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的夏末,暑气尚未完全消散。
自江南建康府一路西行,山川景致便渐渐起了变化。
那份水乡独有的温婉与富庶悄然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苍茫、古拙的山野之气。
鼎州,古称“武陵”。
正是五柳先生笔下那篇【桃花源记】所发生之地。
陈安自入此地界,也不急着去寻夹山灵泉禅院。
而是在这山水之间游历数日,印证此地风土人情,感受山川地貌。
一袭青衫,手持九节杖。
如寻常云游道人一般,缓步穿行于乡野之间。
见阡陌纵横,良田处处。
乡人虽不算富庶,却也大多能安居乐业。
往来之间,脸上不见汴梁左近流民那般的麻木与愁苦。
偶有遇到孩童于田垄间嬉戏,见陈安做道人打扮。
便会好奇跟在身后,口中唱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
“道士道士,何处来?身披星月,脚踏埃......”
陈安闻声,多是报以一笑。
随手赠予些许糖果,引来阵阵欢呼。
这般山野恬然光景,倒也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安然意境。
数日之后,陈安一路打听,寻到位于石门县地界的夹山。
只见此山山势连绵,古木参天,幽深静谧。
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古道,蜿蜒向上,隐入云雾之间。
他沿着山路拾阶而上,耳畔唯有清风拂过林间的簌簌声响,以及远处传来的几声清越鸟鸣。
行至半山腰,一座古刹便终于在云雾缭绕中悄然露出轮廓。
此方庙宇藏于深山,背靠绝壁,却不显半分破败。
青瓦红墙,飞檐斗拱。
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之下,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山门前,两尊石狮饱经风霜,威严依旧。
时有悠悠钟鸣自寺中传出,伴着若有若无的禅唱声响。
佛韵盎然,直叫人心神宁静。
陈安立于山门前,静观良久。
心道这夹山灵泉禅院,倒也果真不负其“千年古刹”之名。
不见污浊,清净雅致。
随后上前几步,叩响厚重朱漆山门。
不多时,便有一位身着灰色僧衣的知客僧将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头来。
见到来人是位气度不凡的道长,那知客亦不敢怠慢,合十一礼。
“道长有礼,不知前来本寺,所为何事?”
“贫道陈处玄,前来拜访贵寺住持,克勤禅师。”
陈安亦是还以一礼,声音温和。
知客僧闻言便也不再多问,侧身将他引入寺中。
禅院内里,别有洞天。
香火缭绕,佛音阵阵。
两人前后相随,一路穿过几重殿宇,终是在禅院后方一处极为朴素的禅房前停下。
“道长稍待,小僧这便去通禀。”
陈安微微颔首,静立于门前。
不多时,便听内里传来一阵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请道长进来吧。”
推门而入,只见禅房当中陈设简单。
唯有一张蒲团、一方矮几。
眼下正有位年逾六十的老僧,盘坐于蒲团之上。
双目微阖,似是在入定。
其人身形略显清瘦,两鬓已然染上风霜,可精神却是异常矍铄。
陈安提了提精神,知道是见到了正主。
他虽修道,可对佛门亦也没有太多排斥。
过去年月的闲暇时分,也曾探听过佛门当世之人。
眼前这位克勤禅师,便是其中翘楚。
此时虽身处深山古刹,可其声名早就远传四野。
数年之前,便是因为枢密使邓子常的奏请,官家听闻其名之后大为惊叹。
特意敕赐了紫服,以及“佛果禅师”之号。
此般人物在当下佛道两家当中,皆是难得一见的高人。
陈安躬身行礼同时,心念闪烁。
若是转过头仔细想想,当今这个时代看似是末法将至,灵机衰退。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未尝不是佛道两家最后的一抹辉煌。
道家自不必说,南宗五祖贯穿数百年,奠定内丹一派的千载基业。
往后更有北地全真,神霄萨守坚这般的后起之秀,传承不绝。
而佛门亦是高才辈出,被世人尊称为“天下第一等宗师”的五祖法演不必多提。
光是其门下的三位弟子:佛果克勤、佛鉴慧懃、佛眼清远,并称“三佛”。
各有千秋,名动天下。
只可惜,眼下这般盛景,终究也只是末法时代最后的余晖。
再往后数十年,无论是佛门也好,亦或是道门也罢。
便将随着那场席卷天下的动荡,一同陷入长久的沉寂,再罕有高修出世。
“晚辈陈安,字处玄,见过克勤禅师。”
陈安收敛心神,朗然报出名号。
声音回响在精舍,蒲团上的老僧缓缓睁开双眼。
一双明亮异常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浑浊,更也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智慧。
“道长有礼,请坐。”
克勤禅师的声音平和,听来便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陈安依言于其对面的蒲团坐下,道明来意。
“晚辈此番前来,是受了曹文逸真人的指点。”
克勤禅师闻言一笑。
“原来是曹真人的故友当面,贫僧失敬了。”
双手合十,轻声问道:
“一别数十载,也不知真人近况如何,可还安好?”
“真人一切安好,如今依旧在汴梁城中清修,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陈安如实回复。
随后听闻陈安为了桃花源而来,克勤禅师顿时恍然。
他长叹一声,言语间几多感慨。
“未曾想,相去此些年,曹真人还对此事记挂在心。”
陈安见状,心知此事成了大半,遂静待下文。
克勤禅师也并未让他久等。
略一思量后,便是欣然应允:
“此事倒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秘密,无需藏着掖着。”
“这些年来贫僧也曾带着不少与道长一般,对此事感兴趣的同道前去探寻。”
“只可惜那处地界天险阻隔,非是寻常人能够深入,故而皆是无功而返。”
他看着陈安,眼里多了几分审视。
“道长既然是曹真人的故友,想必亦非是凡俗中人,此行或能有所得,也未可知。”
克勤禅师说罢,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眼下天色已晚,山路难行。”
“道长若不嫌弃,不若便在禅院中歇息一晚,吃些斋饭。”
“待到明日一早,贫僧再亲自带道长前往故地详谈,如何?”
客随主便,陈安自是欣然应允。
“如此,叨扰禅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