠头。
两人卷子刚在餐桌铺开,蒋培羽手机响了,他看一眼短信,说:“林悠悠要上来借电脑。”
“我靠,你俩啥时候手机号都互存了。不带我。林悠悠有□□号吗,把她拉进班级群?”
“曾瓦洛蒂说她有,但她说不常用,她家好像没联网。可能租的房子联网不方便吧。”
正说着,林悠悠就到了,蒋培羽迎她进门。她穿件天蓝的t恤,七分白色牛仔裤。挺清爽的。他拿刘蓁的拖鞋给她穿,林悠悠摆摆手说不用了,光脚走进来。
进了门,罗星诚招呼她,问:“你今天怎么不去你爸妈那儿帮忙吗?”
林悠悠如常说:“今天我家有点事儿,店没开门。”
“电脑在我房间里。你去用吧,密码是六个8。”
“嗯,谢谢,我就用个15分钟就还你。”
“我靠,财迷啊你。”罗星诚打岔。
“我爸设置的。”
“难怪你爸赚大钱。”
林悠悠第一次来他家,颇有些拘谨,走至他的房间,踟蹰地打量几眼,才走进去。
蒋培羽本没挂心,忽然回想到床上还挂着昨天的袜子,可是人家已经走进去了,再去收拾反倒亡羊补牢。只得作罢。
十道完形填空没做完,林悠悠就出来了,说:“电脑我给你关上了,休眠模式。谢谢啊,蒋培羽。”
“没事儿,下次万一我不在家,你也可以去他家用电脑查资料。对了,学校图书馆好像也有几台电脑,但是很多网站都不能上,百度估计还成。是吧,小麻。”
罗星诚正与那张英语试卷大眼瞪小眼,闻言漫不经心地附和,忽然灵感乍现,抬起头说:“诶,林姐姐,英语卷子你做了吗。”
“没有。”
“跟我们一起做完再走吧,还能讨论讨论。”罗星诚装模作样道。
“那我下去拿上来。”
“别别别,您用我这张,我一笔都没写呢。”罗星诚毕恭毕敬地迎她坐下。
“他的意思是,我俩讨论。他等会抄个答案就行。”蒋培羽解释道。
“真了解我,不愧是我儿子。来,叫爸爸。”罗星诚犯贱道。
“滚。”
林悠悠拾起笔,抿着嘴笑。
“你刚刚做到哪里了。”林悠悠问他,抬眼去看他试卷。
蒋培羽忽然意识到,他们坐得很近,桌下,他必须绷着腿才能避免触到她的膝盖。
两人就这样做了会儿题,林悠悠语法很好,她说她还在自学新概念二册,大概只是谦虚的说法。
罗星诚得以从苦海解脱,乐颠颠地先用蒋培羽的电脑打了会儿魔兽争霸,结果网太卡了,打得没意思,又直挺挺地倒在蒋培羽的床上,抓起他床头柜的《鸡皮疙瘩》看。他虽然平时在班上称王称霸,但其实胆儿小,看完一个故事,风吹着都透心凉,赶紧翻身起来,去客厅找乐子了。
“蒋培羽,你又去淘碟了?”
“嗯。去看我爸的时候顺便淘的。深圳那边货多。”
蒋培羽从去年开始喜欢上了看电影,那几年音像店开始被盗版网络影视资源取代,最开始他总是去学校门口叫‘影音堂’的地方淘碟。
店前脸卖正版杂志,图书还有黄冈名师全册,后面有个小房间,全都是盗版碟。他初一一年好不容易跟老板熟起来,结果暑假还没过完,店给取缔了。据说老板也被抓了。
正好暑假他去深城看望蒋红国,蒋红国的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深城本地人,听说他要淘电影碟,七拐八拐,带他去了华强北的小居民楼。又打了个电话,叫人下楼来接,跟特务接头似的。
接他们的也是个小伙子,二十出头,精瘦,江西口音。叫‘排骨’。*
司机说他在深城很有名了,只卖艺术电影碟片,台湾,香港大导演都要来他这里淘碟。
蒋培羽瞅了瞅他麻雀大点的店面,不太信。但他那儿碟确实多,蒋培羽听他跟其他客人聊什么后现代和表现主义,神乎其神。他听不太懂,又觉得这个人很牛逼。
“《绿洲》?这是啥片儿。”
“不知道,那老板推荐的。这导演在韩国很有名。你想看吗?”
罗星诚对与艺术沾边的东西都有些兴趣缺缺,但他知道蒋培羽喜欢这玩意儿,林悠悠似乎也颇为感兴趣,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三个人便在地板上坐下来。
果然,进度不到1/3,罗星诚就睡着了。
正午时分,潮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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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大亮,房里却格外暗些,时间在这里燃烧,凝固,碳化。
蒋培羽为主人公难过,他也朦胧地感受到某种沉重,但他本身太轻盈了,他才十四岁,幸运而浅薄的一个男孩,被父母呵护得很好,有一点自以为是。
他误解这只是一部电影,难免夸张矫饰。因为离他所在的世界很远,自然也没有在他的心灵投下倒影。
他似乎看到了结局,又似乎睡着了片刻,早上那碗面他吃得太饱了。
再醒来的时候,电影接近末尾。
蒋培羽又出了点汗,木地板上留下他的汗渍。他想他必须在刘蓁回来前作一番扫除,用那瓶上门推销的人让她购买的地板清洁液和造型奇异的拖把。
这个夏末比他记忆中的前十三个都要长。
男主人公正在疯狂地锯树。罗星诚四仰八叉,挨着他,在小声打呼噜。
他隔着罗星诚瞥过去,见林悠悠蜷着膝盖,静静地,看得尤为认真。
他这一眼也看得很认真。他觉得林悠悠很耐看,他好像有点懂了大人说的‘耐看’是什么意思。
—— 就是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都保持着一种平和温馨,相敬如宾的距离。
还有她的瞳孔,他早就发现了,比平常人的颜色都浅一些,像水晶做的。
去年蒋红国给刘蓁从香港带回一条施华洛世奇的爱心项链,他说施华洛世奇水晶是独一无二的。
男主读完那封信,电影结束,只见林悠悠愣了片刻,轻轻一叹。
-
电影放完,罗星诚还在酣睡,蒋培羽起了身,踹了踹罗星诚的肩膀,后者醒了,睁着眼睛发着愣,问:“吃冰棍么。”
“我家没有。我妈不让我吃。”蒋培羽说。
“刘阿姨太恐怖了,我都不敢跟她招呼。”罗星诚说。
“我家有。绿豆冰棍。”林悠悠说。
“我想吃苦咖啡。‘苦苦的追求,甜甜的享受’”罗星诚模仿广告里的小男孩,“走吧,现在店里也没啥人。我去帮我妈收拾收拾。”
拆迁开始后罗星诚妈妈的米粉店就开发出了第二项业务,中午给工友炒盒饭,8块钱一荤一素,12块钱两荤一素,海带蛋花汤免费,这几个月生意兴隆,简直有比肩小区外的来来餐馆的趋势。
门面是租的,居民的一楼小院搭了雨棚,厨房在后头,前脸拢共能摆不到10张桌子。零星几个工人在沉默地吃饭,后颈上沾满了泥点子。
“吃吧,想吃什么就拿什么。我请客。”罗星诚姿态潇洒地打开门面前的冰柜,冰柜上头还撑了把红绿条纹的遮阳伞,颇有些怪异的热带海岛风情。
罗母听到动静从后厨出来迎。
罗母姓吴,名娟,年轻时从临省的株县吴家村嫁到武汉,起早贪黑经营粉面馆十数年,是那种勤恳精明但好客的大人。蒋培羽与罗星诚是发小,成绩又比罗星诚好一截,因此她对蒋培羽一贯是很热情的。但蒋培羽有时难当这种热情,宁愿穿街走巷去别的粉店吃粉。
“妈,这也是我同班同学,住在刘阿姨她们家楼下。”
吴娟端详林悠悠,她的嘴还是笑着的,露出一颗坏掉的银牙,但眼中忽然有悲怜的神情,像数十年如一日的热情忽然熄灭。
“妹子,饿不饿,阿姨给你弄碗粉吃好不好。”她和蔼地问。
林悠悠有些拘谨,只是摆摆手。
“妈,给她来碗原汤肉丝。我也要一碗,我们刚做英语试卷来着。又饿了。蒋培羽不要,他早上吃过了。”
蒋培羽趁罗母转身,抬脚踹他屁股。
林悠悠抿着嘴笑起来。她常常这样笑,像嘴巴里捂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罗星诚一口冰棍一口热米粉混搭着吃,蒋培羽跟他打赌说他今天肯定要串稀。
林悠悠问他们都在哪里上补习班,她说她从县里转过来,物理和化学有点跟不上。
“有的就是在外面上课,有的在请家教。也有好几个老师在家里偷偷上小课,不过那都是成绩好的那群人去。听说是秦妙的妈妈组织的。秦妙是不是还问过你,让你一起去来着?”罗星诚回答。
“嗯。”蒋培羽含糊其辞。
“秦妙你认识吧?”罗星诚突然问林悠悠。
“认识,文艺委员,语文课代表,长得很好看。”林悠悠一本正经。
“嘿嘿,对。但是你肯定不知道,秦妙喜欢蒋狗。”罗星诚一脸暧昧地告诉林悠悠,仿佛蒋培羽不存在,“不过蒋狗明年就要去深城了。啧啧,这段爱情注定没有结果。”
蒋培羽踹他凳子,两人又是一阵打闹。
“深城。我表舅舅也在那边打工。”林悠悠盯着碗喃喃。
罗星诚把汤都喝干净了,放下碗,意犹未尽,突然想起来,问:“到底是谁在班上那么八婆到处说你家的事儿啊。”
林悠悠摇头。
“你别放在心上。你刚来,他们好奇,过几天就没人讲了。”蒋培羽老成地安慰道。
“是啊,刚开学的时候他们还说我爸开赌博窝点呢。那些人,势力得很。”罗星诚没心没肺地说。
“我才不会为了这种小孩的事情烦心。我是为别的事情烦心。一些我还解决不了的事情。”
林悠悠这么说的时候,蒋培羽觉得她瘦而薄的身体里住了个很老很重的灵魂。倒使得他觉得自己幼稚起来。
“什么事儿?”罗星诚问。
“罗星诚,能不能请你想个办法别让我爸别去你爸的麻将馆玩牌了。”
6. 红色灰尘
[2009]
罗星诚把林悠悠的请托挂在心上,在周天的晚饭时间向罗父打听此事。
罗父说林父刚开始两周来得勤,后来倒是来得越来越少,一是嫌他这里赌得太小,二是牌友又多是些无事可做的中年女人,容易扯皮。
“听说两条街之外开了个地下的,他们那里可不是打麻将那么简单,都是老虎机,还有轮盘,□□。那输赢可不是几十百把块钱那么简单。他好像经常去那里。”
“作孽哦。”吴娟有些忧愁地给罗星诚夹了一块子肉。又问罗父,“他做什么的?”
“他说他给别人做木工的。我也没看他跟着装修队走。天天在这里闲晃。”
“诶,他们家不是在海鲜市场卖鱼吗。”罗星诚插嘴。
“哦,他说了,那是他老婆娘家的营生,店是他小舅子的,他老婆帮忙,他老婆娘家人以前都是十堰那边的老船民。”
“老船民是什么?”罗星诚问。
“很早之前有些船民是吃住都在船上的,后来政府才把他们回迁上岸。”
罗星诚表示很惊讶。罗母接着说:“那家里的女人我也见过几次,勤勤恳恳的,赶早就出门了。造孽哦,你要是下次遇见她屋里男人,劝几句。”
“你莫害我。又不熟,怎么劝。那男的看着不好惹。”
“也是咯。作孽。”吴娟喃喃。
罗星诚向来都是踩点到校的,隔天却早早就在楼下等,迫不及待地要与他们分享这些一手情报。
“地下赌场?你妈妈知道这事儿吗?”蒋培羽问林悠悠。
林悠悠摇摇头说,“我爸爸脾气不好,我妈一问他又要发火的。”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或是什么人,神色一再黯淡下去。
罗星诚根本不会看人脸色,还在继续添油加醋,推着自行车手舞足蹈“听说这些地下赌场,输赢都是上万,还有打手。”
“你这是什么电影里看来的。”蒋培羽抬起脚踢了踢罗星诚的屁股,又偏头对林悠悠说,“你别听他瞎说,肯定没这么夸张。”
罗星诚回过神来,挠挠头,说:“是,你别着急,我爸也是打听来的。他也没去过。”
他机灵地及时地换了个话题,问:“你们十一有什么打算,秦妙前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唱ktv,我还没答应她呢。我看她就是不好意思问蒋狗,跑来问我。”
蒋培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十一我爸回来,可能一块儿去长沙玩两天。再说吧。你呢?”
他问林悠悠。
“我要跟着我爸妈回乡下几天,我奶奶六十五岁生日,要摆酒吃。我奶奶的黄狗下崽了,她留了一只小崽等我回去玩。”
“你奶奶对你真好,你带回来呗,我们也可以去你家玩狗。”
“我妈说房东不让。而且狗在这儿也很可怜。在乡下可以漫山遍野地跑,可开心了。我小的时候放假了就回奶奶家住,奶奶家的黄狗会逮耗子,还会刨坑。”
说到乡下的生活,林悠悠神情又舒展起来。
“要迟到了。上车。”蒋培羽看了眼手表,对林悠悠示意。林悠悠跳坐上他的单车后座。
“都给聊忘了。”罗星诚抓耳挠腮地跨坐上自行车。又望着他们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对林悠悠说,“蒋狗那是山地车,名牌,坐着比我这个舒服。”
骑自行车的时候,蒋培羽的背脊微微前倾,校服t恤是纯白的,上面起了些小球,阳光照着显得粗粝但叫人心安。
他的车技很好,带着她自信地穿街走巷。哪处有早点铺人多需要提前减速,哪家有乱窜的小孩需要格外注意。他都烂熟于心。林悠悠有时忙于看路过的人来人往,有时又专注于看他的背脊。
后来林悠悠回想,这是她对2009年夏天的唯一印象,像老录像带卡了壳,无数次地重复着一个片段。
老街的天光悠扬绵长,像旧世纪的诗。
香樟满道,苍绿无边,少年骑车时扬起的衣衫两角,有些许失真感,脱离重力,像一双熟悉而温柔的翅膀。
-
寿宴在林家老屋前坪办,通往老屋的土路上,几挂鞭炮早就盘在地上,像红色的蛇,等她们一路过,就炸了起来,蹿到半空中,变成红色的灰尘再落下。
鞭炮声很快也被覆盖了。
林悠悠打开面包车的车门,欢快的音乐震得人心都跟着颤,听不清楚人说话。屋前坪撑起了巨大的红色棚子,笼罩着下面几十桌客人,桌上铺着红色的桌布。有一个小舞台,两个大音响很威武地在唱歌,围着舞台的都是各家的孩子,大的带着小的,手上都抓了糖在吃,痴痴地看。
台上三个女的正在跳舞,都扮成了仙女模样,粉粉绿绿的绸子做的服装,头上还顶着高耸的假发,正在转红手帕,一边转一边变换队形,好一会儿停下来,又换成艳粉色的纱,开始在半空中凌乱地挥舞。
林守廉下了车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他烟酒不忌,不一会儿已经喝了两三杯,脸颊的黑里透着红,显得很畅快。
林悠悠张望着与舞台相反的方向。
离鱼塘不远的地方有个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只穿了件毛衣,脚边放着茶缸,周围围着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在逗一只圆头圆脑的小土狗。下午两点多,正是太阳好的时候。
那是林悠悠的堂姐,林桑。她是林悠悠大姑的孩子,今年二十。他们这环山的三四户的孙辈里,她是最大的,小时候放了假她就领着孩子们到山上去玩,在夏天茂密的竹林里四处刻字,或者把泥巴窝成碗的形状,再使劲往地上扣,碗底就会被气流炸开冒出一缕烟。
林桑皮肤白,头发黑又密,辫两个辫子在身后,脾气好,说话声音很温柔,兜里总揣着一点徐福记的糖果,用来哄哭闹的小孩。
她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自己念完高中就没再念了,嫁给了高中同学,高中同学是县里的人,在县城里买了房子。
林桑如今怀孕了,经不住闹,躲在远处晒太阳。村里早婚早育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看什么结婚证,办了酒席就算数。
林悠悠和她感情最好,走过去,搬了把小凳,挨着她坐,逗她,“咦,桑姐姐你怎么长斑了,不好看了。”
林桑装作不耐烦地挥手去赶她,姐妹俩闹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林悠悠轻柔地俯下身,把头枕在林桑大腿上,耳朵贴着她的小腹,林桑低头轻轻梳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林悠悠闭上眼睛,太阳毫无保留地晒在她脸上,她小声很惬意地叹了叹。
她的姐姐成了小小的母亲。
“姐,快七个月了吧。他闹不闹你。”
“不闹我,乖得很。只白天动一动,晚上我总有整觉睡。”
“我姐夫还在广州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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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初刚换了个工作,做物流管理,不在仓库了,坐办公室,他老板器重他。”
“要当爸了他开不开心哟。”
“开心,前两天还托人带了婴儿床回来,装起来还花了好久,太占地方,又拆掉了。”
“他们家对你好不?”
“都好。都蛮好。你呢?在武汉好不好。习不习惯?”
“都好。同学们对我都很好。”
她想到了前两天说她身上有鱼腥味的几个女同学,玩笑的口吻,可她不是个傻子,感受得到似有若无的轻蔑和敌意。
她又想起了林桑的公婆。
林父说过,她公婆是县里的,父亲是个县里的干部,条件比林桑家好,林桑丈夫长期不在身边,她与公婆同住肯定要受些委屈。
林悠悠最了解这个姐姐,她是天生善良温爱的人,小鸡小鸭死了都要掉眼泪,底下有两个弟弟,也早就惯于忍让,婚后从未让家里担心过。
林桑问她,“你爸爸妈妈还吵不?”
“吵。但是现在住楼房了,他们吵架声音都比以前小了。”
“那就好。他们大人的事,你别心烦。专心读书。”林桑怜惜地摸她的额发。
“姐。”林果细声细气地叫她,把脸在她肚皮上蹭了蹭。
“嗯?”
“姐姐。”
林桑没再回话。闭上了眼睛,似乎要跟林悠悠进入同一处童年的恬静梦乡。
远处到了长孙磕头的环节,林桑的弟弟磕完了头,司仪上台,音乐又起来了,挤走了她们这边的安静。
司仪是个微胖的男人,红上衣,黑西裤,在台上开始念了起来:‘欢歌笑语,喜气洋洋,儿子儿媳,子孙满堂,祝奶奶福寿安康,幸福绵长。’他说完放下话筒,往空中翻了个滚翻。
林悠悠被吵得受不了,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花斑的老猫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在林桑的脚下蹭来蹭去。
林悠悠仰躺着对林桑说,“姐姐,这猫还记得你,只跟你亲。”
林桑用手背轻轻抚她的脸说,“是哩。”
林桑的母亲朝她们走来,皮质的米色棉袄,黑色高跟短靴,一头酒红色的卷发,眉毛纹过,太阳底下翻着青色。
她与丈夫都在外地打工。
“你们两姐妹怎么躲在这里。亲家要走了,你跟着去吧。妈明天也走了,没人顾你。”
她对林桑说,然后搀林桑起身,支着她的腰像要给她借力。远处面包车旁一些长辈在等了,分不清谁是她公婆。有男人抽着旱烟,烟和苍蝇一起盘旋在他们头顶。
林悠悠没再跟着,她知道这段短短的路程母女俩有长话要说。她只嘟囔一声:“姐姐。”
林桑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说:“你得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听到没有。等中考完了再来看我。”
上一个坡,十来米路,就是一片长在高处的竹林。开春正是窜高的时候。这竹林像迷宫一样,风一吹似乎总有人在低语,胆小的人太阳落了就不敢再进去。
这儿曾是林悠悠童年的乐园。
她气喘吁吁地跑了上去,转头时远处的母女俩才走半程,林桑的右手撑着腰,在腰后握着她妈妈的手,两人都走得慢,影子重叠在一起。一丝风都没有,竹林也不复往日的生动,一味沉默。
面包车开上了来时的那条土路,扬起红色灰尘。
7. 心事
【2019年7月】
蒋培羽在远处站了好一会儿,他们摊前生意极好,异常忙碌,就这不过十分钟的功夫,林悠悠又应付了两位顾客,换了一次冰筒,去后厨冰柜取了两次冻鱼,一条一条铺开。那种鱼的名字他不认识,长得龇牙咧嘴,瞪着眼珠子看着他。
等人潮散去些,他才走上去,听到那个声音照例问他\"what would you like Sir?\",他抬起头,与林悠悠对视,她比少年时面颊上丰盈了些,笑起来总让人想多看两眼,她愣了两分钟,眼神安安静静地,说:“怎么是你啊,蒋培羽。”
林悠悠跟摊主借口上厕所,取下围裙袖套,后厨的冷柜上悬挂了一块小镜子,其实是三角形的残片,她不着痕迹地照了照。
心中有些后悔 —— 今天穿的是一件陈旧的灰蓝色卫衣。
走出摊位,往左再往左,就出了生鲜区,蒋培羽站在一家市场很有名的咖啡店摊前等她。
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十四岁时的那种气质,散漫疏淡,但和人说话的时候神情又十分温柔。
除这之外,他长高了些,侧脸的颌角变得更突出些。仅此而已。
“抱歉,等很久了?我请你喝咖啡吧。这个咖啡很有名。你喝咖啡的对吗?牛奶可以吗?还是杏仁奶?燕麦奶?”
还没等蒋培羽做声,她就上前去点了起来,到了要付账的时候,右手腕突然一紧,蒋培羽虚握住的,将她侧身拉到身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刷卡。
林悠悠轻轻地挣开他,说:“我袖子脏。有味道。”说完,退到后面的白墙处等待。
她不知为何,紧张了。
蒋培羽站在前面等咖啡,林悠悠盯着他的后脑勺,络绎不绝的人潮偶尔会阻挡她的视线,她任凭思绪飞得好远,飞去了北半球,飞去了十四岁的秋天。
“跟我这么客气?”蒋培羽走回来,递给她一杯咖啡。
林悠悠接过去,触到他的手指,有些凉,好像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是她来澳洲的第六个冬天了。
“也没有,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见面。你在这儿念书么?”
“是,我来读研,念金融,第二年了。你呢?”
“我没你会读书,高中毕业之后就干脆跟着我表舅一起来这边做工,这边有个老乡做水产生意。”
她从前也偶尔提起这个在深城的表舅。
“那你来多久了?五六年了?”
“是啊。”
两人没话找话,又聊了些最浅的话题,海鲜铺子一周开几天,他们各自住哪个区,蒋培羽读的是哪所大学,什么时候开学。诸如此类。
他们已有太多年不曾见面,蒋培羽能将自己一眼认出已是奇迹,林悠悠不觉得有什么失落。只是他们到底走过了太多不一样的路,因而丢失了许多共同话题,又对仅有的话题也很小心翼翼。
这是成长带来的距离。
十四岁的那个秋天,出身,阶级,财富,学历诸如此类的烙印离他们还很遥远很朦胧。
他们曾被同一个陈旧温馨的世界包裹着,呵护着,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而那个秋天距离如今已经十年。
“我要回去上班了。不然我那个小气老板,要算我旷工的。”
林悠悠与他告别,她甚至没有想过要留一个联系方式。
莫名地,她想赶紧回到那个散发着海的腥味的小摊,把她的围裙穿上,笑盈盈地招揽路过的人。那个抠门的意大利摊主都说,她的销售记录是店里最好的。
蒋培羽没有留她,但他拿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吧。前几年罗星诚还想着通过□□找你呢,结果你也没回。”
林悠悠笑笑,说:“□□好久没用过了,密码都忘记了。”
蒋培羽扫描她的二维码,说:“那我不打扰你上班了。”
“再见蒋培羽。”林悠悠把空的咖啡杯扔进垃圾箱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悠悠小林,这是她的微信名。
头像是像素极低的一张照片,十四岁时短发的林悠悠。蒋培羽当然认得,那是他亲手拍的。
-
【2009年10月】
2009年的十一国庆节,蒋红国自深城回到武汉,他给蒋培羽带回一个最新款的耐克书包,一部新款的诺基亚5300和一台昂贵的佳能单反相机‘无敌兔’。
“你不是前段时间说想要个相机么,有空到处在武汉走走拍拍挺好,发展个兴趣爱好。”蒋红国在饭桌上鼓励他。
刘蓁开口絮叨道:“你就惯着他吧。他现在正是要把学习搞好的时候,不然到时候去了深城跟不上怎么办。对了,老蒋,那个新东方一对一的班你打听了吗,什么时候报名?”
蒋红国囫囵对付过去,对蒋培羽眨眨眼睛。
距离产生美,进入青春期后的那几年,蒋培羽在心理上与父亲反倒更亲近一些。
也许是因为他不会像个幽灵似的监督着他的一言一行,也许是他会尊重他的兴趣爱好,也许是他不像刘蓁那样焦虑于三五年后的他的未来,也许是他会像成年人一样对待他,与他谈一些生意上或是新闻上的事情。
因此,这个国庆节的开头蒋培羽是十分快乐的。
当夜刘蓁和蒋红国在客厅说话,他一人在房中摆弄他的新手机和新相机,前两日降了温,秋意浓起来,窗户开了小缝,不只是谁家的小孩在楼下玩耍发出一阵阵笑声,他连续对着书桌上的静物按下快门,思绪被风一吹,散开了。
—— 林悠悠在干什么呢。乡下好玩么... 不对... 我惦记她做什么?
蒋培羽又觉得有些热起来,他把自己甩到床上,烙煎饼似的滚了两滚,又伸长了手把窗户推开一些,拿出新手机,换了sim卡,给林悠悠发信息。
他问,‘乡下好玩么。’
等了三分钟,手机屏黑了。他有些烦躁,摸索着去设置里头将待机时间调得长一些。
依然没有回音。他百无聊赖,开始查看手机的音乐功能。
不一会儿,手机滋滋地震动起来,一条新信息。他刚点开,还没看清楚,刘蓁却忽然推门进来,他一激灵,把手机往枕头里一扔,大声抱怨道:“妈!你能不能敲敲门。”
刘蓁端着牛奶进来,责怪道:“你澡都没洗就往床上躺,窗子开这么大,等下又感冒了。英语单词背完没?”
蒋红国进来打圆场,说,“明天就去旅游了,你让他歇歇。”将刘蓁赶去客厅吃水果了,他又坐在他床沿隔着被子拍了拍蒋培羽的背说,“快,别惹你妈妈生气,去洗澡,今天得早点睡,明天要起早。”
又看到他桌上的相机,说:“怎么样,好不好用。”
蒋培羽见刘蓁走了,这才坐起来,说:“挺不错的,爸,你知不知道它还有摄影功能,感光度也很牛。”
蒋红国年轻时也沉迷过摄影一阵,将相机拿在手里把玩,又跟蒋培羽传授景深运用,测光的一些小技巧。
平时他们在这些事情上是有话聊的,今天蒋培羽却只惦记着枕头上的手机,频频走神。
好不容易送走了蒋红国,蒋培羽立马错身去够手机,点开一看,却发现只是一条彩铃定制的广告短信。
“靠。”
那天晚上蒋培羽很晚还没有睡着,后来半梦半醒之间又做了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林悠悠炸了一大盘木芙蓉花要他全部吃下,一会儿是罗星诚追着只狗崽到处跑。
手机又滋滋震动起来,他自梦中惊醒。
这次真的是林悠悠发来的:‘抱歉啊,手机下午没电了,刚刚看到你的短信。我想你现在已经睡了。乡下很好,白天吃饭的见到了我的堂姐,我跟她最亲了,可是她怀孕了,不能留在奶奶家睡,已经回县里了。’
蒋培羽精神了,一骨碌坐起来,盘着腿,皱着眉,给她回消息,一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跟我妈妈和小姑姑睡,她们打呼噜,我睡不着。我在天井里看星星。你在农村住过吗,晚上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星星。^-^\''
蒋培羽盯着那个笑脸,越看越觉得它与抿嘴笑的林悠悠简直一模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武汉。’
‘后天跟着我表舅舅的车回去。你呢,你不是要去长沙玩吗?’
‘只玩三天,我大后天晚上就回来了。五号要不要喊上罗星诚一起去图书城。’
‘去买书吗?’
‘图书城附近有家卖碟的店,我们可以买一些碟,下次再来我家看。’
‘好^-^ 晚安,蒋培羽。\''
‘晚安。’
是个朗晴的秋天的夜晚,天已经渐渐凉下来,天井里的台阶缝隙里斜斜长出些野草,覆盖了薄薄一层霜,林悠悠披着妈妈的大毛衣,坐在木凳上看星星。狗妈妈守在前院里,小狗儿守在她脚边,与她的拖鞋搏斗,她撑着胳膊想着心事。
她本在县里上初一,寄宿,林父林守廉跟着装修队在县里和市里做木工,偶尔回来歇个把月,就缩在县里的麻将馆里找不着人,偶尔也去学校里看望她,给她点生活费,带她在校门口的浏阳蒸菜馆吃顿饭。
爸爸没喝酒的时候是个沉默的温和的人。
爷爷去世早,妈妈许小榕伴着奶奶在老屋住。生下林悠悠后,夫妇尝试多年,也没给许家再生下一个孙子,许小榕也因此曾受过一些冷待。
她是个很勤劳又很聪慧的女人,多年以来,家里一块水稻田,五六只母猪,她都照料得妥妥帖帖,晚上抽出时间来就糊鞋盒,一个晚上能糊300个,每个1毛钱。
乡里都说林家大嫂是最贤惠的,林悠悠又生得招人疼爱,读书又要强,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久了,奶奶待许小榕和林悠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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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温和起来。
林悠悠心疼许小榕,她也不怪奶奶,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村里女人的命都是这样,十八九岁嫁了人,生不出儿子要受婆家白眼,女儿们呢都嫁去了很远的村子,又或是南下打工,一年盼不回一个。
后来自己成了婆婆又要把这白眼都还给别人。
她不要如此。
-
初一这年的冬天,舅舅在武汉的海鲜生意做得比以前大许多,在海鲜市场盘下了门面,提出要姐姐去帮忙,一个月给她开1500的工资。这对她家来说是个好大的数。
而且舅舅说,省城许多中学都能给外地生寄读。
‘悠悠老师都说了她是个读书的苗子,在县里别耽误了。’
那天舅舅许小刚从武汉跑来老屋看望她们,在饭桌边这样劝着他的姐姐。
许家只有两姐弟,父母去世早,许小刚跟许小榕很亲,他自己还未结婚生子,自小待林悠悠是最好最好的。每每自武汉来探望他们都要给林悠悠带一些新奇玩意。
那天林悠悠正趴在柴房的火炉边写寒假作业,坐在小板凳上,用高脚凳当书桌。那里最温暖,就是火光燎眼睛,过一会儿她就要揉一揉。
初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一。
许小榕隔着门看着女儿被燎得红彤彤的侧脸,她自己的脚边摊着待糊的纸盒,凌晨4点她就要起身熬猪食,水管里的自来水冻得结冰,她只能从井里压水,再把水抬上小孩儿高的炉灶,慢慢烧热。
县里的人说林守廉在麻将馆欠了债,债主几次上门来要钱。婆婆拿出了公公遗照后藏的私房钱替他还债。
许小榕细细地叹了一口气。
林悠悠不能专心,她竖着耳朵在听舅舅和妈妈说话。她听到了‘武汉’还听到了‘读书’。她想去,很想去,小学好友王佳父母都在城里打工,后来做了包工头,把她接去了城里。
小学毕业后林悠悠在县里遇见过她一次,她说‘悠悠,武汉可好了,楼房里没有老鼠,水管子里就有热水,到处都是肯德基麦当劳,还有好多大商场,吃完就可以上去看电影。城里的老师也很好,我们的英语老师去过美国,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们带了美国巧克力。’
她心里的期待就像柴火膛子里的火星,往外飞着,她好想奔到许小榕脚边,请求她答应舅舅的请求。
铅笔被她写断了。她一边削着铅笔,一边又黯淡下来,心想,奶奶会答应吗,爸爸会答应吗。不,肯定不会的。爸爸就喜欢妈妈这样,守着他的妈妈和老屋。奶奶呢,她愈来愈老了,妈妈走了谁来照顾她呢。
... ...
小狗轻轻咬她的手指,林悠悠怔了怔,回过神,像自梦境中苏醒,夜太静了,屋后的竹林簌簌地响着,像在转述她的心事。
在武汉的数月简直像一场梦,不然她怎么还是醒在这老房子里呢?
然后她想起了蒋培羽。
原来不是梦啊。
她真的去了武汉,在省城上学,那里的英语老师发音很好听。
她认识了蒋培羽,罗星诚,她有了朋友,她渐渐熟悉了那条上学的林荫道,她很喜欢那条路。
出了巷子左拐第三家是一家早餐店,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买烧卖油饼和豆浆,早餐店的阿姨很和蔼,记得蒋培羽不喜欢喝加糖的;还有平行的另一条巷口有一个修鞋匠,总是带着一顶破草帽静静坐在那儿,也不揽客,他手艺很好,三两下就帮她修好过雨伞和开胶的运动鞋。有一天突然下大雨,他送给林悠悠一把伞,还特意叮嘱她不用归还。
林悠悠觉得他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
这些都是真实的,令她快乐的,她太喜欢那条路了,每天她都提早下楼等待,从未像罗星诚一样赖过床。
她摸摸小狗的脑袋,小小地叹了口气。妈妈不许她叹气,她说叹气多了命会变苦的。可是妈妈自己就总叹气。
要是生活中只有快乐的事情多好呢。
...爸爸到底欠了多少钱呢。
...妈妈的背痛有没有好一些呢。
...为什么班上有些同学不太好相处呢。
...真可惜,她的手机是小灵通,没有拍照的功能,不然她一定给小狗拍很多照片,回去的时候给蒋培羽和罗星诚看。他们是她在武汉唯一的朋友。
她又想到蒋培羽的短信。
图书城,她从没去过,应该比县里的书店要大吧,书会贵一些吗,那天她应该穿什么衣服呢,要不趁着爸爸心情好,明天求他带自己上县城里买一件新衣服吧,她也想要那种有丝带的格子衬衫,配上一条紧身的牛仔裤。
可是运动鞋不好意思买新的,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
你在想什么呢,林悠悠。她把小狗抱起来,把脸埋进它毛乎乎的背里。又细细地,小心翼翼地微笑起来。
8. 王哥
【2009年10月】
2009年的长沙还没被打造成网红城市,有意思的景点不多,他们爬了岳麓山,去了橘子洲头,又吃了火宫殿,去了省博物馆看辛追夫人,行程也就过了大半。
他们住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是蒋红国在深城的一位生意伙伴招待的,姓刘,生意主要涉足传媒和文娱产业。第二日的晚饭也是这位伯伯请客,他直夸蒋培羽长得一表人才,开玩笑问他要不要签到他公司,他培养他出道当明星。
有女人和孩子在场,这顿饭吃得很客气,但蒋红国酒喝得不少,他兴致很高,承诺蒋培羽等他读完初三的暑假,全家一起去欧洲旅行。他们的房间是套房,夫妇俩睡里间,蒋培羽睡外面的单人床。
今晚蒋红国红着脸,硬要蒋培羽与他同睡,说‘我们两父子好好说说话。’
其实也没讲多久,蒋红国颠来倒去,不过是那几句‘爸爸赚钱都是为了你们母子俩以后过个好日子。’
‘房子爸爸已经下定金了,等着重新装修,散散味道,明年你们来了正好住进去。’
‘爸爸把厂子做起来了,以后就交给你接班。我儿子聪明,脑瓜子比爸爸好使。’
其实蒋培羽很想说,就算他不去深城,一家三口都在武汉生活也很好,像罗星诚他们家,每天都能在一块儿吃饭。但他又想到自己崭新的鞋子和相机,他知道做生意总有许多酒局,因此蒋红国的胃不好,他一个人在深城租房住,也没有人给他添衣做饭。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
蒋红国睡熟了,发出震天动地的鼾声。
蒋培羽失眠得厉害,他闻着簇新的酒店床单的味道,想念起了自己武汉的房间,那扇窗子里飘进来的栀子花香气和笑语欢声。
正朦胧有些睡意,蒋红国的手机震动了好几声,蒋培羽惊醒,是短信提醒,接连几条都来自一个未存的号码。
他并没有偷窥的意图,但因那短信一条接一条进来,他想要替蒋红国调成静音模式,却因操作不熟点进了短信。
‘蒋哥,什么时候回深城,想你。’
‘知道你带着老婆孩子在外面玩,我都不敢跟你打电话。’
‘今晚和老赵他们几个喝多了。’
还有几条更为露骨的,蒋培羽不忍看下去,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头脑空白,手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将那几条短信一条一条地删掉。
删完了他干脆将蒋红国的手机彻底关了,轻轻放回床头,然后他躺在黑漆漆的夜里钝而重地呼吸,无论睁着眼或者闭着,眼前都是一片黑暗,方才屏幕的光亮似乎留下一片幽影,跟随他的视线移动。
是个梦吗,刚刚的一切?他希望是的。
隔天早起,又是一番游览,蒋培羽的心思早已全然不在旅途上,好在下午他们即将回程。
中午在一家特色湘菜馆吃饭,蒋红国接了个电话,起身出门说顺道去抽根烟,蒋培羽心不在焉地扒饭,又问刘蓁:“妈...”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问刘蓁上次去深城探望蒋红国可有发觉什么异样,又想问蒋红国的那些生意伙伴她可有相熟一些的。
可是他犹豫了,他还不太懂成年人之间的感情规则。
罗星诚告诉他班上黄依的爸妈其实早就离婚了,为了瞒着她还住在一块儿,其实她早就晓得了;他还告诉他,刘家成的爸妈早就‘各玩各的’,他上次还在步行街遇到他爸爸牵着个年轻女人过马路。
在昨夜之前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父母之间的感情形态是什么样的,他们是他的父母,理所当然,密不可分。
他太懦弱了。害怕这样一句话会引起怎样的飓风。也许,那只是几条发错了的短信呢。还有明年,明年他们一家就要在深城团聚了,这是刘蓁多年以来的心愿...
刘蓁的薄针织衫上起了球,那还是前年他们去香港旅游时买的。蒋培羽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妈,你这外套起球了,要爸爸给你再买一件呗。”
刘蓁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肉,说:“穿得好好的再买做什么。”
“旧了。”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日子过得太好,不知道节俭两个字怎么写。快吃。”
蒋培羽没再回话,放下筷子说:“妈,我吃饱了。”
刘蓁强迫他再多吃一点,此时蒋红国推门进来,摸摸他的后脑勺说:“他不想吃就别逼他了,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
刘蓁嗔怪他说,“你就惯着他吧。坏人都是我来做。”
蒋红国给她捻了一块西瓜,说:“我这不是惯他,是孩子大了,让你也别太操心。老刘给我打电话,说这附近有家湘绣店,丝巾很有名,等会你去挑挑,我和儿子给你做参谋。”
蒋培羽感受着后脑勺上父亲手心的余温,真好,他们又是幸福的一家人了。
-
林悠悠起了个早,昨晚一想到要穿上那身新衣服,她就兴奋得有些睡不着。新衬衫就挂在椅背上,她担心有褶皱,睡前特意喷了点水,牛仔裤也是新洗好的,她担心上面有鱼腥味,特意端了个小盆用手刷的。
衬衫是前两天在县里的百货商场买的,蓝黑白的格纹,有些厚度的料子,穿在她身上很精神,要二百出头,林守廉嫌贵,许小榕捧着那料子又抓又摸,老板说‘这是广州来的货。热一点做外套穿,冬天也能穿里面,你女儿穿着好看哟。’许小榕最终还是咬牙付了款,她要林悠悠选了大一码,这样蹿了个头也还是能穿久一些。
林悠悠也很懂事,提着购物袋不再提买牛仔裤的事情。也不再提想去楼下的冒牌麦当劳吃甜筒的事情。
她现在有的那条虽然颜色深了点,有点过时,穿起来也是正好的。
海鲜市场五号已经正常开业了,许小榕出门比她早,听说她要跟同学一块儿去图书城,在桌上留下五十块钱。
林悠悠在床上赖到八点多爬起来洗漱,又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脸。
昨晚她用了可伶可俐黑头贴,今天一早起来,感觉鼻头上比平时干净。她搓了点许小榕的大宝,又用湿毛巾将刘海的毛躁抚平,就算大功告成。
林悠悠下楼的时候还不到九点,发现蒋培羽已经站在那颗木芙蓉旁等了,他今天穿一件灰蓝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是白色T恤,背着单肩包,挂着耳机,侧对着她,正踢着花坛边缘想心事。
武汉秋天的太阳懒懒的,毛茸茸的,像一双少女的手,怯怯攀上他的肩。
他看到林悠悠也下楼了,这才摘下耳机。
“不冷么?”林悠悠指指他裸露在外面的小臂。
十四岁的少年哪里知冷热,耍酷似的一摇头,说“罗星诚肯定又睡过头了。”
“不急。再等等吧。”
“你听歌吗?”他将一半耳机分给林悠悠。
林悠悠没有忸怩,为了配合他的高度,踏上花阶,蒋培羽在摆弄他的新手机找歌,林悠悠说:“哇,这是那个广告里的音乐手机吗?”
