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内里,寒意森森。
而独自一人站在当中的周天子,此刻的内心亦也难以安宁。
他望着殿中那具栩栩如生的蛟龙尸首,只觉一股莫名的冷意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遍行周身。
往日里,他视此物为祥瑞,为自家真龙天子身份的佐证。
日日观之不辍,不甚欢喜。
可如今,那狰狞的龙首、冰冷的鳞甲......
这些落在眼中,却仿佛成了催命的符咒,不祥的预兆。
屠龙、屠龙......
这天下,除了他这位九五之尊,谁还敢以“龙”自居?
林灵素此举,莫不是在向他示威?
再加上那张继先所言的“赤马红羊”之谶。
种种念头交织在一处,直叫周天子心乱如麻,坐立难安。
“来人。”
其人拂袖转身,再不愿多看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厌恶。
“将此物拖出去,寻一处山野,就地焚了。”
“喏。”
......
回到常居的殿宇,周天子屏退左右,独自一人静坐。
可心头的烦躁,却依旧是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缓缓阖上双眸,欲要静坐修行,以此来平复心绪。
可往日里只需片刻便能沉静下来的心神,此刻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便在这时,殿外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内侍略带急切的通禀。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周天子眉头微皱,心中那份烦躁更甚。
“让他进来。”
不多时,便见一身明黄太子常服的储君,快步而入。
其人方一入殿,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悲愤与委屈。
“父皇!”
他声音哽咽,竟是带上了几分哭腔。
“儿臣有罪,致使皇家颜面扫地,请父皇降罪!”
周天子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那份烦躁虽未消减,语气却也缓和了几分。
“身为一国储君,这般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何体统?”
不轻不淡的瞪了太子一眼,他摆了摆手
“给太子赐座,你且起来说吧。”
太子闻言,似也是得了人撑腰,神色越发委屈。。
当即便将不久前在长街与林灵素争道,最终不得不屈辱退让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那林灵素仗着父皇您的宠信,骄纵跋扈,目中无人!”
“他连儿臣这位储君都不放在眼里,赫然也是没将父皇您的天家威严放在眼里啊!”
一番哭诉过后,他又自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奏本,高举过头顶。
“父皇,此是近来大周各地送上来的诸般消息!”
“那林灵素麾下道人,仗着父皇您的信任,在乡野间圈占田地、强抢民女,敛财无度,可谓是无恶不作!”
“长此以往,百姓遭难,而他们所记恨的却终究是父皇您啊!”
周天子闻言,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夺过奏本,展开细看。
只见其上桩桩件件,皆是林灵素及其麾下为祸乡里的铁证。
“好,好一个神霄教主!”
周天子怒极反笑,将手中奏本狠狠摔在地上。
胸中那股早就积压良久的猜忌与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传朕旨意!”
声音冰冷,不见半点往日情分。
“金门羽客林灵素,恃宠而骄,纵容门下肆意妄为,以致民怨沸腾,罪无可恕!”
“着,即刻革去其‘玉清昭阳殿侍宸’之道阶,贬为‘太虚大夫’,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
此旨一出,朝野哗然。
那些早已对林灵素心怀不满的朝臣们,见状无不暗自欣喜。
一个个皆是嗅到了风向转变的气息,当即便有御史出班,上书弹劾。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弹劾林灵素的奏本,便已是在官家的御案之上,堆积如山。
自古天家薄凉,从就没有经久不衰的恩宠。
此刻见他竟是犯了众怒,那点仅存的情谊,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又是数日过后,一道更为严厉的旨意,自宫中传出。
“太虚大夫林灵素,德不配位。”
“着,即刻归故里,永不录用!”
......
人生际遇大起大落,莫不过眼下林灵素。
圣眷隆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圣眷衰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汴梁城外,官道之上。
一架朴实无华的牛车,在秋风的萧瑟当中,缓缓远去。
林灵素倚靠在车厢,短短数日功夫整个人便衰老数分,不见往日精神之态。
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九天云龙紫金袍,此刻换作一袭寻常的青色道衣。
脸上亦没有了往日里的倨傲从容,唯有化不开的落寞与疲倦。
一照失势,往日倚附在身边之人做鸟兽众散。
此番离京,前来相送者寥寥无几。
只有一随行者张如晦,不离不弃,随行在侧。
师徒二人,一路从往日的宫观行来,不胜凄凉。
车马行至长亭,林灵素忽而似有所感,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只见那空旷的亭台当中,此刻正有一道青衫身影独坐。
自斟自饮,悠然自得。
“陈处玄?”
林灵素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挥手示意停车,独自一人下了车,缓缓步入亭中。
“贫道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处玄仍在此地等候,就不怕被我牵连?”
陈安闻言,放下手中酒杯,起身为其斟上一杯。
“道长当年不介意我一介寻常,赠与修行法门,于情于理,在下都当来送上一程。”
他将酒杯推至林灵素面前,声音平淡如水。
“至于其它,不过过眼云烟罢了,无需在意。”
林灵素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一派风轻云淡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
想当初,他意气风发,初入汴梁,只当此人不过是个得了些许机缘的后辈。
而在后来的年月里,两人更也是罕有交集。
可到了如今,自己跌落尘埃,往日里鞍前马后的弟子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后辈,眼下亲自前来相送。
两者比较,高下立判。
“唉......”
林灵素悠悠一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贫道痴了。”
他似也是在这一刻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笑容。
“说起来,贫道尚有一物,留于身边已是无用。”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由金丝玉简编撰而成的古朴书册,递了上前。
“此乃我神霄派传承之宝【神霄玉坛天书】,内里记载着贫道一生所学,今日便赠予处玄你,也算不负了这份传承。”
陈安见状亦不推辞,坦然收下。
所谓投桃报李,他亦是将一卷自己亲手书就的经文,回赠于他。
“此乃晚辈云游之时从葛仙师故居所得,结合了自家的一些想法书写而成,眼下便也斗胆赠于真人。”
林灵素接过,展开一看,只见其上字迹风骨不凡,开篇便是几个古朴大字——
万物性合归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