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听到这个数字,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心中迅速盘算开来:『六亩…看来是打算迁居啊,这方家闺女,倒是真有几分魄力,能劝动娘家爹来买地。』
他没有立刻说行或不行,只是又“嗯”了一声,重新装上一锅烟丝,滋滋的燃烧声和重新升腾的烟雾中,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离宋二家不远,倒是有几块连着的熟地,荒着也是荒着。”他知道方夏这人做事爽利、为人靠谱,料想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于是,他不再绕弯子,很是干脆地吐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行吧。卖给你们也成。”他顿了顿,报出了价格:“就按咱这儿的老规矩,一吊钱一亩地。六亩地,六吊钱。”价格公道,没有因为他们是外村人而坐地起价。
这话如同天籁之音,方大成激动得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他生怕里正反悔似的,几乎是立刻应声:“哎!好!好!多谢里正!”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过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裹得严严实实的旧布包。
他哆嗦着解开系紧的结,毫不犹豫地将里面串好的六吊铜钱全部取出,双手递给里正:
“里正,钱在这儿,整整六吊,您数数。”
里正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利落,看着递到眼前那串铜钱,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些许赞赏的神色。
他放下烟杆,接过钱,并没有真的一枚枚去数,只是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便满意地点点头:
“成,老方你是个爽快人。”他站起身,“走吧,去县衙,趁着文书吏还没下值,把地契红契给你们过了明路!”
交易在意想不到的迅速和顺利中完成。
方夏看着父亲那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嘴角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知道,迈出这最关键的一步,往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里正叔,还有个事想麻烦您。”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您看,我爹这地也买了,往后少不了要常来常往打理庄稼。这来回奔波实在不便…”她话锋巧妙一转:
“不知道…村里批宅基地的时候,能不能请您多费心,把我爹家的新屋地基,就挨着我们家的那块批下来?这样我们姐弟俩往后照应起来也方便,爹娘年纪大了,我们也能就近尽孝。”
一旁的方大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是不想买宅基地盖房,他做梦都想离女儿近点,可他怀里那点刚掏出去六吊钱后所剩无几的家当,实在让他囊中羞涩,开不了这个口。
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拉女儿的衣袖,想阻止她继续这个让他尴尬的话题,脸上瞬间涌起了窘迫和焦急的神色,嘴唇嗫嚅着:“夏啊,这…这…”
然而,里正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里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摸了摸下巴,非但没有为难,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副“你算是问对人了”的表情,语气甚至比刚才卖地时更热络了些:
“嗨!我当什么事儿!这个好说!”他大手一挥:“你们家院子东边往外,不就挨着一片杂竹林吗?那地界儿,平整一下就能用!”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给你透个底”的意味:
“那地因为是竹林地,底下根须多,平整起来费点事,所以价钱上…本来就能比寻常宅基地便宜些!”
“便宜些!”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亮光,瞬间劈开了方大成心中的阴霾和窘迫!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写满尴尬和退缩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
“便、便宜些?里正…能…能便宜多少?”
里正看着方大成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心中了然,暗自笑了笑,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他不紧不慢地又抽了口烟,开始盘算着具体价钱…
“成,咱们这就去那片竹林地界亲眼瞧瞧。看好地形,估摸好大小,心里有个数,回头正好一道去衙门把文书地契都过了明路!”他行事雷厉风行,毫不耽搁。
“好!有劳里正叔费心了.”方夏立刻从善如流地应道,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
她悄悄拉了拉还有些发愣的父亲的衣袖,示意他跟上。
方大成这才从“便宜”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连忙迭声应着“哎!好!好!”,搓着手,激动又有些忐忑地紧跟在后。
一行人刚走出院门,里正似乎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朝着屋里洪亮地喊了一嗓子:
“学贵!学贵!别猫屋里了!去!把墙角的丈量尺和标绳给我拿来!快着点!”
他喊的是自家的二儿子。
很快,王学贵便应声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捆长长的、漆着红白刻度的丈量尺和一卷麻绳,好奇地打量了方夏几人一眼,便机灵地把工具递给了他爹。
“走!”里正接过工具,往肩上一扛,便率先迈开步子,领着众人朝方夏家那片竹林走去。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间松软的土地上。
里正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烟杆指点着:
“瞧见没?就这一片,竹子长得稀疏些,地也平缓。往后你们家院墙从这儿起…那边可以圈进个小菜畦…”他显然对村里的地界了如指掌,随口说着规划。
方大成听得极其认真,眼睛发亮地跟着里正的指点四处张望,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新家的模样,脸上的皱纹都因期待而舒展开来。
方夏看着父亲的模样,心中也满是欣慰:“里正叔,这一片得多少钱。”
里正摸着下巴,眯眼估量了一下,报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已相当实惠的价格:“嗯…这块地偏些,又是竹根地,平整费工…估摸着,”他顿了顿:“有个半两银子,应当能拿下来了。”
“半两银子…”方大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里飞快盘算着兜里剩下的铜板,脸上刚刚亮起的光彩瞬间黯淡了几分,露出一丝为难和窘迫。
这数目对他而言,依然是一笔需要咬牙才能凑出的巨款。
然而,就在他正想开口再宽限些时日的时候——
方夏却毫不犹豫,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利落地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个比寻常钱袋更显沉甸的小布囊,从里面精准地捻出一块小小的、在竹林斑驳光影下闪着柔和银光的银角子,径直递到里正面前。
“里正叔,半两银子怕是有些紧巴。这是一两整。”她手腕一转,用拿着银子的手指,沿着眼前的地界,果断地向外划了一个更大的圈,将旁边一片更为茂密、地势也更平坦的竹林地都囊括了进来——范围比里正刚才随手比划的,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劳烦您,从这儿,到那棵歪脖子老竹那儿,这一整片,我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