“嗯。”蒋培羽表情酷酷的,不太在意的样子,切换了一首歌。
他们不再说话,蒋培羽半阖着眼睛,感受到阳光一时透过树影直射在他的眼皮上,一时他又被阴影覆盖,那阴影给他的感觉也是轻轻的怯怯的,好像他睁眼就会消失。
他知道是林悠悠在跟着旋律无意识地摇摆。有时候他觉得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有时候又觉得那只是风而已。
林悠悠没听出唱歌的人是谁。
她虽然在县城里读的小学,歌星她还是认得很多的,有时候她和几个同学也会去县城商场地下一层的影音店试听最新的碟片。她喜欢孙燕姿,尤其是那首《逆光》她喜欢得不行,还攒了零花钱托舅舅从武汉给她买了一张正版CD。
这首歌初听平平无奇,旋律不如周杰伦的歌旋律绚烂,歌者的声音也不如林俊杰有辨识度。
可是他唱着唱着‘看前面,我忘记了是哪个夏天。你轻靠着我,飘散而过的落叶。’,林悠悠面前便有了画面,哪怕她年轻的心还没有悬吊过爱情的重量,但也朦胧中感受到震颤。
她还太懵懂,不知道这震颤是来自于歌曲,还是来自于耳机另一边的人。
“这是谁的歌?”结尾她问蒋培羽。
“陈奕迅。”
“只听说过这个名字。很好听。”林悠悠笑笑。
“他还有很多别的歌也很好听。我下到手机里,以后给你听。”
‘以后’,林悠悠喜欢这个词语。
他也喜欢蒋培羽说起这两个词的神情,不过于郑重,又不是敷衍,很寻常,像‘以后’已经被他攥在手里,摊开在她眼前。
“你俩演台湾偶像剧呢!”罗星诚盯着鸡窝头,姗姗来迟。
“你还说,都等你呢。”林悠悠调侃他。
“我的错,我的错,走吧,请你们吃豆皮。吃完再去图书城。这家我保准你没吃过。”
-
他们没有在图书城停留太久,两个男孩无论对热门成功学读物或是伤痛文学都兴趣缺缺,林悠悠在蒋培羽的推荐下购买了黄冈生物和地理真题册,三人便出了图书城往商场背后的巷子去。
“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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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被抓了吗?放出来了?”罗星诚问。
“嗯,拘留了十四天,早放出来了。”蒋培羽说。
“谁是王哥。”林悠悠问。
“我们学校门口卖碟的老板,后来因为卖盗版碟被抓起来了。店也没了。”
他那儿不止贩卖盗版电影碟片,亦卖些东洋舶来产品,且数量有限,学校男生都心向往之。当然这些也不好给林悠悠解释了。
“我听初三的说,王哥以前可牛逼了,在北京搞摄影的,还想自己拍电影,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器材都卖了,开了这家店。”
从前县城的学校里也有许多逞凶斗狠的学生,却没有这样神秘的人物,林悠悠很好奇。
可见到了面,林悠悠觉得王哥跟她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他没有艺术家常有的长发,也没有混社会必须的花臂,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些发福,寸头,脖子那儿褶出一点肉,一副敦和的模样,穿着一件半旧的白t恤,手上的茶杯里泡了两粒枸杞,杯子还是买酸奶送的赠品,
“来了,小蒋。”王哥熟稔地招呼蒋培羽。
“这是我同学,罗星诚,林悠悠。”
王哥同他们打招呼说,‘随便看啊。’又跟蒋培羽说‘怎么样,看看我这新店面还行不。’
王哥的新店在一栋商务写字楼里,左边是美甲店,右边是假发店,他夹在中间,写着‘王哥影音冲印’很是可疑。新店里不卖书了,卖正版碟兼做一些胶片冲印和相机维修。
当然这只是对外,对于熟客,他还有个小空间,里面还是卖国外片子的盗版碟。
王哥总引用他的同姓名人王小波的名言‘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王哥觉得他的使命就是把这个世界带给别人。
他领他们三人进门,房间根本容不下四个人,除了天花板,墙壁上被碟片架占满了。
王哥指着墙上说:“花样年华的00年的海报,绝版了,托朋友去香港带来的。”又指着另一副说:“那是鬼子来了的,当年搞电影的朋友找姜文给亲笔签名的,牛b不。”
王哥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林悠悠觉得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起来,谈起他喜爱的导演像个孩子似的兴奋。
哪怕这个世界两平方米不到,还随时有被查封的危险。
王哥又热情洋溢地举起一张碟,问蒋培羽:“上次那个《喜宴》还行不。\"
“还不错,就是中间有点拖拉,看得有点走神。”蒋培羽很实诚。
“是是,侯孝贤就那样,讲故事慢,这次来点爆发力强的?杀死比尔看过没。”
最后蒋培羽选了两部杀死比尔,又挑了一部叫《浪潮》的德国电影,罗星诚在王哥的推荐下买了星球大战,林悠悠挑了《城南旧事》。
挑完了碟,王哥给他的‘藏宝阁’上了把锁,又问:“对了,你新相机呢,带了吗,给我瞅瞅。”
蒋培羽把相机从包里掏出来,罗星诚说,“我靠,怪不得你包那么沉。”
林悠悠和罗星诚都是第一次看这种大块头机器,新奇得很。
王哥拿在手里把玩,又说:“这镜头配得差点意思,不过入门玩玩足够了。幸福啊。这机器小几万呢。我那时候上大学,都是跟器材室借老机子。”
“几万?”罗星诚惊掉了下巴。
王哥替他调了调参数,爱不释手,看了看他长沙之行拍的照片,又跟他灌输了一堆知识,什么快门优先,大区域自动对焦,林悠悠听不懂,也不知道蒋培羽听进去了多少。
“呐,你拍拍,现在人像表现应该比你刚设置的要好。”王哥把相机塞给他。
蒋培羽托起相机,王哥说:“别拍我,我这大老爷们有啥好拍的,你拍人家小姑娘。”
王哥扶着蒋培羽的肩,将他调转过去。
林悠悠第一次面对这样又黑又大的镜头,有些发怵,但她不愿表现得忸怩,腼腆地隔着镜头与蒋培羽对看。
取景框中她的眉眼愈发清晰起来,那么近,那么近,蒋培羽本想按照王哥刚才指点的再完善一下对焦,手指却再一次背叛大脑的指令,慌乱地按下了快门。
“你看,多好。这色彩这锐度多讨喜。”王哥抢先按下回放键。
照片里的林悠悠手里还拿着那张《城南旧事》的碟片,厚厚的刘海下一双清亮明朗的笑眼,跟‘小英子’倒有几分相似。
“我还没准备好呢。”林悠悠腼腆地抱怨。
“给我也来几张。蒋狗。”罗星诚主动比起了胜利的手势。
9. 白鹤
【2023年10月】
连秋仪走入咖啡厅的时候蒋培羽已经到了。连秋仪从远处打量他,觉得他没有变化,却又处处都是变化。
好像岁月没有剥夺他的皮囊,但偷换了其中的灵魂。
他变得和她在这个城市认识的许多人很像,很钝的神情,像散步在一条宽敞的没有阻碍的路上,早早看清路的尽头有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才能到达那个尽头。妥协又平和。
起初她是不想与他碰面的,但架不住蒋培羽客气地三催四请,两人才约出来叙旧。
“看你很忙的样子。怎么一定要约出来喝咖啡。”她客气地问。
“我是想跟你说说林悠悠的事情。”
连秋仪觉得荒谬。
“...什么事情?”
“是这样,她不是来深城了么。我这里有些闲钱,我想替她开一家甜品店。只是我现在也不方便出面,我想能否请你出面,就说你有这个意向请她合作。你们关系不错,你也知道她从前就喜欢做这种东西,也有这个想法。”
“我知道,过去很多事情都是我不对。”他好诚恳,像那种言情小说里的痴心浪子,想要破镜重圆。
“你在兴富路的哪家店看到她的?”连秋仪不同意也不拒绝,问他。
“你看我,一时忘记名字了。一家连锁的芝士蛋糕店,我老婆以前还专门跑去上海吃过。里头摆了很多蛋糕,挺多人排队。你知道吗?那天我也是替我老婆去买,大概是周五的中午十二点多,看到她了。”
连秋仪没有说话,抿了一口咖啡。垂眸看蒋培羽的婚戒,似乎有些松动,又或许是他最近瘦了的缘故,露出底下浅色的勒痕。
“开甜品店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这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请你帮忙。这方面你当然比我懂。”
她又耐着性子,与他聊了一些烘焙店的选址,装修,器材购买等方面的知识。蒋培羽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问询细节,还拿出手机将一些要点记录下来。
“行,我还有工作,得回去了。”
连秋仪准备告辞。她是向来神佛无惧的人,不知为何,看他记得如此认真,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她不该来这么一趟。
“我欠你一个人情。另外,还要拜托你就别向她提及我了。”
蒋培羽说着,将地上的几盒礼品拿上来,都是茶叶,人参之类孝敬老人的。他说话时轻微地驼着背,有些疲惫的样子,却露出庸俗的笑脸。
连秋仪推拒,说,别这么老套。她说罢,没再多留,借口还有会议,匆匆离去。
蒋培羽目送她的背影,阳光下的墨点似地,越来越远。他觉得振奋起来,少有地,这个白天总算不那么难熬。
他埋头,继续将冰咖啡喝完。
-
【2009年10月】
离开王哥的音像店,不过三点半,秋天的太阳晒得人晕头转向。他们在路边买了绿豆冰沙,这次林悠悠请客。
三人坐在小卖部前的马路牙子上嘬冰沙。他们说好,晚饭一起吃肯德基,罗星诚说肯德基新出了紫薯蛋挞,很好吃。
嘬到一半,罗星诚忽然跳起来说:“坏了,我妈今晚要带我去姨婆家吃饭,我给忘了。”
他把冰沙往蒋培羽手里一塞,就兀自跑远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我们去哪儿呢。”林悠悠问,“要不咱们也回去吧,肯德基改天等罗星诚一块儿去就行。”
“别回了。还早呢,去哪儿都行。”
蒋培羽今天借着下楼吃粉的借口早早就出了门,蒋红国还在睡,刘蓁埋怨了他几句,说好不容易爸爸回来了还惦记着跟同学出去玩。
他不想与刘蓁和蒋红国同桌吃饭。蒋红国手机里的那几条短信,像一根针,密密地扎在他心上,扎破了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一切。
他看惯了蒋红国对刘蓁的温情脉脉,他仰望蒋红国为这个家的付出,他很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以后他也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丈夫和父亲,给妻子和孩子遮风挡雨。
可前夜之后,这些在他眼里成了最做作的表演。
刘蓁似乎毫不知情,她还在尽心地扮演一个面面俱到的妻子,这让他无言以对,觉得得知真相的自己十分罪恶。
“其实我开学前一周才从县里搬过来,找房子找了好久,周末我妈总是要去市场,我们也没出去玩过。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玩的。要不你决定吧。”
“武汉其实没什么好玩的。那些景点都是赚外地人的钱。”蒋培羽耸耸肩说。
人都是如此,总觉得自己的家乡平凡,也嗤笑那些异乡人在一些平平无奇的景点一个劲儿地拍照留念,等有一天离开家乡了,才会有些遗憾,想着也应该去那些景点看一眼才对。
不然如何与其他人谈起家乡呢,总不能说居民楼和老巷子的琐碎吧。
林悠悠笑了,提醒他说:“可是我就是外地人啊。”
蒋培羽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说,“那要不我带你去黄鹤楼吧。我外地的亲戚来,我妈都带他们去黄鹤楼。”
武汉是林悠悠到过最远的地方,而黄鹤楼是林悠悠来过的第一个‘景点’。
黄鹤楼原来不止一幢楼,黄鹤楼下有山和新修的公园,公园里有亭台楼谢,小池回廊。林悠悠没去过苏杭,但她喜欢语文,喜欢古诗词,向往那些十里长堤,柳浪闻莺的景色。这里有些像她想象中江南的样子。
对比其他匆匆的游客,林悠悠走得慢,蒋培羽不催她,跟在她身后举着新相机到处拍拍,也为她隔开人潮。
偶尔他们被人潮推挤,会一前一后靠得很近,但谁都装作不在意,假装看风景。
两人买了门票进入楼内,林悠悠一板一眼地研究那些牌匾,巨幅壁画和三楼的文人绣像及诗词。
其实这儿连古迹都算不上。
蒋培羽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这楼是80年代完全新建的。黄鹤楼的旧址早已被长江大桥取代,只留下一块大石头作旧址的见证。
可是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兴致勃勃,他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也跟着她认认真真地参观起来。
他们登上五楼的观景台时已是黄昏时分。
从此处看去,三楚一楼的牌坊之后便是长江大桥,秋光潋滟,江水粼粼,他上次来还是小学时的春游,纯粹走马观花,今天却有不一样的感受。
“江的那头是哪儿。”林悠悠问。
“汉口和硚口,再往北一点是江岸区,那边比较新,有很多新的商品房。”
“再往那边走呢。”
“再往北有金银湖。那边挺舒服的,下次我们也可以去走走。”
“那再远一点呢。”
“那就出武汉啦。”
林悠悠笑笑,问:“你以后还会回武汉吗?”
“可能偶尔逢年过节吧。我妈说深圳比武汉好,他们还想让我出国念书。”
“我有个表舅舅也在深圳。他也说深圳好,遍地是黄金。”
林悠悠想起她那个子矮小,爱财如命的表舅,兀自笑出声来。
林悠悠没出过省,也没坐过飞机。她没法想象出国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从县里到武汉的大巴车又闷又慢,有人吐在车上就更糟糕了。中途大巴车停在服务区,男人们冲下路边尿尿,掏出自己的一团性/ 器,有些孩子就在一边玩,大人们太累了,懒得管。
不知道坐长途飞机是不是同样的感觉?二十四小时都要说英语岂不是很难?她前几天在麦当劳遇到过几个外国人,店员不会说英文,手忙脚乱地比划,还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姐姐上前解围。其实她也听得懂一点,但她发音太差,不敢贸然出头。
蒋培羽以后大概会是比那个大姐姐更厉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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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吗?”林悠悠问。
“他们想让我去。至于我,我觉得这里很好。可是他们大人总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才是更好的。”
他眺望这座城市。他太熟悉这里,时常忘了自己有多眷恋它。
“我觉得你应该去!多好啊。我以后也要去,我想去外地上大学,北京,上海,深圳,都可以。我们县里以前有个姐姐成绩很好,大学考去了上海很好的学校,在我们那里出一个这样的学生不容易。后来她又去日本做外贸生意,特别厉害,给我们县一中捐了好多钱,搞了两个图书阅览室。那些书都是崭新的。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国外看看。虽然我英语水平不好,但以后总会变好的。”
林悠悠神采奕奕地诉说着,而蒋培羽喜欢她此刻的表情,和她想要拥抱未来时的那种生命力。
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矫情,他已经拥有了她做梦都想拥有的一切。
可是他心底又十分真诚地眷恋着这座城市,如果可以,他好希望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赠予给林悠悠,让她像个最知足快乐的富翁一样,从这里出发,去更远的地方求学,遨游,而他只需要卧在故乡的江边,在黄昏时分,看着她飞远再飞远,再惬意地等待她,就像这座塔楼在等一只白鹤那样地 —— 等待她。
“你发什么呆呢。”林悠悠笑他。
“没... 没有。”蒋培羽可疑地低下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好在夕阳余热未消使人头晕目眩,他可以怪罪在那上头。
他岔开话题,说:“这个相机还有个摄影功能,你想不想试试。”
方才在楼下,有许多次他都想说,‘林悠悠,我给你拍张照吧。’可是都作罢,取景框从她的脸上多少次一闪而过,最终只是拍下了池塘花影之类。
“这么厉害啊。怎么试?”
“我来录,你就对着镜头说说话。”
“说什么呀,我一拍照就很尴尬。”
“就随便介绍介绍。跟那些导游一样。”
蒋培羽用下巴点了点远处那个带小黄帽的导游。然后端着相机,按下了录影键。
为使得行为看上去严肃而正当,他先装模作样地拍了远景,然后距离拉近,又从楼的檐角右移,林悠悠的脸这才出现在取景框中。
“大家好!”林悠悠煞有其事地对着摄像头打招呼。蒋培羽憋着笑。
“我们现在在武汉的黄鹤楼。我们,就是林悠悠和蒋培羽。”她一本正经地注释。
“现在是2009年10月5日的黄昏。”她侧过身去,伸出手指向远处,“那边是汉口,那边是硚口,那边是江岸区。黄鹤楼与晴川阁、古琴台并称为“武汉三大名胜” ... 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 还是... 是‘中国古代四大名楼’之一。”
蒋培羽没想到她把这些都背下来了,他笑得取景框都在抖动,说,“你记性这么好,咱们语文课代表应该换成你。”
林悠悠瞪了他一眼,正在录像,她不好打断,又说,“那我还能说点什么呀。”
“随便。”蒋培羽恶作剧似的不肯把镜头从她脸上挪开。
取景框里的她小小的,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又逃走,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短发,又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头说,“我们这次愉快的参观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来给大家背一首诗吧。”
她煞有其事地背诵起了《黄鹤楼》。
渐斜的夕阳像个流心的鸭蛋黄,将整座城市染成慵懒的橙红色,江上的船轻轻地荡,水鸟悠闲地低飞,一切浓缩再浓缩,凝成琥珀,以至于许多年后提起武汉,蒋培羽心中的第一个画面仍是这个倦倦的黄昏,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背诵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好在彼时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是盯着取景框里的人,笑着,闹着,又渐渐地渐渐地红了脸。
10. 第十章
【2019年7月】
欢送师兄回国的火锅吃到一半连秋仪才姗姗来迟。
留学生中国人圈子小,圈子越小就越容易生事,也容易捕风捉影。其实颠来倒去大多就是一些感情或人际上的纠纷,谁甩了谁又跟谁无缝衔接,谁和谁不愿意带着谁一起玩儿,诸如此类。
连秋仪因着家庭背景本就是个圈子里的焦点人物,因此她到前,蒋培羽已经听了好几段她的故事。
有个女生说她没什么团队精神,做小组作业的时候极有主见不愿让步,若是有人拖后腿或者当free rider她就直接把证据交给TA,就算是同胞也不给点面子.
蒋培羽猜了半天,搞不清她是在说些二手消息还是在说自己的亲身经历.
有个男生又说她换男友如换衣,他有个朋友与她交往过,说她脾气大,十分难搞。
连秋仪是师兄邀请来的,与在座其他人都不熟,自落座后大家倒都客客气气的,有几个还借机与她攀谈,来自广东地区的人则说起小时候对连式糕饼的回忆。那个女生也凑过去,问她下学期选了哪些课。
蒋培羽想起方才一众人的嘴脸,也不做声,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入学一年以来他从未与这个圈子里的任何人有过什么深交,有几个玩游戏或者健身的搭子,偶尔师兄组织活动他出于礼貌会参加,仅此而已。
尽管蒋红国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叮嘱他,读书时期就是要多交朋友,积累人脉。
众人饭后喝了些酒,一波人开始桌游,一波人则开始玩switch。蒋培羽有些困倦,但今晚是为欢送师兄,他也不能扫兴躲进房间。
有个瘦瘦白白的女孩去给自己斟了一杯百利甜,回来再落座时自然就坐在了他身边,肩挨着肩,蒋培羽见过这张脸几次,却忘记她的名字是叫陈倩颖还是陈晓颖了,只能硬着头皮与她聊。
“诶,我本来以为你是深圳人,没想到师兄说你其实是武汉人,我爸爸也是武汉人,我知道boxhill那边有家湖北菜很不错,比city里的正宗多了。下次一起去?”
他分手之后消息不胫而走,师兄曾作主想给他做些介绍撮合。毕竟这圈子女多男少,话少,低调,无不良嗜好,长得好看的男人就更是撒哈拉里淘金。
有人密切关注他也不新奇。
他敷衍了几句,为了逃离便裹了外套借口去阳台上抽烟。
推拉门关上他才发现有个人早已抢占先机。
连秋仪正在跟人打电话,听上去似乎在聊店面,租金之类的事情,见他来了,她也没挂电话,做了个‘你自便’的手势,便兀自继续对话。对面大概是房产中介一类的人。
“不好玩?”挂了电话她主动搭话问。
“有点闷。”蒋培羽答。
“不止一点吧。”她笑,从包里拿出女士烟抽,还向他借了个火,“无聊死了,玩来玩去就是这些人,背后嚼着舌根,第二天又友谊万岁美美自拍了。到时候回国去了,隔几个月还要怀念一下留学生活,跟来月经似的准时。我俩在阳台上这么站十分钟,我敢打包票,明天他们就说我想泡你没泡成。”
蒋培羽笑了。连秋仪心直口快,可以想像在这样的小团体里确实容易得罪人。不过她显然一点都不在乎。
“你要租商铺?”
“是,跟我一个好姐们儿准备创业呢。”
“做什么?”
“做欧包和点心。这边留学生多,但是local的店里多是做传统面包,Croissant,Sour Dough那一类的,市中心一家欧包店都没有。我之前和一姐们儿试营业过一段时间,她出技术我搞运营,有赚头。”
留学生创业的不是没有,但是像她这样计划开店的不多,听起来她是一个自信,且具有很强的执行力的人。
“我得走了,明早我还得去看门面,等开了店,记得来光顾。”
她掐灭了烟,爽快地与他告别,进了客厅,拎着那支新款的chanel,只与师兄堆着笑道了个别,其他人一个眼神都没给,扬长而去。
果不其然,她离开后,方才八卦她的几个人又凑到一起,明显又找到了别的说头。
蒋培羽的烟燃尽了,困倦地看着这一幕,像在看一出滑稽的哑剧。他掏出手机,给林悠悠编辑信息“有时间一起出来吃个饭?”
那边没有回音,她是上班族,应该睡得早。
他们这一块儿高层公寓密集,从这儿望出去,到处都是方块形状的灯光,鸽子笼似的,他百无聊赖,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看过去,觉得沉闷不堪。
背后房间里谈论的话题他隔着玻璃也能猜到,不过学业,恋情,购物,名牌,买房,买车,就业,父母,资源,社交,人脉,关系,自他高中就读那间国际学校始便被这些话题这些人浸泡。
不过他没有什么资格在这窗外假清高,他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蒋红国说了,等他明年完成学业回国,就替他托关系去某国字头的金融机构工作,蒋红国多年经营的人脉关系他也能用的上。至于生活上,从前还能谈些小情小爱,到了二十六就得收心,之后找个比覃玥更温柔懂事的,结婚生子。
他把林悠悠的微信头像点开,放大了看。
—— 照片曝光有些过度。
他本都快忘了,现在记忆如潮涌,清晰如昨 —— 那一天的武汉阳光正好,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
-
【2009年10月底】
这天的武汉阳光正好,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四中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林悠悠报名了四百米跑,中长距离是她的强项,小学的时候市里有人来选田径苗子,她手长脚长还被选中过,只是许小榕舍不得她小小年纪就独自去市里也不愿她去受那份职业运动员的苦。
她的项目在上午,因此今天她来的早,没有等蒋培羽和罗星诚,想先趁着操场人少去热热身。
教室里人不少,班长和几个班委已经在忙进忙出了。
秦妙也在,她是拉拉队长,今天不用穿校服,她穿了一条米色灯芯绒长裤,淡粉针织衫,公主头,系了一根淡粉色的丝带。
有几个女生围着她叽叽喳喳的,“秦妙你这双鞋好好看啊,是阿迪的新款吧。”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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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吧,我也不知道,我爸前两天去香港出差带回来的。”她甜甜地笑着,仿佛笑容也是淡粉色的。
若论容貌秦妙比起朱敏略输一些,但若论受欢迎的程度,秦妙绝对更胜一筹。
不久前林悠悠看书时看到过一个词‘八面玲珑’,她特意翻了成语词典,觉得这个词很适合形容秦妙。她就是有这样一种特别的气质,女孩子们围着她觉得她从头到脚都完美,男孩子们喜欢跟她开玩笑,其中当然有些暗恋她,老师们对她格外宽容就连一向严肃的数学老师也是,甚至只有一两面之缘的陌生人也本能地想与她亲近。
林悠悠刚来时,她对林悠悠也示好过,那还是一次排球课,分组时林悠悠落单,秦妙主动跟她一组,她们说了好些话,秦妙还夸她身材好,个子高又瘦,又说你要是把头发留长肯定更好看,咱们初中管得挺松的,你就说你在外面上舞蹈班就行了。
可是后来秦妙就莫名与她疏远了,连带她那个小圈子的女孩也都对她爱答不理。
林悠悠在这些事情上还稍有些迟钝,某一天与蒋培羽面对面楼下吃粉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才想起来,恐怕这态度转弯的源头出在蒋培羽身上。
可是他们三人同住一个小区,这是全班同学都知道的事情,至于秦妙喜欢蒋培羽,抑或是蒋培羽到底喜不喜欢秦妙,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她并不关心更不过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并不是唯唯诺诺想要讨好每一个人的性格。许小榕学历不高但在对她的教育上并不马虎,总是教她做人做事无愧于心的道理,蒋培羽罗星诚是她在这里交到的唯二的朋友,她绝不会为了撇清关系而刻意疏远他们。
正想着这些,副班长走过来了,她负责对接班里所有的运动员,确保他们赛前补充营养,准时参加比赛。他们三班去年靠着几个体育特长生取得了年级第二,今年的目标是保二争一。
副班长跟秦妙关系很好,其实她长得也很清秀,美中不足大概是鼻子有些塌,其实本没人在意,但她每每抱怨或是想尽办法遮掩,有时干脆用夹子把鼻梁夹起来,弄到最后大家都关注起了她的缺点。
副班长倒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见林悠悠来了,便把给运动员准备的矿泉水,脆脆鲨,酸奶拿给她,干巴巴地交代几句,完成了任务扭头就走了。
临走时她横着眼睛瞟了一眼林悠悠的鞋,也没说什么,又回去和几个小姐妹交头接耳起来。
林悠悠瞥了一眼自己的运动鞋,是个仿冒的杂牌子,还是上个月舅舅给她在武汉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买的。那几日鱼铺子生意很好,舅舅心情就好,要她在货架上挑自己最喜欢的。
舅舅和妈妈都不知道,对于初中的孩子而言球鞋就如同一个标签,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流行的,更别提耐克或者阿迪达斯。他们自己也从批发市场买衣服,每次都要讨价还价半天。
林悠悠一个字也不忍心跟大人提,她觉得脚上的球鞋,软和,跟脚,有弹性,里面垫着妈妈做的鞋垫,除了没有那个勾,一切都是很好的。
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那个标志,好像把那个勾踏在脚上,人生的路才能走得更正确似的。
11. 第十一章
罗星诚咋咋唬唬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里传来了,抬起头,秦妙正矜持地将一缕碎发挂到耳后。
下了两天雨,好不容易有个阳光灿烂的天气,林悠悠觉得自己像一株小草,亟需一些阳光,晒干心里的一点点水汽,然后她的身体就会重新轻盈舒展起来。
她把酸奶和脆脆鲨揣进兜里,从后门往楼下去了。
林悠悠在单杠那处徘徊热身,又百无聊赖地靠在最矮的单杠上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人。
这儿比县里的初中簇新,气派,但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想念那里,县里的学校后面是青青的小山,若是春天,体育课的时候她们会跑去后山挖竹笋,挖得满头大汗,比做沉闷的课间操或是无聊的跑步有意思得多。
她闭上眼睛,想象后山的那份清凉,可惜今日艳阳当空。
“躲在这里干什么。”
林悠悠吓了一跳,睁开眼发现是蒋培羽,手里拿着单反相机,正以肘撑着单杠侧头看她。
他报名了男子400米接力,今天也是一身很清爽的运动装,短裤,跑鞋,外套。
好看是好看,就是上面都有那道勾,真让人心烦。
“热身啊。”
“第一次看有人闭着眼睛热身的。”他笑,又问“你的项目在几点?”
“11点就是预赛了。决赛在下午。”
“我看你体育课也没怎么练,能行吗?”
林悠悠初一时校运会400米和800米都拿了奖,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也懒得与他饶舌,一副世外高人的表情道:“你等会看我跑就知道了。”
又想起什么,说:“对了蒋培羽,等会我跑的时候,你能不能用你的相机给我录一段。我想寒假带回去给我奶奶看。”
蒋培羽当然答应,又掏出耳机说,“还早呢,听会儿歌?”
林悠悠点点头,见他哆啦A梦似的又从兜里掏出酸奶说:“给你吧,你不是喜欢草莓味。”
“我已经喝了一杯了。”
“再喝一杯呗。补充营养,给我们班拿个名次。一班,二班都有体育生,不好对付的。”
她接过来,专心对付酸奶的吸管,蒋培羽已经抬起手,把耳机塞进了她的耳中,旋律流淌,她使劲儿吸了一口酸奶,浓郁的,清甜的。
许小榕只舍得买超市里最便宜的红枣调味酸奶,买六送二,有时候还送一个保鲜盒。但她不喜欢那个味道。
她喜欢水果味的或者巧克力味的东西,要甜甜的,但又要恰到好处,让人想起一切可爱的人和事。
还是陈奕迅,她记得这个声音。
这次他唱的是粤语,她听不懂,第二段高潮后她问蒋培羽,这首歌在说什么。
蒋培羽告诉她,这首歌叫《七百年后》是一个叫《瓦力》的动画电影的主题曲,讲的是人类逃离被垃圾填满的地球之后,有一个叫瓦力的机器人还在日复一日地清扫着地球上的垃圾,把垃圾压成一个一个的立方体。这个机器人有一个小小的家,里面有人类留下的一些东西,打火机,魔方,歌舞片的录像带,但它没有伙伴,非常孤独,就这样过了七百年,它遇到了另一个机器人,就把这七百年里攒起来的东西都分享给她。
“一句话很难概括。不过很好看。虽然结局多少有点‘合家欢’... 但是你会喜欢的,我有碟,你们可以来我家看。”
很多很多年后,林悠悠搞清楚了歌词,也看过了那部电影,mp3被ipod取代,ipod又被智能手机上的听歌软件取代,这首歌一直躺在林悠悠的收藏夹里,有时候上班路上,天还未大亮,她会边走边跟着哼——
‘无论枯干山水/ 旧时年月投入垃圾里/ 你我一起同居/ 仍然能送你/ 儿时玩具/ 老地方抱着/ 一起安睡/ 七百年/ 随年岁/ 记忆老去’
哼着哼着,她会想起第一次听这首歌的那一天,一切都金黄金黄的,像在记忆里发生过最完美的美拉德反应,温馨得不真实。
学校的跑道柔软宽敞,有那么轻轻的一缕风,恰好在发令枪响之后吹来,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托着她往前跑。那天她暂时摆脱了重力,轻盈得像一只风筝,飞了起来,看台上大王,罗星诚,朱敏,曾瓦罗蒂甚至副班长都在为她加油,而蒋培羽在终点处,她看见他不断地举起相机按动快门...
... 林悠悠把所有的对手都甩出了优美的距离,仿佛滑翔着,还有时间走神,她想,蒋培羽确实生得好看,不怪秦妙小心眼,人总有私心,但凡心爱的东西都不愿轻易分享。
她心里的泡泡也跟着她一起摆脱重力,飞了起来,在她心里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
真好啊... 他在终点等她。就像瓦力等待七百年后出现的伊芙。
-
那天林悠悠的夺冠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回到看台后,许多与她不熟的同班同学赛后都来跟她说话,有的问她以前是不是田径队的,有的跟她说等会校报的记者要来采访你呢。
朱敏俨然成了她的赛后贴身助理,给她准备了冰水,湿巾,递到她手中又神经质地说,坏了,体育老师是不是说过剧烈运动之后不能喝冰的,要不你喝曾瓦罗蒂养生壶里的水吧。
曾瓦罗蒂把自己的脆脆鲨递给林悠悠,在一旁赧然地说,“我里头装的是冰可乐。”
难怪他吹气球似的越来越胖。
大王一向和蔼,今天带着顶滑稽的遮阳帽子,也坐过来,文绉绉地说说:“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我们班女孩儿个顶个地厉害。”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文人折扇,给她扇风,说:“一看你就是身体素质好的,我发现了,咱们班你是唯一一个不近视的,现在的孩子,不运动,天天就是玩手机看电视。”
林悠悠捏着冒冷气的水瓶,受着来自班主任的小凉风,受宠若惊。
罗星诚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他向来不怕大王,说:“老师你给我也扇扇呗。武汉这天气,没辙。”
大王问他,“人家是咱们班的股肱之臣,你又是为啥。这次我看你一个项目都没报。”
罗星诚没搞懂什么大腿啊屁股的,他嘿嘿笑说,“老师,我手脚不协调,咱班能人太多,轮不到我。但是我会爬树,爬得老高,小时候我妈老打我,我练出来的。下次你跟校长说,让他弄个爬杆儿的项目,咱班又可以多拿个第一。”
大王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子,大家乐呵呵地笑起来。
树影温温柔柔地摩挲着每一个人快乐的脸,阳光洒进林悠悠的眼瞳里,她的身上还出着细细的汗,真好,她要永远记住这个温度。
蒋培羽也走过来,他方才去帮林悠悠看成绩了,“59秒67分,田径队的老师也在那儿呢,说等会要来找你聊聊。”
大王看他端着相机,说,“诶诶,正好,培羽,来给大家照个照片。”
大家簇拥着林悠悠,大王展开的折扇上写着‘知足常乐’,秋天的这一刻,其中的兴高采烈,欢声笑语,浓缩,定格。林悠悠望着镜头,心中有些微微的遗憾,如果蒋培羽也在画面中就好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以后只要看到这张照片就能想起拍照的人,至于他的模样,她不需要照片,也能永远清晰地记得。
后来她才领悟到,人年轻的时候,真是好喜欢用‘永远’这个词 —— 这是一种奢侈和特权。
-
三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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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以偿拿到了全校第一,领奖的时候是秦妙上台,她脸晒得红扑扑的,像个可爱的洋娃娃,举起奖状的时候他们班的欢呼声要喊破天际似的。
秦妙这一天确实尽心尽力,有比赛的时候带着大家喊加油,没有比赛的时候就组织那几个语文好的同学蹲在地上写广播稿,播出一篇加五分。林悠悠看着她像只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忙前忙后,粉红色的丝带飘来荡去,她握着冰水心想,也许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也许她们也可以尝试成为朋友。
收拾书包的时候,秦妙走过来,她问蒋培羽,等会大王要请所有的运动员和班委会的同学吃肯德基呢,蒋培羽你会去吧?
虽然知道秦妙的一些心思,但蒋培羽待人一向是很礼貌的,他问,大家都去么?
秦妙说:“当然啊,你们男子接力的也都去。班长副班长也去。”她余光看向了林悠悠,第一次亲昵地说:“悠悠你也来啊。”
林悠悠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她知道秦妙只是想说服蒋培羽,她冲秦妙微笑了,说:“我家里有点事情,不能参加了,你能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吗?”
每到周五她都要帮妈妈和舅舅算账,第二天他们早早就要去市场出摊。
秦妙巴不得她不去,林悠悠与蒋培羽罗星诚上下学总是形影不离,虽然没什么过密的行为,但她还是嫉妒极了。
秦妙甜甜地说“没问题。”副班长也凑上来,说:“给个面子啊,蒋培羽。”
那天的聚餐很愉快,大王大手一挥说想点什么随便点,老师请客。
大家振臂高呼,也不跟他客气。那几个接力赛的男孩子一人吃了两个汉堡,大王一边看他们狼吞虎咽一边说,年轻就是好啊,吃啥都不长肉只长个儿。
蒋培羽左手边坐着秦妙,偶尔她毛茸茸的针织外套会碰到他的小臂。蒋培羽识得美丑,他承认秦妙确实是好看的,她也有许多优点,会照顾大家的情绪,有她在的场合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玩到一起去,她还会跳舞,听说她妈妈想让她走舞蹈特长生这条路。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自己的胳膊。
可是他并不心动,哪怕他们近在咫尺,哪怕秦妙是许多男生的梦寐以求,都与他无关。
在这个秋天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彻底摆脱了孩童时期的矇昧。
吃了饭才六点多,大王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便先行回了家。
第二天是个周末,大家拖拖拉拉三三两两走在步行街上,各有各的一点小心思。副班长喜欢体育委员,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块儿去,秦妙和另一个女孩儿跟在后头痴痴地笑,又用手机拍下模糊的照片。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晚风一吹,发酵起来,盖都盖不住。
秦妙又提议这附近新开了个满记甜品,要不我们去吧。她不敢看蒋培羽。
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蒋培羽不想回家面对刘蓁日复一日的唠叨,也从善如流。
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罗星诚给他打了五个电话,六点多的时候。
他打过去,无人接听,再打,过了很久,罗星诚接了电话,说,靠,你怎么才接电话,林悠悠家出事了。你快回来吧。
“家里有点事,我先走了。”蒋培羽甩下这句话就去路边拦车。
秦妙的笑凝结在脸上,跟他关系好的男孩子跟上去,扒着他的肩膀问:“没事儿吧?”
在重遇林悠悠之前的那些年,蒋培羽一想起这个夜晚的一切,欢笑,美食,暧昧的少男少女,心中都会泛起无力与憾恨。
有时候甚至有作呕的生理冲动。
——虽然他早慧地明白命运像一尾灵活的鱼,极难握在自己手中。
12. 第十二章
【2019年7月】
墨尔本,七月初,深冬。
复古造型的电车叮叮铛铛地掠过眼前,游客们兴奋地与来车合影,林悠悠带着一顶起球的黑色冷帽,黑色羽绒服,单肩斜挎着帆布包在等车。
头发到了有些尴尬的长度,扎在脖子里,一点点痒,她想着哪天有空了自己剪一剪。
同住的小姑娘搬走了,不然前些年她们都是互相帮忙剪发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想念那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姑娘,福建沿海小镇来的,刚来的时候与祖父母通话时会瘪着嘴,偷偷抹泪。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弟。
南半球并不如人们想象中只有阳光沙滩四季如夏。墨尔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五点太阳就倦怠地落了山,不顾还在匆匆返家的路人。
雨天比晴天多,下雨的时候,街口,便利店,站台,电车,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一股霉味。
家中没有取暖器根本过不去冬天。
比起外来客,她是对墨尔本了如指掌的当地人,但对比真正的当地人 —— 她瞥了眼身旁穿着学生制服大聊特聊澳式足球的几个金发高中男生 —— 她又永远是个异乡人。
眼看又要下雨。
车来了,缓缓往北开去,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试图隔绝这个雨天。
耳机是有线的,不如那些蓝牙入耳的时兴,也没有降噪功能,鸣笛声,轨道声,雨声,几个车位的青少年大声的玩笑声都和音乐混为一谈,她的思绪也陷入暂时的混沌之中,不经意地转动酸痛的手腕 —— 冬天长时间地浸泡冰块,使她手肘的关节时常处于酸疼和麻木之中。
到了中央火车站,换乘人多,前后花了七八分钟电车才重新出发,她站在只有一人宽的走道上,努力地把自己的雨伞拿得离坐着的人远一些 —— 一位满脸不耐的白人大妈披着钩针围巾,带着红色的框架眼镜,斜斜看了她好几眼眼。
她住的远,想着,待会儿这些坐着的人里总有人要下车吧。她在寿司店忙前忙后了一天,腿都要断了。
电车的车厢和车厢之间是老式的双层连接门,这时忽然开了,前头车厢太满,匀过来几个人。
林悠悠也是让无可让,侧着身子,让他们过去,大妈的口红都快贴上了她的羽绒服。
最后一个人走到她身边,不动了,林悠悠心想,这人也想抢位置不成,no way!
抬起头,愣了愣,迟疑地招呼:“怎么是你。”
蒋培羽背着书包,头戴式耳机,看样子像是刚刚结束学习。
“好巧。”他取下耳机。
“去哪儿呢?”
“Boxhill。”
“吃饭?好巧。”
“嗯。”
她住的地方也在‘盒子山’周边,只是离火车站有些远,要转几站公交。
出城几站后,大妈和她的花臂同座都下了车,车厢内松泛许多。
他们并肩坐下,林悠悠刻意看窗外,想着这样总可以维持一些客气和距离。
哪想到郊区只剩夜色茫茫,二人的面容在车窗上都无处遁形。
“你工作很忙吗。”他忽然问。
“嗯,有点。”
他们都知道的,意在言外。
两周前蒋培羽的那条约饭短信她次日才看到,没有回复,以为可以就此淡忘。
她并不想再与蒋培羽搭建起联系,何况十年之后他们确实孑然不同,说白了,除了眉眼轮廓还有迹可循,几乎成了两个陌生人。她看过了他的朋友圈。他确实如她无数次想象过的一样,搬家,升学,恋爱,出国。
乡音已全改,甚至连偏爱的口味都已变换。她吃不了太辣的湖北菜了。
十年像一把锐利的锉刀,把那点青春回忆留下的可以相认的痕迹,一一挫平,再涂上别的颜色。
何必呢。
她上次回国时与王佳见了一面,她嫁了个有钱的武汉人,开着奔驰车,但好像并不快乐,开口闭口都在跟她说钱的事情,香奈儿的钱,二套房的钱,小孩上补习班的钱,同乡里谁死了作人情要封的钱。几乎再难在这个打扮精致的少妇身上寻找到童年竹林中奔跑的玩伴的痕迹。
那天回家的路上她有些懊恼,也许不见这一面更好些。像密封的酒,一旦见了风,很快地就会腐坏。
“我看到你朋友圈了,我能去看房吗?”蒋培羽忽然问。
与林悠悠同住的同乡小妹签证到期要回国了,她前几天刚把招室友的广告发在朋友圈。
“你要找房?”
“嗯。”
“要倒两趟车,你上学不方便的。”
她知道他现在住的地方,市中心,阔绰的留学生首选,离一切都近。
“我爸破产了,城里的公寓涨租,负担不起,我也不愿再多伸手问他要钱。找个地方先过渡。”
这实在是个无论如何推拒不了的请求。他愈平静,她心中愈有种莫名的歉意。
林悠悠模模糊糊想起刘蓁的脸,想了想,点头说:“那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有空来看看吧。但条件一般,你估计住不惯的。不过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租房信息。”
“...要不,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林悠悠拧起了眉。
记忆中温柔沉默的少年残影在这个冬天封入结薄冰的河底,取而代之的是车窗上成年的蒋培羽。他的外套上有风霜的寒意,成年男子的眉目,薄唇,有棱有角,不多一笔,像一副素描。
与他少年时期相似,又无一处相同。
他执意要与她产生一些交集。
可是何必呢?
“那我先打个电话,看看他们方不方便。”
“他们?”
