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的,侯申感觉到裤管里被灌了冰水,冷得他直哆嗦。
    “贤,贤弟……”他们日常关系很差,侯申却一连三遍开始称兄道弟,并且重点突出一个【贤】字。
    点谁一目了然。
    容倦请他放心:“我开玩笑的,杀人是个体力活。”
    他一般不干的。
    侯申还是有些不放心。
    正常人谁会有这个想法?
    容倦此刻真正如同平静的湖面:“我上去也打不过,不是吗?”
    话虽如此,从一开始躲在侯申背后喂鸟,到现在他的视线一刻都未从乌戎人身上移开。
    那种观察,度量,一般只会出现在丛林中极度耐心的捕猎者身上。
    侯申终于松了口气,想一想是这个道理,来的时候,这位可是险些在马车上睡死过去。
    真·睡死。
    经历了容倦的惊骇之言,也无形中削弱了他对使团的几分发怵。
    侯申当即硬气些说:“各位酒醉不太清醒,明日我们再来拜访。”
    再留下去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甚至要走时,他还特意拽了把容倦的胳膊。
    谁知乌戎使团领队看他们要走,反而主动配合了,大口灌了几杯酒。
    “等等。”最嚣张的领队站起身:“不是要去清点核对物资?走,现在就去。”
    侯申没有注意到他说话时,其他使者那背地里古怪的笑容。
    一路来到后院,使团此次带的礼物不轻不重,侯申清点很快,直至核对到最后几箱时,被一只大手阻拦。
    使团领队粗声道:“这些是我们要用来进行交易的,不是贡品。”
    侯申皱眉:“按律也要登记在册。”
    “一会儿就能看到了。”领队带着一行使者大步朝贸易区而去:“走,让你们见识一下乌戎的好东西。”
    沿路贸易区的百姓都不愿触霉头,纷纷避让,后面的几个使者每两个抬着一口大箱子。
    直至一处宽广的地界,使者挥手赶走原摊贩。
    箱子重重落地,周围人又是畏惧又是厌恶又是好奇,全都离远了点观望。
    确定上面铺着的都是一些比较正常的器具,场面逐渐轻松了点,一些人已经走近了几步。
    待人聚集的变多,使者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只见他亲自走到最后一个铁箱旁,猛地一把打开。
    这一个大动作把人吓得不轻。
    不过很快,众人就发现里面不是武器,反而是一些字画。
    这比看到武器还惊异,众所周知,乌戎对文墨毫不感兴趣。
    使者不再卖关子,直接用刚啃完羊腿的手摊开画卷,随着油渍的手一抖,哗啦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陡然难看无比。
    那些画作里,有稚子被迫拿头颅酒杯朝乌戎首领敬酒,还有一副题名《斗鸡》,男子打扮成公鸡的样子,赤手空拳相搏,直至一方死亡。
    “好看吗?”使者问。
    容倦没有看仔细,单从冰山一角,也不难从周围人的面色中判断发生了什么。
    历史都是血腥的,比如极其著名的X康之耻,兵败后连同太后在内等无数宗室子弟均被入画,白骨皑皑在纸上化为历史尘埃。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支持谢晏昼的原因。
    谢晏昼未必是岳飞,但容承林一定是十个秦桧。
    他日若乌戎推翻大梁,皇城可就变成了真炼狱,自己八成也要被炼成舍利子。
    馆务从背景一角认出了地方,悲愤道:“是潼渊城。”
    十年前,谢老将军猝然离世,朝廷让监军临时挂帅,导致军队连连败退,潼渊城沦陷。直至数年后,才被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谢晏昼领兵收回。
    “乌戎有很多分支,这些惨案可和我们部落无关。近来乌戎统一,新王欲与大梁交好。”
    使者说得是声情并茂,“潼渊还有不少流着我乌戎血脉的子嗣,大王想接走他们。”
    “岂有此理!”侯申脸都气红了,嘴皮子直哆嗦。
    使者一个眼神,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谁也不愿成为一场战争的导火索,那太过沉重。
    乌戎使者很满意众人这幅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前些日子战败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下意识又看了下容倦那漂亮的脸蛋。
    可惜这位还和之前一样,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气的脸红,不然还别有一番滋味。
    侯申也不明白容倦为什么能忍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从走出来后,他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偶尔还看看前后左右,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冷漠感。
    终于,容倦开口,却是说:“侯兄,上午的下直时间到了。”
    冷漠都算好词了,这压根是冷血,不过侯申本就一刻都不愿意多待,“我去叫车架。”
    乌戎一向会得寸进尺,看周围居然没有一个梁人敢冲上来理论,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
    他直接将部分画卷朝容倦的方向一扔,目光比喝酒时还下流。
    “我听说大梁会把重要告示挂城门公栏上,你们也帮忙写一份!若寻找到我族血脉,新王会感谢各位的。”
    画卷七零八落扔过来,有几个砸到了容倦这边。
    旁边侯申被砸到中庭,听到有一名使者嘀咕两脚羊似的官员连画都接不住。
    侯申终于忍不住,撸起袖子就想要冲过去。
    身边,容倦单手拦住他,重复低语:“侯兄,该下直了。”
    打架是最浪费时间的事情,往往打不出个结果,还会被各打三十大板。
    所以他从来不打架。
    侯申瞪过去一眼。
    蛮人自傲,等不到回应,作势要自己去去城墙上贴。
