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天际翻涌的雷云便已然散去。
雨后初晴,一轮彩虹横跨横跨汴梁南北,一时令人引以为奇。
曹文逸的小院之内,清新怡人。
被雨水冲刷过的草木,愈发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
“旬日之后,九月初三,巳时三刻,汴梁城当有大雨。”
陈安端起桌上那杯始终温热的清茶,一饮而尽。
回想起那日艮岳盛会上,张天师一语断未来之事,心头依旧是感慨万千。
“林道长的呼风唤雨,虽说奇异但也终归还在术法行列,有迹可循。”
“可这张天师这一手预知雨势,当真是有几分神仙手段了。”
曹文逸闻言,亦是缓缓点头。
她将一枚黑子落在两人随手对弈的棋盘上,声音平淡。
“张家一脉自汉末传道至今,已有近千年光景。”
“其传承有序,底蕴深厚,能有这般手段,倒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就是......”
语调转了转,多了几分玩味。
“其以一家一姓把持道门天师之位代代相传,于这天下道门而言,却也未必是件好事。”
陈安闻言心头一动。
想到了同样传承千载,同样是以一家一姓把持儒家道统的衍圣公。
心有赞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无论是道门也好,亦或是儒家也罢。
一旦与世俗的权势、利益牵扯太深,就也难免会失了最初的那份纯粹。
天色将暮,夕阳西下。
最后一缕余晖,透过院墙洒落,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陈安见天色不早,遂起身告辞。
“晚辈叨扰多时,也是时候该离去了。”
“真人往后若有闲暇,随时可来我那山庄小坐,晚辈必当扫榻相迎。”
“好。”
曹文逸微微颔首,起身相送。
而就在陈安即将迈出院门之时,她却忽而一语,声音悠悠。
“处玄。”
“嗯?”
陈安脚步微顿,回头望去。
只见曹文逸立于夕阳之下,神情平静。
唯独一双眸子却好似能洞穿人心,看破心中所思所想。
“你今日心不静,心为神主,神乱则气散。”
“你身有杀伐之气未消,此恐非是清修之兆。”
陈安闻言,沉默片刻。
旋而,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真人慧眼。”
“心有尘埃,当时拂拭。”
说罢。
他对着曹文逸遥遥一拜,飘然而去。
......
是夜,高太尉府。
书房之内,烛火通明。
高俅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心神不宁。
近来,官家似是对他越发冷落。
虽说太尉之职依旧在身,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圣眷正隆。
而就在前几日,官家却是罕见单独召见,并且交给了他一桩极为棘手的差事。
命他暗中与金国使者联系,探探对方的口风。
此事,干系重大。
若是办好了,自是能重新迎回圣眷,稳固自身地位。
可若是办砸了......
高俅不敢再想下去。
他一生钻营,靠的便是揣摩上意,媚上逢迎。
可这般军国大事,又岂是他所擅长的?
“说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之难!”
高俅烦躁地来回踱步,心头一片乱麻。
就在此时。
他忽然感觉书房内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案桌上本是静静燃烧的烛火,不知何故疯狂摇曳,忽明忽暗。
“谁?!”
高俅心头一凛,猛然回头。
厉声喝问的同时,右手已然是往悬在墙上的宝剑抹去。
可下一刻。
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书案前方一片空地。
不知何时里,竟是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袭青衫,面容被一片朦胧的云雾遮掩,看不真切。
唯有其脑后,悬着一轮皎洁的月白色光晕。
那光晕就好似是一轮真实的明月,散发着清冷而神圣的光辉,将整个书房照得亮如白昼。
衬的其下之人皎皎,不类凡俗。
高俅一生权谋,见惯了生死,自问心如铁石。
也见过自家兄弟高廉所谓的神通手段,不过如此。
可眼下见到这般神异的景象,却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
脑海当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神...神仙?!”
陈安并不动手。
他立于光晕之中,身影缥缈,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波澜。
“高太尉,别来无恙。”
“今日午时,风波亭外,令弟高廉率八十飞天神兵设伏,欲取在下性命。”
“可惜学艺不精,反被在下拿下。”
话音落下,高俅那本就煞白的脸色,瞬间又多了几分惊怒。
“是你!”
惊恐退去,他下意识便要张口呼唤护卫。
可那“来人”二字还未出口,便被接下来的话语,死死堵在了喉咙当中。
“高俅,本名高毬,汴京开封府人氏。原为苏学士门下小吏,善蹴鞠、好笔墨,为人乖巧,颇得赏识。”
陈安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念着一本早已写就的史书。
“后因学士外调,辗转至小王都尉府上,因蹴鞠之技,得端王青睐。”
“端王即位,你便也随之平步青云,官至殿前都指挥使,执掌禁军。”
“此后数年,你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权倾朝野,官拜太尉,位极人臣。”
高俅听着,最初的惊怒渐渐化作了愕然与惶恐。
自家的这些生平履历虽非绝密,可也绝非寻常人能够尽知。
而眼前这人,却如数家珍,种种细节信手拈来!
“你...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调查本官!”
“我?”
陈安轻笑一声,云雾下的身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非是调查,只是陈述事实。”
“譬如,你眼下正为官家冷落而忧心,为金国之事而烦恼,不知何去何从。”
轰——!
此言一出,不亚于一道惊雷在高俅的脑海中炸响。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太师椅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惧。
此事天知地知,他知官家知。
除此之外,便再第三个人知晓。
可眼下这掩于云雾当中,装神弄鬼的陈安,竟能知晓?!
“你以为这就完了?”
陈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中,也带上了一丝冷意。
“我不仅知你过去、现在,更知你之未来。”
“高俅!你之一生,以谄媚小人得志,以权术祸乱朝纲。”
“他日金人南下,国难当头,你非但不思报国,反倒拥兵自重,坐视京城沦陷。”
“最终,靖康二年,你因与金人私通之罪,被新君下旨,夺职抄家,流放边陲。”
“病卒于途中,年六十有七。”
“后世史书,将你列入《奸臣传》,与蔡京、童贯之流并称六贼,遗臭万年。”
“此,便是你的盖棺定论。”
陈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将高俅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吹散。
他身子一僵,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双目圆睁,瞳孔涣散。
“遗...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