“嗯,一共住了三个人。要搬走的那个姑娘,我,还有我丈夫。”
-
【2009年10月】
罗星诚的车技不如蒋培羽好,而且他骑车不专心,老喜欢回头跟林悠悠说话,一路惊心动魄极了。
拐进熟悉的小巷,罗星诚说:“你别紧张啊,嘿嘿,我车技看似不好,其实稳着呢。”
他前轮磕着一块儿碎砖,车头抖得两边摇,拨浪鼓似的,林悠悠差点被吓哭了,说:“要不我下来走吧。”
罗星诚不乐意了,说“瞧不起谁呢。”说罢又卖力地蹬起来。
一路险险地擦过晒豆角的簸箕,晾晒的裤衩,嗑瓜子的老奶奶,还有嘬着钻石糖的小学生。
林悠悠闭着眼,心中念着阿弥陀佛。听到罗星诚在前座说:“林姐姐,你觉得蒋狗这个人怎么样。”
林悠悠睁开眼,下意识说:“什么怎么样。”
罗星诚奸诈地笑两声说:“没啥,我就问问。”
林悠悠想给他的后脑勺来一巴掌,为了行车安全又作罢。
她又不傻,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们往家属区骑,远远地看见吴娟在巷口等人,系着围裙,有些焦灼的姿态。
“给你配手机真的是摆看的,怎么不接电话。”她劈头盖脸训罗星诚,又缓了缓神情,对林悠悠说:“悠悠你快给你爸打电话,刚刚有人去你家找人,找不到就开始砸东西,拦都拦不住。”
林悠悠愣了愣,向单元楼跑去,罗母想拉住她,扑了个空,罗星诚也想跟着去,她说,“你凑什么热闹,快去麻将馆喊你爸,让他去找小杨警官,别等会真出了事... 造孽啊造孽。”
小杨警官是他们这片的片儿警,天天早上在她这儿吃粉,小杨警官的老婆是吴娟的同乡,久而久之,小杨警官也跟着他老婆认真叫吴娟一声阿姐。
许小榕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流泪,她的上衣都被扯破了,露出一截膀子,林悠悠静静地走进门,门前聚集了一些好事的邻居,只是谁都没有上前。
她分不清是自己在颤抖,还是许小榕在颤抖。
家里一片狼籍,角落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掏了出来,她房间里衣柜被砸在床上,镜子碎了一地。那是他们家唯一一件新家具,是许小榕在她的央求下为她新添的。
有个精瘦,耳上别着烟,脑门前一撮白毛的男人还在她房间四处逡巡,林悠悠眼睁睁看着他的皮鞋踩过她最心爱的那件衬衣。
她说:“叔叔,不要找了,没有钱。”她想站起来,跟他们说些道理,她想,他们总有妻子儿女,总能理解一些她们的无奈。许小榕死死按住她。
客厅里那个男人回过头看她,他的眼白发黄,好像被烟熏了很多年的墙壁,他目光似笑非笑地在许小榕肩膀上粘腻地停留了会儿,对许小榕说:“你女儿长得好看,取了你们俩优点。”他顿一顿,又说:“在四中上学吧。”
许小榕又颤抖起来。
母女俩在那群男人的簇拥下下了楼,其中两个年轻的搬着一台电视机,那是她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林悠悠搞清楚了,他们是放高利贷的人,在找林守廉。
林守廉欠下了二十万,彻底消失了。从上周末起林悠悠就再没见过林守廉,虽然他不着家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跟着装修队去做活儿,有时候在麻将馆蹲着,但这次他五六天未归,林悠悠问许小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许小榕不肯跟她说,只说放学了别在外面逗留,也别应什么陌生人的话,跟罗星诚或者蒋培羽搭伴回家。
结果还是找到了家里。许小榕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哪里懂高利贷的门道和手段。
楼下三三两两的聚了人,都在看热闹,许小榕是外来租客,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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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轻易为她出头。那个‘白毛’嬉皮笑脸笑脸,从怀里掏出来一大叠纸,往围观的人手里递,说,各位邻居看好了,这人欠了钱,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要是他人回来了,麻烦打这个电话告知一声,有500块钱领啊。
他又吩咐那个小弟说,你俩换着班盯着,别给他们娘俩跑了。
林悠悠搀着许小榕,她麻木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上面是寻人启事,附着林守廉的身份证件和大头照。
你只值500块钱,爸爸。
这是林悠悠这一辈子最后一次以父亲的名义称呼他。在这个瞬间,她完全长大了。
“干嘛干嘛啊,要钱就要钱,把女人欺负成这样算什么本事?”
人群里让出一条道,吴娟拿着铁撮箕,系着围裙,像个绿林侠客似的走到近前。
“她家男人不顶用你找她家男人去,来,许姐,悠悠,来我这儿。”
“你哪位啊?”‘黄眼睛’睨着她。
罗星诚瞪着眼看着他妈妈为这对母女出头。他印象中的吴娟很市侩,很精明,很会看人眼色。这么多年地头蛇,城管,一批又一批地换,粉店生意从未被耽误过。他没想到今天的她会这么强硬。
“我哪位?这儿是哪儿你知道吧,重型机械厂的家属院,市领导以前都住这里,我男人就是保卫科的,98年配过枪打死过偷零件的。出了这门你们找谁去要钱都行,在这小区里这样闹得没完没了,当真没王法了?”
正掰扯着,门口一辆面包车急刹,上面下来三四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有的拿着小铲,有的拿着鱼钩,就冲这一团来了。
为首的是许小刚,跟着他的是做海鲜生意的十堰同乡,都是同姐弟俩一起长大的,听到许小榕被欺负了,二话不说抄着家伙就来了。
林悠悠瞪着眼,她好想大声喊‘舅舅,算了,别出头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两方人就推搡扭打到了一起去。
吴娟想去捞林悠悠,没捞着,林悠悠搂着许小榕,母女俩被裹挟在男人的肉搏里。
‘黄眼睛’的人也急红了眼,见人就抡,他们身上也藏着小刀,T型棍。
拳头和棍棒都不长眼,林悠悠的背上也挨了一下,不知是谁的手肘,她觉得心肺都要被锤出来了。
在这种疼痛的瞬间,她的思维却变得很清晰,她看见罗星诚焦急的脸 —— 真奇怪,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看台上喝着冰饮料谈天说地,她觉得未来就像白天的天气一样清晰明朗,就像秦妙的蝴蝶结丝带一样温馨可爱。
她和罗星诚说好了,等蒋培羽搬去深圳,他们可以一起坐火车南下去看他。
这疼痛让她意识到,那些都不是真的。
所有属于未来的,洁净的,美好的想象,都不属于她。她拥有的是当下的狼狈和不堪。
她想,幸好,幸好蒋培羽去吃肯德基了。她要感谢秦妙,也要感谢肯德基,从此之后她不吃麦当劳了,只吃肯德基。
她还看到了刘蓁,她从来不敢跟这位阿姨说话,印象中她很严肃,将蒋培羽看得很紧,她的眼神,漠然又有一点点的轻蔑。忽然她抬起头,那双眼睛望着远处,瞪得好大,她好像在喊叫什么,但林悠悠什么都听不清楚。她的太阳穴上也挨了一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像走入了亮起彩灯的游乐场。
是的,白天的时候他们几个说好了,等期中考试之后就一同去中山公园的游乐场坐海盗船。
她顺着刘蓁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蒋培羽,他飞奔而来,把书包抡在手上,像圣经故事里摩西分开红海一样分开困斗的人群。
他原来这么能打架啊,真厉害。
林悠悠想着这些,忽然泪如雨下,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感觉忽然有一个温热的身体,紧紧地抱紧了她,覆盖了她,像冬天最厚实的羊毛毯子,带着一丝秋天的寒意,又像大雪覆盖泥土,没有疼痛,没有不堪,没有肮脏。
她像一颗种子,无比地安全,可以继续生长,继续做梦。
刘蓁的尖叫声传来。梦醒了。警笛声响起。
那天‘黄眼睛’打碎了蒋培羽的肩胛骨,他被连夜送进了医院做手术,在小杨警官的帮助和吴娟的热心指认下,那几个高利贷的人因故意伤人被暂时拘留。
许小刚被批评教育后得以离开派出所。
那夜她们母女二人连夜收拾了两个蛇皮袋的行李,跟着许小刚的面包车离开了这个家属区。
她们来的时候无人迎,走的时候也无人送。
林悠悠没有哭,她也没有担心蒋培羽的伤势,车在沿江路上一路往北,她只是痴痴地撇着身子,看着黄鹤楼越来越远,变成亮灯的水晶球里城堡的大小,拐了弯,彻底消失了。
那天晚上,她变成了一个大人。
13. 第十三章
【2009年10月】
蒋培羽做了手术,麻药醒过来的时候是午夜,刘蓁守在他床尾,俯身,正在小憩。
她这样弓着身,缩成很小一团,让他觉得心惊,好像一夜之间发现她弱了,老了,成了婴孩。
四人间的病房,他睡在窗边,左边拉着帘,他看不见隔壁是什么人,只听到一个声音在无意义地呓语。
右边是窗,这天是满月,大概是麻药未完全消褪的缘故,他感觉不到什么苦痛,望着月亮,人很轻盈,处于某种愉快的晕眩之中,如同刚刚结束转圈游戏的小孩。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莹蓝色的世界相对他静止下来,时间的流逝并不成立。他闭上眼睛,可以听见楼下林悠悠的笑声,像踩在一架秋千上,荡来荡去,忽近忽远。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可以安静地思念他喜欢的女孩。
再醒来是早晨10点多,蒋红国风尘仆仆,而刘蓁在给他剥鸡蛋张罗早餐。
“你这孩子逞什么英雄。把你妈吓坏了。”
蒋红国端了杯子给他喂了点水,蒋培羽这才能开口说话,哑着嗓子问:“我同学没事吧。”
刘蓁把粥碗重重往铁皮的床头柜一砸,埋怨说:“你还有空惦记她们。人家早就跑得没影了。”
她又对蒋红国说,“那个房子是刘三儿的吧,人老婆今天早上过来了,屋里砸得稀巴烂,那一家人电话都打不通,气得她骂娘。”
消息是罗家人捎来的,他们一家三口早晨来探蒋培羽,扑了空,吴娟告诉刘蓁小区传达室的保安说人连夜搬走了。
“估计是怕那些高利贷的再来找。作孽。”吴娟叹。
作什么孽?刘蓁本就不待见罗家人,听她这样一叹,心里更是冒火,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了。
蒋培羽不说话,也不拿那碗粥,他垂着眼睛喝水,假装没听到刘蓁语气里的讽刺与轻蔑。
“行了行了,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让他多休息。”他在两边打圆场,又对蒋培羽说:“爸爸知道你是见义勇为帮助同学,不过也要有个度,得先保证自己安全,懂么?”
蒋培羽不答,他不想说谎,他厌恶成年人一套一套的说辞把冷漠包装得理所当然,还要塞给他们的孩子。他厌恶大院里的那些人心安理得地围着看,看着女人和孩子在眼皮底下受欺负。
“爸妈,我补一觉,你们折腾一夜,回家休息吧,这里有医生护士就行了。”他说罢,自顾自阖上眼睛。
傍晚罗星诚来给他送今天的作业和笔记,他借口补习的名义把刘蓁和蒋红国支去了食堂。
“吴阿姨真厉害。”蒋培羽说
“我也被我妈吓坏了。以前也没看她那么强硬过,你知道的,她开了这么十来年的店,都没怎么跟人起过冲突... 你知道为啥她给林悠悠和她妈出头吗。”
罗星诚从书包里往外掏文具,七七八八的东西散了他一床。
蒋培羽摇摇头。
“我起先也不知道,昨晚偷听我爸妈在客厅里说话,我妈说,悠悠长得有那么点像我那个姐姐。”
这儿没人认识他们,但罗星诚还是压低了声音。
原来如此。每每他们去吃粉,吴娟看林悠悠时分外怜爱的眼神,格外加的煎蛋,不要钱的豆浆,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他不愿再深思。
有人挺身而出,林悠悠回想起来应当会觉得温暖,这就可以了。
“我昨晚给她发信息,她到现在没回。”
“我也是。她今天没来上学,大王也不肯告诉我细节,不过他说她家长打电话请了几天假,下周回来上学。问过了,人肯定是安全的,你就别担心了。过一阵说不定他们又搬回来了。”
罗星诚没心没肺地摊开卷子写作业,说写,更多的是咬着笔头,不时抄几笔蒋培羽的答案。
二十分钟不到,他又坐不住了,搭讪说,“蒋狗,你那天真的够男人。我靠,我本来也想往里冲,被我爸按住了... 嘿嘿,你这也算是正儿八经地英雄救美了,这事儿班上都在说,神乎其神,说你俩早就谈恋爱了。秦妙气死了,今天一天谁也没搭理,趴在桌上哭。”
“滚。”蒋培羽垂眼盯着数学卷子,耳尖却红了,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疼。
“好咧,蒋大侠。那啥,第二大题第一小问借我抄抄呗。”
-
【2019年8月初】
蒋培羽正将厨具收拾进纸箱里,师兄匆匆回国,公寓内一片狼籍。
他正对付灶台上残留的油渍,刘蓁给他打来视频电话,他转成语音接听。
照例是嘘寒问暖,又问他生活费还够不够用,找房子的事情如何。蒋培羽只说新找到了一处,有两个室友,再未交代细节。他们默契地都未提蒋红国。
上月比特币瀑布式暴跌,蒋红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没露面,和他一起投资的老伙伴里有一个跳了楼,刘蓁守在他身边,晚上他起身上厕所她也睁着眼,生怕他想不开。
刘蓁一直身体不好,平时有些神经质,常在小事上纠结不断,肉有没有及时解冻,米有没有淘三道,菜有没有用苏打粉洗,诸如此类,蒋红国的生意每况日下,卖了新房的时候她也经常埋怨几句,说蒋红国这人就是好面子,不死心,到头来别说什么好日子了,把儿子的老婆本都要搭进去。
蒋红国通常都是呵呵一笑,极少与她红脸。
可这一回她却忽然与蒋红国掉过了角色,无限地包容了她失败的丈夫。
“前两天在福田广场那边碰到覃玥妈妈哦,她还问起你在澳洲好不好。她说覃玥在那边谈朋友了,是个法国人,不靠谱哦。你偶尔还是问候一下人家,逢年过节给叔叔阿姨问个好。你们毕竟好了这么多年,没在一起我们都觉得可惜。”
蒋培羽讷讷,挂了电话,想起覃玥,记得起大概的轮廓,记得她是那种很聪明的人,懂得在什么时候骄矜什么时候温顺。
他也记得起他们高中毕业后瞒着父母去大梅沙海边的度假村,流火的七月,被单发潮。
但他记不清她具体的相貌,像握着一支沾满墨的笔,却无从下落。
门铃响了,是林悠悠来帮他搬家。
—— 两周前他走进那所位于墨尔本东郊的house,迎面玄关便是十四寸的结婚照。林悠悠穿着廉价的婚纱,画着过浓的过时的妆容,如同香港老电影里扮得过于成熟的女郎,男人端坐着,是个华人,须发灰白,但显得很儒雅。
林悠悠说,是假结婚,已经两年了,刚开始是为了要留在这里工作,拿这里的身份,要住在一起。今年年初身份下来后,她也没有着急搬走。
——‘Mark人很好,这两年得了他很多照顾。’
她当时微微笑着补充,仿佛一个幸福的新婚女人。
蒋培羽负责搬箱子,林悠悠替他拎一些轻巧的东西,大件家具都卖掉了,他东西不多,拢共不过十箱,其中两箱都是各式各样的潮牌球鞋。林悠悠不懂这些,只开玩笑说他一个男人怎么比她的鞋子都多。
最后一趟下楼,电梯下行至15楼,挤进来一群人高马大的外国年轻人,他们被迫站得很近,中间隔了个纸箱,面对面,林悠悠不敢抬头,她直觉蒋培羽正在观察自己,那几个年轻人气氛热烈,商量着晚上去哪个club玩,反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愈发尴尬。
林悠悠没话找话,指了指他斜挎的小包,问,这里面是什么。
“相机。”蒋培羽说。
如果林悠悠继续追问,他会告诉她,这还是当年那台‘无敌兔’,这些年市面上的单反相机迭代层出不穷,但他没有再新添过。相机的第一张内存卡也在相机包的内封里,里面有十四岁的林悠悠站在黄鹤楼顶傻兮兮地背诗。
但林悠悠什么都没说,只是岔开话题,微笑着说:“Mark听说你要搬进来,今天一早还去butcher那里买了牛排,今晚要煎给你吃。”
她比从前爱笑。
但那嘴角上扬的过程,总是缺一点最后的力道,悬停在半途,又直直落下去。
林悠悠开着皮卡,现下车渐渐驶出市区,蒋培羽看向后视镜,那些高耸的怪异的五颜六色的玻璃大厦离他们愈来愈远。
傍晚时分,这个城市常有十分盛大的晚霞,打翻颜料盘似的橙红,压在靛蓝色的天际,像在长长的公路尽头等待他们。
路旁的店铺陆续打烊,孤独的灯亮了又暗,再往郊区去,天已是黑青色,有寂寞的鸦鸣。
与林悠悠偶遇之始他便仿佛开始做梦,如今他少年时爱恋过的女孩,开着车载着他,往梦的更深处去。
-
上次来时蒋培羽甚至都没有好好观察过这个房子和它周围的环境,稀里糊涂地便定了要来住。
房子是个小二层结构,不是传统富人区,周围的邻居多是蓝领工人,越南裔移民,和一些退休的白人老头老太。
“这儿当然比不上南边那些地方,不过都是住家带孩子的,还算安全。离房子走路二十分钟有个巴士站,可以坐到city,就是沿途要在小区里绕来绕去,不比train省心。”林悠悠一边倒车入库一边说。
拉了手刹,她又转向他,噙着一点无奈的笑意,说:“你先住着吧,住不惯了,要搬走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跟Mark说了不扣你押金。”
大概她觉得这是个很冲动的决定吧。
“这儿挺好的。”蒋培羽说,提前她一步先下了车,走到后面去拿箱子。
“先吃饭吧,蒋培羽。等会儿再来搬。”林悠悠站在侧门那里招呼他。
餐厅的小窗上嵌着长虹玻璃,袅袅一点晕黄的光漫溢出来。这似乎是自他们重逢后她第一次端正地叫他的名字。
蒋培羽忽地记起雷同的一幕。记得从前有一次与几个同学一道去一位已经定居的深大学姐的新居做客,也是郊区,学姐和她的未婚夫站在门廊下迎他们,周遭是一种相似的荧蓝色的昏暗,他们微笑着,好像那房子里藏着他们幸福的秘密。
“欢迎欢迎。”有人打开侧门,说着有着浓浓东南亚腔调的中文。是那位Mark。
灰发,肤色深些,东南亚人深邃的五官分布,衣着整洁,引人侧目的是他的左腿,空空的裤管,左手手腕压着拐杖。
蒋培羽礼貌地移开目光。
餐桌上Mark告诉蒋培羽,他祖父母都是潮州人,下南洋的时候去了马来西亚,在那处扎根,他本名姓黄,名文源,后因九十年代东南亚排华情绪高涨,他便又携家带口坐着轮船来到了澳洲,从此在墨尔本扎根,做起了屠宰生意。
妻子许多年前因癌去世,他与独子关系不好,后者讲求全然西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早早搬出了家中。
“这条腿是在肉厂操作失误没的,如果不是悠悠的舅舅冒险去把机器及时关了,我命也没有了。”他笑着端起红酒,主动说起残疾的缘故。
“悠悠说,你和她小时候还做过邻居,正好,也多个人互相照顾。昨天她一个人把你那个房间都打扫了,床单被罩都是她新买的,过了水,给你换上了。我连上楼都难,只能给你做饭,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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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悠悠低头说,“也没什么,就是擦擦灰,吸吸尘。以前在武汉,他很照顾我。”
“你们做了多久的同学?”Mark问。
“一学期,不到... ”她答,“算算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她的脸颊上又浮现那种笑,仿佛回想从前,尽是些甜美的往事。
后来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天,Mark便要去休息了。蒋培羽去搬箱子,林悠悠说要帮忙,他不让,前者也不再坚持,只是告诉他车库钥匙如何使用。
Mark腿脚不便住在一楼的卧室,他们二人住在二楼两间。
蒋培羽搬完了东西,坐在转椅上发愣,期间刘蓁给他来了两个视频邀请,他没接,说与同学在外吃饭。
他的窗口上悬吊着一个深蓝色的捕梦网,窗户留了一丝缝,冷气蹑手蹑脚地袭进来,捕梦网尾端的灰色羽毛飘来荡去,像是不受重力的吸引。
洗手间在房间外,里头整洁干燥,有橙花的香气。置物架上有几个林悠悠的黑色皮筋,有一个似是刚从头上取下来的,卷曲着,留了一根她的头发。
他洗了把脸,这才往楼下去。
-
林悠悠在厨房收拾碗碟,淅淅沥沥的一些水声,蒋培羽叉起手,倚在冰箱上,压低了声音问她:“要帮忙么。”
林悠悠早从窗户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他站在身后,没回头,说:“不用,冲一冲就放洗碗机里,快得很。房间还行吗?郊区夜里冷,你早点把heater打开。”
又说:“虽然洗手间只有一个,不过我出门早,五点多就得出门,早上也不会跟你抢着用。我会尽量小声一点的。”
其实他们同岁,林悠悠比他大月份而已,对他说话时却总有种对待孩子似的耐心。
她跟蒋培羽认识的大多数同龄人确实不一样,岁月过早地从她身上剥夺了一些轻盈张扬的东西,塞给她一副淡淡的很谅解的笑脸。
“嗯。”
蒋培羽不多言也不离开,Mark休息了,他们的声音很轻。
林悠悠告诉他锅的摆放,食材的储存,洗碗机和微波炉的使用,碗盏如何晾干。厨房是老式的暗青色面板,金铜质的把手和水龙头,她的围裙是暗红色起白色波点的,站在那里像一副老式的家庭海报。
有一刻两人双双静下去。他在城里住久了,几乎不适应郊区的静,幻听了,觉得林悠悠还在呢喃什么。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林悠悠也看得出来,他对Mark仍有很重的戒心,假结婚是很严重的事情,为了留下来被骗色又骗财的女孩也不在少数。为了接受移民局的调查,夫妇须得同住一个屋檐下几年之久。
“Mark吗?”
林悠悠在围裙上抹了手上的水渍,台面整洁干燥,再无事可忙,她双手尴尬得无处安放,只得转过身来与他对视,“我和我表舅之前都在他的肉厂上班,后来我们工作签证都到期了,表舅要回国,我不想回,这儿打工赚的多啊,你也知道的,尤其是脏一些的活儿,给得更多。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行,本想上个学读个护理专业,但学费太高了。那时候Mark刚刚出院,生活多有不便,我表舅对他也算是救命之恩,他便主动提出要想办法帮我留下来,我住进来,偶尔在生活上帮他搭把手,也算是相互照顾。”
“他人很好的。我住在这里他连房租也不肯要,平时也尽量不麻烦我。比我之前租房和别人挤一个房间要好多了。”
“你父母呢?”他问。
“我妈妈和舅舅都在武汉,那时候回乡下避了几年,后来又回那个市场卖鱼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至于我爸,那次之后他就跑了,再没出现过。”
这些年她很少与人提起当年事,更何况是这种细节。她舌头发僵,觉得‘爸爸’两个字的发音都陌生起来。
她想也许是她自作多情罢,又也许,她的直觉是对的,在那处他们还有个未了的心结,关于她当初的不告而别。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那点往事就像是线头上一个小小小小的死结,无关紧要,手指使劲儿摩挲上去才知道还在那里。
但既然要同住,总要翻了篇才能平和相处。
她跟他说笑道:“问了我这么多,说说你吧,这些年都在深城吗?”
“是,一直在深城... 对了,罗星诚和朱敏结婚了,你知道吗?”
“是吗,好难得。”
不是蒋培羽故意不展开,只是过去些年他的轨迹确实乏善可陈,一时拎不出什么值得说的,便把话题转向别人。
说起故乡的玩伴,他少年时代的一些气质也仿佛回来了。令人觉得可亲。
林悠悠走过来,他们拉进了距离,她打开冰箱,探身说:“我早上做了些提拉米苏,现在吃正好,你要尝尝吗?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偶尔喜欢自己做做甜品。Mark说我做甜品的手艺好,不过我想他只是人太好了才这么说。你喜欢吃甜的吗?不过我这个做得不甜的,朗姆酒的比例放多了,你能喝酒的吗?”
她亲切地努力说着话。
“... 初二之后的每个暑假我都会回武汉找你。”
冰箱门开得太久,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叫。
林悠悠欲盖弥彰的絮叨陡然停下来。她盯着冰箱的玻璃隔层上一点粉红色的冰碴,是肉类醒冻后留下的血的痕迹。
半晌无后话,蒋培羽顿了顿,似如梦方醒,说了句“我去睡了。”也不顾什么礼仪,转身兀自上楼了。
14. 第十四章
【2019年8月】
自那晚之后倒是相安无事,他们作息不同,林悠悠总是早出晚归,他没课的时候要么在图书馆,要么便也是躲在房间里完成作业或是打游戏。
哪怕门是面对面的,碰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至多能听到对方使用卫生间的动静。
淋浴间里沐浴露是家庭量贩装,洗发水各用各的,挨着摆在一块儿,牙刷和水杯在盥洗台上各占一边,相敬如宾。镜子常年锃亮,不见水渍。
看得出来林悠悠在很细心地维持着浴室的整洁,尽量不留下使用的痕迹,仿佛依靠这种谨慎在维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倒是Mark整日在家,但他不怎么看电视,经常见他坐在门廊下偶尔翻翻书,更多时候静静坐着,或是看领居家的小男孩踢球。偶尔蒋培羽会与他交谈几句,替他搭把手将他推到花园里。
花园很朴素,规整的一块草坪,篱笆是一种深绿色的灌木,没有种花,角落里种了辣椒,番茄,大蒜,总之是易活且有用的东西。
后来再相熟一些,Mark还给他看过自己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他的妻子圆圆的脸,很面善,大概为那张全家福精心打扮过,穿着红丝绒的裙子,和黑色的小猫跟皮鞋。
Mark说他与妻子是自幼相识,一个村庄的玩伴,他们的故乡在槟城以西,女孩儿家境比他好许多,却还是不顾家中反对,跟着他来了澳洲。
-
八月末。
这天是个周五,蒋培羽白天连上了两节大课,又在图书馆与几人一起做了会儿小组作业。小组加他一道有三个local,三个中国人。一个是连秋仪,另一个中国人他照过面,一身名牌logo的富二代,人黏黏糊糊,热爱称兄道弟,结果一开会才知道用英文说完整的句子都费劲,也未提前做好功课。
连秋仪高中的时候就过来读书了,英文流利,思路清晰,与那男生简直天壤之别。
散了会,那富二代提出要不要他们三人再找地方讨论。其实就是想再白/嫖一点答案。连秋仪说了两个字‘有事’揽着笔记本风风火火地就走了。
那富二代朝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说:“就她最牛逼。”他以为蒋培羽与他同仇敌忾呢,提出要送他。
蒋培羽婉拒了。他要去市区找林悠悠。
几天前林悠悠提到,鱼摊以前的另一个年轻雇员今年去了城里一家网红咖啡店打工,那家咖啡店正在招人。
蒋培羽这学期课业不紧凑,又不想再时常向家里伸手要钱,便托林悠悠再去问问详情。
上午林悠悠发微信问他,要不要晚上一同吃个饭,也算认识一个朋友,refer起来也方便一些。
他们约在市区的一间韩餐厅,蒋培羽来过一次,这儿只做汤饭和拌饭,比其他餐馆都便宜一些。
深冬的墨尔本傍晚总是有雨,他是外来客,还没养成带伞的习惯,到店的时候头发和夹克都变得濡湿。
一头扎进狭小的店面,里头热火朝天,水汽比外头还要足,地板积年的油垢,覆上雨水,踩上去黏腻极了。
服务员端着滚滚的汤杂技演员似地在狭窄的过道中穿梭。
蒋培羽环视四周,在角落里找到了林悠悠的背影,她对面的男人也是个亚洲人长相,肿眼皮,嘴唇微凸,先看到了他,目光短暂相接,点了点头,提醒对面的林悠悠。林悠悠转过身来,笑着招手。
“来过这里吗?”蒋培羽坐下时林悠悠问他。
“来过一次。”
“这儿汤饭很好吃的。平时有很多韩国来的tradie都在这里吃饭。”林悠悠给他倒水,说:“介绍一下,这是TX。他是印尼华人。去年在我们鱼摊工作的。”
他将外套褪下来,在她的同一侧落座,座位和桌子都太狭窄了,他们肩膀贴着肩膀,
林悠悠穿了件看不出什么款式的黑色毛衣,头发白天应该是扎起的,此刻放下来,有一道滑稽的弧线,有一根断发,浅一些的栗色,和她瞳孔的颜色相近,黏在她的脖颈处,蒋培羽移开视线。
“我本名叫天贤,姓huang,不过他们白人发不好xian的音,久而久之就都叫我TX了。”
林悠悠跟他说过,TX是几年前靠着旅行工作签过来的,什么工都打过,现在身份状况不明,但他是个很灵活的人,到处都认识些人,林悠悠嘱咐蒋培羽就算成了同事也不要急着交心。还拜托他不要将她与Mark假结婚的事情告诉TX。
她总把他当成社会经验全无的孩子。
三人只点了三个汤饭,TX却问要不要喝些酒,这一顿是蒋培羽买单请客,林悠悠替他心疼钱,餐厅的酒水是利润最高的,她推说也没有下酒菜,不然下周她请客,再去韩式烧烤店喝酒。
TX不答应,问蒋培羽说:“你喝酒的么?”
仿佛挑衅。
蒋培羽点点头,叫了两瓶真露。
TX叫得凶悍,却醉得最快,可这醉意里分明又有些刻意表演的成分,好让他说话可以更加无忌惮。
聊完了兼职,他开始调侃林悠悠与Mark,说Mark真是好福气,又问她怎么还在鱼摊打工,不回去安生做太太。
一会儿又问林悠悠会不会跟Mark生小孩,还问她Mark‘表现’如何。
林悠悠耐心地在言语上与他调侃,周旋。
她大概不想得罪人,只是笑意盈盈地伸出筷子夹小菜碟里的泡菜,夹起,又放下,岔开话题,说‘他们家现在小菜越给越少。’,躲避冲突。
蒋培羽猜想她大概被问了太多次这样的问题。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猥亵的,以至于她不再尴尬或愤怒,只回以那种死寂的疲惫的笑容。
后来林悠悠起身去接水。
TX挪过来,把蒋培羽往里头挤,亲昵搂着他肩,问:“Jayden(蒋培羽英文名), 你和她睡了吗?她怎么对你这么好?”
“她和Mark睡一张床吗?”
“我跟你说,她看着这么innocent,实际上是最有办法的,眼看着身份都到手了。”
“她本来还欠了些债的,是不是Mark也替她还了?”
“对了,她叫/ 床是不是很骚,你听过吗?”
他靠近他的时候身上腥臭极了。他也曾经如此腥臭地靠近过林悠悠吗?
不需要思量,也没有任何征兆。蒋培羽忽然照着面部给了他两拳。
后者回过神来,发了狂,使劲儿挣扎着要回击,狂乱中将桌上的滚烫的石锅掀翻,浇在了蒋培羽的右肩上。
小小的一间铺子忽然像一锅水沸腾了起来,食客避之不及,服务员脚下打着滑惊恐地来拉架,林悠悠也急忙赶上来,拼命拉着TX,不让他的拳头落到蒋培羽身上,TX用手肘将她一掀,拳头砸在她的颧骨上。
店主是个韩国大妈,不停地用韩语大喊:“疯了,疯了。”
邻桌的人说要报警,TX的酒仿佛又醒了,他把不锈钢的水杯砸在地上,兜帽一带,径直扬长而去。
他签证过期了,落警察手里马上遣返。
-
【2009年10月】
窗外大雨,出院的第二天是个周末,寒潮突至,他不过病了一场,却似乎错过了整个秋季的开端。
蒋培羽趴在床上听周杰伦。他的右臂还打着厚重的石膏。
“培羽,妈妈可以进来吗?”
门没有锁,这次刘蓁却没有像平时一般推门而入,蒋培羽回头,见她端着一杯牛奶,站在门口。她一直习惯了叫他‘小羽’,很少这样正经地叫他的名字。
刘蓁将牛奶放在他床头,蒋培羽曲着腿在床上坐起来,她本想坐在他床边,顿了顿,又挪去学习椅上落了座。
她记得这把椅子是六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们一家三口一同去家具城选的。那时候蒋培羽还比她矮一些,走在他们中间,一手牵一个,调皮地把手甩得老高。
“跟妈妈聊聊吧,培羽。”
因父亲角色的缺席,他们曾是一对非常亲密的母子,蒋培羽小时候怕黑也怕鬼,总是吵着要和她一块儿睡,习惯性地要摸着她的耳垂。怎么一晃神两母子竟然生疏起来了。
“之前你和罗星诚还有那个小姑娘出出进进都在一起,妈妈也没多管,你这个年龄交朋友也很正常。可是,小羽... 明年我们就去深城了,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生地会考考好,把英语学好。你这个时候是不能分心的,你知道吗?”
蒋培羽有些烦躁,感觉伤口又开始疼痛,他把头抵着墙,问刘蓁:“妈,我没有分心。”
“你还没有分心?”刘蓁忽然就生气了。
她近来常有这样莫名失控的时候,大多时候不过是为了很小的事情,例如买到了不新鲜的猪肉。
有几次她洗澡的时候,蒋培羽会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混着水声,淅淅沥沥,像这个城市秋天常常下的雨。
“你都去那样抱着她了,还替她挡着,你这还没有分心?你这叫早恋你懂不懂?”
看起来她已经在极力压抑,差一点就要从凳子上站起来训斥沉默的儿子。但她还是忍住了,胸口起伏一阵,说:“好了,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妈妈也是过来人,妈妈是希望你有什么心事能跟妈妈说。”
她拼凑起那张亲和的笑脸,眼睛里却流露出痛苦来。
喃喃,“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只希望你好好读书,明年咱们就去深城了,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只有你了。好吗?”
她坐得比他高,居高临下,却像在哀求。
蒋培羽心里震动,有些朦胧的猜想,但没有追问。
第二年他们如愿搬到了深城,刘蓁检查出早发性卵巢衰竭,更年期提前,那年她刚满四十。
蒋父手机里的那个女人是谁成了悬案,后来蒋培羽也曾去偷看过他的手机,再未翻到类似的信息。
刘蓁还是在洗澡时偷偷哭泣。
蒋红国依然忙于生意和应酬。
但人前他们仍然是一对令人称羡的夫妻。
偶尔刘蓁也会在只有蒋培羽的餐桌上突然流泪。泪砸进热腾腾的汤里。
自搬来深城后,她也开始热衷于煲汤。
--
【2019】
回去的路上林悠悠开车,蒋培羽一路沉默。他一侧的颧骨红了,挂了彩。
她不知道这场武斗为何开始,但也能猜到由头大概与她有关。
TX工作时也喜欢对她动手动脚,言语上不干净,不过她早习惯了。她很早就学会了不对人抱有期待,因此从不觉得失望。
蒋培羽说家中破产,她想尽力替他寻个合适的兼职,鱼摊,工地,后厨,要不卖力气要不很脏,她觉得蒋培羽不该吃这份苦,咖啡厅体面,时薪不低,且TX打工的那家离大学也近。她是真心想帮忙,没想到搞成这样。
开了半道,她勉强开口说:“他那个人喝了酒就那样,之前还跟我们鱼摊上另一个小伙子干过仗,你别挂在心上,兼职的事情我再给你留意就好。”
蒋培羽不应,不一会儿,窗外急雨忽来。酝酿了一天的雨点子,豆子似的,一洼一洼地砸着窗户。
周遭忽地全然静下去,剩下雨刮器均匀的摆动声音,他有窒息感,仿佛掉入了海中,剩一口气溺在喉咙里,吸不进去,吐不出来。
过一会儿他又开口,比平时还要冷漠一些的语气,说:“以后鱼摊下了班,我去接你吧。”
“真的不用。他平时没有这么夸张,这是喝了酒。而且下了班,我们都是各走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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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培羽显然心意已决,干脆带上了耳机,余光见林悠悠握方向盘的手,骨节微微发红。
林悠悠有些泄气,不敢再推辞搭话,生怕显得矫情 —— 她还是把握不好与蒋培羽的关系和距离。
刚开始的时候她希望他们从未重逢,继续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延伸向各自的命运。
过去的交点太美好,凝固在记忆里,像一团金子沉到河底。
不好吗?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为了避免碰面,故意很晚才到家。进了玄关,却听到蒋培羽还在书房与Mark 说话,大概在聊音乐方面的话题,Mark有一把吉他,他偶尔弹奏,没想到蒋培羽也会弹。
那天她立着的地方,恰能看到蒋培羽坐着的小半边侧脸。
昏昏灯影下他垂首,黑青的发,年轻的脸,修长的手指摁压琴弦,轻颤着,忧伤喑哑的音乐自书房流淌出来,一地都是。她的心被沾湿了。
可她却好快乐,甚至希望挟持时间,停在这一刻。
自十四岁之后她很少流泪,那天她站在阴影里,一个不光明的偷听者,却忽然泪如雨下。
那首吉他曲断断续续了整晚,使她在梦中也在哭泣。
她梦见十四岁黄昏的吻,少年骑车离开时频频回首,在期待重逢。她梦见那年的冬天,岭南一直在下雪,她们去邻村的表姨母家躲债,半夜她和三个女人挤在硬邦邦的被褥里,手心攥着那个u盘。
她向来以无神论者自居,但与蒋培羽重逢的第二日Mark 邀请她去教堂周日礼拜,她没有拒绝,甚至认为从此应当做个信徒,感谢命运并未将她彻底遗忘。
-
到了家,各回各房,Mark见他们同车回来,本还想问他们兼职的事情聊得如何,却看他们都神色郁郁,彼此躲避眼神,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笑说,雨真大,又嘱咐他们早些休息。
蒋培羽将外套脱了,挂在玄关,蹲下身来解鞋带,林悠悠站在他身后,这才发现他黑色卫衣的右肩一大块汤渍,还有些红色的辣椒粉痕迹。
他的背比林悠悠记忆中更宽阔,他有运动的习惯,隔着卫衣也有肌理的起伏。
“你烫伤了吗?”林悠悠问。
“没有,没那么烫。”他没回头,兀自脱了鞋往楼上走。
那碗汤是新上的,还在冒泡,冬天的衣服厚,过了一阵没处理,现在烧灼起来。
林悠悠脱了鞋,发现自己右脚的袜子破了洞,脚趾头露出来,很滑稽,她盯着自己孤零零的大拇指,叹了口气。
洗完澡,换了珊瑚绒的睡衣,蒋培羽的房间还亮着,开了一条缝,林悠悠在浴室与自己的房间来回几趟,里头也没有动静。
她敲了敲门,里头没应。
—— 是睡着了吗?那把灯给他关了吧?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推开门,愣住了。
里头开了抬头,房间的主人光着上半身,趴在床上,正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勾着手,将烫伤药膏擦到自己的后背。他带着耳机,因此没听到林悠悠的声响,见光影变化,这才回过身,取下耳机,坚硬的药膏‘啪’地一声落到木地板上,像小型的陨石,撞在他们之间,倒叫他们互相望着,一时都噤声。
过了几秒,林悠悠走过去,拾起药膏,说:“先用清水敷一敷吧。”
他烫伤的那一块红得厉害。
蒋培羽想拒绝她的干涉,可她已经去了浴室,回来的时候装了一小盆清水,放在床头,说:“这天气也不能冲冷水,我用湿毛巾帮你敷一敷,再上药。”
蒋培羽没动,也没说同意与否,侧头盯着她拧毛巾的手。
窗外的雨大得怕人,笃笃地敲着窗户,像看不惯里头的温暖和光明。
适宜的清凉触感,缓解了疼痛,那种灼热像是被一点点吸走,林悠悠坐在他床侧,很拘谨地挺着背,尽量不与他有肢体接触。他的小臂还是蹭到了她的睡衣,感受到似有若无,细细的痒。
每当清凉感消失殆尽,林悠悠就会适时地转身重新掬一把水。他趴着,看墙上她的影子被放大,幽幽地浮动,想起很小的时候,发烧,朦胧间也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是刘蓁给他换额头上的冷帕。
那块红色的印记中间是一条肉色蜈蚣似的疤痕。林悠悠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记起要给他上药膏。
棉签蘸着柔软的膏体,按压过那条疤痕。
她的心也像被轻轻地滚过了一遭。说:“当时做手术的时候,疼吗?”
“还好。全麻。”
若不是棉签的勾画,蒋培羽已经忘了那里有一条疤痕。
“对不起啊,那个时候骗了你。不是不想回去上学,只是那些收债的放了话,到处找我们,我舅把我转去了表姨妈的县里上学。当时... 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开口。”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蒋培羽说。
“哦。那就好。”她又是故作轻松的一种语气。
“但你确实欠我一个答案。”
林悠悠手上的摩挲悬停,两个人都静下来。
“什么答案。”
那一侧的肩膀烫且痒,痒到了心里头去,成了一种好莫名的怅然和悸动,熟悉又陌生,他记得的,这是新伤的愈合期特有的那种痒,十年后又被她三两下地牵出来。
她不知道,曾经伤口痒一次,他就思念她一次。
毕竟,他一直是一个健康的人,身体只因为她破开过,流过血。
蒋培羽突然撑起身子,半跪起来,面对她,他裸着上身,林悠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手上还举着棉签,僵在原地。
那台灯的昏光碎在她玻璃弹珠似的瞳孔里,就像十四岁的傍晚,青青的雾霭碎在悠悠的江上。
他捧上她的脸颊,雨在喧哗,他轻轻地吻她。
15. 第十五章
【2009月10月末】
蒋培羽的手机和相机被严加看管起来,刘蓁答应他,每晚可以给他一小时的使用时间。
第二天他回班的时候,石膏造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秦妙旁边又叽叽喳喳围了一圈人,她看着蒋培羽回到座位上,没有上前搭话,转身又换上一幅笑脸和学习委员说笑去了。
“秦大美人还生你气呢。”罗星诚调侃他。
朱敏难得也过来搭话,问:“悠悠还好吗?过几天她就回来了对吧蒋培羽。”
“当然。”
其实他并不确定。
他这几天给林悠悠发短信,都没有回音。大概他们急着落脚,又为了躲避麻烦的人和事吧。
“可是我听她们说,她家都被人砸了,她家里人带着她连夜跑了。”朱敏下意识地咬着嘴唇,“他们说,她家里要躲债,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啊,你不是跟林悠悠特别好么。”
蒋培羽话说重了些。
朱敏只是出于好心,脸涨的通红,想要辩解,她也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躲债,打砸,这些词汇对她来说超纲了,太恐怖了。
“对不起...”
“蒋狗,过了啊。”罗星诚拍拍他的肩膀为朱敏出头。
蒋培羽顿了顿,对朱敏说:“抱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别理他,他心情不好。害相思病呢。”
他说罢屁颠颠地拉着朱敏去打热水了。
上课铃响起,下一节是大王的课,朱敏先拿着水壶跑了进来·,隔一会儿,大王也拿着他那个破不锈钢保温杯悠哉悠哉地进来,后面跟着罗星诚,替他抱着一沓练习册。
分发完,他回座位,潇洒地把一张小纸条扔给了蒋培羽,说:“林悠悠家地址,大王刚刚才给我的,差我去给她送作业和笔记。他还特意嘱咐我别跟你说,你妈早上还打电话来了,要大王多留意你。够兄弟吧?”
罗星诚推推他的右手肘,完全没把他打了石膏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蒋培羽在一阵隐隐的疼痛里咧着嘴笑,攥紧了纸条,说:“谢了,周末请你吃必胜客。”
罗星诚摆摆手,事了拂衣去,把书支起来打起了盹。
-
下午第二节课后,蒋培羽逃课了。他谎称要去医院复诊,看他打着石膏,门卫也没有拦他。
他就这样出了校门,坐上了开往城北的公交车。他的手机也被刘蓁没收了。
罗星诚替他查好了路线,大巴换两次,坐到终点站,还得步行十五分钟。
他几乎从未去过城北,他手中的地址是一个职业技术学院,他把地址给在公交车站揽客的摩的司机看,司机说:“学校早就搬了,那里都要拆了,小伙子,你去那里干什么。”
蒋培羽还是坚持要去。
摩的司机没有说谎,学校废弃了,铁门一半整个儿塌落在了地上,里头的教学楼砖缝里长出了草,每一栋都写着‘拆’字,篮球架生了锈,野狗在半人高的杂草堆里探头,警惕地看他。
摩的司机说:“没人住在这里的。你找错地方了。这样,你给我30,我在这里等你,你转一圈,我再把你拉回去。”
蒋培羽拒绝了。
摩的司机觉得他脑子有病,呼啦啦开走,扬起三人高的尘土。
穿过教学楼,操场,澡堂,他找到了教职工宿舍区。
三层高的筒子楼,侧面也写着拆字,有些房间的窗户玻璃都砸碎了。
但楼下新支起了一个大衣架,上面整整齐齐晾着绿格子被单,毛巾,和林悠悠的夏季校服。
三楼走廊最里头的栏杆上放着一盆绿植,有些像茉莉,绿得很突兀。
小纸条上就是这么写的‘教职工宿舍三楼,往里走最后一个房间。’
“来了。”是林悠悠的声音。
打开门,她看来人是蒋培羽,很吃惊,眼睛瞪得大大的,愣愣地看着他吊着石膏的右臂。
“怎么是你啊...进... 进来吧。你...不用上课吗?”
