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众人大多都没什么印象。
只是从其面相、穿着上,看出来是个和尚。
“朕知道你。”
水榭之上,周天子投去目光,倒是升起几分兴趣。
“鸿胪寺的一个僧录罢了,平日里负责翻译些域外经文,眼下缘何也来了?”
“不过今日喜事连连,朕也不怪你这冲撞之言,有何要事且说来听听。”
老僧上前一步,对着天子恭敬行礼。
只见其人身形消瘦,一身半旧的袈裟洗得发白。
唯有一双眼眸熠熠生辉,焕发出远超常人的神采。
“启禀陛下,贫僧不敢妄言。”
“只因此事着实是神异,不敢不报。”
金总持缓缓说道:
“不久之前,峨眉山大风,吹倒了山中一棵千年古木。”
“恰有上山的樵夫在中空树干当中,发现了一位跌坐其中的老僧。”
“其人头发、胡子、眉毛,都长得拖到了地板之上;一双指甲,也长得将整个身子都卷了起来。”
“樵夫惊奇不已,当即上报当地官府,官府见状也不敢怠慢,便又派人,将其一路抬至了汴梁,最终找到了贫僧。”
“哦?竟还有此事?”
周天子越发好奇。
慕道之人最喜这般神鬼之事。
因为唯有如此,方能佐证长生不假。
“那人现在何处?”
金总持向后示意。
两个身强力壮的小沙弥,便抬着一副担架,自人群远处缓缓走了进来。
复而将担架,轻放在水榭当前。
众人纷纷注目过去。
继而,便是齐齐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讶然之声。
只见那担架之上,正跌坐着一个形如枯槁的老僧。
其形容模样亦也真如金总持方才所说的那般,毛发茂密,宛若野人。
偏生的,细细听去又有一阵轻微呼吸声传来。
然而即便是面对着如此扬景,被这般多人当众围观。
其人,却也依旧双目紧闭,不曾醒来。
周天子疑惑,不急问道:
“缘何如此?”
金总持不敢怠慢官家,连忙回应。
“回禀陛下,这位尊者乃是陷入了我佛门的【灭尽定】中。”
“若是想要使其苏醒,需得以引磬之声,于其耳边开静,方才可行。”
不等天子亲自吩咐,周边内侍便匆匆远去。
片刻之后,就取来所需之物。
金总持接过,在老和尚耳边轻轻敲击了一下。
叮——
一声清越的磬响,回荡园中。
唯见本是如枯木一般的老和尚,眼皮微微颤动一下。
继而,便在众人那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之下。
缓缓地睁开双眼。
而他出定第一时间,便是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天地,茫然问道:
“我之兄长呢?”
“你兄长是...?”
老和尚双手合十,不因眼下扬景而有丝毫慌乱。
“贫僧法号慧持,我兄长是法号慧远。”
慧远法师?!
金总持闻言神情巨震。
甚至都顾不上同周天子解释,而是连忙说道:
“尊者!慧远法师乃是东晋之时的高僧!”
“而今天下是大周政和六年,距您入定之时,已然是过去了七百多年了!”
“您兄长也早已圆寂,很久、很久了。”
老和尚慧持一听,那双本清亮如水的眼里浮现一丝了然的同时,又闪过一抹悲戚。
下一刻,便见其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金总持见状,赶紧再敲了一下引磬,急切问道:
“尊者!您是哪里人氏?”
老和尚顿了顿,这才回道:
“我是陈留人氏。”
“尊者,可想回故乡看看?”
老和尚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兄长已经不在人世,那贫僧于这世间的因缘,也已尽了。”
“不过相逢便是缘,贫僧当留经一篇。”
话落,便听其悠然诵唱。
吐字绵绵,声响不绝。
一篇【佛说四十二章经·入定篇】说罢。
慧持垂下眸子,唱了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诸位施主,贫僧去也!”
与此同时。
其本是枯槁的身躯,此刻竟是渐渐变得透明。
继而散作一片五彩的虹光,冲天而起!
化作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雨后天际,久久不散。
众人讶然,如沐神迹。
“道家尸解,佛门虹化,殊途同归罢了。”
角落里的陈安回味着脑海里记下的经文,倏而一语。
悠悠千古,沧海桑田。
纵然是身为那位佛门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的亲弟,修得了这般高深的定功。
却也依旧不能抵御生老病死,去不了西方极乐灵山。
七百年后,魂归冥冥。
......
这段虎头蛇尾的插曲过后。
整个宴会的气氛非但没有沉寂,反而愈发热烈。
周天子满面红光,亲眼得见七百年前存活至今的古人,目睹虹化之象。
这让他越发觉得修行非假,长生有望。!
当即便是亲自题诗一首,将宴会气氛推到高潮。
就连向来少言寡语的张继先,也受此间气氛感染,开口诵出道诗一篇,引来满堂喝彩。
王普身在席中,屡屡将视线投来。
陈安知道他的意思,可却并不理睬。
功名在手,爵位加身。
他没有了再于人前显露分毫的必要。
那些争宠之事,便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眼前纷扰、耳边喧嚣,陈安缓缓阖上双眸,体味真气运行,搬运河车。
此间真正的修行人,不在少数。
可又能有谁,敢说自己可以安然活过百年?
唯他一人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再美好的宴席,也终有散扬之时。
兴致勃勃的周天子叫人准备来笔墨纸砚。
亲自挥毫将方才那般神异扬景,画于卷上。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一片盛景当中,众人环绕,见那老僧虹化而去,神情各异、惟妙惟肖。
画卷的角落里,陈安的身影赫然在列。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陈安远观画作,惊叹于天子画艺之精湛的同时。
心头忽也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跨越时空之感。
若干年后。
斯人老去,艮岳不再,王朝更替。
所能留下的,或许便也只有关于今日的只言片语,以及这么一幅传世的书画。
可以叫后人观仰,得见前人盛会。
只是没人会知道,这画作角落里的男子,将会一直承载着历史的厚重,禹禹独行。
片刻之后,天子落笔。
于画卷之末,写下了这幅画作的名字——
《丙申年艮岳观老僧化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