“今天秋游。我受伤了,懒得去。”
蒋培羽愈来愈会扯谎了。
里头是个大开间,一张大床,一个老旧的木衣柜,压着玻璃板的老桌子上面摊着林悠悠的课本,两把小凳,上头放着一本《读者》杂志。
“这是我外婆外公以前的房子,外公以前在这个学校当门卫。”
“你和你妈妈现在住在这里?”
“嗯。我舅舅也住在城北,我们先在这里暂时住着。”
蒋培羽在她的书桌旁落座,林悠悠则去张罗给他倒水,房间里没有洗手间或厨房,她弯着腰从暖水壶里给他倒水。
“这儿安全么?”
“安全的。明年才拆迁呢。现在别人都搬走了,也没人来挤着用厨房和厕所了。就是水已经断了,得去对面的澡堂提水上来用。不过舅舅每天都会来,有时候他也会在这儿打地铺,有时候我们三个人还会玩一会儿斗地主。可好玩了。”
她强打精神,对他露出笑颜。
——这儿没有那么好。她好想说。
晚上她和妈妈去澡堂洗澡的时候总觉得后面的山坡上有簌簌的响动,野狗会三五成群地在路灯下看着他们,有一次有个流浪汉也找到了这个地方,睡在一楼的一间破屋子里,晚上他把破酒瓶子往墙上砸,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嚎叫。那一晚她和妈妈都不敢出声,生怕把他招到楼上来。房门是木头的,很单薄,锁已经锈了。
蒋培羽不忍心咀嚼她的神情,低头将作业笔记都给她拿出来。林悠悠凑过来,翻着页,说:“啊,已经讲完《送东阳马生序了》。”
“嗯,过几天我再来,把学习委员的笔记借来给你,我也缺了课,我们可以一起补。”蒋培羽追问,“大王说,你下周就回学校了?”
她坐回床边,局促地支起脚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袜子破了,露出丑陋的脚趾。
舅舅昨晚来过,她托他替她买几双新袜子,他忘记了。
他说打听到爸爸赌博欠了三十多万,就算刨去高利贷,也有二十大几万要还。
爸爸消失了,高利贷的找去了乡下,奶奶气得哭瞎了眼睛。
姑姑们听说了,躲在广东不敢回来。
“嗯... 下周,应该就可以回了。”
她抠着床单,微笑着说。
林悠悠执意要把书桌让给蒋培羽学习,她自己把小凳子拖到床边,趴在床板上也可以写字。蒋培羽的左手不灵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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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做选择题,他们就背对背做英语练习册上的单选题,做完了再一起对答案。
这儿是这座古老城市被遗忘的边缘。
一切都是颓圮的,静悄悄的,偶尔有风的声音,扬起粉尘,细细地打在玻璃窗上。
他收了神,感觉仿佛在此坐了很久很久,时间踉跄着无法往前。
林悠悠忽然停笔,问他:“你想不想去江边看看。”
“江边?”
“其实翻过后面的土坡就是江了。如果那儿有扇窗子就好了。”她指着灰黄的墙壁,“一定能看到很美的江景。”
蒋培羽跟着她翻跃土坡,林悠悠很轻盈,看得出她很熟悉这条路。
“以前外公外婆还在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去江边玩。他们是老渔民,一辈子都在江上过的。”
暮秋时节,枯水季刚过,雨季迟来,江滩还有些裸露,芦苇比他们长得还要高,有些水生的不知名的树,早早地蜕了叶子,等待冬天。
有一处苇草倒伏,近看是一艘很老的船,一半扎在江滩上,一半浮在水面。
“那是我外公的船。他把船一路从北边老家撑到了这里,他说他在船上生活了一辈子,偶尔来看一眼才心安。”
船有经年水蚀的痕迹,甲板的木头发潮,却很洁净,旁边有一篮子渔具,看上去有人常来小坐。
“在家里闷,白天我妈出去做工了。我有时候来这里透透气。还可以钓鱼。”
她说为免寻仇,鱼摊也暂时关门了,许小榕找了个家政服务的工作,去别人家做饭带孩子。
甲板离水近,他们跪着,探出头,便能在水里照见模糊的倒影。
林悠悠对着水里做了个鬼脸,两人终于笑起来。
这一块儿人少,船也少,水清且静,偶尔有游鱼一蹿,惹起一些涟漪。
夏季一过,难得再碰见夕阳晚照的好光景。四点后,天色忽地就沉下去,青蓝的薄雾,沉沉地,霭霭地,笼着他们,不一会儿,蒋培羽的发梢就凝了些深秋的露水。
江那头有高楼,只是太远太远了,远得像一些积木,可以被人随意把玩。
林悠悠教他卧在甲板上。她说小时候的夏天,她常来这里这样午睡。
蒋培羽闭上眼,耳边只有流水潺潺,小船偶尔飘摆,他闭上眼,恍惚觉得自己也只是一株水草,在江心浮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悠悠湿漉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她好像在哭泣,他可以听见她的眼泪‘啪嗒’一声,掉在古老的木头上,滋润着那些缝隙。
“对不起,我害你受伤,我也不能去医院看你。”
蒋培羽猛地睁开眼,那层天青色已消逝了,摄影师们口中的蓝色时分来临,天和江都是银蓝的,他分不清现实和倒影,只觉得他们正在天上漂游,他侧过身,发现林悠悠也侧着身子,正静静看他。
他们离得极近,呼吸相闻,像黑暗的洞穴里视力退化的啮齿动物,在感受彼此的呼吸,传达关于冬天的消息。
林悠悠浅色的瞳孔里是他的湿漉漉的倒影。
她抬起下巴,亲吻了蒋培羽。
那是蒋培羽最后一次见到林悠悠。关于那个吻的含义,在此后的十年中他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第一卷完】
16. 第十六章
【2023年10月】
‘你去见了她吗?’
连秋仪坐在冷气充沛的办公室里,盯着这条微信出神。
不一会儿,有人敲敲门,是她堂妹到了。
这是个周五,两人约好了下班一块儿去看电影吃火锅。
连氏本就是家族企业,许多小辈学成后也回了公司帮忙,她在业务部,堂妹在人力资源部。
“姐,你这办公室也太老气了。这柜子颜色太深,有空换一个呗。”
“算了,我爸又要说我正事不干,闲事不少了。”
红木大玻璃书柜,里面还留着上一任主人的一些励志读物和人物传记。
“欸,姐,你这合照怎么放柜子里头啊。这是你读书开店的时候吧?这俩人是你朋友吗?你那时候不是说没有朋友嘛?”堂妹揶揄她
“这俩人我咋从来没见过。这男生长得还挺帅,这女生也挺可爱啊,他俩是情侣吧。”
“嗯,那时候我们关系挺好的。不过没过多久就疫情了,后来... 就... 断联了。”
“人家指不定都结婚了呢... 对了,大伯又叫我给你物色对象了...”
连秋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照片放置在高处第二层,坐在她的位置只能隐约看见相片的左角上半。林悠悠带着滑稽的厨师帽和蓝色圆点小领巾,站在崭新的店面前微笑。
-
【2019年9月】
九月初,连秋仪最近因开店的事情忙得上蹿下跳,焦头烂额。
开店这事情连父没有插手,更没有给予资金上的帮助,而且还放话给了深城和墨尔本的一些老友,谁都不许借钱给她。
连秋仪虽是女孩,连父从小对她却管教严格,也不溺爱,将她当成接班人培养。连秋仪自小好强,从不轻易认输,高中时代连父做主将她扔到了墨尔本的私立寄宿学校就读,刚开始来时英文不够好,也被霸凌孤立过,但连秋仪岂是轻易认输的人,等到了Year 12的时候,无论成绩和社会活动都让当初霸凌她的那些人望尘莫及了。
如她所料,同组那个给自己取名叫Xavier的潮牌男果然是个freerider,眼看着期中作业就要due了,那个男生不是自己生病,就是狗生病,总之小组作业不做,小组会议不参加。
好在蒋培羽还算靠谱。
六人变五人,每人的负担就更重了,交作业的前两日恰逢甜品店装修队进场,她蹲了一整天,还和油漆工因为颜色不对版吵了一架。
晚上回家她忘了给手机充电,第二天直接倒头睡到了10点,骂骂咧咧爬起来开始写作业,距离作业ddl还有24小时。
结果一开电脑,傻了眼,wifi断了。这house是连父多年前买下的,在东边的华人区,方便父母来探望她时居住,因设备老化,年初她还专门升级了光纤。
她打电话找运营商理论,接线员印度口音太重,交流十分费劲,无论她如何表达不满,对方都说三天之后才有人来修。末了还劝她办一个他们的手机卡,可以用热点上网。
操。
连秋仪挂了电话,准备收拾东西去学校蹭网,虽按道理已是冬末,但墨尔本一到阴天还是很冻人,她裹着羽绒服坐上驾驶座,她给蒋培培羽发微信问他进度如何,又顺便抱怨了一嘴wifi的事情。
后者却邀请她来自己家一起做作业。他给她的地址也在东边,不过是个更偏远的区,有很多移民家庭和退休的蓝领工人住在那边。
“我女朋友说欢迎你来,她可以给我们做饭吃。”
‘靠,不是刚分手几个月么,这会儿又有女朋友了。男人,啧。’她腹诽。
但为了作业,还是驱车往蒋培羽家去。
-
连秋仪把车停在路边,不多时蒋培羽便来开门,这一家土地面积不大,花园里也少有装点,但打理得十分整齐。
蒋培羽领她往里走,不一会儿,门口又出现两个人,一个穿着米色居家服的女孩子,大概是蒋培羽的新女友,她推着一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微笑着说:“欢迎欢迎。”
真是个奇怪的组合。她在心里想。
换鞋的间隙,连秋仪压低声音调侃蒋培羽,“你不是刚分手么,这么快就换人了?”
蒋培羽朝厨房的方向望一眼,笑笑说:“她是我初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们也刚在一起没多久。”
从前中国学生里有个很文艺的女生评价蒋培羽的长相,说他那双眼睛很深情,被看一眼便觉得要和你痴缠十年八年。
连秋仪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有些传神。
轮椅上的男人叫Mark是他们的房东,很是儒雅好客,闲聊几句才发现,他和连秋仪家中祖籍都是潮州,可堪某种缘分。
蒋培羽的女友叫林悠悠,黑发齐肩,外形算不上十分亮眼,但笑起来时又让人觉得清新可爱。连秋仪无端对她生出亲切感。
她此时正在厨房忙活,回头问她,“连同学,你喝咖啡吗?要加奶的还是黑咖啡。”
蒋培羽领她去了书房,二人刚把电脑打开,林悠悠端着小托盘走了进来。
连秋仪的那杯拿铁泡沫丰富,拉花很娴熟,上面撒了朱古力粉,可爱的小猫头的形状。
“那你们好好学习,晚点我给你们做饭吃!连同学,你可以吃辣吗?”
“你叫我秋仪就好啦。”
连秋仪忽然意识到她对林悠悠的熟悉感来自于她的声音,她的声线柔和又轻快,和她童年好友很像。可惜好友小学时就移民美国,再无音信。
林悠悠将他们安置妥当,拍拍蒋培羽的肩要走,后者却把她的手接住了,在手里捏了捏,才放开。
很小的动作,连秋仪装作没看见。
林悠悠却仿佛还不适应这种亲昵,红了耳朵,抱着托盘慌里慌张地走了。
-
两人面对面合作,效率很高,期间二人偶尔交谈,连秋仪才得知林悠悠不是学生,而是在这边打工。
她未再追问,窗外暗下去,细看下起了毛毛雨,灰蓝色的一点日落光晕。
这间房的装修有许多年头了,但看得出主人打理用心,南洋风格的木质落地书架,灯下有喑哑的光泽,陈年的樱桃红色。
她平白有时光停滞之感。
只隔着一扇门,偶尔可以听见厨房传来的响动,笃笃的切菜声,高压锅上汽后的‘嘁嘁’声,偶尔有流水的声音。又有时,可以听到林悠悠轻轻的笑声,她大概在和Mark愉快地闲聊。
连秋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忽然门被叩响,林悠悠探头来,问:“两位同学。晚饭马上好啦,你们要出来吃吗?还是我给你们装一些端进来吃?”
蒋培羽抬头活动了一下肩膀,说:“我们出去一起吃。”
“好勒!”有人捧场,林悠悠很开心。
“她厨艺很好。喜欢做吃的。”蒋培羽回头对连秋仪说,“休息一下,吃完再继续吧。按现在的进度,今晚估计都不用通宵,再有三四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五菜一汤,都是些家常小炒,很开胃爽口。餐桌上氛围也很好,有时Mark会说些二十年前初来墨尔本时的见闻,林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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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说些打工的趣事,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从她的只言片语中连秋仪也猜到她大概家境不算好,读完高中便早早跟随亲戚出国打工了。
她有些唏嘘。她又想到那个浑身名牌的中国男孩。
同温层里的人大概浑然不觉,但高等教育无疑愈来愈脱离初衷,成为一件名不副实的奢侈品,一种阶级符号。父母花大几十万将孩子送出国来,甚至卖房卖车的也不在少数,却只不过换一张入场券,几年后这些孩子可以喝着星巴克吹着写字楼的空调加班而已。
等正餐结束,林悠悠才从烤箱里抱出一个18寸的蛋糕烤盘。
“秋仪,阿羽说你家是做甜品生意的,我平时也没有别的爱好,有时候会自己试一试烘焙。但是阿羽不喜欢吃甜的,Mark也不能吃太多甜食,今天正好你在,我新做了一种巴斯克蛋糕,你尝尝。”
她觉得自己班门弄斧,神情有些羞怯,又有些期待。
入口即化的芝士甜香,绵密却不滞涩的柔软口感,末尾一点海盐的风味提鲜,再接着唇舌之间留下一缕莱姆的酸甜。
...
“姐,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堂妹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我看一线门店的海盐莱姆巴斯克都卖断货了,伯父肯定特别满意吧。昨天我刷小红书,一搜关键词,那些美食博主第一个都推荐海盐巴斯克。我小姐妹说,别家也有做类似的,但配方就是没我们的好。”
“没... 是么。之后市场部这边还会推出另外几款,希望借这个热度把巴斯克系列也做成我们的招牌之一。”
“是啊,我刚还准备带一份来咱俩吃的,好久没吃,还有点馋了,你助理怎么说你从不吃那一款啊。这方子不还是你从墨尔本带回来的吗?”
“吃腻了。走吧,吃饭去。”
她熄灭了灯,回头一望,窗外是深城华丽的夜景,高架桥上车潮如织,城市亮着,永远亮着,它从不曾因谁的熄灭而熄灭。
疫情过去了,日夜仍然在轮换着,人们疯狂地享乐着,忙活着,还是会争得头破血流,无非还是为了那些 ——钱,权,或一点点的爱。
偶尔的偶尔,当城市都困乏得暗下去的时候,有些人会记起疫情,记起那种隔绝和恐惧,记起那种明天无法兑现的惶恐。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转念他们便开始琢磨明天的事情。也懒得去数疫情是几年前还是几个月前了。
毕竟人是要朝前看的。
悠悠,但你选择停在了过去。对吗?
连秋仪在黑暗中这样想。
她记起另一种黑暗,不太彻底的,朦胧的,像十四行诗的残笔,诗人临终前的呓语。
那是南半球某个初春的寒夜,十一点多,她欣喜地抱着纸盒,里头有半份海盐巴斯克蛋糕。
那幢红砖的小房子前的街上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灯下照出濛濛的雨,但落到身上没有实感。
林悠悠和蒋培羽拖着手送她上车,林悠悠叮嘱她,太晚了,到了记得发个信息,又说蛋糕要记得放冰箱。
她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指腹有些粗糙,轻轻覆盖着她的手背,默默表达亲昵。
“下次再见呀,秋仪。”她俯身在车窗边对她说。
然后他们在廊下目送她离开。她在后视镜里,看他们站在灯下,依偎着,像一对热带鹦鹉,相亲相爱,不显得畏惧寒冷。
她一向耻于用‘爱’这个字描述她过往人生见证过的大多数亲密关系。这是个粉饰太平的字眼,明明那些关系更关乎于虚荣,□□,社会惯性。不是么?
但那天她拐过街角的时候想:“他们正在相爱。”
17. 第十七章
十月份总算开了春。Mark家的花墙也开花了。米粒珍珠大小的白色南洋茉莉,林悠悠每回路过,总要驻足看上半天。
有时候她拖着蒋培羽的手,说:“看,那一朵昨天还是花苞,今天就开了。”
蒋培羽搞不清她是怎么记得这些细节的。
他只记得那是一段非常充实的日子,充实得甚至有些肿胀,把时间的皱纹全然撑了起来,隐去了许多细节。
一则林悠悠辞去了寿司店的工作,一周里三天会去连秋仪的店里做烘焙师,连秋仪前些日子本就在苦觅合拍的烘焙师,两人一拍即合。
二则,蒋培羽也开始打工了。
他刚开始只说是同学介绍,去一家华人代购店看店搬货,一周三天。
其实是Mark在他的请托之下给他介绍的,肉厂的工作,下午干到晚上十点多,有时候在分装部门,四到七公斤不等的牛肉装袋,同样的动作重复成百上千次,第二天睡醒手指会无法正常弯曲
刚开始林悠悠没细问,久了还是叫她看出了些破绽。毕竟她从前也在那里工作过,对那股腥味很敏感。
肉厂的人里有Mark的老相识,听说他住在Mark家,偶尔还会向他打听Mark与他的“小妻子”的事情。
他不再愤怒,只是含混地揭过去。
这个肉厂里打工的,多是马来西亚和中国来的新移民或是临时工签的持有者。
这是一个与留学生截然不同的群体。他们大多数肩上都扛有养家糊口的责任,每两周发了钱就要马不停蹄往国内寄。许多人都和林悠悠一样,好几年没有回过国了。
节假日的活儿有三倍工资,大家都是赶着上,甚至还因争这些起过冲突,不过转背又和好了。
他们大都语言不通,偶尔请蒋培羽帮忙处理邮件短信。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
蒋培羽去过他们合租的地方,很远的郊区小板房,两个房间,住了五六个大老爷们儿。等他们签证期满回国,又会有另一批人来填满。
正因签证时间有限,他们一刻都不愿耽误 ,更遑论去旅游或是餐厅打卡。若是肉厂排不上班的日子,他们很多人还要兼一份职,送外卖或是开网约车。
刨去种种辛苦,肉厂薪水是最低时薪的两倍有余,加之郊区房租低廉,蒋培羽便也开始有了节余。
讽刺的是在蒋家落魄之后,蒋培羽才忽然对金钱的力量有了如此深刻的认识,又产生了如此强烈而庸俗的欲望。
不论别的,起码日常开销上自己能多承担的话,林悠悠也能少辛苦一些。
偶尔疲劳的时候,他会这么想。
肉厂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学生要来吃这份苦,但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会做很好吃的甜点。
林悠悠一周工作七天,蒋培羽又要兼顾学业,两人无法像普通的情侣一般时常约会。
上夜班的日子,蒋培羽到家时林悠悠往往已经睡了,去鱼市场得赶早出门。第二天早晨用浴室时,林悠悠总是为他挤好了牙膏,偶尔洗漱台上还有新折的茉莉花枝,像她在道早安。
很微小的事情,却让他感到振奋。
他的人生鲜有感到‘强烈’的时刻,过往只是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和一些相似的人一同散步,朝一个相同的方向,不曾为失去而心伤,也不曾热望什么未来的事情。
直到遇到林悠悠,他好像忽然才学会用力,像一个婴孩,第一次感觉饥饿,第一次紧紧抓住大人的手指,睁开眼,拼命张望这个世界。
两人能同在家吃晚饭的日子不多,每逢此时,Mark总是自掏腰包请客。
今日饭后林悠悠又捧出自己新研发的甜点,半哄半骗着蒋培羽品尝。
Mark则相反,林悠悠只让他吃一小口。他的妻子从前也十分善于烘焙,他亦是嗜甜如命,只是现在手术后,身体也弱了,什么都要忌口。
“日子过的太快。但心比身体老得慢一点。”他微笑着感叹。
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饭后蒋培羽正清理碗筷,林悠悠送Mark去书房了,两人在顽笑着,林悠悠的笑声很轻,很明亮,让人联想到许多有活力的轻盈的东西,譬如早春的铃虫,蜻蜓的振翅,夏夜的蝉鸣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吉他的声音又流淌出来,是Mark最近在教他的曲子。
Mark告诉过他,这首曲子叫《pure as you》*,是年轻时他和妻子在都柏林旅行时偶遇的流浪艺术家所谱。
他们太爱这首曲子,见他当时境况窘迫,便赠予200欧,并留下了联系方式。后来那人发迹,成了欧洲小有名气的音乐人,便相赠了一把昂贵的吉他,感谢他们当年的知遇之恩。
今天Mark的兴致也格外好。
大概因春天来临人易困乏,他最近时常有些无精打采,有几次蒋培羽回到家,都发现他坐在轮椅上已经睡着了。
有一回蒋培羽将他叫醒,Mark看向他,一种很陌生的眼神,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培羽啊,你回来了。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呢。”
“想什么呢?”林悠悠的手轻轻地缠上他的腰,恶作剧似地收紧了,也拉回了他的思绪。
蒋培羽穿着厚厚的卫衣,林悠悠把脸贴在他的肩胛骨上,蹭啊蹭,像一只招人疼的小猫。
对比起来她很娇小,蒋培羽自厨房窗玻璃中看,他的身体将她完全遮挡起来,只露出细细白白的两条胳膊。
“你的手指都肿了。是最近的货很重吗?你能不能跟老板说,去boning room上白班。这样晚上我们就能在一起吃饭了。”
“去健身房还要掏钱,我这算免费锻炼了。”
“那你变壮了吗?”林悠悠笑着问。
蒋培羽绷起了手臂肌肉,架起胳膊,示意她自己判断,林悠悠撇撇嘴,笑着却不配合,他去捉她的手,两人闹成一团,手上都是泡沫。
后来两个人休战,林悠悠又执意要帮他洗手。玻璃窗中有他们的剪影,因靠得太紧,辨不清细致的你和我。
厨房垂下一盏老式吊灯,绿玻璃罩子,林悠悠很喜欢,平时搭凳子擦拭得勤,蒋培羽却总生怕它会掉下来,砸个粉身碎骨。
林悠悠像一个年轻的母亲,耐心地抚摸过他的每一个骨节和上面细小的伤口。
她想。人这一双手,细细的骨,薄薄的肉,其实只适合时时与爱人相牵,却要承担太多重量和挫磨。
她说:“初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手很好看。有的时候你在写字,我就会偷偷看你的手。”
她又说,“等我有钱了,我养你啊,蒋培羽。”
-
十月底开始天气就暖了起来,春天迟迟地来了。
林悠悠的生日在十一月初,那天白天蒋培羽有课,她则要去甜品店上班。
甜品店叫‘rhino & moon’犀牛是连秋仪最喜欢的动物。小店刚正式开业两个月,初具规模,连秋仪在营销方面很有自己的心得,除开甜品之外,还售卖棒球帽,环保袋,马克杯等定制周边,简笔卡通化的犀牛和月亮logo。
来打卡的学生和游客络绎不绝。
论烘焙技巧林悠悠不及连秋仪另聘的两位糕点师傅,但林悠悠喜欢钻研,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尝试,这是连秋仪看中的。
她们虽只相识三个月,却意外地投契,有一见如故的感受。
性格上连秋仪张扬利落,林悠悠则内敛沉静,十分互补。有时候连秋仪在客人或是供应商那儿受了气,林悠悠三言两语也能让她平静下来。加之她们都住在东边,连秋仪独居很是无聊,便借了各种由头上门蹭饭,Mark也十分喜欢这个伶俐的小姑娘。一来二去,二人更是亲密了起来。
虽表面看上去连秋仪是凡事冲在前面的那一个,但实际上她很依赖林悠悠的这份沉稳。明明她比林悠悠大半年,却总觉得她像个小姐姐似的可亲。
人和人的缘分深浅长短,很多时候是第一眼就注定了。林悠悠时常这样想。
她喜欢连秋仪,她洒脱,真诚,不在意旁人的想法,直来直去,说做就做。她欣赏她独行于世间的勇敢,要闯出些事业的豪气。
大概这些是她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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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无法拥有的。所以有时候她也有些羡慕她。
有时候她又想,如果以后自己做了母亲,有一个女孩儿,她希望她能长成连秋仪这样。
想什么呢...
她红了脸,收回了心神,思绪拉回到面前的海盐莱姆巴斯克试验品上。这款甜品还未投入批量生产,她想在原有的配方上做一些修改,让那些喜欢巴斯克的传统芝士风味的人也更易接受。
“这么出神。”
忽然有人从背后将她的厨师帽摘掉了。她回头一看,是连秋仪。她最近将头发剪短了,染了个流行的巴黎画染,带着墨镜,一身亮眼的春装,加之人又高挑,很有些摩登女郎的味道。
外头是个春日极明艳的日子。
路旁的梧桐抽出嫩绿的叶子,舒展地招摇着。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沾染了春的轻快。
年轻招摇的人们自阳光下走过,林悠悠透过新擦的玻璃看,看他们每个人都在幸福地微笑着。
“在想今天连老板打扮得这么好看,这是有什么约会吗?”
“嗨,什么约会。我约了个学长,开奶茶店的,想跟他取取经。他奶茶店现在开第三家了,有点东西。”
“学长单身?”林悠悠八卦道。
“已婚两娃。”
两人笑起来。
连秋仪取下墨镜。从包里掏出个小礼品袋,递给她说:“要不是蒋培羽今天上课不小心说漏了嘴,我都不知道你今天生日。你也太不够朋友了!这都不跟我说。”
“哎呀,我好几年没过生日了。阿羽硬要给我过。”说起蒋培羽,她神情里又有了一些淡淡的羞赧和甜蜜。
“这是?”林悠悠呆呆地接过礼品袋。
“还能是什么啊,生日礼物呀。好玩的东西。你要是太感动了,周末我就勉为其难去你家吃饭好了,记得做好吃的哟。我想吃叉烧!”
林悠悠就这样被她‘安排’了。
“啊!我知道,这是... 这是盲盒是吗!”林悠悠望向连秋仪的眼神很是感动。
林悠悠许多年没回国了,机票对她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她打的都是合同工,没有带薪假期,多干一天就赚一天。好几次她都打开订票网站了,还是没舍得。
国内新潮好玩的东西层出不穷,她只能望洋兴叹。
那天也只是玩手机时偶然提过一嘴,觉得盲盒好有意思,没想到连秋仪竟然记下来了。
很少有人把她的话这样放在心上。
连秋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咧咧地说:“哎呀,你不是说你还没玩过盲盒嘛,我朋友正好回墨尔本,顺手叫他带了几个。她说这几个都是最近很流行的。你快拆一拆,看看有没有隐藏款。”
“什么是隐藏款?”
“就是概率特别低的非常规款式,要手气特别好才行,一千个里面才有一个那种!”
两人头碰头,兴高采烈地拆盲盒。
就连在烘焙间的刘师傅也隔着玻璃一再往她们这边看,还打趣她们‘小姑娘的钱可太好赚了。’
烘焙间是全透明的,这也是连秋仪在装修上的心思,希望让顾客看得到烘焙的细节。
‘刘师傅你不懂,这叫花钱买惊喜,人家盲盒公司都上市了呢。’
刘师傅咋舌。
一共五个盲盒,第五个的时候真给她们开出了隐藏款。
两个人兴奋地笑个不停,连秋仪搓着她的左手,神经兮兮地说:“接我吸一点欧气,马上要期末考了。”
林悠悠从小便是那种抽奖只能抽到‘谢谢光临’的人。
她有些信命,很早就意识到,无论出身或是之后的际遇,她都不是好命的人,但她不认命,还没走到绝处。
她还有健康的身体,命是可以改变的,不求大富大贵,平凡度日,家人团聚,不为金钱过于发愁,这总是可以想想的。
这是她第一次获得这样千分之一的好运气。
她摩挲着那个可爱的人偶,觉得处处都可爱,窗外的流云可爱,早春的风可爱,刘师傅也可爱,就连偶尔在门口捣乱的teenager也可爱。
18. 第十八章
【2019年】
蒋培羽下了电车,穿过斑马线,街口便是小店。他隔着攒动的人影,已经看到了林悠悠和连秋仪。
她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头碰头兴高采烈的样子,笑成一团。
林悠悠那双漂亮的眼睛眯起来。
是不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的世界,比眼前这个更加美丽一些呢。有时候他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真好。他想起十四岁的某个课间,他抱着篮球回到教室,林悠悠也是这般和朱敏坐在一起,同看着一本《看电影》,曾瓦洛蒂嚼着薯片,和她们眉飞色舞地聊个不停。
罗星诚凑过去问,‘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靠,我就知道,又在看这些男明星。’
‘诶,麻爷,你觉不觉得蒋狗的眉毛和眼睛,长得有点像这个男明星。’
‘谁啊?我看看... 木村拓哉。不认识。有点... 有点像。’
‘诶,悠悠,你觉得呢?’朱敏用手肘戳戳林悠悠。
林悠悠不敢看当事人,把试卷从桌仓里拖出来,装模作样地说:‘我不知道。’
他一直记得她拧着眉毛,故作正经的神情。
他们亲吻过,拥抱过,他却还常常缺乏实感,仿佛这重逢只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幻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厨房那盏绿玻璃灯,悬停在半空中,幸福又惶恐,生怕哪日梦就摔碎了。
这些日子他常常梦到林悠悠离开后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他花了整个寒假,几乎和罗星诚一起找遍了武汉的每一个角落。他与刘蓁吵了无数的架,就连蒋红国也对他说了重话。他们是太合格的成年人,自然无法理解少年的烦恼。
武汉的冬天滴水成冰,他终于病倒了,高烧不退。出院之后,他才发现蒋红国已为他办理了转学手续。他们提前搬离了武汉。
推开门,温馨的面包香扑面而来,那是林悠悠的衣服和头发上也经常会携带的一种味道。让人觉得心安。
‘现在已经是南半球的夏天了。’
他定了定神,对自己说。
连秋仪先看到他,回头调侃道:“今天放你早点下班,快点去约会吧!”
林悠悠锤了一下她的胳膊,又笑开了,跳下凳子张罗着要‘以权谋私’,去小厨房给蒋培羽榨柠檬百香果汁。
不一会儿端出来,一人一杯,清凉解渴。
刘师傅也认得蒋培羽了,端着果汁,探出头打趣说:“唷,小林男朋友来了。托你的福。”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一前一后出了门,牵起了手,蒋培羽问她:“想去哪儿?”
“我们去看海吧,阿羽。”
-
从市区往南开半小时就有一片海滩,墨尔本不是一个以阳光沙滩著称的城市,这一小片海滩吸引的多是游人和观光客。
林悠悠说她上次来还是五年前刚来墨尔本的时候,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大海。
他们沿着海滩牵着手散了长长的步,海滩的沙子并不细腻,大概因洋流或是什么其他原因,有很多细砂和贝壳。
海风将她半长的柔黑的发吹起来,她不厌其烦去追逐潮涨潮落。
海的那边就是南极。她告诉蒋培羽。
“我记得以前我还跟罗星诚说好了,等放了暑假要去深城找你。我表舅说深城除了热,哪里都好,还可以去海边骑车,还可以隔海看得到香港。可惜了。”
“你不是说今年过年想回去看看吗。我带你去深城玩。”
林悠悠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之前既因经济顾虑,也因等待居民身份期间有诸多不确定因素。
林悠悠很兴奋,说:“好啊。我们是不是还能去香港玩?我想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
蒋培羽点点头。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问,“能带我妈妈一起吗?”
“当然。”蒋培羽说,“我还记得阿姨的样子。有一次在楼道里遇到了,她还给了我好几个李子。”
他们寻到一片人多的高处的观景草坪,正逢落日,草长莺飞的春天,海面吹来的风不再寒冷,不再令人忧愁。
人们并肩坐着,谈天看海,小狗在一旁撒欢。
世界美好得不像话。
林悠悠说自己家中以前欠下的债马上就要还完了,她又拿到了身份,明年想去TAFE上烘焙课程,正经拿一个烘焙师的证书。
厨师,烘焙师,木工,此类的蓝领职业在澳洲很吃香,收入一点都不比白领低。她解释。
林悠悠还告诉他,十四岁那场闹剧之后,许小榕一边打听着林守廉的下落,一边带着她东躲西藏了许久。后来许小榕南下打工寻人,把她寄养在临县的姨奶奶家中,她在县里读了职高,再之后便跟着表舅舅来了澳洲。
许小刚后来又回了武汉,还回了市场卖鱼,生意做得好起来,娶妻生子,还买了个三室一厅的房子。
许小榕后来也回了武汉帮衬弟弟。不过她早年身体不好,后来诊断出了糖尿病。必须长期服用药物。
林悠悠时常担心她的身体,希望过些年将她接来照顾。
奶奶在她高二夏天的一个午后,在午睡中去世了。那个暑假她回了老屋住,中午搭隔壁阿婶的电三轮去镇上买西瓜和冰杨梅。
那个夏天好热,奶奶胃口不好,有时候整天整天地不吃东西,只喝一些金银花泡的水解暑。
林悠悠知道她很思念林守廉,又恨他的不争气。她平素是个简朴开朗的老人,但自林守廉出事后,她的笑容变少了,皱纹也更深了。
那天她拎着沉甸甸的西瓜回家,切开一半,等了一个小时,奶奶还在午睡。她进房间一摸,人已经凉了。
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意外地,她并不害怕。奶奶的脸很平静,她终于不再因贫穷或子女而皱眉。
蒲扇还搭在她的右手上,窗户开着,吹进一阵闷热的风,将书桌上她的作业本吹乱了。
奶奶将她三万块钱的积蓄都留给了林悠悠。姑姑们没有争,她们都在外地有了自己的家庭。老屋自此荒废了。
但林守廉还是没有出现。
有人说他去了金三角贩d,有人说看见他在江西倒卖金属废品。
-
他们并肩坐着,点点滴滴地诉说,静静地依偎。气温渐渐降下来,她毛衣的边缘蹭在蒋培羽的脖颈间,令他觉得心安。
夕阳将海渲染成一种梦幻的蓝紫色,海鸟低吟。
“罗星诚和朱敏的婚礼定在大年初六,我和他说了我们的事儿,他们邀请你一同去。他们这几年偶尔还会聊到你。”
“好啊。说起来... 好久好久没回武汉了。你知道吗,舅舅说那个老学校,彻底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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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了,现在那里是个沿江商业街,很气派,晚上还可以喝酒,看江景。”
“我知道,每个暑假我都会去那里转转。那个商业街我是看着它建起来的。”
蒋培羽说完,不知为何,突然感受到一种惶恐。
陌生又熟悉的心慌,来自于十四岁的深秋的午后,他再度逃课,他的书包里揣着作业,习题册,mp4里装着陈奕迅的新歌。
—— 但老校舍人去楼空。有个流浪汉在破碎的窗户前诡异地撞击墙壁,嗓子里发出混沌的声音。
蒋培羽如梦初醒,侧头去亲吻林悠悠。一个用力的吻,要确认她的存在。
后者睁圆了眼睛,试探地回吻,又因紧张,攥紧了他的手指。
他们还不是一对耽于亲吻和厮磨的情侣。有时候蒋培羽觉得他们仍在延续那一场十四岁的初恋,接吻通常也是青涩的,郑重的,小心翼翼的。
蒋培羽问她二十五岁了,下一个十年,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
只要她要的,他都会尽力实现。蒋培羽暗下决心。
林悠悠却很郑重地告诉他,她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健康,时时团聚,日子过的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的,就是最好的了。”她在晚风里轻轻地说。
-
Mark执意要下厨为林悠悠庆生,他们开回家去的时候,厨房的灯却是暗淡的,Mark在门廊下等她们,笑容里有些沮丧。
一问才知道,他将好不容易才订到的牛肉烧焦了。
牛肉在火上,有人来送快递,那之后他便忘了火还开着,去书房看了会儿书,直到浓烟窜进房间里。
“人没事。人老了就是这样,健忘。想给你打电话叫你们在外面吃的,结果你们回来得早。”他安慰道。
房间里还有一股焦味,发黑的锅子泡在了池子里。他行动不便,当时必然是非常慌乱狼狈的。
“走!吃火锅去。”他说。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吃了。我们去Glen吧,听说那里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我请你们吃豪华奶茶!”
林悠悠立马应着。
Mark不常出行,他在这些方面是很固执的,不愿劳动两个年轻人将他挪上挪下。难得他有兴致出门。
林悠悠去开车库门,绕到角落,惊喜道:“啊!这是什么”
Mark已经坐上了后座,对窗外笑着说:“生日礼物。”
Mark送了她一株柠檬树的树苗,他另掏了四十刀,请那个送树苗上门的小伙子替他将树苗栽在了园圃里。
林悠悠围着小树苗,看了又看,喜欢得合不拢嘴。她回头对蒋培羽说:“年初逛bunnings*(一个澳洲的大型综合建材五金连锁超市,也卖很多树苗和花卉)的时候就想买了,但当时太贵了,不打折。”
“谢谢Mark,我太喜欢了!今年夏天咱们家就有好多柠檬水喝了!对了!我还要研究研究柠檬类的甜品!柠檬挞如何!夏天吃肯定很清爽。”
Mark温和地笑,他早已将林悠悠视作自己的小女儿,说:“我小时候的村子里,有小孩出生就种树的传统。”
又说,“不过,夏天眼看就要来了,估计是赶不上了,不过等到了秋季,应该就能结果子。”
林悠悠蹲下来说:“柠檬树,你要快点长大哇!”
19. 第十九章
【2019年11月,南半球夏天】
火锅十分尽兴,又另说好了,周末林悠悠下厨在家中再聚一顿,也叫上连秋仪。
晚上回了家,Mark先歇下了。林悠悠刚刚出了浴室,许小榕便打视频电话进来。
许小榕从前不太会用微信,只能与她手写文字交流,后来她搬去了武汉跟许小刚一家同住,林悠悠的表弟才教会了她怎么与林悠悠视频。
表弟许睿,今年满八岁了。是个机灵懂事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早早学会了看账本。
许小榕问她生日怎么过的,又说:“现在债眼见要还完了,你舅舅生意越做越好,妈妈手头也宽裕了。你别太省着,吃点好的。”
林悠悠盘腿坐在床上,说:“吃了,吃了火锅呢。妈,以后我开个烘焙店怎么样。我在这儿认识了一个朋友,她可厉害了,自己做了一个烘焙店。”
她快乐地憧憬未来,又说:“哎呀,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妈,明年我给你买机票,你来澳洲玩一趟吧。我会开车了,我可以带着你去周边,我们还可以去河谷的酒庄看看,那边特别美。你不是还没有看过大海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悉尼玩,我也一直没去过,等着你一块儿去呢。”
“哎呀,不去不去,我一句英语也不会。你在那边好就好。说起来那个马克还真是人好,之前你表舅说你要和他同住拿身份,我一百个不放心。如今看着,倒确实是个体面人。”
“是啊,妈,刚刚那顿火锅还是Mark请的。”
“那你就勤快些,人家腿脚不方便,哎,真是作孽哦,这么好的人。”
“知道知道。妈,你记得要坚持吃糖尿病的药。别漏了。”
“知道。啰嗦。”
忽然一个小脑袋挤进屏幕,“悠悠阿姐,我想你啦!祝你生日快乐!”
是许睿。他刚上三年级,是个活泼聪明的小孩,但上课爱和同学讲小话,还爱给语文书的插图进行再创造,把古人都画成变形金刚和奥特曼。
舅妈有一天还在朋友圈晒过他的大作,配文 ——‘家有‘天才’一枚。’
“谢谢小睿睿!”林悠悠说。
“阿姐你怎么穿这么少。你不冷吗?”睿睿好奇地问。
“你阿姐那里是南半球,是夏天。”许小榕解释。
睿睿自然还不明白这些地理知识,他瞪大了眼睛,说:“那南半球是不是在夏天会下雪啊,阿姐。”
林悠悠被他逗笑了,说:“下次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要你爸爸妈妈坐着大飞机带你来好不好?”
睿睿摇头晃脑地说:“我妈妈和我说好了,等我满十岁就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大飞机去看阿姐了。”
过一会儿,睿睿被催促去写作业了,许小榕问:“诶,我问你,你表舅给你介绍的那小伙子怎么样。我跟你说,你也是大姑娘了,早晚还是要在那边成家的。等还完了债,妈妈就要开始给你攒嫁妆了。”
林悠悠愣了愣,才想起来,表舅年初离开澳洲之前,将一个武汉同乡介绍给了她,在墨尔本港餐厅做厨师的,收入可观,也不介意她明面上的二婚身份。
可那人张口闭口便是要结婚生子,无趣得很,还说到时候要接父母过来三代人同住。不仅如此,手脚也毛躁,第二次碰面便要与她又搂又抱。
她吓死了,回去便把那人微信都删了。
“妈... 你还记得蒋培羽吗?就是在武汉的时候... 我在墨尔本遇到他了。”
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被子里很暖很安逸,她和许小榕轻言细语诉说着他们的重逢。
那个限量版的盲盒小娃娃,被她放在床头,是她最快乐和幸运的一天的见证。
聊着聊着,虽有些眷恋,却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好在这一天连梦都是好的。
梦里柠檬树结了果,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他们又回到了十四岁,在果树下轻轻地接吻。
-
周六连秋仪兴致勃勃地上门蹭饭。还带来一个好消息,林悠悠研发的那款海盐莱姆巴斯克,下周就要开始正式投入制作和对外出售了。
吃过了饭,蒋培羽收拾碗碟,连秋仪和林悠悠躲进房里说悄悄话。
无非是些小女孩儿的话题,譬如连秋仪最近的约会故事,又遇到了什么奇怪的男人。
两人又说到年底的计划。
连秋仪不打算回国,林悠悠问她:“你家就你一个,你这么小就一个人在外头了,你爸妈也舍得呀。”
“他们才不管我呢。”
连秋仪仰躺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林悠悠的房间里也有一丝糕点的甜香。窗台上有晒干了的橙子皮,葡萄柚和一小颗仙人掌。
春天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她感受到林悠悠小臂温热的肌肤,挨着她,让她感到格外宁静。
“... 其实我爸妈早就分居了,我们三个人各过各的。不过,他们是不会离婚的,潮汕那边最看重这个。还有公司啊,很复杂的一些家族关系啊。总之,一想到这些就烦得很,我一个人在这边反倒自在。”
“这样也好... 秋仪,你觉不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很有限的。有血缘的人不一定亲密,而只相处过很短的时间的人也不一定觉得陌生。就像我和阿羽,其实我们有十年没见了,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有点恍惚,觉得这中间的十年都不作数一样,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可即便如此,我也有些惶恐,不变的可能有一天也会变... 大概我是太喜欢他了吧。”
林悠悠有时候像个古代人。说话和做事有种来自于上个世纪的郑重和真诚。
连秋仪转头去看她,她半阂着眼睛,黑黑的睫毛软软地覆下去,像进入梦乡的婴儿,梦呓着。
她不敢去细想她说的话。
这样慵懒美丽的午后不适合深思。
“切。我还以为一见如故说的是我呢!”她吐槽。
林悠悠睁开眼,羞涩地笑起来。两个人闹作一团。
连秋仪侧躺着,把玩林悠悠的一缕碎发,短短一个冬季过去,她的头发长了许多。
“等蒋培羽毕业了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吗?如果他要回国的话,你会跟他一起吗?”连秋仪问。
“我们... 没有聊过这些。其实,我还是想留在这儿生活。这儿的节奏很慢,各人努努力,好像都可以过上还不错的日子。我觉得很适合我。你知道吗。Mark给我看过他刚来墨尔本的时候市中心的照片,和现在的区别都不大... 可是国内变化好快,我表弟说的那些新鲜的东西我好多已经听不懂了。我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学历,回去了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出路,更别提买房那些。”
——当年表舅要回国,是许小榕做主想方设法让她留了下来。
她吃够了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苦,便总想替女儿寻一条舒服一些的路。
‘没让你好好读书,是妈妈这一辈子最过不去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爸爸那些债,如果那时候能留在武汉...’许小榕每每说到此,都会在电话那头哽咽着,半天说不出下一句。
林悠悠又想起王佳,她们断断续续仍有联系。她生了二胎,老公的生意好像做得不太顺,她刚出月子便做起了微商,还央求林悠悠帮她转发。后来她又撺掇林悠悠跟她一起卖假的奢侈品包,她说她有货源,在广东那边,就算拿到专柜去也是真假难辨。
她说现在很多年轻姑娘都是真假混背,‘不背两个名牌包,别人瞧不起你。’ 王佳说。
“哎呀,别担心。不要怕!要不等我到时候回国了,我聘你进我们公司创意研发部,怎么样!双宿双飞!一举两得!记得请我吃喜酒哦!我要坐主桌。就这么定了!”
林悠悠被她的明朗感染,也笑起来,羞说:“定什么定啊!”
连秋仪总是这么笃定,有能量,仿佛她说的东西一定会发生。
-
又过了寻常几日,这夜七点多,蒋培羽也在与家中通电话。
他今年年底就要毕业了。
蒋红国三天两头便电话来过问他秋招的事情。因他中年不顺,接连破产,蒋培羽这些日子与他通话都多了几分耐心。
只是跟他说,还在面试。还在等消息。诸如此类的。
其实都是谎言。
金融相关的工作他一个也没有申请,同住的师兄回国后好心将内推机会首先抛给了他,是个国内头部的投资银行前台岗位,若是不出差错,十二月毕业,回国后便可以入职,薪水收入也很客观。
可他婉拒了。
他打算毕业后先留在墨尔本,不过还没想好跟家里的说辞,也有些拖延的心态。在这边若能找到稍微对口的工作也行,退一步说,就算是卖力气收入也大差不差。
他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且也因此觉得无比轻松。
好像等了许多年,终于将人生一整个抛入水中,目睹其沉入水底,有种事不关己的快意。
来澳洲前他曾在投行实习过大半年。酒局,加班,关系户,vip,捧高踩低,削尖了脑袋,人踏着人。里头的人谈吐,着装,学历都像复制粘贴出来的,如今他就算十分努力地回想,竟也连一个同事的面容都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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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了。
他不想再回到那样玻璃棺材似的高楼里。
何况他知道林悠悠近期并无回国谋出路的打算。
当然,蒋红国和刘蓁自然是接受不了的。他们盼他体面,盼他‘有成’。
他得编另一套说辞。
刘蓁接过电话,又絮叨了起来,她说前些日子覃玥的母亲又找她诉苦,说覃玥找的那个法国男朋友竟然是她一门选修课的教授,有三个孩子,还有个罹患癌症晚期的妻子。
‘作孽啊,这不是做小三么,小覃以前很乖的呀。那个男的也不是个好东西。覃阿姨还希望你们和好呢。’
蒋培羽只是笑笑带过。
覃玥是那种十分聪明的孩子,早早将成人世界的一套规则握在手中把玩。在长辈面前总留下得体懂事的印象。
至于她那有些偏执、略带悲剧性格和表演人格的另一面,少有人知。如同她高三时自残的行为,大腿内侧深深浅浅的细小灰色疤痕,只有蒋培羽见过。
他们都与原生家庭不亲密,渴望逃离又不得其法,像黏在糖罐里的昆虫。也因此,年少时相互取暖,互相保守秘密,就算分开了,亦有种同类相惜的亲情。
如今覃玥忘我地陷入这样一段恋情,他并不惊讶,猜想她大概是乐在其中的。
-
电话毕,他起身洗漱。
林悠悠先头洗过澡,浴室里还有些水汽,他推开浴室里那扇窄小的窗,乍暖还寒时候,一点晚风吹进来。返回房间去取浴巾衣物,排气扇滞后,忽地静下来。
听到大门外有车的引擎声,接着熄了火,却未听见车门响动。
林悠悠从房里探出头说:“咦,Mark去James家吃饭,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两人好奇,同凑到蒋培羽房间的窗边。
James是Mark唯一的孩子,蒋培羽未与他照过一次面,只见过他高中毕业时的照片,摆在书架最显眼的那一层。很内向的亚洲男孩的面容,两腮饱饱地坠下去,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如今他应该三十有余。
他们父子关系并不亲厚,Mark提过,James十八岁离家去堪培拉上学,从那之后,只在年节才偶尔来家中吃顿饭。
林悠悠告诉他,三年前Mark执意要通过假结婚的方式帮林悠悠留在澳洲,父子俩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她也只与James打过两次照面,是他来家中取走一些童年旧物。他对他们的关系有误会,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她。
这也使她对Mark在感激之外多了一些歉疚。
“诶,他们怎么坐在车上,也不动身。”
从窗口这儿只看得到两个沉默的模糊的身影,半天都没有动作。
他们跪在床头,趴在窗前看,不敢声张,像偷窥成人世界的小孩子。
“今天Mark说要与他儿子同出门,我还挺惊讶的。问他去做什么,他也不肯说。”蒋培羽说。
林悠悠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玉兰花的清香。
这天格外热,她只穿t恤和短裤,手臂冷冷白白的一截,在黑暗里和他挤在一块儿。蒋培羽有些心热,小声说:“我还没洗澡,身上脏,你别挨着我。”
“可是我不嫌弃你啊。阿羽。”她也小声说。
很郑重的语气。偏头来对他笑,作弄的表情。
一点惨白的月光落在她瞳孔里,蒋培羽的世界突然只剩下这双闪亮的眼睛。
他也偏过头去,在黑暗里寻找她柔软的唇瓣。像回到十四岁的洞穴,无知莽撞的少年时代,只用气息寻找彼此,温暖彼此。
他们跌进昏沉甜美的黑暗梦境里,早生的夏虫在窗外低吟,赞美丰沛的春天。
他感受着林悠悠的双手抚摸过他的脖颈,缱绻地摩挲,她的头发,这半年长长了许多,有些湿意,深深浅浅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流水似的,去握又握不住。
他的rou/体悬颤而欢愉,但吻愈深,灵魂愈经历另一种徒劳的苦痛。
这另他颠倒而迷茫。
楼下灯亮,Mark的拐杖声和说话声渐次响起,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各自整理着装,双双下楼去。
见James正在门厅处将Mark扶上轮椅。James人很健壮,肩膀宽阔,见他们下了楼,打量了他们二人几眼,目光落到林悠悠脸上,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淡淡点头,径自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车驶出小院。
林悠悠眉间有愁绪一闪而过,又变换了表情,推Mark进入客厅。
Mark和蔼地笑笑,说:“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你们也早些。”
20. 第二十章
那天蒋培羽洗漱毕,玩了会儿游戏,再上床时已近午夜。他辗转难眠,后来好不容易勉强入睡,又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大都是梦到十四五岁还在武汉时的场景,巷口卖豆浆的阿姨,刘蓁新买的米白色高跟凉鞋,阴凉的木地板有丝丝凉意,楼下的木芙蓉发疯似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后来被热醒了,翻身下床去开窗,风扑进来,裹缠间,已有夏的多情和温热。
楼下隐约传来吉他的声音,他以为是幻听。后来意识到竟是Mark在弹琴。
林悠悠的房间早就熄了灯,明天她还要赶早去上班。
蒋培羽摸黑下楼。Mark平素是极不愿麻烦或是叨扰他人的,今天很反常。
书房的门没关严实,蒋培羽推开一线,Mark没有被他打扰,沉浸在音乐中,还是那首《pure as you》,Mark低低跟着哼唱。落地灯只开了靠窗那一盏,灯光像昏黄的河流,漫溢整个房间,又流逝在错落的缝隙和阴影里。
与Mark相识不过小半年,蒋培羽发觉他的鬓边添了许多灰发。
他的姿态是少见的年轻恣意,唇边带着惬意的微笑,仿佛坐在故乡的河流旁,给心爱的女人弹琴。
蒋培羽见过一张他刚登陆澳洲时候的照片,皮夹克,黑墨镜,英姿勃发的南洋青年。
蒋培羽不忍踏进那房间,驻足片刻,心中的很多猜测也有了大致答案。
这是个奇异的夜晚。
哪怕他并未踏入那个房间,也觉得自己已经淌入那条来自过往的河流,连回房间的步伐都变得潮湿,有沉浮晕眩感。
琴声歇了歇,Mark沉重地叹了一声.。
时间这才划分出此岸和彼岸。
蒋培羽路过二楼走廊,听见林悠悠的房间传来隐约的啜泣。
他敲了敲门,里头的声音静了,不一会儿听到林悠悠说,请进。
里头的林悠悠坐在床上,窗帘拉下来一半,幽幽的浮光里头他什么都看不真切,只看到她伸手向他索取拥抱的轮廓。
她极少表达出这种眷恋。
蒋培羽沉下身将她拉进怀里,紧了紧怀抱,细声问她:“出什么事儿了?”
她好像在平复心绪,喃喃自语,“Mark又在弹吉他了,阿羽,你猜到了是不是?”
她又说,“其实今天mark出门是去看医生的,医生特别交代了让亲属同去。刚刚James走之后,给我发信息... Mark确诊了,阿兹海默。”
她声音低下去,将泪一滴一滴留在他的颈窝。那条河流漫溢,几乎要淹没他。
蒋培羽明白,Mark于她既是恩人也是父亲一般的角色,独在异乡的漫长年月,是这个温和善良的中年人给予她慷慨的照拂。
那种颠倒与迷茫的感觉又来了。
他既心痛,又觉得抽离。那就是遗忘和苍老吗?他想起Mark脸上松弛而深情的表情,旧日的音乐清澈美丽,那间房中分明没有残疾和病痛,也没有阴阳两隔的思念。
他在迷茫中中拥着林悠悠,安抚地亲吻她的脸颊,感受她的呼吸平息下来。二人无缝隙地在夜里拥着,出了汗也没分开,不说话,不多时心静下来,汗意又消散殆尽。
那条河也静下来。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但他心中却没有蠢动,只是忽然想起还在武汉的时候,印象里也是这样春末的夜晚,一个又一个,他在床上听音乐时只带一半的耳机,只为等着听到她晚归时朦胧的笑声。
半梦半醒间他有个古怪的念头,以为这只是梦境嵌套的梦境,幻影对镜的幻影。
后来又昏昏沉沉,忽地听林悠悠轻声问:“阿羽,你毕业了会回国吗?你能不能不要走,一直陪着我?”
-
次日林悠悠醒来,发现大姨妈提前报到。
她决定用这一生理现象解释自己前一夜的情绪崩溃和多愁善感。多年的四处搬迁和寄人篱下起码教会了她不沉溺于情绪,因为那根本毫无用处。
六点未到,天光已经大亮,蒋培羽睡得还好沉,一米二的床,肌肤相贴,实质的亲密,不暧昧,很笃定。
她暗喜去年没有一时冲动购买一张更大的床铺。
也庆幸自己比闹钟还醒得早,偷得一些时间来悄悄迷恋他。
她永远学不会连秋仪在情爱上的直白。她太惯于失去了,对任何得到都诚惶诚恐,不敢声张,不敢外放,生怕抓不住留不住。
对蒋培羽的爱亦是。她时常怕表达太切,令他觉得负重厌烦,然后如他来时的果决一样,他又会果决地离开。
有时候她会在心里演习,假设他离开,一遍一遍,心反而会安定一些。
记起初中的时候,有一回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她回教室取单词卡,见蒋培羽趴在桌上睡着了,那天他发烧了没能去上课。午后的第二节课,窗外,阳光将一切照得泛白,室内背阳,反倒是黑沉沉的一个小世界,只有他们俩。
不只是这间教室,好像是这个世上的人都追逐阳光去了,唯独他们两个。
那天她隔着小走道,将单词卡装模作样地握在手里,侧头端详他的睡颜。
曾瓦洛蒂说的没错,他的下半张脸与那个叫木村拓哉的日本帅哥肖似,可是他的眉眼是十分与众不同的。
她那时就坚信世界上不会有另一副相似的眉眼。
哪怕十四岁时,她世界的边界不过是湖北省罢了。
现在她总算可以更自信地做结了。
她为这怪诞的回忆和想法而发笑,往蒋培羽的脖颈处靠过去,那里有他身体的某种味道,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只觉得熟悉甜美。
今天蒋培羽要上晚班,林悠悠不愿吵醒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草草洗漱,Mark的房间也还很静,最近他起得越来越晚。
-
她是踩着点到的摊位,负责装卸的同事已经在忙活了,老板是个意大利男人,叫Gino,高而胖,对待雇员很抠门还有些刻薄,谁惹了他他便用意大利语和古怪的手势小声咒骂。
周末开市的时候他会把小孙女带到摊位上来玩,有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在的时候,他就会温柔许多。
Gino与Mark是旧相识,对林悠悠便也开恩三分,不过大概男人大都类似,他也爱开林悠悠与Mark带颜色的玩笑。她习惯了,本就是为了赚钱嘛,不听进去就好了。
今天Gino心情不好,林悠悠到的时候他正将一条冻僵了的red mullet甩进玻璃柜,嘴里还念念有词。
Thomas是个十七八岁的白人红发男孩,很质朴,见林悠悠来了,他好心提醒:“他今天早上发火了,最好别去惹他。”
“what for?”林悠悠戴上皮质的围裙和手套,熟练地搬起一箱新鲜黑虎虾。
Anny又点错了数量,害Gino差点为多宝鱼付了双倍的价钱。
他口中的 Anny是一个广东裔的女人,正在水池那里与耀武扬威的大龙虾缠斗。她刚来工作两个月,还很不熟练,又总是一副睡眠不足魂不附体的样子。
Anny年近四十,有两个孩子,跟着老公移民澳洲,做了多年的全职家庭主妇,听说丈夫在工地上出了事,丧失了部分劳动能力,她才出来打工赚钱的。
更具体的也没人再问了。
Anny的英语不好,与人交往总是有些拘谨的样子,与年轻人们聊不到一起去。Gino责骂她多回,她也都是小心翼翼地陪笑脸,点头哈腰的。也不知道是态度好,还是没听懂。
摊位上只有林悠悠能与她用母语交流,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相熟了。
林悠悠照料完了那几个泡沫箱,叹了口气,去水池那边帮Anny,教她怎么用一种特制的绳套器拴住大龙虾的两个钳子。
Gino看到林悠悠来帮忙,又来找茬儿,说:“Yannie, 如果你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应该来问我还有没有新的工作,而不是擅自作主。这是她的工作。”他强调着,脸同脖子红成一片。
“别让我抓到你再犯错。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他又低着头警告Anny,这使得Anny显得更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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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只见她陪着笑脸,滑稽地向他举手敬礼,用撇脚的英文说:“我保证不会了。”
结果皮手套却甩了Gino一脸水。
Thomas连同那几个年轻人都在一边笑。
Gino看上去像个烧红了的水壶,瞪了她几眼,咒骂着去迎接第一批客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悠悠在市场装卸海鲜的车库门口找到了Anny。她安慰她说,“你别太放在心上。Gino就是脾气不太好。之后注意就好了。”
“怪我怪我。我老公昨晚又去看急诊,折腾到两点,早上我还得送小孩去上学,脑子里太乱了,就数错了。对了!林小妹,我带了几个粽子给你。自己包的哦。你回去蒸着吃。”
林悠悠知道,Anny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总是比规定的工作时间来的早很多,搬重物的时候和男人一样卖力,收摊之后做卫生和洗地的脏活儿Gino也都是扔给她做。算一算是远远超过她的工时的。
她总是叫她林小妹,是个特别滑稽的称呼。
林悠悠心里很感激,她那天不过是尝了她的粽子,随口一夸而已。
不知怎么的,Anny总是让她想起许小榕。大概是两人同为母亲,又有相似的温顺品格,和忍者般的耐力。
-
市场的工作开始得早结束得早,三点多下班后林悠悠去甜品店帮忙。连秋仪今天也下课早,正坐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地写作业。
见她来了,拉着她的胳膊耍赖说:“不想写essay,只想做咸鱼。”
“不是昨天还说要做成功女性吗?”林悠悠调侃她。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连秋仪摇头晃脑道。
最近烘焙店很红火,但树大招风,社交媒体上也开始出现恶意差评,连秋仪白天上课,打工,晚上还要开帖子和人对线。忙倒是其次,火还很大,冒了好几颗痘。
“悠悠!我们去旅行吧!我还没去过凯恩斯呢,这个季节去最合适了,不是特别热。我在这里都要待得发霉了。”
她不止一次提过想与林悠悠一块儿出去旅游。但和从前一样,林悠悠还是拒绝了。
最重要的还是经济上的考虑。
她们的消费水平不在一个圈层,她不愿连秋仪勉强将就她的消费习惯,也不愿占她丝毫的便宜。哪怕连秋仪三番五次地表示,住房包在她身上,反正酒店房间住一人和住两人也没有区别。
她是她在这儿不可多得的朋友。
“那你答应我,等明年我毕业的时候,你一定要陪我去毕业旅行。现在全球气候变化,珊瑚群在消失,再不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连秋仪摇晃她的胳膊。
林悠悠答应了。
等到年底家里的欠债一一还清,以后一分一厘都可以进自个儿的口袋攒起来,生活也不会那么捉襟见肘了。
她也想在珊瑚群消失前去看看。
连秋仪不再‘骚扰’,林悠悠在店里帮了会儿手,觉得有些饿,转头去请刘师傅将粽子热热,和连秋仪分而食之。
岭南地区的肉粽,咸香软嫩,很地道,连秋仪大呼好吃,问她是谁给的。她嘴上吃着,心里可没有闲着,已经在盘算明年中秋店里要卖限定粽子的事儿了。
自然谈起早晨Anny和Gino的矛盾。连秋仪早就听说过Gino的为人,本就为林悠悠报不平,听了这,更是忿忿,说:“这就是职场霸凌,应该去fair work去告他!这些小老板就是为所欲为惯了。我之前在奶茶店打工的时候也碰上个这样的事儿逼店长,我把证据都保存好,把fair work的人找来了,那人怕得跟什么似的,还来跟我登门道歉。真逗。”
连秋仪是从不忍气吞声的人。她不怕得罪人,有事儿不怕事,和黑评吵完架之后照样笑眯眯地招待客人。
她是从哪儿历练出这份底气和心力的呢?还是这本就是与生俱来。
是不是因为她并不怕失去,所以才这么勇敢呢。
林悠悠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张口结舌,最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21. 第二十一章
【2019年11月】
当晚林悠悠与蒋培羽在城中汇合,与James约在一家粤式快餐厅见面。
墨尔本就是这样,一天四季,白天热得穿吊带背心儿,这会儿下起了雨。
这家粤式快餐厅对比起来算得上物美价廉,附近的务工者和学生都很常来。James最近在城中的一处工地做工,因此他们才约在此处。
James比他们到得早,见到他们来了,很礼貌地站了起来。他块头大,穿着工地务工者常穿的timberland工装靴和夹克,夹克上还有雨水的痕迹。细看他的脸,是温和谨慎的表情,腮上有富余,和照片中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
他比林悠悠印象中健谈一些。
说他与Mark父子关系向来不好,小时候最厌恶Mark强迫他去上华文学校,如今中文说不好,实在有些遗憾。
又说他有个工地上的好朋友,也是从武汉来,有一次带他去吃武汉菜,他觉得很好吃,就是对他来说过于辛辣。
后来自然是Mark的状况,James说Mark的情况短则几个月,快则半年便需要专业护工的照顾,他想暂时搬回老屋居住。一则可以为照顾Mark搭把手,二则不需在外租房,父子二人经济上也能更宽裕些。
他十八岁时母亲患癌离世,其后他便离家独自生活,与Mark的关系一向很疏离。若非这个契机,他们父子恐怕还要像从前一样继续生分下去。
林悠悠心中感叹世事无常,人生如戏,疾病剥夺了一些,又给予一些。
... ‘也许他只是着急他爸的遗产,怕你占了去,所以才开始对他爸好了。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连秋仪早些时候提出另一种设想。
林悠悠却不愿意相信这种理论。
“我父亲他不同意。事实上,他一直不想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他说与你们同住他很快乐,他不愿意再请护工。所以我也想请你们帮我劝劝他。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我想你也知道的。”
James诚恳地请求。
那天饭后两人一同坐火车回家。雨下得更大一些,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短短的水痕。
“Mark会答应的。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James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没有一刻不在牵挂和关心他。”
“他们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差呢。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蒋培羽问。
“也许。但Mark从未提。大概那是他最不愿意聊的话题吧... ”
林悠悠倚靠蒋培羽的手臂,喃喃道。
她失焦地空望窗外,夜色深处还是夜色,风雨之外还是风雨。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隆冬,拥挤的去县城赶集的大巴,她挤在大人之间昏昏欲睡,林守廉的胳膊将她紧紧地圈着,像一根温柔的绳索。
那是她对林守廉为数不多的具体记忆。难得的温情,又或者这只是记忆的妆扮和柔化?
这天的夜色单调沉闷,火车像潜艇,浮在黑暗的海里,失落了方向和时间。
她错觉这火车会一直往前,等有一天停下靠岸,她和蒋培羽都已经是白发苍苍了。
方才蒋培羽去了洗手间,James同她道歉,说从前怀疑她的来意,对她的态度很差。这些年要感谢她给予Mark许多关怀和陪伴。
林悠悠有些受宠若惊,她摇摇头说,Mark是个善良的人,若不是他慷慨地提供帮助,她早就不能留在这里了。他的怀疑是人之常情。
James把一次性杯子里的水饮尽了,捏着杯子,仿佛喝醉,望着她的眼睛,神情出离,说:“你和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些相似。”
大概觉得交浅言深,说完又尴尬地移开,赶紧认真同她谈起这家烧腊店烧鸭的价格近年的增长。
林悠悠没有将这番话转述给蒋培羽。
她挽着他手臂,短暂地闭上眼睛,将鼻子埋进他的外套里,衣物柔顺剂的兰花香混杂潮湿的风雨之味,让她觉得踏实,分外心安。
-
搬出Mark家的事情正式提上日程,他们没有向Mark提及与James的碰面,只说两人决定同居,林悠悠打算开始在城里的TAFE开始上烘焙课,两人合计觉得去靠近城市的地方租个小一居是个不错的选择。
James告诉林悠悠, Mark没有再反对他的安排。他还告诉林悠悠,他和现在的女朋友感情很稳定,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会在明年冬天举办婚礼。是小时候就在教堂里相熟的女孩,后来举家搬去了南澳,多年后又因工作碰巧遇见,她在当地北边的儿童医院当护工。
大概也是因了这些,Mark的心情并未因为他们的即将离开而消沉下去。有一日他给林悠悠和蒋培羽看这位姑娘的照片,说他也记得这女孩,小的时候很安静,弹得一手钢琴。他过世的妻子很喜欢她。
说这些的时候是在门廊下,夏天来了,午后的空气里有桉树叶的清香,隔壁传来孩子玩澳式足球的欢声笑语,蒋培羽在院子里洗车。
mark与她并肩坐在一块儿,他着装依然笔挺讲究,思路也很清晰,胸口的口袋里叠着铃兰图案的深蓝色手帕。很难看出这是个身患阿兹海默的病人。
林悠悠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他的病情能恶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
这天午后林悠悠与蒋培羽约定在雅拉河畔会面。他们要去查看几处正在出租的房源。
这个城市的春天太短,不经意间到处都是夏天了,以至于她有些懊恼,又有些怅然。这几月发生了许多事,她没有好好感受春天,觉得愧对。
不过,她与蒋培羽约好了要回国过年,今年的农历新年时候晚,大概故乡也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春意了吧。
好期待啊。
她离开太久了,故乡的春天变成破碎的绿的残影,只记得山野的朝露会打湿人的裤脚,傍晚的水涧有低啼回巢的鹧鸪。奶奶带着篮子上山,带回满框的野蕨和桑叶。
她靠这些记忆度过一个又一个异国的冬天。
“想什么呢?”
蒋培羽下了课匆匆赶来,将冒着冷气的橙汁递给她。
“在想我们回国的事儿。这么久没回去了,越想越紧张。”
她挽着他的臂。
以前和别人合租的时候,室友里面有个三十出头的花臂大哥,广东人,老婆小孩都在国内。他洗澡的时候翻来覆去最爱唱那两句‘你不放下我我不放下你我想确定每日挽着同样的手臂。’
当时他们都笑他铁汉柔情,肉麻死了。
“回家有什么好紧张的。罗星诚和朱敏这些年都惦记你,叫我们这次务必要去参加婚礼。我去年回国还和他们见了一面,朱敏变化可大了,你见了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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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吃惊的。国内这些年好吃的好玩的多了很多,武汉也大变样了。”
他爽朗地笑,又将她的手握在手里。
并肩而行。
身后滑板少年呼啦啦奔跑而过,河面闪着粼粼波光,海鸟低飞,水面时有涟漪,以为是游鱼,细看不过是一阵莫名的风。
穿过人流的时候他牵得更紧,令她的骨骼都错觉出痛感。
林悠悠沉迷于观察他的手的骨骼筋络,亦沉迷于这种疼痛。
自然忘了再回话。
-
他们一眼就相中了这套一居室。
红砖结构的老公寓楼,信箱粉刷成米白色在门廊旁整齐排列。
邻居多是老人和带孩子的年轻夫妇,错身而过的时候会礼貌地点头致意。
屋内前些年翻新过,干净整洁。
房主别出心裁地保留了一些房子旧时的设计。譬如通往厨房的绿色百叶小门,林悠悠只在美国电影里看过,人走进走出,门便会前前后后扇动,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样子。她很喜欢。
房间还有一扇很大的窗,房子在三层,窗外是一株巨大的橡树,若是将床摆在窗边,便可以枕着浓荫入眠。
现在的租客也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女人很热情,亲切地告诉林悠悠他们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十分不舍,只是因为有了宝宝,于是选择了购买自己的房屋。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养的长毛橘猫就在林悠悠的腿边蹭来蹭去。
阳光里满是金色的浮尘。
那天林悠悠的梦里也满是金色的浮尘,浮尘落在猫的毛上,威风凛凛,熠熠生辉,小猫驮着她在温暖的风里奔跑。
后来她们走上一条熟悉的林径,那是通往老屋竹林的路。
然后她醒在午夜,万籁俱静,但细听耳边似乎还有竹林的风声,绿色的,回旋的。
她抱着枕头,偷偷溜进蒋培羽的房间。她最近一旦失眠便去‘骚扰’他,后者已经习以为常。
半梦半醒间他问她:“怎么了,又睡不着?”
“你说,那个房子,中介会租给我们吧?不会还有人出更高的价格吧。”
“现在是... 淡季。不会的。明天说不定房东就批准了...”
他含糊地应她,又摸索着将她搂得更近。
她被他的胡茬挠得有些痒,轻轻地笑着。
“Mark有个朋友,就是做二手家具生意的。他有个很大的仓库。我们可以去他那儿挑选家具。我们需要沙发,餐桌,床,你还需要一张电脑桌。对了... 我们也在阳台上种一些绣球花好不好?”
“... 对了,蒋培羽,我们也养只猫好不好。我们可以去rspca领养,春夏的时候那里总是有很多待领养的小猫。我也想要一只长毛大橘。好不好?”
“唔... 好。养两只也行。做个伴。”
“真的吗!那我们给它们取什么名字呢?我小的时候奶奶家也有一只猫,琥珀色的,奶奶叫它栗子。那我们的小猫叫什么呢?橙子?枣子?柿子?你知道吗,枣子的英文叫jujube。是不是很可爱... ”
蒋培羽不记得自己还有没有回应,只是半梦间听她温吞地碎语,错觉世上已过百年。
-
夏天渐深的时候,他们搬离了mark的房子。林悠悠带走了她的树苗,mark将吉他赠予了蒋培羽。
22. 第二十二章
【202310月末】
“一个红茶桂花巴斯克,一杯热美式。谢谢。”
连秋仪跟柜台后的女孩道谢,目光下意识扫过她年轻的脸。
秋天的午后,深城仍旧暑气不散,阳光侧照在她瓷白的脸和杏色的唇膏上,量贩青春。
“今天有我们的活动,第二个巴斯克半价哟,美女要不要试一试我们的海盐巴斯克呀。”
她说话时,尾音上扬,是湖湘那一带人的口音。
是有些像的。
连秋仪心里坠坠的,想多看,又怕多看。
身后打扮入时的小情侣卿卿我我,讨论着选择哪两种甜品。
音乐轻慢,室内无尘。
但秋后艳阳天忽然变得残虐起来。
这是工作日的下午。
几天前,好奇心驱使她来到这家兴富路上的甜品店。那天她转过店铺一角,发现蒋培羽正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第二日来看,仍是一样光景。这令她好奇心如同阴暗的藤蔓,疯狂滋长,也屡屡到访。
但他并不像偷窥狂一样长久注视柜台那个女孩,大多时候他只是呆望窗外,坐得很端正,好像在等待什么。
她观察他时,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对这世界抱着一种顽劣心情。窥探欲揉杂着复仇的无序冲动,想要伤害一点什么,戳破一点什么。
有时候她会被他长久的安静坐姿和等待的神情莫名惹恼,然后悻悻地冲出店门。
有时候她又会期待他发现她,期待他像疯子一般地说服她,这一切洁净的健康的美好的都是幻觉。只有他看到的那个世界,他凝望的那个人,才是真的。
今天他也在。姿势不变,不动,像暗淡的陈设品。旁边一桌是几个衣着讲究的少妇,带了个圆头圆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走路,在那些时髦的高跟鞋边摸索了许久,转身对蒋培羽的手表产生了兴趣。
那手表银色的表盘在沙发上投下圆钝的光斑。
他起先对眼前事并不太关切,直到那孩子伸出手,小小圆圆的手指甲抠进他的手背。他才回过神来。
年轻的母亲见了连连道歉,将那孩子揽回座位上,只是不多时又投入到育儿和学区房的热切讨论里,令那圆眼睛的小女孩再次‘越狱’。
蒋培羽允许她肆无忌惮地抠弄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甚至埋下头,要用刚刚冒尖儿的乳牙打探这金属物件的玄机。湿哒哒的口水留在他西装的袖口。
忽地店里又进来一个白皙瘦削的女人。因她打扮精致且手提包价格不菲,那一桌的几个少妇都打量过去。
没想到前者径自走过来,在蒋培羽桌前款款落座。
孩子缩回母亲怀中,侧着身子,仍想去寻找那墙上的光斑。
蒋培羽见她,并不意外,替她倒了一杯水。
那女人是他的妻子,连秋仪见过。他们对坐着,善男信女的约会,很登对。
连秋仪忽然失去兴致,戴上墨镜疾步自侧门离开。
推开门时,门上风铃丁零,她忽地毛骨悚然,几乎逃也似地跨了两步,险些被一辆自行车绊倒。
她害怕极了。
害怕再回头,会看见三年前的林悠悠和蒋培羽,肩并肩地,静静地坐在他们都爱去的老意式咖啡厅里。
他们总是坐在同一侧,挨得好近。
——那时候她总嘲笑他们,像两只恩爱的红嘴绿鹦哥。
-
“你怎么来了。”
“今天去找爸爸,碰到老朱,他说你上周开始就没去办公室。”
“这儿的巴斯克蛋糕很有名,你要吃吗?”
“我在减脂期。”
“对不起,我忘了。”
“这几天你都在这儿吗?”
“嗯。”
“蛋糕,好吃吗?”
“好吃的。你要尝尝吗?”
“不用。我在减脂期。”
“对不起。”
“走吧。今晚我爸说要下厨。”
那邻桌少妇长大了耳朵,也没搞明白这对话的逻辑。邻桌的二人已经站起身来,那女人挽住男人,很恩爱的样子,相携而去。
-
“我来开车吧。”覃玥说。
蒋培羽自车头那侧退出来说,“也好。”
车驶上高速,蒋培羽抬眼看天边的流云,迅疾地游走。他自十五岁就在这里生活,却始终不太喜欢这个城市。
一切都太亮了。人总有种曝晒后的干渴感。
“你最近是不是停药了?”
覃玥开车时带着遮阳帽,袖套,墨镜,全副武装,全神贯注。
蒋培羽看着总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安全感。
她有时候像他的妻子,更多时候像他的姐姐,甚至母亲。
自覃玥的母亲两年前患癌去世后,她一直努力地做一个有序的成年人。报名了深大MBA,按时服药,结婚,备孕,运动,健康饮食。
努力地将过去的种种困惑和探索式的生活方式清晰地切割出生命。
他想起高中时无意中撞见过她自can的样子,切开自己白皙的肌肤,发出疼痛愉悦兴奋的混沌声音。
如今她正在切割自己的人生,且下手更加利落和淡然。
“没有。”
“我数了。数量不对。”
“可能是漏服了。那药让我反应很慢。”
“老朱说你最近状态不好。下个月他要去跑华北那一块了,那个姓杨的经理挤破头都想跟着去。蒋培羽,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有些愠怒,险些闯了一个红灯,急刹后打开车内的小抽屉,拿出一粒药干吞下。
“药我会继续吃的。只是副作用有点大,昏沉。下周去看医生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换一种副作用小的。老朱那边我有把握。武汉那个单子拿下来了,他是很满意的。”
“你心里有数就行。培羽,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好好过日子。你父母也是希望这样。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公司的事情,你要上心。你明白吗?”
“好。”
蒋培羽好像才从思绪的漫游回过神来,伸手去抚摸她的手腕。她一直很瘦。无论容貌或是身材,甚至说话激动时捏尖了的声音,都跟高中时一样。
他仿佛隔了很久第一次端详自己的妻子,觉得新奇又有些恐怖。
-
是刘姨给他们开的门。她也是湖北人,自覃玥出生便在覃家做阿姨了,与覃玥很亲厚。
她忙不迭地替覃玥接过包,说:“难得覃大哥今天有心情下厨。下午我去买了几百块的羊排,现在已经烤上了。小蒋肯定爱吃。等会阿姨再给你炒两道下饭菜。”
覃玥先一步往里去了,站在半人高的小叶紫檀猎犬木雕旁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刘姨:“他怎么也来了。”
蒋培羽也上前两步,拍了拍他妻子僵硬的背。
客厅巨大的米诺提真皮定制沙发上,坐着个穿校服的少年,背对他们,有些拘谨的姿态,他面前摆了一大碟子水果零嘴,乌沉沉的车厘子,金灿灿的芒果。他碰也没碰。
书包被他放在沙发背面的木地板上,鼓鼓的,像下一秒就要撑开吐出来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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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他叫覃延,姓是去年才改过来的,从前跟着他母亲,姓江。他母亲是从前深城地方台的主持人,跟了覃仁彬后便辞了工作。
覃母早早知道这对母子的存在,从未对覃玥提起过。直到她去世前。
覃母家是政界的人物,覃仁彬是借着她父亲的力起家的,既忌惮,也觉得不光彩,这些年除了给予经济上的补贴,很少探望联系,更别提将孩子接来这老屋。
如今随着覃母病逝,覃家两公婆维持了十一二载的太平和美的表象,也就成了木炭烧盛后的那层灰。
“你爸爸说他最近学习紧张,叫他来住两天,散散心。”刘姨面上也讪讪的。
‘散心。’覃玥忽嗤笑一声,瞟那比她还要不自在的少年一眼,流露出一些悲悯。
这是个儿女双全的饭局。覃父兴致好,先问蒋培羽的工作,再问儿子的学业。
覃延寡言少语,又因与他母亲长相肖似,更有一些阴柔的神态。覃父要他没事不要闷在屋里,多去和男同学打打篮球。
‘男孩子就要有个男孩子的样子。你看你培羽哥哥,他高中的时候篮球就打得好。’
覃玥知道覃延的爱好是二次元和美术。她偷看过他的社交媒体。
当下听覃仁彬这番话,只觉得好笑极了。看这孩子都顺眼几分,好像借他也可以完成某种报复似的。
她并不觉得覃延是个多大的威胁,毕竟他年龄小,而她有覃母娘家人撑腰,如今公司里覃仁彬又摆明了对蒋培羽器重有加。
除了血脉上的关联,他们只是陌生人。
带蒋培羽来的好处是,她只需在旁边当个文雅的听众即可。戏留给蒋培羽唱。
后来覃父问他们要孩子的事情。
她说,我们在备孕了。老爸,你不是算过吗,明年是个要孩子的好年。
覃仁彬很欣慰,说,好,你妈妈看你现在懂事了,也会高兴的。
他喝了些酒,说起亡妻,眼中流出浑浊的眼泪。
-
‘覃仁彬怎么敢在那个小孩面前提我妈。他配吗。’
覃玥进了家门便开始摔东西,发泄够了,坐在衣帽间五颜六色的衣服堆里,负气问门口的蒋培羽。
蒋培羽攥着水,单腿跪在她面前,将药送到她嘴边。
她顺从地接过,服下。她只穿着内衣,瘦得可怜,胸口有一棱一棱的骨头撑起薄薄的皮肤,吞咽的时候有种痛苦的神情。
蒋培羽说:“睡吧。以后你不开心,我们就少去那边。”
“去。当然得去。不然让他们在那边父慈子孝吗?呸。”
“好。那就多去。”
覃玥说,“我们去睡吧,别收拾了,明天让阿姨来。”
她示意他抱她。
她很轻,白皙的皮肤包一把瘦瘦的骨,好像再用些力就能从中间折断。
除开大腿根深深浅浅的割/ 痕,她手腕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印记,是在法国的时候留下的。
如今她都用贵重的手表遮盖。
手表在她手上重得不合时宜,像一副枷锁。
蒋培羽轻轻将她的手表取下来,放置在床头。
覃玥因药物的作用,昏昏沉沉,说“培羽,我只有你了。我们尽快要个孩子。”
蒋培羽说:“好。”
说罢将妻子温热瘦小的身体揽进怀中。
-
此后几月,蒋培羽再未光临那家甜品店,也再未联系过连秋仪。他接到了公司外派他至武汉工厂的决定,即将启程。
深城的又一个秋季到来。
23. 第二十三章
【2019年12月】
讲台上老教授正在调试课件。连秋仪在教室第三排的角落瞥见蒋培羽,便跑去与他同座。
林悠悠跟她提过,这是他的最后一门课了,summer intensive,一天三小时,一周五天,连上四周,考试,结课。
她跟他打过招呼,再一瞥他打字的手腕,笑了,说,“这是啥啊,蒋培羽。”
“悠悠画的... 闹着玩...结果洗不掉了。”他笑笑。
蓝色圆珠笔画的手表,甚至还细心地设计了表盘的钻石镶嵌形状。
“那也是悠悠给你做的?”连秋仪抬着下巴点了点他手边吃了一半的三明治。里头眼见着就有烤鸡腿,牛油果,西红柿,芝士。营养均衡,肯定不是路边买的。
“嗯... 你要么,还有一半。”
“...谢谢您,不用,狗粮已吃饱。”
连秋仪边将笔记本往外掏,边拧着脑袋看他腕上的‘手表’,又搭讪问:“7:30,7:30你们干嘛去。”
“在qv草坪那里看露天电影。”
“..."
-
是个周五,草地上早早聚集了许多人。每年夏天这个广场都会在周五放映露天电影,为期两个月,多是各个地区的经典老片。
林悠悠早就听说,可惜从前同住的姑娘是个缺乏文艺细胞的小财迷,不肯陪她来。
今天放的是《甜蜜蜜》,蒋培羽说他看过这部电影,很喜欢,放映罢,他问她,喜不喜欢。
林悠悠点点头,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她有些恍惚,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不知从何说起,低头一看,方才握着他的手腕,那涂画的钟表被烘热了,在她手掌心留下半个圆。
她握着那半个圆,想起影片里叫rosie的姑姑,李翘atm机前的笑脸,把玻璃瓶的维他奶贴在脸上。
想起许多类似的过去的日子,雨夜独行的怕,身体上吃的一些苦,但都很模糊了,当下确实是咬牙地过的,一秒一秒,但好在她健忘,忘了那种具体的痛,只留下腮帮子的一点点酸。
“都很好,就是结局不好。”她与蒋培羽十指紧扣,夏夜的风吹过他们年轻的身体。
“怎么说。”
“结局太好了,所以不好。”
她微笑着说,猜测着蒋培羽手心是否也会留下一点点的圆。
毕竟她不是李翘,命运难得慷慨成全,总是欢也凋零,悲也凋零。她只求留下痕迹。
那天晚上她突然有了倾诉欲,与蒋培羽说了好多话。
说她第一次坐飞机紧张得呕吐了好几回,第一次去看海流下过眼泪,说她打过好多工也受过一些欺负,不过都记不太清楚了,说二房东卷着钱跑了,说超市每周二晚换折扣标签。
又颠三倒四地说回从前的事情,说她后来还去过王哥的音像店,但是音像店换了老板,墙壁上挂着王后雄练习题;说她有一天在早点铺看到了大王,但是不敢上前相认,大王怀里抱着可爱的小婴儿,看上去很幸福。
后来夏虫的吟唱都寂了,已是午夜,这夜无月,空中有银蓝色的流云。
夏被单薄,她说着说着,出了许多汗,好像人也变得轻了一些。
像一本陈旧的书,终于被人拿起来读,抖落许多灰尘。
然后她不再说话,快乐地放纵地亲吻蒋培羽。
后者回吻她。
他的重量令她心安无比,他比她烫,将她的骨和灵一次次熨平,踏实地叠放。
当下一刻,比无数的从前快乐,比无数的未来真实,她要留住再留住。
这是圣经所说的贪吗?她揽住他的肩膀,在潮涌般的快乐间沉静地思索,忏悔,见细细一瓣银蓝色的月光,勾勒出他与她错落的□□的沟壑和起伏。
原来爱是银蓝色的啊。
她这么想着,又不知为何落了泪,湿湿的,蹭在他鬓角,他温存地低下头来,吻她的眼睛。
次日她赖了床,点开微信,连秋仪给她推送了一则新闻 ——“关于武汉不明肺炎的通报”。
那是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晴好,无风,太阳直射点即将迫近南回归线。
-
【2023年11月】
已是十一月深秋时节,但深城只需着厚毛衫,隔着玻璃人轻易被晒得昏沉,蒋培羽开车,覃玥在副驾驶时醒时睡。
车行过深大校区,窗外分外热闹,像是学校有什么活动,校门口到处都是青春洋溢的脸。
“今天是校庆。难怪这么热闹。”覃玥刷着手机,见朋友圈里的同学们都转发了替母校庆生的公众号文章。
“进去看看?”
“不了。早点去叔叔阿姨那边吧。”
覃玥侧过身,一时有些痴迷地看着窗外。车载蓝牙不知什么时候断开了,留下一种难奈的寂静。
她在这种寂静里欣赏窗外默片一般的热闹。
她和蒋培羽是年少时人们眼中的眷侣,如今是枕畔最熟悉的陌生人。
年少作伴的时候她曾爱过他一些,她相信他亦是。不过他们那时太年轻,爱清浅如春潮,并未在他们的滩涂上留下太多痕迹。
毕竟青春之爱向来是浅薄且有时效的东西。
后来他们又爱过其他人,爱得更深刻一些,有些像大火,有些像海啸。相同的是,他们都从爱的次生灾害完整地走出来,选择成为名副其实的成年人,走回到一起,成为家人。
去年深城与他再见,是两位母亲细心撮合的饭局。
那时她母亲已罹患乳腺癌,病情恶化很快,覃仁彬遍请了全国最好的专家会诊,依然回天乏术。
后来只能姑息疗养,和死亡的阴影散步,周旋。
那天母亲的样子在她记忆中清晰如昨,她瘦得脱了相,但坚持穿一袭香奈儿的套裙,一副澳白珍珠缀在她细细的脖颈儿上,使她几乎有些抬不起头来。
事实上那天她对母亲的印象几乎覆盖了所有从前,因为她不曾仔细端详过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对她向来有太强的决心,她既要成为淑女,又要有比男人更坚强的品格。
青春期像左右手各自负重,踉跄不已。
许多年后知晓覃仁彬的风流韵事,她才品出母亲神经质的教育方式背后的端倪。
覃仁彬一直盼有个儿子,而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后再也无法生育。
那天她甫一见到蒋培羽的脸,便了然于胸,他与她最终还是殊途同归,他们都成了爱无能的人。
但这没有什么,事实上这个健康的社会里,成年人大都是爱无能。只不过他们总是借用爱的叙事去得到和占有别的东西。
他们很快订了婚。
订婚的那天她诚实地告诉蒋培羽,她对他有依恋,关怀,也许有欲/wang。但没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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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路过青春时代的校门,仿佛站在一张镜子前,镜中是她又不是她,但最终都会成为她或他。
她感到麻木,只抬头看天。
那种虚无缥缈的爱,是天边的流云。她的流云已经消逝了 ,只剩下空空的天。
-
覃母迎他们进门。夏天的拖鞋已换成了棉质的,崭新洁净。汤煲在了灶头上,荧蓝色小火,逼出一点点水蒸汽。
蒋红国有时在阳台上摆弄他的鱼缸,有时在书房里研究他又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古董,他这两年才有了这个爱好,覃玥私下告诉蒋培羽玩古董就跟传销似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但蒋红国是刘蓁和蒋培羽三年前从阎王手里好说歹说才讨要回来的人,如今他做些什么傻事都是值得被原谅的。
电视总是中央三台和六台,但似乎从未有人看。
蒋培羽记起从前上学的时候,刘蓁在客厅里看电视,从来不开一点点声音。饶是周末,他学习并不紧张的时候,亦是如此。
那段时间刘蓁爱看湖南卫视播的韩剧。那时他走出房门,常常可以看到刘蓁对着静默的屏幕,时哭时笑。无声的生动的表情。
除此之外,他记不起刘蓁有什么爱好,也从未与她有过这样的交流。
刘蓁一直是妥帖细致的母亲,好像她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一个母亲。
-
晚饭自是其乐融融。要孩子的事情被提上日程,刘蓁显得比他们还期待许多。
蒋培羽试图去理解她抚育他长大的过程所得到的乐趣,然而无果。
他有时候也会想象拥有一个与自己类似的孩子,想象要目睹他重复类似的人生,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馨,只是不寒而栗。
不过覃玥比他有野心些也更乐观一些,也许他们的孩子也会因此有所不同。
蒋培羽被外派去武汉出差一个月,蒋家夫妇便想着顺道让他去处理房产相关事宜 —— 从前武汉职工小区发的那套房子要拆迁了。夫妻商量着早早签下了拆迁合同,这次他正好要回武汉,便托他回去办理手续。
那房子自他们搬来深城后便一直出租着,蒋培羽并未回去看过。
饭后蒋红国去房间房产证取出来交给蒋培羽。左右交代了几句便再无话可说,尴尬得如同餐厅拼桌的食客。
蒋红国手上将那房产证里里外外翻了又翻,开口搭讪地告诉他,从前厂里给过他小鞋穿的技术主任肝癌去世了,财务科主任的女儿嫁去了法国,书记高升后又因贪污被判了刑,从前单元楼一楼的伯伯,退下来的厂领导,丧偶后又娶了个八零后。
这些故事,林林总总,他在饭桌上说过多次,但蒋培羽还是耐心又听了一遍。他温驯的视线落在蒋红国的手背上。
两年前那里插满了针头,手指上的皮肤因瘦削而皱起,微微发青。
是突发脑溢血,蒋培羽买了7万块的机票中转三国飞回了国。
因疫情耽搁了救治,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后来人是救回来了,但偏瘫留下了后遗症,他整个左侧身体无力,只能跛行,人也苍老许多。站在一起,倒显得与刘蓁有了年龄差。
像是他终于将青春归还给了她一些。
蒋培羽的视线穿过他的手,落在他的跛足上。久久凝视,几乎有些快感。
“培羽,吃荔枝。再晚就没有了。”
覃玥终于出现在客厅,解救了他。
24. 第二十四章
又是一夜半梦半醒,老房子楼层低,旁边的路去年拓宽了,不时有车在夜里划过,带来一阵低沉的潮汐似的喧闹。
蒋培羽睁着眼睛,看墙壁上车灯的倒影,倏尔浮现又褪去,周而复始,自己亦沉浮于梦境之中。
直到房间中渐有青白的晓色。
他听见房门外有些动静,这才轻轻起身。覃玥还睡得很深沉。她的疾病这些年通过药物和运动控制得很好。她是个不曾言败的人,不像蒋培羽,寄生于疾病带来的混沌中。
他走出房间,外头夜色依旧浓郁,客厅那头有光影攒动。
走出门廊,意外见刘蓁坐在沙发上,穿着件旧睡裙,正对着电视发笑,咧着嘴,很生动的笑意,却不发出一丝声音。
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少年时代就有这样的疑问。当然他没有深究过。如今这少年时代的疑问匍匐在凌晨的阴影里,蛰了他一下。
“怎么起来了。又睡不着了?”
刘蓁收起那副快乐的神情,又变成了一个端庄的好母亲。
“昨晚睡多了。没事,妈,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看电视。”
“人老了就是这样,四点多就醒了。反正也没事做,看看剧。”
“看了医生吗。”
“这有什么可看的,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
“看的什么剧。”蒋培羽耐心在她身边坐下。她的睡裙底下露出一截小腿,很白皙,没有什么老态。
“韩剧。谈爱的。你又不爱看这些。”她这样说着,却还是为他指点着,谁爱谁,谁又爱谁,谁又误解和阻挠,诸如此类。
接着她又沉浸在了撕心裂肺的爱情中。
蒋培羽靠她近,才听得到她笑时偶然从胸腔泄露出的一点气鸣音,又像是啜泣。
无端想起十多年前,他曾偷偷躲在浴室外,听她哭泣时发出类似的声音。
后来他又仿佛睡着了一会儿,似乎感到刘蓁替他盖上了一床绒毯,在他的脖颈处掖紧。
秋深露重,清晨有一种寒凉之气,母亲的双手擦过他的双颊令他觉得温暖。
-
高铁一路往北飞驰,舒适,平稳。
过了南岭后,天色的澄碧消退下去,沉在荒芜的田野间的雾,开始蒸发出青灰的水洗般的颜色。
身边的覃玥已经陷入沉睡。公司安排了宿舍供他在武汉期间居住,覃玥请了两天假陪他同去安顿。
那些雾又漫上来些,窗上开始凝结细细的霜,微型的蛛网似的,乱缠住车窗的角落。
南方多丘陵,山峦叠着山峦,灰沉沉的绿色,在冬天里一再静默着,流逝着。
他想起小时候偶尔刘蓁携着他去深城探望蒋红国,有一次坐的卧铺,夜里他睡不着,也是这样趴在卧铺上,看山看月,一点也不觉得困乏。也许从那时起,他与夜晚便成为了朋友。
晦暗的车窗上映出覃玥深睡后的面容。
她最近变得丰腴了一些,保养得宜,脸白莹莹的,像个古代的瓷器。那些冬日的群山和原野,从她面上迅疾地掠过,她像沉在温暖的河床底,睡得那么安恬,并不畏惧这种流逝。
动车驶入冗长的隧道。几乎令人耳鸣和晕眩。听到前排有同乡人议论,过了隧道就进入湖北省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
—— “阿羽。动车好快啊,一眨眼就要到了。”
蒋培羽睁开眼,呼吸凝滞。故乡的山野还在后退,列车往更深的冬天开去,令他觉得寒冷彻骨。
车窗上是林悠悠幽静的脸,浅浅的红晕,有一两颗浅淡的晒斑,期待的又有些彷徨的笑靥。
“阿羽,我们终于回家了。”
她正用那双明亮好奇的眼睛,深深凝望他们的故乡。
-
【2020年1月】
“阿羽,你在想什么?”
火车窗外是南半球流火的夏季,平坦的原野呈现焦黄的色泽,偶见高大的成片的桉树,但也因干旱而显得稀疏焦渴。
这个夏天林悠悠的脸颊上长了两颗褐色的晒斑,她的嘴唇总是因干燥而起皮,她养成了很坏的习惯,开始沉迷于撕扯那些将落未落的皮肤组织。
这是中国农历新年。好静的一个白天。
这个夏天白昼出奇的长,太阳接近九点才会落山,气候异常干燥,很久没有落过雨,湿润而寒冷的冬季像上个世纪的事情,而这个世纪只有夏天,无尽的夏天。
若不是同车人脸上的口罩和拘谨的神情,几乎无法想象,人类社会正在经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疫。
匮乏,求助,被困,挣扎,荒诞地求生,荒诞地逝去,一再一再上演。
文明的外壳那么易碎,轻易一敲,流出一地脓血。人性的善如螳臂挡车,人性的恶横行其道。生如蜉蝣,死如野草。
林悠悠的至亲都在武汉,她每天晚上都刷微博至深夜,辗转无法入眠,刚开始他们也交谈,企图靠这个来分散彼此的注意力,后来,她睡得愈来愈晚,也愈来愈沉默。
有几次蒋培羽半夜醒来,她都不在床边,躲在浴室啜泣。
但白天她依然是忙碌而平静的。
这令蒋培羽略微安心,也令他疑惑。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到底哪个她更真实。
甜品店依然在营业,打工的留学生因畏惧早早辞去的工作,另一位糕点师是个西人,早早辞职回了西澳老家。
除去后厨的刘师傅,店里只剩她和连秋仪看顾。不过墨尔本早已禁止堂食,因此也没有那样忙碌。
海鲜市场无限期关门,Gino裁去了大部分员工,其中有她,还有Anny。后来她试图与Anny取得联系,她的电话号码却欠费停机了。
“没有,我在想我爸的事情。”
刘蓁说蒋红国这几个月老是抱怨头晕,之前也查过,除了血压偏高没有别的问题,本还想去做个全面些的检查,结果疫情发生,现在没人敢轻易去医院。
她说起这些,电话末又千叮万嘱他暂时别回国,问他钱够不够花,工作如何。
蒋培羽一直跟他们说自己在某个投行实习。
“本来这个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在武汉了。”林悠悠轻轻地笑着说,眼睛里却有许多的遗憾。本来已经那么近了。
她购置了新的旅行箱,买好了给亲戚孩子的巧克力,九个小时的飞机看三部电影,中转的时候吃一顿肯德基,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刚好补眠,然后她就可以踏足她的故乡了。
许小榕告诉她,故乡这个冬天也在下雪。
而她又要错过了。
有一天夜里她又热又闷,睡不着觉,想起小的时候,林守廉带着她在冬天的雪地里用簸箕捉麻雀。她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呢,明明她连林守廉的相貌都已经忘掉了。
大概是因许小榕那天突然向她提及,说二姑告诉她,有同乡在广东的工地上遇到了很像林守廉的男人。
许小榕同她商量,要她回国若是从广东转机,要不要去找一趟。
林悠悠一口回绝了。她一直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早就暗暗发过誓不再原谅这个她本应称作父亲的男人。
但许小榕已经不恨他了,这令她感到疑惑。
那天电话里她只是叹息着说:“你奶奶坟前他一次也没去过。”
林悠悠轻轻地翻了个身,她突然意识到她有些记不清许小榕的相貌了,虽然她们不时视讯,然而若此时有人递给她一张画纸,她一定无从下笔。
她睁着眼睛,凝望着黑暗之中的黑暗,虚空之中的虚空,错觉自己躺在湖底,因而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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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湖面上母亲的面容。
蒋培羽翻了个身,他早已睡熟了,均匀地呼吸着,如同遥远的潮汐声。
肉厂仍在继续运营,一些持有打工签证的外国人临时辞了工,他便比平时还忙碌许多。她细细地挨着他的背,将脸整个地埋进绒毯里,这让她感觉安定。
他们搭乘火车前往临区医院的新冠检测点,蒋培羽的肉厂工作要求他三天一测。
检测点是临时搭建的白色帐篷,与医院的主体大楼隔开,人们带着口罩沉默地排队。
检测完的人匆匆离开,与他们擦肩而过。忽然有个人在他们三步之外停下来,林悠悠先认出来人,惊喜道:“James!好巧。”
自疫情爆发后他们再也未去探望过Mark,他是脆弱易感人群,要尽量减少与外界接触。James告诉他们,Mark目前状况还好,不过愈来愈健忘,又聊起他的婚礼与未婚妻,他说为了Mark的安全着想,他们决定暂时减少见面。她所在的医院已经有医护人员被感染的先例,如今也是人心惶惶。
说罢这些,他又关切起他二人家人在国内的情况。末了约定,等疫情结束再去Mark家中作客团聚。
“一定。”
他们道别的时候如是说。
-
那天晚上他们二人共同庆祝中国新年。这是他们在一块儿共度的第一个新年。
华人社区的商场全都关了门,他们没能买到春联或是窗花,林悠悠有些气馁,不过回程的路上他们幸运地在超市里买到了最后一把红玫瑰,林悠悠换了一条枣红色的裙子,也算映衬气氛。
蒋培羽一直都记得的。
那天饭桌上火锅是红滚滚的,玫瑰是红艳艳的,林悠悠烤了红丝绒蛋糕,剔透的玻璃杯里红酒荡啊荡,她微醺的时候脸都是红红的。
一切看上去都充满希望。
可是外头又那么静,静得仿佛空气都在轻轻地在颤动嗡鸣。
须臾之间,时间放弃了他们,忘记了他们。
那天晚上他们抱在一块儿一秒钟都没有分开过,像两尾畸形的游鱼。
闷热的夏夜,连虫鸣都低下去在低下去,他们在寂静的深处偷欢,可是他知道另有一些角落正明亮如昼,正在经历某着狂乱和崩塌。
他感到无处可逃。
只有温柔的情/ 欲一次一次接纳他们,原谅他们。
那天晚上他们起先都有些忘形,而后平静下来,肉贴着肉,反倒异常沉默。
他迷恋她这样蜷缩在他的身边,小小的一团汗涔涔的冰冷的身体,令他觉得安心;他亦迷恋这种欲/ 望退潮后的空洞感,无我无他,像勘破一切谎言,又像面对审判,不觉得畏惧。
2009年秋天的某个普通的午后,他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迎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罗星诚说要去江边看烟花,曾瓦罗蒂说可以去他家江边豪宅的顶楼。
跨年的那天他们背着父母偷偷喝了啤酒,罗星诚对朱敏告白,曾瓦罗蒂说他的理想不是唱歌,他想成为一个漫画家。
可是林悠悠缺席了,她在冬季到来前突然离开。那天晚上他们都喝醉了,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借酒装疯,那天他流了泪,他想起她说过,很想看一场盛大的烟花。
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他们终于在他乡一同跨年。
他告诉她,许多人都变了,罗星诚成了朝九晚五的公务员,朱敏变得丰腴开朗,曾瓦洛蒂没有实现他的梦想或者他父母的梦想,但他开了一家艺考教培机构,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林悠悠没有变,她穿着枣红色的裙子,隔着雾气对他微笑,仍然是十四岁时候的样子,谨慎而幸福的。
他好高兴,在幸福里陷入沉睡,在午夜之前却忘了对她说“新年快乐。”
25. 第二十五章
【2020年2月】
很快墨尔本的感染人数也开始飙升,养老院成了重灾区,更严格的封城令连夜颁布,人们只能在居家范围5千米内活动。原本连秋仪还因无聊来偶尔串门,现在连这唯一的活泼的访客也不能来了。
蒋培羽的肉厂上周也有了第一例阳性病例。
他被迫停工在家隔离了数天。为了林悠悠的安全,他除了使用洗手间,便待在卧室里大门不出,期间三餐只能由林悠悠送到门口,敲敲门,再退开。想想十分滑稽。
他无事可做,整日除了补眠,便是打游戏,间或看书电影。有时候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听见林悠悠在门外厨房的动静,或是闻到面包的甜香,总会有种今夕何夕的懵懂。
像回到少年时代的悠长暑假。
这期间唯一令人稍感振奋的事情便是他顺利毕业了,虽然毕业典礼无限延后,但好歹是了了一桩大事。
不过另有一件事令他稍有些挂怀。那便是林悠悠的前男友,叫Chris —— 是个墨尔本当地人,彼时他仍在读心理学本科,在市场附近的咖啡厅打工,两人因此相识。他外公的父亲是中国人,他因此对中国倍感好奇,也曾去过西安和北京旅行。两人因此有一些共同话题,相识相亲,交往了一年,后和平分手,他作为志愿者前往中东战乱地区给当地的儿童提供心理疏导。
chris年轻,善良,且家境良好,世界正在他眼前干净蓬勃地展开,他有更好的理想可以去追逐,当然不会为谁停留。
这都是前话了。
甜品店的网店三月前投入运营,接的第一笔大单便是定制杯子蛋糕,林悠悠说下定金的人说是墨大某院的行政人员,说是疫情期间给教职人员的慰问福利。
那天林悠悠在店里忙到半夜。第二天来取的竟是Chris。寒暄才知道疫情爆发后因家人担忧,他便暂时回到了墨尔本,在墨大心理学院做研究员。
两人从前的感情便很清浅,分开的时候也并不泥泞苦涩,如今再相遇她也并未有什么波动,只当作小事一桩与蒋培羽说了。
不过自那之后chris又几次三番来购买甜品,有时候还要为林悠悠送一杯咖啡,但并没有再多一步的暧昧举动。
林悠悠没放在心上,但也没有瞒着蒋培羽,多是晚饭的时候一句话带过。
这日六点过林悠悠才到家,蒋培羽戴上口罩,将门开了条小缝,见她手提一个蛋糕盒子,便问:“店里没卖完的?”
林悠悠看他的样子,关了五日,着实有些可怜,没有挂心地答:“Chris买的,他说来不及取了,当送我的。我看浪费了实在可惜,就拿回来了。是你喜欢的芒果千层。”又关切问他:“你中午吃了什么,今天有不舒服吗?”
蒋培羽也不知哪里来的邪火,说:“他取不了就扔了,带回来做什么。”
说罢关了门,不管不顾地往床上一栽倒。
到底是哪门子脾气,也说不出来由,也许只是在室内憋久了,无处发泄,又或许是那位chris的浅棕色眼睛让人愈看愈不顺眼。也或许是肉厂的工作不稳定,加之疫情,他收入锐减,对前途有了一些隐忧。
原来爱一点都不高尚宽容,爱是这么患得患失的一种感受。
林悠悠怎么不理会他呢?她在做饭吗?今天做什么菜呢?蛋糕他是绝对一口都不会吃的。
她最近变得比以前还节省许多,两人收入减少,疫情也不知何时到头,有一次他看到她将面霜的小管子剪开又用了两天,前两天她还与他商量,要不要给那些匆匆回国的留学生做退房清洁。据说很有赚头。
暮色在他四周展开,眨眼就将他困住,没开灯的房间是一种幽深神秘的蓝,他忽地被一种剧烈的无力感袭击,竟然如同懦弱的少年时代一样,无声地留下了眼泪。
-
林悠悠没来哄她,但她如常做好了晚饭,放在了他门口。
蒋培羽回归成倔强无理的小孩,硬是没有开门来吃,只是趴在被褥间,竖着耳朵听她淋浴的声音,排气扇的嗡鸣,风筒关闭后,她重新走入客厅,轻轻地把碗筷收了起来。
又听她打开电视机,观看一档网飞上的单身男女约会节目,有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他苦等一级不存在的''台阶'',后来又因实在饥饿,模模糊糊睡了过去。窗外有桉树叶的清苦香气。朦胧的茉莉花香。后来似乎听到了雨声。这是多久以来的第一场雨呢。他在梦中也在思忖。
他理所当然梦见了少年时代的卧室,也是那些朦胧的傍晚,他一次一次偷窥木芙蓉下走过的少女,家属院的傍晚热闹无比,孩子放学,大人归家,饭菜的油烟气呛鼻,一家赛过一家。
感官在那个时刻总是冗杂昏沉,只有她,清新动人地自花树下走过。
而后自梦中转醒,手臂触碰到一具温温的肉/ 体,他有些震悚地回神,下意识拉开距离,说:“我还没结束隔离。”
“已经十二点了,小朋友。你自由了。”
林悠悠正侧躺着,她的眼睛好亮,见他转身,抬起下巴与他接吻。
午夜,下了一场无人问津的雨,他的心变得泥泞潮湿,零落,安静。
身体的怒或欲/ 望消退下去,仿佛雨水冲刷过土地,只留下一种深沉旷远的东西。
“喜欢你偶尔为我吃醋。喜欢你。只喜欢你。”那天林悠悠抚摸他的眉骨。她的声音温柔又迷狂。
后来他们抱在一块儿,傻乎乎地顽笑了一阵,又说了一些话。
“我准备申一申银行和四大的工作,听说他们招国际生。等疫情结束了,我们去看房。买一个我们的房子,我们结婚,你去学烘焙,我给你投资,我们开一家甜品店,好不好。”
“好。”
林悠悠在黑夜里静静地微笑着,撑起身子毫无章法地吻他,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幸福的形状。因快乐和恐惧而颤抖。
“蛋糕还在吗,饿了。”问罢,两个人都痴笑起来。
-
此后两周,各国纷纷宣布对外国人暂时关闭国境。
-
【2023年12月】
单位安排的单身公寓是老城的职工家属院改造出来的。这儿离他小时候长大的汉阳区不远,安顿下来后,这两日他便陪着覃玥到处闲逛。覃玥也是在武汉出生的,不过她三岁时全家就移去了深圳,因而对武汉印象并不深刻。
覃玥走的前一天他陪同她在友谊南路之类的老街区打了卡,打车去了武汉群光购物,覃玥觅得一只迪奥限量款,在深圳已经早早售空,她心情大好,晚上她们又去了使馆区吃一家风评不错的法餐。
行至餐厅走廊的假山水景处,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一张亮如圆盘的脸,认出是曾瓦洛蒂。
曾瓦洛蒂其实有个很稳重的名字,叫曾子诚。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大学时期,平时各自躺在彼此的朋友圈里,偶尔互相点赞。
曾子诚比他印象中又胀大了许多,像面食发酵过后,刷上一层油,上面浮着两坨没晕开的红,一种上了脂粉的笨拙的喜感。
“培羽啊!这也太巧了。我们这得有多少年不见了。”
他说话换成了北方口音,带点京腔,很洪亮。蒋培羽想起,他后来并没有如他父母所愿敲开任何一所有些名气的艺术院校的大门。他去了一所北京的二本,学了工商管理。回武汉后开了个艺术培训机构,最初他打着央音的幌子招生,后来家长发现他不过是艺考前找央音的老师上过些小课,因此还闹出些官司,不过后来也就不了了之,生意愈发红火。
“怎么有空回武汉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啊!”
蒋培羽告诉他,这次是公司派驻过来的,要待到年前。
说完,曾子城又忙不迭地主动与覃玥招呼,说他当年没来他们的婚礼很是遗憾,没想到新娘竟比照片中还要美。逗得覃玥也笑起来。
蒋培羽这个夫人是上市公司老董的独女,这些他是有所耳闻的。
曾子诚一行人大概已经饭毕,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学生和家长模样的人,都很尊重地叫他曾老师。
“这不,这几个都是我学校拔尖的苗苗。马上要送去北京艺考了,我请他们吃顿饭,壮壮胆。”
这般主动说着,大概酒酣耳热,他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他讲究地掏出手帕去揩,一边还不忘搭讪说:“等这一阵忙完了艺考,叫上罗星诚咱几个出来喝酒啊。”
说毕,又问覃玥这次来待多久,他认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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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武汉深度游体验的朋友,若是蒋培羽工作忙,他可以叫那位朋友做陪,带她到处玩玩。
-
“你这朋友可真会来事儿。他初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落座后覃玥捏着餐前小点,问他。
“不是。初中他有些内向,老爱躲在后面吃零食。有一次还把蟑螂都招来了。”他忽地将夹菜的手悬停在半空,无声地笑起来,无力地收回手。
那大概是十分可笑的一段往事,覃玥想。
“蟑螂还在他桌子里产了卵。你知道蟑螂卵长什么样吗?”他因方才剧烈的笑而涨红了脖子。
“快别说了,恶心死了。”
“好... 是有些恶心。”
他饮下一些菊花茶,恢复了平静,再次伸出手给她夹菜。
覃玥这些年饱受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困扰,这夜,她的情绪在白日的高亢后又陷入低靡。
她在哭泣后筋疲力竭,赤/ 裸地倒伏在蒋培羽怀中,如将死的芦苇。
她语无伦次地倾诉着,说到她少年时代的自残行为被覃母知晓后,后者曾雇佣了一个自称有照顾问题少年专长的保姆24小时地陪伴和监视她;又说到大二的暑假她心血来潮瞒着所有人去夏特古道徒步,在旅途中曾对一个哈萨克族的男人动心。蒋培羽回忆起来,那个暑假她告诉他和父母她要与女朋友们去日本游玩购物。
忽然又说到她那个法国的恋人,说他的小女儿很喜欢她,总是喜欢跟着她的父亲一起叫她“我亲爱的Clémentine”,那是个有些忧郁的天使一样的女孩子,她出生后不久母亲便病了。
后来她服了药,镇静下来,陷入死亡般的沉睡。
蒋培羽感受到她的体温,一点一点地低下去,空气里有了一股潮意,细听发现外头在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季是彻底地来了。
他将覃玥藏进厚重的冬被深处,她应当做了好梦,嘴角有恬淡的笑意。
蒋培羽披上他最厚重的外衣,带上雨伞,出了门。
-
正是午夜,街上寂寂地,鲜有人迹,沿街店铺的招牌暗淡地亮着,像在等人,只是等得很疲惫了,随时要阖上失望的眼睛。
他惬意地行走在故乡的雨夜,又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不知不觉走到了从前居住的家属区,大门外那盏马灯一直没修好,忽亮忽暗。
——世界在光明和黑暗中折叠。
壁虎在灰色的墙面上疾速地爬行,躲进缝隙中。
小区里似乎和他记忆中一样热闹,有孩子的哭啼,蛋炒饭的香气,有人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匆匆躲进门洞里。真奇怪,蒋红国明明跟他说过这儿濒临拆迁,大多人早已搬离了。
他撑着雨伞往里张望着,忽然有人叫他:“这不是蒋工家的小羽吗?快进来吧,一会儿我要锁门了。”
蒋培羽抬起伞檐,回忆了一阵,才开口叫人:“张伯伯。”
姓张的伯伯自他记事起便在传达室工作,其人干瘦黝黑,门牙旁缺了一颗牙,笑起来便有些狡猾的神态,他的左脚有些跛,蒋红国说是早年机床上出了事故造成的。
他并未有一丝一毫地变老。蒋培羽出神地想。
甚至他手中的保温杯,也是他从前用的那个,上面有神州一号的图案。
“快进来啊,悠悠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悠悠啊,你还记得吧,你楼下住的小姑娘。她说跟你约了在这里见面。”
话音未落,有人闻言,自保安室的屋檐下回身,探出头来,与他安静地对视。
蒋培羽不觉得疑惑怖惧,只是心中有些抱歉 —— 一定是他自己忘记了这个约定。
留她在这寒冷的夜里等他很久。
一定是这样的。
最近他服药不及时,记忆力也在衰退。
他看见院中的木芙蓉花仍然在盛开,它长得有小三层楼那么高了。这本是一种夏季的乔木。风雨一来,满地花枝。
三楼的木质小窗被推开,有个忧郁的少年正带着耳机在窗口探看。
面前二十八岁的林悠悠黑发齐腰,有一张素净,而又略带笑意的脸,风雨打湿了她额前的头发,也使她显得真实可亲,她扬起脸说:“蒋培羽,好久不见。”
26. 第二十六章
“我们很久没见了,阿羽。”
他们并肩行走在院墙外的巷中,蒋培羽看她的影子在暗淡的粉墙上起起伏伏,他记得的,这条巷子是他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沿途有早点铺,修鞋匠,短发的老奶奶在门口晾晒小孩的尿布。
那时候晚上的巷子总是好热闹,每家每户的窗子都透出些光亮,足够照见他们脚下的路,他们下晚自习回来,经过这条巷子会走得额外慢些,林悠悠喜欢听那些窗子里透出来的热闹,并幻想和猜测着不一样的人生。
“你知道吗,那个修鞋的伯伯因为意外去世了。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人,自己淹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蒋培羽问。
“20年的时候吧。他是个好人,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家里人都好吗?”
“都好。舅舅的生意做得大了,给几家大酒店供货,忙不过来,妈妈一直在帮他。我那个小侄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
“他马上要读初中了。成绩特别好。”
林悠悠穿一件黑色的大衣,又将黑色的发留长了,她的脸白皙得几乎透明,两颊又因寒冷而浮着两抹喑哑的红,是木芙蓉花的颜色。
她变得更沉静美丽了,笑起来的时候不再迟疑和悲伤。
“那你呢,你过得好吗?”她问。
“我结婚了。”
“我知道。新娘很可爱。”
“你怎么知道的。”
雨突然下起来了,蒋培羽撑起伞企图为她遮雨,她固执地不肯放缓步伐,小半边身子都在淋雨。
“我就是知道啊。阿羽。”
孩子般狡黠和无赖的语调。
“这几年你去哪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这几年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公平。”
他很平静地问她。
伞檐落下一串雨珠,砸在她的脸颊上,如同眼泪。
“你在说什么呀,阿羽。我一直都在武汉啊,我哪里也没有去过。阿羽。我开了一家甜品店,生意很好,每天都很忙。”
“我在深城看到你了。”
“那不是我。你知道的,那不是我。阿羽,你是不是生病了。毕业之后我一直在武汉。我书读的不太好,你是知道的,后来我舅舅给了我一点钱,我就开了甜品店,后来还认识了我男朋友,他是个消防员。”
“男朋友?”
“是啊,男朋友。他人很好,很踏实,明年我们就要结婚了。阿羽你怎么了,你好像很不舒服。罗星诚说你病了。”
她在灯下回头,担忧地凝视他的脸。忽然之间他们离得好近,她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像被新擦拭过,没有忧愁,没有尘埃,他在里头看见自己迷惘的脸。
蒋培羽突然发现自己变老了,每一条皱纹之上又长出了皱纹。
汹涌的眼泪喷薄而出,他闭上眼睛掩盖,感觉眼球被浸泡在液体里,肿了起来。
她浅浅的影子,覆盖在他眼前的湿润的光明之上。
蒋培羽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久得像是上个世纪,十五岁的他曾经站在木芙蓉花下,鬼使神差地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阿羽,我得走了。还不回去妈妈会着急的。”
“好。你住在哪里,我去哪里可以再找你?我有好多事情想跟你说。”
“我还是住在院子里你家楼下啊。阿羽,你是不是出国念书太多,念傻了。”
“你不用来找我,我们还会见面的。阿羽。”
她笑起来,洋溢着幸福。
她忘记了那些糟糕的童年,也忘记了他们曾经相爱。也许他们并未相爱过。也许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也许她什么都记得,只是太恨他了。
可是这没有什么要紧的,她看上去那么快乐。
蒋培羽把伞收了,同她一起淋雨,灯光落下来像一根根针,他不敢眨眼睛,看清楚了她的脸。
他无端战栗着,感觉自己正在迫近一个答案,一种清醒的结局。
也许,也许从此他不必再与失眠症,或是深城过于漫长的白天周旋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覃玥,他的妻子,他想起她的身体,具象的骨和肉,但有时令他觉得沉重.。
他们像同时溺水的人,始终握不住彼此的手。
他也不必忍受那座新修葺的黄鹤楼了,这些日子覃玥总邀他沿江散步,他不得不一次次凝视它的妍丽。
他感到轻松和失落。
巷子里那盏灯在这时忽然熄灭了,世界被收进黑暗的火柴盒子里。
老猫儿在墙头的灌木丛中瞪着眼睛,看到一个轻巧的身影踩着水洼静静地离开,而另一个身影在原地,仿佛进入睡眠。
-
【2020年4月】
林悠悠到店里的时候正见连秋仪对着电脑发愁。一问才知道刘师傅打算回国了。且是打算两周后就走。
“怎么这么突然。”
“他家里老人一直身体不好,不是现在已经不让外国人入境了嘛,最近又有些风声说国际航班要断了嘛,他担心到时候压根回不去了。”
“也是。他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
“哎。道理我都懂,但现在找一个靠谱的糕点师好难啊啊啊啊。”
四月的墨尔本阴晴不定,早晨还出了一会儿太阳,这时候却阴沉下来,还起了细细的风。路上行人寥寥,巨大的灰鹊和海鸥在垃圾桶里翻找争食。失去人的踪迹的城市,像个被弃置的伤心的游乐园。
见林悠悠来了,刘师傅这才从后厨走出来招呼。他是个很老实的人,突然提离职,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连秋仪是个很义气的老板,他来澳十年,先后在西人和华人的甜品店里都工作过,心里有一杆秤。
他于是将店内几样销量高的糕点的制作方法连夜写成了详细的笔记,想交给林悠悠。
连秋仪打趣说:“刘师傅你也太落伍啦,你把过程拍成视频不就行啦!”
刘师傅像个年轻小伙似的涨红了脸,说:“哎呀,你看我这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
林悠悠同他去后厨观摩,又问他一些家里的事。
他们从前交集不算深,只觉得他是个很和蔼的人,偶尔令她想起自己的舅舅。去年下旬他的太太带着小女儿还来探望过,他特意请了三天假,带他们去动物园看考拉。连秋仪说他来澳十年了,最开始是在中餐厅做大厨的,后来又机缘巧合自学了糕点,是个很勤奋节俭的人。
“其实本来也没想着立马要回去的。只是我女儿,天天在电话里哭着要我回去。小孩子没见过这种事情,吓坏了。老婆也天天念叨。”
林悠悠也见过他女儿一面,是个活泼讨喜的小姑娘,林悠悠请她吃了一块巴斯克蛋糕,她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甜点。
“上次这样还是非典的时候,不过我那时候也很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班上天天要烧醋。”
“这转眼也三五个月了,不见好,真愁人。转眼国内都要入夏了。”
封城开始后,甜品店食客锐减,营业时间便也缩短了。好在州政府给予了小生意者一些补助,暂时还不至于入不敷出。不过也只是勉力维持。
三点她们开始收拾店面,连秋仪心不在焉地拖着地,问她:“我一个姐们儿,做婚礼策划的,她说最近很多结婚啊宴会啊都发愁找不到糕点师,你说,我们要不要试一试,承办一些婚礼的糕点。”
“行啊,不过我得恶补一下,婚礼蛋糕可讲究了。”
“也不一定是婚礼蛋糕,咱可以先从简单的开始,纸杯蛋糕小甜点什么的他们也都需要。而且现在婚礼人数限制,数量也不会很多,对我们是个好处。”
有些事做总比发愁要好,当晚连秋仪便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小广告。
蒋培羽晚些到家,一开门便是黄油和巧克力的香气,令他有些诧异。林悠悠最近情绪有些低落,许久未在家中烘焙了。
她最近迷上了看电影,一部接一部,看到半夜还不肯去睡,有时候蒋培羽上晚班,晚归后常看到她缩在毛毯里半梦半醒,电影还在继续放着。
这样也好,蒋培羽想,总比强迫式地刷社交媒体看疫情动态和求助信息要好。
“怎么今天突然烤蛋糕了?”蒋培羽在厨房门口问她。
“小连老板扩展业务啦。明天有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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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在雅拉河谷那边,他们定了纸杯蛋糕,还有一些小点心。我得先把胚子准备好,明天早上起来烤,不然来不及。”
她兴致很高。
“我帮你?”蒋培羽将顺路买的果蔬放进冰箱。
“不用啦,我都快弄完了。你把菜洗了,我们等会儿简单烫个火锅吃?”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吗?”
蒋培羽抬头看钟,已是晚上九点了。
“一起吃才热闹嘛。”
蒋培羽将生菜剥开了送到水龙头下清洗,一时两人肩并肩站着,手里都占着,没说话,只有流水撞击池壁的声音,泠泠的。
他有种错觉,仿佛这样流水似的日子已经和平地过了许多年。他们有两个孩子,之后会把孩子毕业的样子装进相框放在高高的书架上,擦了又擦。他大概会像Mark一样变老,但林悠悠不会,她将永远灵巧而年轻。
“明天我没排班,送你们过去吧。那边挺漂亮的,我去年去过一回,等你们忙完了,来得及还可以周边转转?”
“那好啊。我跟秋仪说一声。”林悠悠很高兴,他们许久未一同出游了。她又同他商量:“今天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楼下住的那位奶奶,她说她女儿在西澳生活,本来她和丈夫是要回来过复活节的,结果因为疫情行程也取消了。明天我们给她送点甜点过去吧。过几天复活节假期,我们可以邀请她来家里吃饭。”
她一说,蒋培羽才记起这位邻居,是个很和蔼的灰白头发的独居老人,叫Lizz,他们搬家那日,老人家还曾送了些自己做的牛肉派送给他们。
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她丈夫去过亚洲旅游,去了好多地方,还去过武汉,说很喜欢吃锅贴和热干面。
她看上去身体有些虚弱,替他们开门时有些气喘。
她的屋后有自己的一片小花园,显然被精心打理过,种满了绣球,杜鹃之类的花卉。推开卧室窗户往下看,偶尔会看见老奶奶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看书喝茶。
“希望赶紧解封,等情况好些了,我也想去看看Mark。最近给他发信息他回得总是很慢,我有些担心。”
她喃喃。又不忍令蒋培羽同她一起忧心忡忡,挤出一个勉强愉悦的神情,同他讨论起昨晚看过的电影。
毕竟蒋培羽亦有他烦恼的事情,肉厂的工作不稳定,因为疫情,有病例便要关厂停工数天。一停工便没了收入。
大环境不好,他找正式工作也一再碰壁,许多大企业都削减了应届生的名额,何况他不是本国人,难上加难。
林悠悠知道他是有傲气的人,从不向她提这些,只是在四处找第二份工,可是生意到处都不景气,有一天她在他手机里无意看见一条信息提醒,是他在外卖平台上申请做送餐员被批准的邮件。
流水下他的双手红且微微肿大,那是肉厂长时间的作业造成的。
林悠悠将他赶到一边,嫌弃他动作慢,说:“我来我来,等你洗完黄花菜都凉了。”
蒋培羽很好脾气地让到一旁去,将丸子和肉类装到盘子里。
她知道的,他的父母见疫情远没有消停迹象,如今隔三差五敦促他尽快回国。她听见过他小声地试图安慰他哭泣的母亲。
只是他极力隐瞒,她也自私地从来不问,彼此都小心维持着当下生活里的默契和秩序,像是参加拔河比赛,生怕松了那口劲儿,输得一败涂地。
林悠悠也有秘密,她被失眠困扰了几月之久,但她觉得自己隐瞒得很好,蒋培羽入睡快,浑然不觉。
现在看医生也不便,连秋仪给了她一些新加坡买的强效褪黑素,有时有用,有时没有。
她拜托连秋仪不要告诉蒋培羽。
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细细地回想小时候的事情,回想那天她和妈妈坐在漏风的小中巴上往武汉去,回想那天在黄鹤楼看到的日暮景色。
失眠也没有那么可怕。
——哪怕她因此逐渐消瘦下去,白天偶尔做着手头的事情,会觉得现实忽然像一面玻璃,爆裂开,变成碎片。
也许第二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疫情结束的消息呢。
她还是抱着这样的念想,迎接每一个白天。
27. 第二十七章
【2020年5月】
车驶向河谷,人类的踪迹愈来愈稀薄了,牛羊在高高的山坡上吃草,秋天的天还是湛蓝湛蓝的,天际悬挂两朵漫无目的的云,缓缓地游走着。
这几月除了两点一线的工作,他们哪里都不能去,如今算是一次偶得的散心机会,车里三人都难得地开心起来。
“等疫情结束,我们马上去大堡礁好不好!一分一秒咱们都不耽误,我要在海滩上喝超级多的鸡尾酒,然后和每一个帅哥斗舞!”
林悠悠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不行啊秋仪,疫情结束了我和阿羽说好了要一起回武汉,参加一个好朋友的婚礼。”
连秋仪难过得嗷嗷叫,又把头凑到前座驾驶室对蒋培羽有商有量道,“那把我一起带上吧。我还没去过武汉玩儿呢!你家林悠悠说好了要请我吃烧饼夹烧卖的。”
林悠悠从不在蒋培羽面前念叨在武汉的亲人,但却分外惦记着罗星诚推迟的婚礼。
多么梦幻美好的一个盼头。
结婚礼物她早已选好了,一对美丽的香槟高脚杯,收到的那天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又跑去房间叫蒋培羽一起欣赏,末了将盒子郑重地收进储物柜的最高层。
蒋培羽没忍心告诉她,眼看疫情结束遥遥无期,罗星诚和朱敏将婚礼订的酒店宴会都退了,最终只趁着短暂解封的那两天与家中亲人吃了顿饭,算作仪式。
-
车驶入河谷,他也暂时收回了思绪。
连秋仪的朋友是这次的婚礼策划,一个短发精干小麦色肤色的女人。他们跟着她叫她‘Ada姐’。
这是河谷中一所小有名气的葡萄酒庄园,前头是小型宴会厅,餐厅,连廊,酒窖,后头便是连绵的山谷和葡萄藤架。曾经某位香港明星也在此处举行了婚礼。
“这儿真美。对吧。”林悠悠在缀满紫藤花的连廊里布置甜点和吧台,侧头对连秋仪赞叹。
“怎么,你也想结婚了?”连秋仪揶揄她,后者可疑地红了脸。
“到时候我帮你找Ada姐策划,给你打折!她可厉害了。你想要啥样的,酒庄?海边?谷仓?哎呀,海边是好看,就是特别挑天气,你觉得呢?”连秋仪半真半假地逗她。
林悠悠不如她会耍嘴巴皮子,把蛋糕的边角料塞进她嘴里。
正笑着,Ada的小助理急匆匆地跑过说摄影师那边要请人帮忙。
两人停了手里的活儿绕过连廊到了婚礼仪式的小草坪。草坪一侧是石灰岩的酒窖,一侧是连绵的河谷。花艺师用了许多的白桔梗,百合,铃兰点缀着美丽的拱门。
蒋培羽方才在与摄影师聊天,现下正站在拱门不远处。证婚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灰色的西服。
Ada招呼她们,“来,来个美女,帮忙试试光。新人还在后面化妆。今天这天气阴晴不定的。jayden,你和新郎差不多高,拜托你。”
连秋仪是最有眼力见的,听了,当下把林悠悠往前一推,自己跑回连廊那边去忙活了。
林悠悠觉得有些尴尬,但知道婚礼进度耽误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走去拱形花门下。那位老者对她微微一笑。
摄影师助理把早已准备好的捧花塞给她,摄影师迫不及待指挥着他们说:“来看我这边!”
白色的百合香得简直致幻,方才阴沉了片刻的天,忽地泻进薄薄的金色的阳光,笼罩着花架,风自河谷那边吹来,那些白色的花朵好像突然有了灵魂似的,飘摆摇曳。
现实又在她面前不服帖起来,像贴了太久的双面胶,皱了,翘起来,不过这次的抽离感是轻柔的,美好的。
蒋培羽不知何时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周遭没有人了,灰西服的证婚人也不见了。她握着大朵的印度茉莉做成的手捧花,穿着少年时代最喜欢的棉布白裙,他们在绿色的云上跳舞,踩着金色的光线,他们变得比尘埃还隽永轻盈。
忽然她的手被捏了捏,那灰西装的证婚人又出现了,有个更年轻的熟悉的声音,跟着那位老人在重复读着什么。是蒋培羽,他正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啊,他说英语还是那么好听,’她想。十四岁那年的每一个英语晨读时间,她都仔细地在嘈杂的朗读声里分辨他的声音。
他们在读什么呢。她仔细地侧耳听。
“I, peiyu jiang, take you, youyou lin, to be my lawfully wedded wife. I promise to love and cherish you, in good times and in ba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for richer for poorer, for better for worse, an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 myself only unto you, for so long as we both shall live."
—— ‘For so long as we both shall 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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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
武汉最近有名的网红餐厅里人满为患,覃玥拖着他手等座,说:“幸亏我来的早,现在已经排到八百多号了。”
两周之后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覃玥又来探他。今年武汉的天冷得快,虽然十二月刚刚出头,但他来时外头已是雨夹雪的天气。
“这儿!”覃玥热情地冲门口打招呼。
蒋培羽循声望去,正见朱敏挽着罗星诚的臂走进来。他们大概有一年不见了。
罗星诚从前一直是吃不胖的体质,这两年大概酒局难免,人也渐渐臃肿起来。他考公后不过三年,今年初顺利提了副科,辗转听蒋红国说他受领导重用,人有眼力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朱敏似乎比他记忆中又丰腴了一些,一种幸福的肉感,羊毛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脸上有健康柔和的红晕。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预产期在明年春天。
他们这些年联系不算紧密,但逢年过节总会一聚。只是成年后的轨迹太不相同,不知从何说起,大多时候只挑些少年时代的事情和人闲聊,或干脆说些婚姻育儿经,倒是温馨热闹。
今日不知为何又说起初中时代的事情,朱敏打趣,说:“老蒋,你还记得秦妙吗?那天我带老大去上早教课,遇到她了。她孩子跟我家老大也是一般大了。不过还是那么漂亮。她嫁了个日本人,老公在这边做生意。”
几人又从早教课说开去,覃玥求子心切,更是能与朱敏说到一处去。
朱敏又说,就等着他们的好消息了。到时候还能对个儿女亲家。
蒋培羽与罗星诚碰了杯,两人都有些微醺,他这才问:“阿姨情况好些了?”
“出院了。三个月后回去复诊。医生说控制得还行。”
吴娟去年底被诊断出宫颈癌中晚期,为此罗星诚还请托蒋培羽在深城找了医生看,后又经历了两次化疗。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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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蒋培羽还上门去看过她。
吴娟精神头还很足,还是当年利落能干的样子,就是因化疗的副作用,消瘦下去。
那天他走的时候,吴娟问他,‘那个姓林的小姑娘呢?怎么没带她回来坐坐。小诚说你们谈朋友了。’
罗星诚尴尬地阻止了她,说‘妈,那都是啥时候的事情了。人家早分开了。培羽现在都结婚了。’
那天罗星诚送他出门,抱歉地告诉他,她病了之后脑子也糊涂了,忘性有些大。
“等过些日子我再去看看阿姨。”
餐厅门口道别的时候他对罗星诚说。
外头竟然开始飘起了小雪。不过落到地上只留下脏污的水渍。
罗星诚扶着朱敏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他们平安地走出了少年时代,成了一对踏实的成年人。多么好。
车窗湿漉漉的。霓虹一照,像一盘被恶意搅弄得乱七八糟的颜料盘。
覃玥执意开车,又执意将车停进老城无人问津的巷口。她自驾驶座爬到蒋培羽的身上,细细地吮吸他的嘴唇。
“培羽,我们一定要尽快生个孩子。像他们一样。”
像他们一样幸福。像他们一样快乐。
“Ms Qin, do you take this man to be your husband." "yes, i do."
"Mr Jiang, do you take this woman to be your wife." "yes, i do."
他想起方才覃玥给朱敏观看的他们的婚礼录像。深城的五星大酒店,陈设华美梦幻。
蒋培羽因歉意和无力而抱紧了他的妻子,在后视镜里看她的肩。她暴食症逐渐治愈,今年比去年丰盈不少。
如今温和雪白的身躯,有了肉感,跟这沉甸甸的世界接轨,有了共性,令人放心。
他抚摸她的肌肤,五指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她喃喃着,亲吻他,她是幽深的,温暖的。具有神性,通向光明,接纳他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使他暂时躲避严寒。
他在极端的如雪崩一般的高/ chao和解离感里望向窗外。望向逝去的一个秋天。
-
覃玥在副驾驶睡得很沉。蒋培羽将空调的风调得更柔和一些,留了一线窗,随后自己下了车,在巷口点燃一根烟。
待拆的深巷仿佛陷入永久的睡眠,老式电线杆微微倾斜,牛皮癣旧的叠着更旧的,是时光的刺青。
他为了备孕其实已经成功戒烟了许久。
雪停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夜。
从墙头轻轻地跃下一只猫,弓着背,绕着他的脚轻轻打转。
他发觉有人立在巷口,也在好奇地看那只猫。
他抬起眼。
—— 这几日与她偶遇数次,有一次在早餐摊子前她正急着去甜品店,有一次在江边步道她挽着许小榕散步。
他已不再觉得讶异。
今天的林悠悠穿着深蓝色间白色校服,他认出来了,是附近的三中,一所重点高中。
若他没去武汉,大概也会去那里读高中。
她的头发剪短了,身型比成年时代的她清瘦一些,衣服宽宽大大,那是一零年初的风潮,书包也沉甸甸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将她往后拽倒似的。大概学习压力重,她眉眼间有淡淡的疲惫感,但并不沉重。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十七岁的林悠悠。
“那只猫认识你。阿羽。”她说。
28. 第二十八章
他对十七岁的林悠悠有诸多好奇和疑问。但她大概被繁重的课业所累,没有那次偶遇时那么热情。
她告诉他,她是自己考进三中的,“我舅舅说我能考进去是走狗屎运。他那个人最讨厌了,老是跟我对着干,逗我,还像个小孩一样。”
“不过三中的人是都好厉害。阿羽,你知道吗,我高一的时候第一个学期期中考试物理差点没及格。61分。不过我现在学文了,我感觉这次期末我能在班上进前十。”
蒋培羽问:“你英语还是那么好吗。”
“那当然。开学摸底考和期中我的英语都是班上第一。舅舅说如果我期末进前十,就给我买个笔记本电脑。其实我也不玩游戏的,我想看bbc的纪录片。英语老师说那样可以练习口语。我想考外语学院,以后我还想出国去看看。”
一个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普通的高中生。
蒋培羽在这种陌生感里变得心平气和。
起码不会再像上次聊天一样忽然哭起来了。他内心庆幸。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哭泣上,他想与她多聊聊天。
“那是你的妻子吗?阿羽。”
她本在弯腰逗那只猫,忽然又支起身子,看向车窗里沉睡的覃玥。
十七岁的林悠悠拥有一双孩童似的眼睛。
里头很清澈,除了物理成绩的沮丧,没有留住其他的烦恼。
“是的。”
“她的婚纱很美,是你挑的吗?”
他已经不再问‘你为什么知道’这样的蠢问题了。
只是耐心地答,“不是,是她自己选的。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我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人,她以前有些不快乐,不过她在变好。你们很般配。”她断言。
又问:“抽烟是什么滋味。”
“等你长大了,可以试一试。但我觉得你不是那种需要烟来打发烦恼的人。你一直是个很坚强的人。”
他很想抚摸她厚厚的刘海,亲人一般的那种抚摸。
他想念那绸缎一样冰凉熨帖的触感,想念到要发疯。
“其实没有很坚强。考数学之前我经常哭。”
她一本正经地说,又低头踢着墙角坏了的砖头,“你说的对,等我成为一个大人了,什么我都要试一试的。我想要在有很多绿色的地方举行婚礼。还要有蓝色的天,和很多很多的百合花。我也要穿非常美的婚纱。”
十七岁的少女的幻想。蒋培羽听了有些想笑,脸上冰冰凉凉的,他以为又在下雪,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
【2020年6月,南半球初冬】
“阿羽。慢一点。”有人在抚摸他汗湿的背。
他们忘了锁窗,墨尔本在半夜起了大风,窗棂剧烈地响着。
从河谷回来,他们从车里一路缠到房里。今天的林悠悠很热情,她一向是个有些腼腆的情人。
那天他的手掌覆盖她的脖颈儿,和背,原来她的背这么小而窄,好像可以就这样将她折叠起来,放进贴身口袋里。
他把她搂进怀里,沉默地拥住她,她汗湿的发间有咸腥和茉莉花的清香。
他恍觉一个夏天就这样在他怀中腐烂掉了。
后来他们也懒得开灯,风小了些,平静的午夜降临,月亮露出狡黠的脸,悲悯地凝望人间。
蒋培羽坐在床沿,顺手拿过吉他来弹,pure as you的旋律他已经烂熟于心。林悠悠蜷缩着,侧躺在他身后,银蓝色的月光将她的侧脸照亮,她睁着眼睛,好像在想心事。
蒋培羽伸出手将她的一缕长发抚至耳后,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mark,anny,也想妈妈,舅舅,舅妈,还有睿睿。”
“抱抱。”蒋培羽学她平时撒娇的语气。
林悠悠笑了,跪坐起来拥抱他。他们好像许久没有这样紧紧地拥抱了,太紧,她几乎感到窒息,但又不愿他松开。就这么一直一直拥抱下去,该有多好。
“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蒋培羽像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背。
以后他一定会是一个很温和的父亲。林悠悠不合时宜地想。
‘你什么也保证不了的。但我信你。阿羽。’她在心里轻轻说。
-
托ada姐的福,在那之后的一月中她们接了四场婚宴的订单。林悠悠惊讶于竟然有这么多人选择在疫情期间结婚。
ada姐笑着打趣说,结婚的多,离婚的也多。
林悠悠忙得团团转,等真正抽出空来已是五月上旬。
忙碌使她少了些思虑,但有一件事情却也有些让她担心—— 蒋培羽在澳洲肉厂工作的事情终究没瞒住他的父母 —— 他们请托人辗转打听,发现蒋培羽根本没在他说的那家金融公司任职,两厢在视频里对峙,蒋培羽心里反感烦躁,于是干脆一五一十地说了。
夫妇两人消化了一阵,起先倒也没有过激,毕竟特殊时期,保全健康性命就已难得,何况他靠体力赚钱,也有自己的傲气。
只是他们合计之后,便开始催促蒋培羽回国。
蒋培羽受不了他们成日的轰炸,便坦白了已和女友同居的事情,说想要在澳洲陪伴女友。
这样一来,刘蓁便又反复催促着,想要在视频里见见这个女孩。
蒋红国则关注点不同,他一头已经托人在一间中资投行里替蒋培羽谋了个面试机会,一头反复规劝蒋培羽要以事业为重,回国发展才有前途,若是舍不得便把女友带回深圳便是。
蒋培羽不听劝,两边便又犟了起来。有一次林悠悠隔着门听到蒋红国在视频里训斥他,问他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书,是不是要一辈子做个力气工。
刘蓁心中对蒋培羽与覃玥的事儿还是耿耿于怀,总是觉得等两个孩子自海外回来了,一切还能转圜。现如今儿子说交了新女朋友,在一起也有半年之久,她有种失落,仿佛被剥离出了他的人生。
自蒋培羽出国后,她的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有时候她一个人会坐在梳妆台前发很久的呆,上次她有闲心这样打量自己还是二十几岁做姑娘的时候,现在再一看,从头到脚已经陈旧得不像样子了。
-
去mark家探望是一个周末,林悠悠前夜烤了个漂亮的木糖醇蛋糕,病人和孕妇都能吃。
维州这段日子疫情增速放缓,社交禁令也暂时有所松动,社区的小公园里有了孩子玩耍的身影。
这是个晴好的秋日午后,还未有冬季将要到来的迹象,小松鼠在树枝头蹦来跳去,忙着储备粮食。
“也许在冬天来之前,疫情就会过去。”林悠悠拖着蒋培羽的手信心饱满地断言。
林悠悠一直很怕冷,最近瘦了一些尤其畏寒,她已经围上了厚厚的围巾,很秋冬的南瓜色配色,是她生日时蒋培羽送给她的礼物。温暖的颜色映衬下,她的脸显得格外红润,富有生机。
蒋培羽温和地应了应,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mark是脆弱易感人群,james的未婚妻又刚刚怀孕,他们不准备停留,只打算将蛋糕送到就走,远远看一眼mark安好,也算是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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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日子的挂念。
没想到车刚停在路边,正巧见james的车也进院门。
林悠悠提着蛋糕下了车,喜气洋洋地与他问好,james却面露尴尬,风尘仆仆的样子,看上去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院子里亦是有些萧条,落叶满地,看上去好多天没有人打理了。家里门户紧闭,没有mark的身影。
james不是个善于扯谎的人,只能对他们坦诚 —— mark失踪了。就在四日之前,他趁着家里无人收拾了行李离开,留下了一封信,说自己太久没有回家,要回马来的故乡探亲。
james说这些的时候将头深深埋进手肘里。他非常自责。
那天mark状态很好,思维清晰,早上还在草坪上阅读了几页侦探小说。他本应在家照看,工地临时要用工,三倍工资,问他能不能顶替,他心一动,就去了。
不过三四小时的时间,回来时人就离开了。
他的未婚妻也非常自责,陪着他连夜去车站机场寻人,又因疲劳导致胎心不稳,送去了医院急诊。
好在警署那边已经能够确认,mark确实登上了去马来西亚槟城的飞机。
james把手机里存储的录像给林悠悠看。
黑白录像里的mark带着呢子圆帽,拄着拐杖,登机时并无病态,还是她记忆中南洋老绅士的模样。这让人稍微松一口气。
这几日james一边照料孕妻,一边联系槟城的亲戚在当地帮忙寻人。人憔悴了许多。
离开的时候蒋培羽问james:“mark有没有带走什么。”
“他带走了我妈妈的骨灰盒子。妈妈生前一直想回家乡看看,但患癌之后一直没有成行。”
james说完痛苦地把脸埋进掌中。
-
回程的车上,林悠悠一直望向窗外默默地流泪。
蒋培羽开车。他没有出言宽慰,自知徒劳。她和mark是好友也是亲人,语言在人与人的情感面前总是不够丰满有效的。
到底是往冬天走了,还未过六点,天已全然暗下来。路灯下莹莹的一片,他头脑空白,才反应过来外头在下雨。
路人撑起了伞,竖起衣领御寒。窗玻璃上起了雾,蒋培羽有种直觉,这场雨后冬天便要来了。
车内很静,林悠悠渐渐停止了哭泣,均匀地细细地呼吸着。
她哭累了,太累了,只能将眼睛都闭起来。现实又在她面前碎裂开了,她困在灰白色的虚无之中。
她记得mark跟她说过,在他妻子生病前,他们有二十年不曾回过故乡。
他的妻子一直很想回故乡看看,刚开始经济拮据,后来只是为着孩子上学,为着丈夫的生意,总是一拖再拖。她英语不好,那些年过得不算快乐。
林悠悠做了个梦,她梦到了mark,梦到了他总是提起的故乡的那条河流,河流背后青黑色的马来的密林。
mark说小的时候他常常和他的妻子一道在密林中探险,那里有四脚蛇,猴子,野猪,还有一艘完整的鱼形舟,卡在胶树林的顶端,村里没有人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年轻的mark对她微笑着,他的双腿健硕有力,他的头发和身后的树林一样乌黑茂盛。
‘mark,这是你的家乡吗?’林悠悠问。
‘是啊,悠悠,我回家了。’
-
2020年6月,南半球初冬,这天凌晨三点过一刻钟,蒋培羽接到了姨妈刘琴的电话,说蒋红国脑溢血,正在深市人民医院抢救。
29. 第二十九章
【2020年7月初】
家门在近凌晨的时候被推开,闷热的深城盛夏,刘蓁全副武装,两层口罩,护目镜,分体防护服,都没摘下。
蒋培羽闻声从房间走出来,刘蓁厉声道:“先别过来。我还没消毒。”
蒋培羽没开灯,看着刘蓁慎重地完成了消毒流程,将防护服塞进塑料袋里,扎得严严实实,这才开口问:“爸,怎么样了。今天转病房还顺利吗?”
“本来昨天说有双人病房的,突然说排不上了。估计又是什么熟人加塞。那小护士态度真差,说不行就转院,别的院有双人病房。年纪轻轻,嘴巴不积德。现在上哪儿转院,救护车都约不到。”
她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后颈和手肘囤积的汗渍。
这是蒋红国脑溢血的第十天,蒋培羽回国的第八天。
他很‘幸运’,在连秋仪的牵线下找票务买到了回国机票。在他落地后的第三天,入境隔离的政策就开始施行了。
他记得落地的那天特别热,深城地表温度四十八度,一切都是滚烫的。
在飞机上他一刻都未睡着,双层口罩令他缺氧严重,中途不得不去厕所里呕吐。
自机场回家,出租车司机听闻他自国外回来,紧张地频频从后视镜打量他。马路上行人寥寥,寂静得出奇。
到小区门口,早有社区的工作人员提着大桶的消毒水在等着他,给他从头到脚喷了个透。
酒精冰凉的雨雾制造一种暂时舒适的幻觉。
他这才意识到,他回家了。
“四人间就四人间吧。”蒋培羽给刘蓁倒了一杯水。
“平时倒也没什么,就是这特殊时期,家属来来去去的。危险。”
蒋红国几日之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儿子又回到了身边,这令刘蓁放松下来一些,她喝完了白水,又走过去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解乏。
菊花茶筒盖子半开,菊花大概也走了风。
上一次拿取的人还是蒋红国,他从不肯花精力拧紧盖子,关好门或者灯,马桶用完了也从不放下。
刘蓁总是跟着他收拾的那个。
现在他躺在病房里,脖颈儿以下动弹不得,舌头也是麻痹的,只能发出奇怪的音节。—— 大概... 暂时不会给她造成这种困扰了。
‘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想法呢。’刘蓁回过了神,盛夏时节打了个寒噤。
她饮了一口菊花茶,背上又出了一身汗。
医生说脑溢血的术后恢复个体差异大,病人自己要有复健的毅力,家人更要有耐心。这几日她陪床的时候找了些小视频,尝试给蒋红国做按摩。
她想到这,交代儿子,“培羽,你个儿高,等会帮我去衣柜里找找,之前家里还有几条大纱布毛巾,应该在衣柜顶上,明天给你爸带过去垫着,天气太热了,隔壁床护工说,容易生褥疮。”
“好。”
-
陪床是很枯燥而乏味的。好在蒋红国分到的是窗边的床铺,蒋培羽背向大门而坐,有时玩手机,有时抬头看天,可以避开与大部分的人有眼神接触。
他不喜欢看到人们疲惫的眼神。
疲惫像一种传染病,蔓延在这所医院里。
同病房的三个床都是重症监护转来的,两个车祸,一个是吃安眠/ 药被救回的中学生。
他们的家属都很安静,可能因为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跟死亡近距离肉搏过,现下空气里都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有时候病房门一关,房间里好久都没有丝毫响动,蒋培羽不得不频频回头,以确认这个空间里还有其他活生生的人。
只有那个中学生的妈妈,一个憔悴瘦小的中年女人,偶尔会小声地问她的孩子,“童童,你想吃梨吗?”“童童,口罩不能摘的。”“童童,等你好了妈妈带你去看大堡礁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反反复复。
他从来没有听过那个孩子回应。
有一回那个女人下去买饭了,他回头看那个孩子,还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最多也就十四五岁,据说成绩特别很好,平时父母也没有注意到异常。药是她线上线下一点一点囤起来的。囤了三个多月。
前天晚上午夜,他还在陪床,与林悠悠微信,那个孩子的母亲已经趴在床边熟睡了,那个孩子却没睡,睁着大大的眼睛,严肃地望着天花板,好像那里写着什么宇宙真理。
后来见他看向自己,沉静地回视,并还以一个嘲讽的微笑。
长期卧床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这几日医生给蒋红国逐渐减少了镇痛的药物,今日蒋红国便开始难受起来。含混地抱怨着,痛,痒,蒋培羽必须不间断地给他调整靠背,翻身,垫枕头又取掉,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几趟折腾下来,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到了午间,蒋培羽将刘蓁备好的打碎的鸡汤菠菜喂给他,他心情躁郁,将头扭来扭去,不肯吞咽,汤汁便顺着他的腮,一路留下来,将刘蓁新准备的纱褥子也弄脏了。
蒋培羽手忙脚乱来不及拿纸,只能用手在他面颊上擦拭。
汤汁混着唾液的腥味,迎面而来,令他不禁有些生理作呕。但他没什么怨言,默默替他清理干净。
-
熬到晚上九点多,蒋红国睡了,他走到走廊上给林悠悠打微信电话。
走廊上刚刚彻底消杀过,味道刺鼻极了,隔着两层口罩都熏得人发晕。护士站的值班护士机械地刷着小视频,聒噪欢快的音乐诡异地飘荡在走廊里,护士无声地在笑。忽然有提示音响起,大概是有病人按铃,她起身去查看。
留下这音乐一直循环。
蒋培羽觉得头疼,戴上耳机。
那头林悠悠正好在做饭,那头也热闹得很,抽油烟机铺就一层白噪音,林悠悠‘笃笃’地切菜,几月前他们在华超购置的沙煲如今在灶上滋滋冒着水蒸汽。
蒋培羽眷恋地看林悠悠的脸。
“是不是很辛苦啊。你都瘦了。”林悠悠说。
“哪有。我妈这几天天天煲汤,我觉得我长胖了。”
他离开得太匆忙,甚至没有好好与她在机场告别。
候机的时候他翻开背包,里面有林悠悠给他准备的三明治。飞机登机前,他在候机厅的角落里狼吞虎咽,潸然泪下 。
林悠悠转过身去翻炒青菜。厨房的灯光暖融融的,包裹着她,也令蒋培羽觉得温暖。
蒋培羽接着说,“等国内这一阵好一些了。你就回来吧。我给你买机票,再贵我们也负担得起。我们可以先在深圳租个房子一块儿住。先在一块儿再说。兴许过两个月,一切就都好了,特效药也有了,武汉也没事儿了,到时候咱们还能在国内到处玩。”
他话音还没落,屏幕里忽然窜进来一个人,挡住了林悠悠的背影。
“哈罗,哈罗。小蒋你好哇,你老豆还好吗?”
“脱离危险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哟。我把小林照顾得特别好哟。我到时候把她带回国去跟你汇合哈。”
林悠悠示意连秋仪接过锅铲,自己接过手机,说:“阿羽,你知道吗,柠檬树结果了。冬天竟然结果了。是不是很神奇。”
她又说:“james今天联系我,说mark在大马的亲戚已经找到他了。说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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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培羽听了消息,也是心情一振。两人再聊了一会儿,林悠悠便说先挂了,她们俩要一边看综艺一边吃饭。
挂了电话,蒋培羽好歹放心一些。
—— 走之前他私下拜托了连秋仪,有空多去他家陪陪林悠悠,他知道她最近情绪一直不好,不表现出来只是不想他担心。
-
挂了电话,蒋培羽才发现走廊里还有另一人。
是那个叫童童的女孩,不知何时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门前看他。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厚重的刘海下有一双好奇平静的眼睛。
她没带口罩,和这个世界简直格格不入。
“你在跟你的女朋友视频吗?”她问。在离他两人远的地方落座。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你妈妈说的,她说你的女朋友在澳大利亚。我也想去澳大利亚。我想去看大堡礁。”
“澳大利亚很漂亮。”蒋培羽说,“你应该去看看。”
他欲言又止,本想借此鼓励她,好好接受治疗。十四岁还太小了,有时候光是目睹她躺在病床上就让他感到残忍。
可是现在的小孩很有主见,他没再多说什么,担心惹人厌烦。
童童聊兴很浓,她问:“你和你的女朋友是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吗?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很好吗?”
“这个世界,好的东西太少了,有时候我会失去耐心... 就是,对于长大,变成你们这样的人,这件事情失去耐心。”她又说。
蒋培羽有些心惊。
过一会儿告诉她,“我们十四岁就认识了。”
“那你们是早恋咯。”童童神经质地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意外地与记忆中林悠悠的模样些许雷同,可能也是因为发型类似的缘故,蒋培羽失神片刻,说:“是,也不算是。”
“爱一个人真的很好,特别好。”他接着说,“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童童沉思了一下,说,“我相信你。我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如果你说有那么好的东西的话,我就再等等。”
再等等什么呢。蒋培羽不敢问了,她说话太冷静了,可能是因为药物。
“你的妈妈也对你很好。她很爱你。”蒋培羽补充。
“是。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但有时候我很自私。老师也说我是个自私的孩子。不像我们生活委员,她非常乐于助人。我妈妈被我吓坏了,我想之后我要更爱她一些。”她说话有些颠倒,又说,“你的妈妈看上去也很爱你。她在病房里说你特别好,很孝顺。”
“是的。”
蒋培羽不知为何,可能是走廊太静,她的声音又太清澈,令他觉得悚然起来。
“童佳佳,你要带上你的口罩!” 尖利的声音,来自护士站的小护士。
不一会儿病房的门开了,童佳佳的母亲显然被这一声吵醒了,急匆匆出来连连道歉,狐疑地看了蒋培羽一眼,说:“童童快把口罩戴上!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不好意思啊,给您添麻烦了。”她对护士挤出一抹笑。
又耐着性子低头问孩子:“是不是还是睡不着。吃半片药好吗?”
童佳佳顺从地被母亲张罗着在护士站吃药,只见她吞下半片小药丸,端起水杯的时候隔空向蒋培羽做了个‘干杯’的姿势。
-
之后童佳佳和蒋培羽鲜少交流。她积极接受治疗,两周之后顺利出院。
她出院的那天蒋培羽也在,童佳佳请他留下自己的地址,她说,等她去了大堡礁会从那边寄明信片给他。
这之后再一月,蒋红国也顺利出院。
30. 第三十章
【2020年8月】
林悠悠在午后四五点醒来。天色昏昏,是个零零落落的冬季。
这儿的冬季和故乡的初冬很像,人蜷缩着,不至于太冷,但舒展不开,好像季节是有重量的,一层一层,压在人的身上。
她想起过世许久的奶奶,冬天的时候她的身体都会格外佝偻些。
她原本只是想要午睡片刻的。一会儿却到了日落光景。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平白丢失了半个白天。
今晨又有一场婚礼,昨夜她睡不着,做婚礼蛋糕和甜点到很晚。
不过小两个月的光景,靠着在youtube上跟着视频学习,她已经能制作出非常精美的翻糖婚礼蛋糕了。
墨尔本的病例增速放缓,隔离政策进一步放松,如今已经能允许三十人以内的聚会了。很多小生意撑不过前头四个月漫长的封锁,已经彻底关停。她们算是极幸运的。
这是蒋培羽匆匆离开的第二十天。她和连秋仪已经承办了五场婚礼的茶歇餐饮。
忙起来是很好的。
许小榕以前也老是和她这么说。忙起来就会忘记烦心的事情。手上有活儿心里就不会慌了。
忽然门铃响了。一开门是连秋仪。拉着个小旅行箱。
“你怎么来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连秋仪十分自来熟地进了门,说:“现在小蒋不在了。我总算可以来蹭住了。我家那房子太大了,又老,冬天我一个人住慎得慌。好怕怕。你家沙发好好睡啊。我睡你家沙发都不做梦的。”
连秋仪一来,屋内都亮堂了许多似的。
林悠悠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做个腊肠煲仔饭如何?”
连秋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很能提供情绪价值,林悠悠一边做,她便热热闹闹地打开电脑,处理接下来一周的订单。
又忍不住吐槽一些客人事儿多要求高。
有婚礼订单的日子,她们雇了一位留学生看店。这留学生姓程,也是因为疫情原因耽搁在了澳洲,因为马上毕业,拿了一份工作offer,国境封锁,不敢轻易离开。
“欸欸,小程说,那个chris今天又去店里找你了。”
连秋仪逗她。绘声绘色说:“据说手捧两杯咖啡哟~~~”
她把‘哟’字拉得老长。
林悠悠不经逗,红了脸,说:“他都有女朋友啦。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我们现在是普通朋友。chris是个很好的人。”
“好嘛好嘛。连秋仪帮她把冰冻的青皮豆从冰箱里拿出来,贴在她酡红的脸颊上。
“那你不要不开心哦。”她像哄小孩一样说。
蒋培羽每日都要向连秋仪询问林悠悠的情况。有没有好好吃饭,心情如何,又拜托她若是不介意,可多去他家小住。
他悄悄打了一笔钱给连秋仪,若是林悠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还请她陪同一块儿去。
连秋仪原封不动把钱打了回去,说 -- ‘蒋培羽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呀。我关心悠悠不比你少。’
她又问 --‘你现在什么打算?’
那边隔了半晌才回,-- ‘不好意思,刚刚在给我爸洗澡。’
连秋仪看了这一句,心里也不是滋味。
那边又说 -- ‘家里给我找了个金融公司,我先去上班,有份收入,等国境开了,我马上回去。她想留在澳洲我就留,她想回国,我就带她一起回。’
-- ‘算你有良心。’ 连秋仪说,‘放心吧,我会陪着她的。’
-- ‘去看医生的事情别忘了。’蒋培羽又交代。
-- ‘记得记得,我都写在备忘里了。’
疫情期间看医生不易,蒋培羽担心林悠悠心理状况出问题,趁着墨尔本解封,本想陪她去看看心理医生。结果蒋红国这头出了事,只得匆匆回国,便把这事儿交给了连秋仪。
“想什么呢?”林悠悠把蚝油生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没... 没什么。”连秋仪有些心虚,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无间道里的人物,“欸欸,你有没有想过之后回国?小蒋也在深圳,到时候我也会在。那里生活便利,高铁到武汉只要三个小时多一点。”
“以前没想过... 在这边生活习惯了... 不过现在... 觉得也不是不行。”林悠悠低头扒米饭。
“切,反正我是怎么都劝不动你。现在小蒋一回去,你就愿意了!!!哼!!!”
连秋仪假装气鼓鼓,又多喝了两碗汤。
“我是这样打算的。我爸说等国内情况稳定一点,明年开春了,希望我回去。他这两年身体不太好,想我回去帮忙。到时候你也一起。还有半年时间,我们可以把这边的生意本儿赚回来,到时候打包了行李,咱们一起回去呗。”
连秋仪咬着筷子畅想未来,又说:“你要是不想跟小蒋住,你就跟我住。我们一块儿养只猫。你不是一直想养猫的吗?”
林悠悠笑着说:“对哇,我想养一只小狸猫。我小的时候奶奶也养了一只狸猫。可聪明了。可以撵老鼠。”
连秋仪一口米饭一口腊肠,吃得香喷喷,含含糊糊,说:“悠悠,你会喜欢深城的。那里比墨尔本暖和。你不是喜欢温暖的地方么。”
林悠悠很喜欢看连秋仪吃东西,她吃得很香,这让她觉得很幸福。
她自己早已丢失了食欲和胃口。对家人的担忧和惦念占据了她的身体,她很久没有觉得饥饿了。但她还是会强迫自己认真吃东西。
她会想到许小榕小时候教她的,‘一粒一粟,当思来之不易’。
当夜连秋仪在林悠悠家的沙发上玩手机,林悠悠房间的房门半阖,灯还亮着,朦朦胧胧有说话的声音。
好像是林悠悠在和家人视频。
她的声音好温柔好轻。有时她误认是窗外的风声。
房间里和林悠悠视频的人是林桑。
自奶奶去世,林守廉失踪后,她与林家人的联系也就愈来愈少了,只与林桑还有些话说。
视频里的林桑丰腴了许多,年初她的第三个孩子出世了。这一回终于是个儿子。她婆家总算高兴了,月子里天天捉了老母鸡给她炖汤喝。
她的丈夫困在深圳也回不了湖北,孩子出世了还没和亲生父亲见过面。
“姐姐。宝宝还好吗?你能睡整觉了吗?”林悠悠问。
“困得好些了。有时候还是闹。幸亏我大妞妞懂事,还会帮我泡奶粉。”林桑用家乡话作答。
乡音既熟悉又陌生。
林悠悠想到十年前,老家的鱼塘,那是个清爽明媚的秋天,姐姐又黑又亮的发,那天真热闹。那时她的第一个孩子还在她的子宫里安睡。她们站在老屋竹林的前头,很懵懂,都不知道未来在等待的是什么。
“姐姐,等疫情结束了,我就回去看你。”
“舅妈还好吗?”林桑问。
还没等林悠悠回答。林桑怀里的孩子醒来,开始啼哭。她的二女儿坐在她身后的小床上,在专注地涂抹什么。
林桑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又听到她大女儿的声音传来,问:“妈妈,要给弟弟泡奶粉吗?”
视频便断了。
-
隔天林悠悠难得休息,连秋仪与本科朋友有约,在家也是闲来无事,便又开始烘焙。
前些日子她路过楼下花园,楼下的老人正好在院中晒太阳,送给她一些日式焙茶。说是她的日本朋友寄给她的。
那天她和蔼地问她为何几日不见蒋培羽了。
平时给她送烘焙,或是一些新鲜蔬果,多是二人一道。前些日子二人闲来无事,还应Liz邀请去她家中喝下午茶,顺便替她清理了院中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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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书房里有很多她从世界各地搜索来的奇异小玩意儿。玻璃蓝耳朵小羊,红玛瑙做的鼻烟壶,桦树皮做的小鼓。
还有一张黑白照片,少女时代的Liz梳着淑女的盘发,穿着绣花裙子,正在弹琴。她看上去年轻而快乐。
今日有空,林悠悠决心用焙茶做些曲奇饼。眼看着墨尔本情况渐好,估计再有一两月,商户们也可以照常营业了。
她最近闲来无事便研究新品。生活恢复正常在即,也许再有几月,国境也会重开。
她下楼敲门,开门的却不是Liz,而是一个红发的女孩,穿一件蓝绿色毛绒马甲,很是青春亮眼。
客厅里Liz正在与另一人交谈。
林悠悠走进去,意外见到熟悉面孔,“Chris?”
Chris也惊喜道:“Yannie? 你怎么会在这里。”
Liz说:“你们认识?这真是太巧了。Yannie是住在我楼上的小邻居。”
“我们是朋友。”Chirs说。
“Chris是Meals on wheels的志愿者。我们上个月刚刚认识。”Liz解释。
那位红发的姑娘还在客厅同Liz攀谈。
“你怎么想到来做志愿者了。” 林悠悠将食物放在餐桌上,倚着椅背问他。
“那是我高中同学,她一直在这个组织做志愿者。说现在志愿者短缺,学校工作不太忙,我便加入了。” Chris 喝了口水,又说:“之前我去你的店,你都不在。”
“我最近很少去店里。”林悠悠说,又问他,“你家人都还好吗?你外公身体还好吗?”
Chris的外公已经九十好几,在东边一个养老院居住,喜欢下国际象棋和吃烟熏奶酪三文鱼。
从前他们约会时,Chris还带她去见过这位老人,老人很健谈,他祖父是淘金时代来的福建人,90年代他还曾多次回中国寻亲。
每次见到,他都亲昵地称呼林悠悠,‘my darl’。
“外公去世了。上个月的事情。养老院传染了。外公太虚弱了。没能挺过去。”Chris低头说。
“God, I’m so sorry Chris. ”
林悠悠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That’s okay. He didn’t suffer much.” Chris像个亲切的大哥哥一样拍了拍她的后背。
红发女孩走了之后,Chris留下来与二人又聊了一阵天。
是个晴天,午后天光大盛,书房反倒暗下来,一种令人舒适的幽浮光线,像儿时躲进洞穴。Liz寻出老照片给她们看,看她年轻时一头短发与嵩山上的小和尚合影。
“年轻的时代一晃眼就过去了。现在从书房走到厨房,就像爬泰山一样难。”
Liz做过肺部手术,如今行动起来气喘严重。但她是个天性乐观幽默的人。
林悠悠又指指她从前的相片说,“Liz你那时候真美。”
“是。那时候追我的小伙子可不少。”她朝林悠悠眨眨眼睛,“那时候我可是我们社区最手巧的姑娘,我会绣很多很多的样式。”
告别Liz后林悠悠送Chris到信箱处。
Chris知道她家人在武汉,询问她家人情况。
临走时他们拥抱告别,Chris说:“It’s a difficult time Yannie. You are away from your family, it’s not easy. If you need to chat to anyone, or you need any help. I’m always here for you. As a friend. Ok?”
31. 第三十一章
这天夜晚,林悠悠自然做了梦。她梦见自己成了一架小小的风筝,飞在故乡的田野上。执着风筝线那一端的是她的父亲林守廉。
他还很年轻,是个寡言温厚的男人。梦中他也面貌模糊,只是将手高高扬起,牵得很紧很紧。
她飞得好高,飞过故乡的青青麦田,迎春花早生的林涧,和春天抽条的竹林,轻轻落在老屋的门前。
黄狗机警地冲她摇尾巴,林桑穿着布袄子蒙着眼睛正在与她的阿弟游戏。她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垂在腰间。
奶奶端着一盆晒干的茉莉花走出堂屋,她的背不再佝偻了,看上去健朗而快乐。堂姐秀丽的黑发亮闪闪的,上头也点缀着茉莉花,堂屋里头也亮闪闪的,连天井中的苔藓都在发亮。
奶奶朝她的孩子,和她孩子的孩子招手。
之后两月,林悠悠在Chris的引荐下陆续接受了心理医生的诊断和辅导咨询。开始服药。
-
许多年后,连秋仪再回想2020年下半年的这段日子,觉得模糊,却柔和。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窗外。总是不太真切,却又觉得窗外的世界是很好的。
那一年墨尔本的春天来得很早,不工作的日子林悠悠喜欢坐在阳台上发呆。
服药后她有时会抱怨感官上的迟钝和麻木。
有时她又说,现代医学真的好厉害,我现在真的没有以前难过了。
她温柔的语气在记忆中栩栩如生,可是连秋仪如何也记不清她那时的神情。
只记得她像一株植物一样喜欢阳光。
远离厨房的日子,她也会跟着Chris去做志愿者,这个社区里有残障或者年迈者的家庭她都跑遍了。
Chris与连秋仪也熟识起来。偶尔两位姑娘会邀请Chris来家中吃中餐,Chris总会带来不重样的鲜花。
有时候他会将自己的小狗也带来一起做客。
林悠悠也因此学会了做宠物蛋糕。
连秋仪将这蛋糕引入了甜品店,又在社交媒体上火了一把。
刚开始连秋仪还想,Chris多少对林悠悠还有旧情。久了又觉得,他们之间确乎是一种淳朴的旧识情谊。
Chris说,当年要前往中东援助时,其他人并不支持,只有当时刚成为前任的林悠悠支持他前去。
更多时候连秋仪想,管他呢,只要能让林悠悠开心,管它友谊还是爱情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春天的阳光格外钝,像一把锉刀,以至于记忆中所有的细节都给磨平了。
James的太太生了,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孩,叫Yasmine。茉莉花的谐音。
他给她们发来了婴儿的照片,还给她们带来了mark的问好。说mark现在暂居他槟城妹妹的家中,一切都好。
那天林悠悠忙不迭将照片给她看。
“小宝宝的头发好黑啊。”她欣喜地感叹。
她又告诉连秋仪,自己决定了,明年过年前要和连秋仪一同回国。
“阿羽说他现在工作很稳定。还说等我去了,就去领养两只猫猫。”
连秋仪调侃她:“那我是不是要给你攒红包钱了。”
林悠悠像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人一样微笑。
-
2020年12月,北半球深冬。
蒋培羽在去上班的路上收到了房地产中介的微信。
微信里说:‘蒋先生,这套靠海近,在蛇口,小区老点,但是里头是前年新装修的。时间也符合您的要求。房东过完年就和老婆小孩移民加拿大了。”
十一点半,蒋培羽在茶水间遇见基金部上司小赵总。小赵总四十不到,山羊胡,带金丝眼镜,很精明的一个人。
国字头券商里多的是关系户,关系户里头还要分外地还是本地的。蒋培羽这份工作是蒋红国病前拖了三层关系才勉强落妥的,他家这样的背景算不得什么。
蒋红国自出院后开始复健,如今虽然左侧身子还有些无力,多数时候要依靠轮椅,但生活已经逐渐可以自理,语言能力也恢复不少。
家中财力本就不如几年前,如今蒋红国再一病倒,吃药复健都得花钱,经济压力便也落到了蒋培羽手上。
蒋培羽入职这家证券三个月,还在试用期,小赵总记不清他的名字,有时候叫他小江。
小赵总说:“小江啊,今天不忙?”
蒋培羽挤出一个谨慎的笑,说:“上午还行。下午要跟着刘哥去科技园那边见客户。”
这个客户他们见了好几次了,毫无进展,饭倒是吃了好几顿,酒也喝吐过好几次。
起先他也谎称自己酒精过敏,后来发现人家倒是不劝他酒了,但他再来事儿人家也不愿意搭理他了,装白酒的小杯转到他那儿,停一下,总有人阴阳怪气说‘啊,忘了,小蒋不喝酒来着。’
他需要业务,需要分红。
蒋培羽又说,“小赵总,我中午跟您请个假。我最近在找租房,正好有个房源空出来了,我过去看看,下午我直接跟刘哥在科技园汇合。”
小赵总打量他一眼说:“你不是父母在这儿吗,怎么想着搬出去住。”
“女朋友年后要来了。”
饶是对着小赵总这张不甚讨喜的脸,蒋培羽也笑了起来。
“哎呀,隔壁陈姐还老想着给你介绍对象呢。看来她要失望咯。”小赵总又凑过来说,“陈姐下头那个linda,有印象吗?脸圆圆,个子小那个,人家老豆是x行广东省区的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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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对你有意思,上次还问我你是不是单身。”
蒋培羽与他推拉一番,总算下了楼。
这一年又是暖冬,他带着口罩,着一件长袖衬衫午间站在日头下还觉得闷热无比,取下脖颈上的公司卡牌,松开一颗纽扣,觉得稍微舒适一些。
百来层的玻璃写字楼,像一柄又一柄尖利的刀锋,刺向蓝天柔软的心脏。
在蓝天的另一端,林悠悠是否也在抬头仰望呢。
她那么喜欢看四时的天,喜欢看流动的云。
他也抬头。可那些阳光折射了几百次,再进入他的眼睛的时候,不再柔和,几乎有了金属的冷冽
他觉得眼球胀痛,低头匆匆去坐公交车。
中介跟他同龄,也是湖北人,为人踏实,两人也算有缘。
这套房子确实很好。两室一厅,阳台向南,房东一直自住,精心维护过。
阳台上可以看到海。虽然只有一个角落。林悠悠喜欢海,她说以后想住在可以看到海的地方。
现在他们还只能拥有一个角落,但只要他再用心一些,努力一些,也许三年之后,他们可以搬到更好的房子,看到更多的海。
“厨房东西都是新换的。您不是说您女朋友爱做饭吗。下面新换的蒸烤一体,现在可流行了。”
蒋培羽蹲下身,仔细地打量起来。
-
已过午后两点,他还未来得及吃饭。
昨夜陪客户喝酒到凌晨,回家又呕吐了一阵,蒋红国最近身体有了起色,但情绪还是不佳,睡眠紊乱,见他回来晚,一身酒气又嘟囔着说教了他好一阵。
方才公交车摇晃急刹个不停,他胃里不舒服,现下需要些温暖的东西填饱肚子。
与客户的见面约在三点。
马路绿灯亮,他的微信提醒也同时响起。他想应该是林悠悠给他发微信了。
细想他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视频了。
这几日联系也只是寥寥数语,在忙,晚安,我起床了,诸如此类。
澳洲部分解封,加上临近圣诞,连秋仪说她们自十月以来忙得不得了。生意好到爆棚。
她情绪不佳,有事情忙总是好的。
蒋培羽和林悠悠有一个共同账户,自十月来进账比平时多了许多。
他也劝她多休息,赚多赚少无所谓。开心重要。
林悠悠总是微笑着告诉他:“忙一点才开心。”
蒋培羽先过了马路,站定在全家门口,这才掏出手机,他也想把找到新房的消息告诉林悠悠。
却见对话框写 —— ‘阿羽,我们分手吧。我想留在澳洲。不要再联系了。’
具体来说,这日是2020年12月2日。距离澳洲重开国境还有一年。
32. 第三十二章
【2021年1月底】
童佳佳看到了南半球的大海。
母亲帮她联系了一所墨尔本的学校转学就读,希望国外更轻松的学习氛围能够让她身心都更加健康。
2月开学,母女二人提前一个月出国,准备在澳洲四处旅行。
第一站便是大堡礁。
疫情期间游客少,airlie beach这种旅游胜地,也难得地空闲。
童佳佳除了潜水直升机这些传统项目玩过一圈后,其他时候便是无所事事地在海滩上闲逛,捡贝壳,拍照,听音乐,晒太阳。
这半年她休学了,迷上了捣鼓胶片摄影。
南半球的太阳和深城不同,深城太潮湿了,阳光是有重量的。
澳大利亚不一样,这里的阳光很干燥,赤裸,好像可以把人晒得裂开,再将灵魂的水分也汲取出来。
思绪变得蝉翼一样轻薄。无关紧要。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妈妈不爱晒太阳。为了陪伴她,只能将自己全副武装,很是滑稽。
童佳佳劝她妈妈不需要时刻在海滩上守着。
她给自己报了个冲浪班,上午和和她一般大的一些当地孩子一起学冲浪,中午回酒店吃饭,下午带着相机,耳机,漫画书和沙滩巾去沙滩上躺着。
她妈妈刚开始还有些不放心,后来看她每日极有规律运动,服药,且情绪也饱满,也就不再二十四小时紧紧盯着。
-
这天她再睁开眼竟然已是七点多光景,她在海滩上睡着了,且她的母亲并没有来寻找她。也许是午睡睡过头了吧。
她撑起身体,眼前的景色令她无法挪开双眼。海上落日之绚烂,晚霞色彩之多姿,那种光和光的辉映角逐,一刻不停的光影变幻,天地之间极致的丰满和虚无,她不敢动作,只觉得渺小,以至于呼吸都觉得是在惊扰自然。
她想,也许自己醒在梦中。
她举起相机飞快地记录着。后来又把相机放下。
太徒劳了,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此刻的壮丽。但她又觉得胸腔中充满了一种静,好像她生下来,与这一刻相逢,是一种使命。
忽然一抹脸上,才发现全是泪水。她好久好久没有哭泣过了。
那天她在沙滩上痛快地哭了一场,在泪眼之间,她看到一个人,黑发的背影,正追着海潮,走向大海。
从童佳佳的角度看过去,她更像是走向那场黄昏的深处。很深很深的地方。
童佳佳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她飞奔过去,说‘hi!hi there!’
那个女人回过头,亚洲面孔,温柔的眼睛,她好像也在做梦,大梦方醒的表情,微笑着的。
童佳佳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过。
“你是中国人吗?我能请你帮帮我吗?我迷路了。” 童佳佳试探问。
那个女人迟疑了一下,转身跟她一同走上海滩。她只在泳衣外面穿了一件罩衫,整个人都湿透了。
她很细心地替她查找地图上酒店的地点。
“姐姐,我觉得你很面熟。你是深城人吗?”
那个女人说:“不是呢。我从来没有去过深城。不过我有朋友是深城人。”
“这样啊。”童佳佳又说,“姐姐,你不着急的话,我们看完落日再走吧。这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落日。”
那个女人答应了。
她们并肩坐在一起,“有人告诉我澳大利亚特别美,他果然没有撒谎,”童佳佳蜷缩着膝盖,说:“有段日子我觉得所有的大人都在撒谎,他们总是说长大就好了。可是长大一点都不好... 不过这个人没有骗我。看来还是有诚实的大人的。”
这女人因她天真武断的发言笑了,说:“长大得多一点,起码可以多看几场夕阳呀。”
那个女人接着说:“我十四岁的时候也见过跟这一样美的落日。今天托你的福,又看到了一场。”
“十四岁。在哪里?和谁?”童佳佳很八卦。
“在黄鹤楼... 和我的...初恋。”
“哇。那你好幸运。你已经拥有两场最美的日落了。”童佳佳感叹。
“是啊。非常幸运。”那女人说。她看到了她的相机,说:“你喜欢摄影?”
“拍着玩的。”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
童佳佳提出留影,给她按下几张照片。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说话。
直到橘黄剩下悠悠一线,而靛蓝色的天幕自海的那头幽静地铺开来,头顶的星星在铅蓝的云里若隐若现。
直到潮水退却,自蓝变成白色。
这个女人忽然说:“小妹妹,今天好高兴遇到你。”
“我也是。姐姐。”
忽然远处急急跑来两个人,有些慌张的样子。一个亚洲面孔的女孩,和一个高个儿的白人男孩。
“你去哪儿了!” 那个女人说。因看到旁边的童佳佳,又收敛了些情绪。
“我来散步,遇到这个小妹妹了,她是中国人。多聊了几句。”
那个女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牵紧了她的手。
“You ot your phone, we were worried. ”
那个男人说。
“Sorry, Chris. Won’t happen again. I promise. ”
童佳佳与他们三人道别。
-
连秋仪从洗澡间出来未在客厅看到人。以往七八点光景林悠悠都会在沙发上看书。
她一时心中又升腾起一丝莫名的焦虑,急急换了拖鞋,往前走两步,见林悠悠在阳台的藤椅上躺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不一会儿chris也提着食物回来了。附近超市买的折价烤鸡和新鲜沙拉。香气四溢。
“dinner time。”他高兴地说。
林悠悠因他进门的动静转醒,揉揉眼睛,说:“好香啊。”
连秋仪像个和蔼的小母亲一样将食物分装到每个人的餐盘里,chris用他撇脚的口音说:“谢谢小姐姐。”
这是连秋仪教他的。
三人都笑。
林悠悠用刀叉摆弄食物,又用中文轻轻对她说:“我不是故意不回酒店的。是遇到那个小姑娘,和她聊天。一时忘了时间。你不用担心我。我好多了。我很喜欢这里。”
连秋仪不敢看她,说:“我不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午睡睡过了头。” 看林悠悠的动作,说:“无论如何,你要多吃一点。”
林悠悠很温顺地说:“好。”
把食物机械地塞进嘴里。
她们来这里已经两月有余。
起初只是抱着散心几日的心态。后来林悠悠对深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乎每日都要下海。
连秋仪是个旱鸭子,有些怕水,硬着头皮陪着去了几次。后来chris听闻她们决定在airlie beach旅居,当即暂停了墨大的工作,也跟着过来与她们汇合。
他从小在墨尔本近郊海湾边长大,水性很好,也喜欢潜水。
也是chris让她认识到,异性之间也是可以有超越爱情的关怀呵护的。
如林悠悠曾经形容的,他是一个很善的年轻人。有充沛的能量和爱。
三人同找了一处房子。90年代的度假公寓,虽老旧些,但下楼就是大海。
chris找到了海边一家咖啡厅的兼职,上午他接林悠悠一同去潜水,连秋仪索性睡到自然醒,处理些工作上的事情,下午再到海边去等他们的船靠岸。
两人分工明确。
有时连秋仪远远看他们从海边走来,两人都是静静的,又很轻快,像是刚完成了寻宝任务的玩伴。
林悠悠比从前笑容少些,瘦了,很安静,但待人还是很柔和。
一次次的下潜令她精疲力竭。
这夜风大,连秋仪睡不安稳,接连梦到一些琐碎的事情。又梦到一些怪诞的场景,譬如初识林悠悠时在mark的房子里,有个老式座钟,每半点就要响一声。她觉得稀奇,mark告诉她,这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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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传下来的老物件。
连秋仪自梦中惊醒,起床去喝水,见已是拂晓时分。
海上呈现奇异的颜色交叠。近处仍是墨一般浓郁的黑,渐渐渐渐变淡,泛青,延展至天边,零星一抹淡得不能更淡的橘红。
“悠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睡不着吗?”
林悠悠正披着毯子坐在阳台上着迷似地看,闻言将小毯子递给她,说:“陪我坐坐吧。”
连秋仪同她一道坐下,两人挤在一张藤椅上,肌肤相亲,好像她们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林悠悠将头倚靠在她肩膀上。以前总是她依赖她比较多。现在调了个个儿。她真成了她的姐姐。
“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堂姐,她和你一样也是软软的,头发长长的。以前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她给我编麻花辫。她手很轻,痒痒的,很舒服。我不喜欢我妈给我辫辫子,她怕辫子散,扯得好紧。”
“你还想回家吗悠悠?我们一起回去吧。你不想回家,我们可以回深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蒋培羽还在等你,这个月他还总是给我发微信。如果你想,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解释给他。他会理解的。我们都陪着你,悠悠。”
林悠悠半阖着眼睛,说:“这里就很好。我喜欢这里的海。这里很温暖。我哪里也不想再去了。秋仪,”
连秋仪明白的。她太累了,没有力气爱人,没有力气思念,没有力气期盼。
”好啊好啊。那我也喜欢这里。很喜欢很喜欢。我们哪里都不去。”
这天林悠悠等待了许久日出,又在日出之前倚在连秋仪身边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她迷恋上了大海。梦里也都是海里的景象。
南半球深处的海水幽深温暖,像母亲的子宫。
她梦到了许小榕,梦到睡在她身边故乡的夜晚,青帐里母亲的声音絮絮叨叨,黑暗里摸索过来,用手掌抚她的额头。
极其缓慢。真实。她的手因为长期的劳作,掌根总是结了厚重的茧。
她小时梦魇,奶奶把菜刀放在她的枕头下,许小榕就这样摸她的额头,一边摸一边喊,‘快回屋,快回屋。’
母亲要她的魂快点回家,别在外面被野鬼拐跑了。
林悠悠昏昏沉沉,意识不断地坠落,在海底极度的静谧中,她好像又听到这种宁静柔和的喊声了,还听得到老屋前竹林柔嫩的梢,在风里喃喃低语。
她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小到忘记了许多事情,与蒋培羽的重逢,忘记了武汉,忘记了林桑带着她们在竹林嬉戏,小到像胎儿一样,在母亲温暖的流动的子宫里等待出生。
-
三月前,2020年11月9日。
林悠悠晚间接到许小榕来电,舅舅染病,正在抢救。家属无法探视,望她心里要有个准备。
慌乱中她试图购买机票回国,被许小榕严厉制止。一则她心疼价格昂贵,二则回了亦是于事无补。危险期就在这几天。
林悠悠哭倒在房内,还是连秋仪听到动静匆匆赶来,自此后三天,两人煎熬地等待消息。
五天后,舅妈来电,等来的却是许小榕感染病危的消息。
糖尿病并发症。来势汹汹,无力回天。
翌日,许小榕过世。
-
【2021年】
旅行结束后童佳佳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到墨尔本,安顿妥当,开始了平静崭新的学习生活。
大半年后,墨尔本初冬,她闲来无聊,这才想起找一间照相馆冲印大堡礁之行的胶片。
找到的照相馆是新开的,店主说这里之前是家网红甜品店。做得挺不错的,不知道为何店主月前突然转手了。
一周后取出。
发现拍摄夕阳的那几张效果都十分满意,但遗憾的是给那女人拍摄的几张大都过曝了。
只剩一张,强烈的橘色光线切割她的侧脸。但还能看清她温柔的眼睛。
她将一沓相片和一封简短的信封入信封,投入邮筒。她不知道它会不会最终抵达收信人的手中。
那天是2021年6月22日,南半球进入最深最深的冬天。
33. 第三十三章
【2023年12月】
结婚纪念日当日,覃玥兴致勃勃提出要下厨。
她罕见地没有赖床,提出要去附近买新鲜的龙虾和蓝蟹。东城有一家市场很有名,最近有很多当地博主去打卡。
这日有雨。武汉一到冬季罕有晴天。
夫妇二人驱车前往。
武昌区拆迁整改看来已完成大半,马路拓宽,新的柏油被昨夜的雨一淋,呈现一种黑青色,两道光秃秃的,种植了些只有一人高的树苗,在寒冷里奄奄一息。
那些老时代的瓦砾,横梁,就这么消失了。
两个月之后,他们的老厂区的生产建筑,锅炉房,烟囱,家属楼也都将被夷为平地。
蒋培羽被人们跨入新世纪的决心震撼。加速驶离。
-
睿睿今日随母亲三点就起身了。外头乌漆麻黑的,只反射出他小房间里台灯的光线。他再凑近些,看到外街有个环卫工人在扫落叶。
现在他可以自由地下楼玩耍了,现在他也有自己的房间了。但是他却有些开心不起来。晚上偶尔睡前,可以听到隔壁父亲沉闷的哭声。
父亲现在戒了牌,戒了烟,越来越勤劳,也越来越沉默。
母亲下馄饨的时候,父亲已经换上厚重的雨靴走了。他要先去接货,再与母子二人在市场汇合。
小一年前他们重新在武昌区的一家市场租了铺面。
睿睿喜欢这里,也不喜欢。
这个市场新些,小一些,人车分流,铺子的墙面上贴着闪闪发亮的瓷砖,两台大冰柜也很新,不再发出老人似的喘息声。
妈妈不用担心他跑丢了,或是被车碾了。
可这个市场不如之前的好玩,无非卖些他见惯了的东西,不像以前的那个,有卖蛇的,卖刺猬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个人带两只猴子来耍。他说那猴子是峨眉山的猴子。睿睿不知道峨眉山的猴子有什么讲究,只觉得那猴子穿着红色马甲,像人一样作揖,很是有趣。
那个市场有他童年的玩伴。那时候堆着纸箱和泡沫盒子的店面后头就是他们的乐园。
不过他马上满十岁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玩耍了。
父母也再没有提起要坐大飞机去看姐姐的事情。
姐姐离开湖北去打工的时候他才五岁,他记不得姐姐的模样了。
但过去每年姐姐都托人带回巧克力,他很喜欢这个只能在视频里看到的姐姐。
虽然父母没有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知道,他再也见不着她了。也许姐姐去找姑姑了。他想。
四点多父亲的货车驶入,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变成了斜斜的雨丝。父亲呼出沉重的热气,扯下大皮手套,摸了一把儿子的头。
睿睿帮着妈妈和另几个叔叔一块儿把泡沫箱子从车里卸下去。
这是1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年底节日多,不到十点,市场已是摩肩擦踵,他们摊的货已经出了一大半,母亲脸上总归有了点笑容。
今年不用戴口罩了,睿睿发现母亲笑得也多了些。
隔壁水果摊的店主送他们家中三人一人一个苹果。说今天是平安夜,要吃大苹果。
早上来客最密集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总归可以歇一会儿。母亲把装零钱的盒子拿到店后头去点。
睿睿左手拿着苍蝇拍,守在摊子边,很郑重地啃苹果。
市场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小猫又来了。这是只漂亮的,绿眼睛的狸花猫,睿睿偷偷把巴沙鱼的边角料喂给它一点。它蹭蹭睿睿的手,像是在道谢。
他正在玩猫,忽见一双棕色锃亮的马靴,登上他家摊位的两级台阶。
是个漂亮的小阿姨,脸只有巴掌大,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带着毛呢的邮差帽。一尘不染的。
睿睿默默地离她远些,回到柜台后头,生怕弄脏了她的衣服。
妈妈说数月前有个很有名抖音博主来市场打卡,自那之后年轻时髦的人就来得更多些。
“小朋友,你这儿的龙虾有更大一点的吗?这些不够大。”
睿睿驾轻就熟,垫了张板凳,把冰片上的第一层的龙虾扒开,挑出第二层里面最大的两只,说:“姐姐,这些都是早上新来的。这些够大吗?”
“还不够,你这儿有澳龙吗?要鲜的。”
睿睿笑弯了眼。
澳龙可贵可贵,利润也丰厚。他们家进得不多,多数供给相熟的几家高档酒楼。
“澳龙有,在里头呢!活的!” 他朝里头喊,“妈妈,这个姐姐要买澳龙!”
那个漂亮小阿姨夸他:“你这小孩倒是很能干。你几岁啦?”
睿睿告诉他:“明年开春我就满十岁了。”
正说着,妈妈从后头走出来,她挂了迎客的笑容,用围裙擦手,抬头的时候却愣了愣。
睿睿顺着她的目光,这才发现店铺三米开外的街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叔叔,黑衣黑伞,正望着他们。
旁边有人在杀鱼。鱼鳞四处乱飞,那血水眼看流向他脚边,他浑然不觉似的。睿睿为他的白球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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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心惊。
睿睿觉得,他大概已经看自己很久了。
是脸上黏了苹果汁水吗。他怎么这样直愣愣地看呢。他们是一对夫妻吗?
睿睿想,妈妈一定认得这个叔叔。
妈妈愣了好一会儿,店门口轰隆隆过了好几辆大货车,杀鱼的人也走了,那人还站在那儿。
妈妈什么都没说,领着那个姐姐往后头看澳龙去了。
睿睿被这个叔叔看得有些困惑,洗好了手,重新抱着苹果啃起来。
他虽然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着,但还是站回了摊前。狸花猫还在那里,吃完了鱼,在细细舔爪子。
他觉得这个叔叔好像认得他,很想再看他多几眼。可是他拼命回忆,也不记得这是谁了。
他一直不敢抬头,余光见这个叔叔的脸上亮闪闪的,好像哭了,又也许只是雨水。
没有人会站在鱼摊面前掉眼泪的。这太奇怪了。
后来那个时髦的小阿姨也出来了,塑料袋里提着新鲜的澳龙,黑红黑红的壳泛着蓝。
那个叔叔不再哭了。他们手挽手离开。
睿睿去后头看妈妈,妈妈站在水池旁,拿着杀龙虾的刀,也在抹眼泪。
见他进来,妈妈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收拾了水池,架起卡式炉开始张罗下面条做午饭。
最冷的时候天黑得早。下午他们早早收了摊,两人一块儿回家。
爸爸下午给海鲜酒楼送货去了,回得晚些,妈妈已经炒好了两个菜,还给睿睿煮了几只基围虾。
睿睿吃完了饭,觉得困倦极了。
客厅没装空调,但开了烤火炉,又开了小太阳,一冷一热,人就犯困,睿睿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听到妈妈和爸爸琐碎地在说话,好像说到了姐姐,但他太困了,听不真切,像泡在热水里,意识都泡软了。
后来爸爸来抱他,说要到房里睡。他趴在爸爸的肩上,清醒了一些,爸爸松开他,他就自己跑到玄关翻棉袄的口袋。
姑姑的照片放在玄关侧面的小龛里,爸爸妈妈忙的时候,交代他要记得多跟姑姑说两句话。
他十岁了,早已分得清生死了。但他从不在爸爸妈妈面前提姑姑和姐姐,他害怕爸爸妈妈难过。
他把苹果一路带回来,放在姑姑的照片前。
姑姑生前待他很好,爸爸妈妈不给买的游戏机,变形金刚玩具,新的运动鞋,都是姑姑买的。
‘今天是平安夜,姑姑,每个人都得吃大苹果。’
他在心里说。
34. 第三十四章
【2024年1月1日 】
从前在墨尔本时与蒋培羽同住的师兄结婚了。
师兄也在深城,也在软件园上班,这些年微信保持联系,但鲜少见面。蒋培羽有意与墨尔本的一切保持距离
婚礼办的十分盛大热闹,蒋培羽迟到了些,到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了。
星空背景,灯光幽浮,新人正在入场。
他在工作人员指引下摸黑找到自己的位置,抬眼见左手同桌的人正是连秋仪。
两人见到对方,俱是一愣。
婚礼无非那套流程,亲友致辞,新娘子哭花了脸。
——为什么要哭呢,与爱的人结婚不是世界上最开心和幸福的事情吗。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与最爱的人结婚,他要大笑,笑得让人都觉得他疯了才对。
蒋培羽被灯光晃得有些走神,过了半晌才意识到连秋仪在对他说话。
“你比年前看上去状态好。”连秋仪说。
蒋培羽回头,对她礼貌微笑,说:“那段时间停了药,睡眠也不好,状态差,人也糊涂了。打扰到你了,实在抱歉。本想着联系你,当面给你道歉。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不至于的。”连秋仪也得体地微笑,说:“你好了就好。”
蒋培羽又寻找话题,说:“听我太太说,你们家现在推广做得好,出了很多新品,反响都很好。恭喜。”
传统糕饼品牌前些年式微,连家也不例外,连秋仪回国后,连父听从她的建议,开始给集团换血,转换赛道。
“谢谢。”连秋仪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的新人,他们正在交换戒指和誓言。
可能因来宾太多,一些人忙于应酬,一些忙于照顾哭叫的孩童,一些忙于埋头吃菜,这一幕温馨寥寥,倒显得有些滑稽。
师兄之前就与他抱怨过,两人本只想办个小而美的草坪婚礼,但女方父母是深城人,坚持要将湛江的远亲都请来,他们这婚礼入不敷出,全为满足父母的虚荣心。
不过他家在江西一个四线城市,女方家条件比他好,他也就无从置喙了。
“我看你朋友圈,这几个月你去了武汉。”
“是。”
“那边冬天应该很冷吧。”
‘是。很冷。一直一直在下雨。”
两人再无更多交谈。
婚宴结束后,二人是最先离开的那一批。
深城罕见地飘起毛毛细雨。
在门口告别的时候,连秋仪忽然叫住了他,她说 ——
“蒋培羽。好好治病。好好过日子。她会替你开心的。”
“你知道她会的。”她补充。
连秋仪打扮成熟,语气克制。
蒋培羽忍不住仔细端详她。
她也长大了,野生朦胧的青春残影再无踪迹,她亦长成了稳重的成年人。
他不再多说什么,兀自冒雨走下台阶。
-
2024年1月1日蒋培羽和覃玥宿在蒋红国刘蓁处。
第二日清晨刘蓁和蒋红国出门买菜,才七点多钟,蒋培羽也醒了。自覃玥开始监督他服药后,他的失眠有所缓解,但觉却变得很少,像提前步入老年时代。
前夜刘蓁说,几天前扫除家中,整理旧物,在他的衣柜里发现一些他的东西。不知作何处理。放在他书桌的抽屉中。
自从知道他们在备孕后,刘蓁便惦记着年后要将家中重新装修,给她未来孙儿隔出一间小卧室。
覃玥还在熟睡。蒋培羽轻手轻脚地下地。木书桌常年不用,拉开的时候有生涩的吱呀声。
是相机的sd卡。和一封陌生来信。
sd卡里头有什么他自然知道的。老的读卡器早就弄丢了。
信件的寄件人署名‘童佳佳’。他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是三年前医院里遇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寄信地址是墨尔本。
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真的去了澳大利亚。
一晃眼,他回深城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他在充足的清晨的阳光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大概漂流了许久,信封都有些陈旧了,像打湿过又晒干。
他打开,里面有一封三折的信纸。
字迹很潦草,能看出写信的人并不认真。
‘hi 培羽哥哥。我正在墨尔本给你写信。也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能寄到你的手里。我来墨尔本读书了,这里挺好的,下课早,下了课我什么也不干,就找一块草地躺着,吃薯条,听音乐。
我妈妈不再阻止我吃垃圾食品了,她也不再整天盯着我写作业或者上补习班了。
去年她和我爸离婚了,最近她好像谈恋爱了,对方是个会弹吉他的白人老头子。
我觉得喜欢玩音乐的男人都不靠谱。你说呢?
对了,来墨尔本读书前,妈妈带我去了大堡礁。
我拍了许多照片。不过现在我对摄影也没那么感兴趣了,最近我在研究电子编曲。这些照片就送给你吧。
在大堡礁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姐姐,她也来自武汉。
最近零花钱都花在了买设备上,手头紧,寄的是平邮。也许你永远收不到这封信了,哈哈。
又或许你收到的时候,疫情已经结束了。
我希望你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也是一个晴天。
童童
2021年6月22日。’
里头有一沓照片。
第一张是母亲拍的童童,在阳光下举着海滩上捡到的水母对着镜头做鬼脸。有一张是她偷拍的沙发上熟睡的母亲。
有一些是无意义的海鸥,airline beach街边吐舌头的狗,光脚走路的人。
——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蒋培羽久久地静止了。
这日深城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水。有种春天到来的错觉。
蒋培羽抬头看天,才发觉自己正在流泪。
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木地板上,声音格外大,像是他的灵魂一瓣一瓣,沉重地落下来,碎成一千一万片。
他害怕将熟睡的妻子吵醒,用手掌去擦。
老旧的木地板翘起来的地方有木刺,刺进他手掌的肉里。
照片里——强烈的橘色光线切割林悠悠的侧脸。她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望向夏季的大海。
三年了。
这世上谁都不像她。世上谁都不是她。
最初,他没有勇气,没有力气跟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
好像他的嘴唇和舌头都瘫痪了一样,发不出那个名字的音节。哪怕是想起,他都头疼欲裂。
但他的直觉又太想她了,后来,他开始编造假想,无数的假想,他开始失眠,他发现在很静的夜里,他又可以平静地想起她,思念她,怨怼她了。
他假想他们因误会分手,轻巧甜蜜的分手。
假想她开了甜品店,假想她留在武汉结婚生子。有时他也假象他们十四岁后再未遇见,走在武汉的路上,她没有认出他的脸。
到最后他真的成功模糊了现实和假想的边界。
医生告诉他,他病了。和她一样的病,好像更重一点。
确诊的时候他好高兴。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她的痕迹。
她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 这是连秋仪告诉他的。也许她在说谎。也许她自私地留下了她的东西。也许她在惩罚他。是的,他应该受罚,他对她曾经的痛苦一无所知。
他告诉所有人,父母,罗星诚,朱敏,他的妻子 —— 他们分手了。她人在澳洲,过得很好。
他不得不吃药。不然所有人都会看出破绽,他生怕他们反复问起,反复提起她的名字。
这不太好。
他开始服药,也开始逐渐忘了一些事情。
他忘了他亲自出席了她的葬礼,忘了他亲手把她葬在高高的可以俯瞰江景的山岗上。
他允许自己忘了。允许一切变得模糊,变得无关紧要。
如此,如此苟且地忘记,他才得以在世上渡过一天又一天。
她二十五岁生日许下的心愿,他们都要活得幸福美满,长长久久。
—— 可是我只能替你实现一半,林悠悠。
光是念及她的姓名,他就要疯了。
他太懦弱太害怕了。
他要结婚生子夫妻和睦事业有成父慈子孝,他要实践一种最庸俗最踏实的生活,像每一秒都要在泥地踩出五米深的脚印的那种呕心沥血的用力的生活。
否则他一秒钟都活不下去。
他像在沼泽里困住的鸟,像碎了壳的蜗牛,痛苦的,丑陋的,畸形的,他无时无刻不强迫自己践行这种惯性,但又在一个一个失眠的夜里觉得清醒,不堪和疲劳。
-
覃玥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坐在书桌旁的地板上发愣。
阳光自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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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毫无遮拦地直射进来,令人有些目眩,无法视物。
门外公婆已经在厨房张罗早点了。
昨天她说想吃他们家附近一家广东老字号肠粉。
她有些近视,下床凑近了看,才看见丈夫握着一封信正在发呆。
“怎么坐在地上。”覃玥问。
“没什么。”
“这是什么?”
覃玥弯下腰,替他整理地上散落的照片。
“爸生病时认识的小病友,给我寄了一些照片。”
覃玥一张张看过去,除了这对母女,便是些无意义也缺乏构图的街景。
她握住丈夫温暖的右手,说:“爸妈回来了,洗漱吃饭吧,阿羽。”
她感到丈夫忽然回握她的,他的指腹摩挲她的手背,一种温顺的狎昵。
有一瞬覃玥觉得他们已经是一百年的老夫老妻了。
沉默了好一阵。她抬头,这才看到丈夫眼底盈满了过期的眼泪。
-
——2021年12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澳洲国门重开。*
距离林悠悠向他提出分手已经整整一年。
分手后她不再回复他的微信,连秋仪也是三缄其口,避重就轻。只要他别再打扰。
刚开始还能在连秋仪朋友圈瞥见林悠悠。这就够了。疫情是暂时的,分开是暂时的。他都来得及一一修正。
看到新闻后蒋培羽立即微信联系连秋仪打听林悠悠近况。没有回音。
当夜他匆匆前往附近商场购买钻石戒指,又匆匆定好了第二日前往墨尔本的机票。
他想连夜出现在她面前。
他想,一切总归会好。林悠悠那么心软的一个人,怎么舍得真的不要他呢。
她之前一定是对一切都太没有信心了,太沮丧了,这很能理解,疫情就像个怪物一样,疫情把人们也变得像怪物。他不怪她。但现在国境开了,特效药也有了,他也有钱一些了。一切都会好的。
那天他拨打了二十来通连秋仪的电话,无人接听。他联系jason,也是无果。
—— 翌日,蒋培羽于会议途中接到电话匆匆离场,之后无法与他取得联络。
秘书联系其父母也无法得知去向,只说他今夜本要前往澳洲。
五日后其父母接到报平安电话,说人在武汉处理一些事务,几日后归家。
十日后蒋培羽回到深城。次日提着两对红酒登门向领导致歉。
小赵总本有一肚子气要撒,当下见他与从前判若两人,形容枯槁,心中大骇。不再追究。
—— 再一年后,他收到了蒋培羽的结婚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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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2日,童童自墨尔本寄出那封信的同一日,林悠悠于日落时分独自前去深潜,再也没有回来。
2021年12月,隔离取消,国境全开,连秋仪卖掉了墨尔本的生意,房产,带着她的骨灰回到武汉,和她的母亲合葬一处。她想,这应当是她的心愿。
离开墨尔本的时候,james来送她。他在机场掩面哭得像一个孩子,他说他骗了她们,mark在槟城染了病,去年落地不到三月就已去世。他怕林悠悠难过,一直忍着没说。
‘她不会再难过了。’那天连秋仪也没有哭。她呆滞地机械地安慰他。
她回国后才与蒋培羽通话。
后来在葬礼上与他见了一面。那天她和蒋培羽没有任何交流。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看着蒋培羽和林悠悠的舅舅,舅母,他们在她面前崩溃,而她麻木得像个局外人。
那是武汉一个晴朗的夏末,天像水洗过一样蓝。
蒋培羽得到了林悠悠家人的应允,将她和母亲葬在了武汉江北的墓园里。依山傍水,离岸不远还有白鹭小州,水杉树林,离喧闹的市中心很远。
她和蒋培羽并肩站在墓碑前,墓碑上是林悠悠二十出头时候的照片,齐肩短发,美丽温柔的眼睛。
‘悠悠,我不怪你。你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
她目不斜视,但感受到蒋培羽在她身侧无声地崩溃和流泪。
那年她开始与chris用电子邮件的形式通信,一周一封。只是闲聊。信中得知,chris即将再次前往中东地区,他说那里还有许多孩子需要帮助。
他们再也不曾提起她的名字。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想要忘记。有的时候又生怕自己已经忘记。
35. 第三十五章
大年初八,蒋培羽收到了罗星诚的微信,吴娟在初七的夜里病逝了。走得安详。
罗星诚早就提议父母搬去有电梯的楼房,吴娟不愿意。她是在老屋故去的。原本单位勒令他们过了年必须搬走了。
蒋家人随即北上吊唁。
蒋罗两家父母认识了一辈子,蒋红国和刘蓁也是心有戚戚。去程高铁上刘蓁神经兮兮地说自己的胸部也有一个肿块,等回了深城一定要去做个b超。
蒋红国又说,罗星诚如今也算是稳定了,孩子也有了,吴娟走得也安心。
这天武汉难得晴朗,冬季累月封锁江城的大雾散去,露出一些和蔼可亲的春光来。
他们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家属区将在一周后被推平,蒋家夫妇想再来老邻里走走。
临近拆迁,人去楼空,旧城区已经衰老了。好像不需要推土机的入驻,再过几月,也会自己坍塌,化为齑粉似的。
卖早餐的铺子还在开,只是摊主换了,现在卖的是网红鸡蛋堡。吴娟的粉铺前几年也盘了出去,如今里头卖的是假发。修鞋的,卖花的,裁缝店,五金店,美发铺,都已搬空。破了洞的防盗网里斜斜漏出一盆枯死的吊兰。
刘蓁一家一家数过去,她在美发铺染了发过敏,店主牙尖嘴利不肯赔钱。裁缝铺的女人信基督教,神经兮兮地要给她传福音。卖烧饼油条的一家回了东北。五金店的小伙子每天在店里学气功,后来他中了彩票,一夜暴富,在市中心买了栋商住楼,后来那楼死了人,说是危楼,又给爆破了。
她一家一家数过去。数到家属院门口,已近黄昏,白日的春光隐去,留下一个冬春交际的朦胧的夜。
刘蓁好像忽然就老了。
她说:“你还记得守传达的张伯伯吗。他那时最喜欢你,还给你看很多小人书。他也去了。好几年了。肝癌。他那时候抽太多烟了。”
蒋培羽想起那只印着神舟一号的保温杯。
家属大院后院支了几个白棚,吊唁已经开始了。
搬走了的老街坊们又携家带口回到这里,竟是比从前的傍晚还热闹些。
孩子们还不知道何为生和死,只知道桌上有取之不尽的糖果。
远处工厂的大烟囱,在墨蓝色的天空下静静地伫立着,像支撑着一个时代的幕布,直到人们纷纷老去。
罗父翘着二郎腿,坐在灵位旁发呆。
有人来递烟,他就咧着嘴笑,跟人一推一拉,意思是他已经戒烟。像是打太极。
罗星诚牵着日益丰腴的妻子,一个一个与来宾致谢。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昨夜守了一夜,顶不住,在拼起的塑料凳上睡得很香。肚皮像小山似的起伏。
还好,他们没有走散,牵紧着彼此的手。
转眼十二点过,来客走了一批,与罗家关系近一些的留下来继续守灵。
刘蓁喝了些酒,很高兴,拉着罗父说以前的事情,说她与吴娟不对付,说她觉得吴娟下的米粉好吃,又碍着面子,不好去吃。
蒋培羽闲坐也是无聊。便兀自去前头散步。
楼道前仍旧堆着好几辆自行车,夜色掩去它们生锈的痕迹。好像第二日仍然有强壮年轻的人们会跨上它们往工厂行去。
那颗木芙蓉还在,它足有他记忆中两倍粗和茂盛。没有开花,只剩下树叶和枝干,疯了一样生长。
比三层楼还高。
若在他少年时的卧室,开门一伸手,便能触到它的叶子。
-
“它很久没开花了。”
蒋培羽闻言,睁开眼睛。
两条细细的小腿,竹竿子似的竖着生长。海军蓝牛仔背带裤,洗褪色了的白色衬衫,细细的胳膊和脖颈儿,短发,小圆脸。打量着他。
“悠悠。” 蒋培羽叫她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林悠悠问。
这一次,她不认识他了。
蒋培羽指了指她领口的校牌。附中。那是东区一所很好的初中。
“我没见过你。”林悠悠说。
“是了。我以前也住在这里。就在三楼。” 蒋培羽温和地说。
“你也认得木芙蓉花。”林悠悠说。
“认得的。以前有人告诉过我,木芙蓉花可以做菜吃,晒干了还可以泡茶。”
“今天院子里好热闹。”林悠悠说。
“有个阿姨去世了。”
林悠悠打了个寒噤。
这冬春之交的夜里,无边的寂静与热闹像赤道和北极的潮水交汇,一浪一浪,沉浮喧嚣,无法融合。
她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到死亡。有时候我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妈妈舅舅,还有我的小狗,我就会难过。”
她十四岁的稚气的脸上浮现一种真挚的忧愁。
蒋培羽不禁笑了。
他温和地说,“等你四十一岁的时候,再思考这些问题吧。”
他又问:“你有小狗。什么样的小狗?”
“奶奶的老狗生的小狗。妈妈不让我养的,爸爸看我太喜欢,还是给我带回城里了。妈妈怕它吵到邻居,但我的小狗很乖的,从来不乱叫... 好吧,有时候它太饿了,嘴馋了,会叫两声。”
说起小狗,那种忧虑便又一扫而光,她接着说:“可惜我只有小灵通,没有照片可以给你看。不过爸爸答应了,等我期末考了班级前十,就给我换一台可以拍照的诺基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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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
“没事的。我想它肯定非常可爱。”
忽然远处又传来了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声音。自远及近,一团模糊的身影。女人虚虚环住男人的腰。
那是她的父母。他们的面容年轻而和善。
“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男人没来得及锁车,先伸手抚摸女儿缎子似的刘海儿。他的身躯高大且健壮,身上有新鲜的木屑的味道。
林悠悠左右手各牵一个,走入狭窄的楼道,因听到今天的晚餐有糖醋排骨,快乐地笑着。她的笑声没有变,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走上楼梯前,她忽然回头,眨眨眼,说 —— “再见了,蒋培羽。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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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五,旧厂爆破,烟囱倒地,巨人似的推土机,夷平了家属院落。
蒋培羽在一个午后独自登上那些瓦砾和碎片形成的小山。
他得以远眺,见江面粼粼,对岸是新的,平整的,洁净的。
这是个飘着小雪的异常宁静的午后,好像一生的故事都已经讲完了。
他平静地想起了好多事。好像自一场冗长的梦境中忽然醒来。
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夏夜窗前朦胧的笑声,想起了早晨朗朗的英语读书声,想起了她像风筝一样奔跑着,奔跑着。
还想起了忧郁的吉他曲,她茉莉花般的气息,还有一个混沌的夜晚,她在他怀里,笑着说‘阿羽,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要得到真相。如果我是楚门,我想留在那个旧世界里,哪怕那是个谎言。’
他在那里停留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以为时间总算抛弃了他。久到旧的世界在他身后彻底坍塌,消逝。
久到他的母亲和妻子在夜幕中呼唤他的名字。像呼唤迷路的游子。
再后来,蒋培羽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理所当然走向江的另一岸。
走向地铁,摩天高楼,和更浩大的世界没有距离。
崭新,目不暇接,激流勇进。
而旧的一切理所当然倒塌,失落,无人问津。
十年,二十年,倏忽如一阵风,吹得他一刻都不敢落地,也不能落地。
可是那天他渡过江去,没人告诉他,即使最强壮激越的渡江人也会被吹得双手空空,最终沉进时代的江底。
细想,远不如少年时江边的一个傍晚,小船上临水自照,却照出他爱的女孩的模样,青葱的,悠长的。
旧世界温暖的瓦砾在他们身后,岸那边新世界的倒影与他们毫不相干。
那种无忧,平静与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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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结于 2023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