    “赶紧跟上,真出了事,你我第一个担责。”
    亲眼看着乌戎的气焰嚣张到极致,在没有人站出来阻止后,使者最开始的一点顾虑警惕也没了。
    这是最好的时候。
    容倦原地弯腰,安静地把鸟笼放在一边,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碗鱼汤。”
    不知道能不能把今天费的力气补回来。
    他得再给自己安排一个年假。
    当容倦再起身时,那双向来像是睡不醒的眼睛里,睡意忽然消失了。
    瞳仁里的光骤然冰冷,容倦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所有使者的动作,神态,方位,在他面前仿佛彻底变成一副静止的画。
    此时使团首领已经迈步和他们擦身而过,再往前走就会出会馆区域,和那笑声一样洪亮的,是毫无预兆的抽刀声。
    那把悬挂在硕壮腰间的佩刀,被主人以外的手抽了出来。
    容倦抽刀的速度极快,乌黑色的刀柄和细弱白瘦的手腕完全不匹配。
    他举起了屠刀。
    先前乌戎使者高举臂膀拿画四处展示,间接给了他人一个完美夺兵器的机会。
    容倦选择的时机极妙,后方的同伴要么在说话,要么处在一个不能及时救援的位置。他们就像是办画展一样,散的很开。
    嗖的抽刀声刺破耳膜,乌戎领队面色剧变。他再顾不得画,躲闪第一下刺来利刃的同时,立刻就要反击。
    左撇子。
    这是先前观察到的,容倦提前几秒预判方向,身体朝安全方向避让。
    拳风蹭着耳廓擦过,他轻声道:
    “口口。”
    【正在临时抽调能量——】
    【正在灌溉营养液——】
    机械生命果断展开配合,临时透明离体。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使者庞大的身躯像是被空气撞到,给他弹了回来。
    惯性下,使者没站稳晃了下。
    世界存在它本身的限制,系统自身能使用的力量相当有限,特别是在对付王侯将相上,纯粹的武力会被遏制到极致。
    不过给容倦临时开一次‘防火墙’,还是很容易。
    清楚最重要的一步只能自己来,容倦借着系统注入力量的胳膊,顺势捅向对方胸口。
    “噗。”平日里毒的副作用被系统压制,系统强行灌溉力量后,容倦人一下就虚了。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行凶者已经很严谨地又对称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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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刀,防止使者心脏长右边。
    噗。
    噗。
    被刺的和刺的,容倦和使者,你一口我一口,面对面对着吐血。
    容倦是累的。
    使者是要死了。
    乌戎领队只觉像是遭遇了鬼打墙,身体动不了,偏偏对面吐得血还比自己远,还快。他充斥不甘的眼珠快要瞪出来,想说什么,最后只能发出几个蹩脚的字符:“你……阍……”
    使者想问他是不是疯了,奈何喉咙被血堵住。
    容倦压根没给一个眼神。
    官帽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落地,防止对方有传染病,刺中的瞬间,容倦均是紧闭双眼。
    古怪的姿态令他看上去没有任何侠客风范,似不敢面对现实。
    只有侯申离得近,当容倦抽回手时,他听到了那又轻又喘,让人害怕的声音——
    “侯兄,这下可以下直了。”
    侯申毛骨悚然。
    直到使者领队倒地,尘土四溅间,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现场骤然间乱作一团,眼看领队被杀,一个个使者暴怒而起,却被听到动静及时赶来的陶家兄弟阻止。
    侯申强行回过神,用几分残存的定力对士兵喝道:“还不将行凶者拿下!”
    维护会馆秩序的官兵立刻将容倦团团围住,他们十分默契,全是背对于容倦,像是一道厚实的城墙线,防备地看着乌戎人。
    这下是真收不了场了。
    侯申尽量把容倦往官兵中心处推了推,目眦欲裂:“你刚不是说只开个玩笑!”
    容倦掏出帕子,不知道是在擦血还是咳血:“嗯,开大了点。”
    杀都杀了,不然他道个歉,罚他两天不能回家就算了。
    “……”
    依照皇帝那软性子,此等大罪免死金牌都未必能保得住,侯申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差点都要骂人了。
    使团已经喊着要让他们杀人偿命。
    “快,押走!”侯申无缝衔接下令。
    使团毕竟人少,冲不过去,他们显然气急了,用回了本族语言。
    侯申硬着头皮吼道:“这是大梁国土,若是梁人在乌戎部犯事,难道你们要运去万里外再追责吗?”
    两方不断扯皮,容倦已经被押了出去,外面是更多赶过来的官兵。
    为首者没有给他上枷锁,低声道:“兄弟,我敬你是条汉子。”
    容倦靠在门上,明显走不动路,杀个人差点把自己累死了。
    “能给汉子叫个车么?”他问。
    马车肯定是不行,影响不好。
    但一想到容倦那无畏的一刀,官兵说什么也要满足这个想法:“我来推你。”
    大不了用推车。
    有车坐就行,这身血污也不适合登上他美妙的貂皮小车。
    容倦说了句辛苦,从容倚门小憩。
    片刻后,他被搀扶上由摊贩自愿赞助,卖菜用的小推车。
    远处街道上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竟有官员满脸血污被推走,震惊中四处打听,其中有一道街道拐角负责观察的身影,更是片刻都不敢耽搁,直奔督办司的方向而去。
    “大人呢?”
    “大人正在议事,非要务不得……”
    “快,帮我通传,出大事了!”
    得到通允后,密探几乎是脚步不停地一路进入内室。
    “大人,不好了!”
    檀香缥缈的香味萦绕在室内,大督办正位于主桌旁和步三说话,被临时打断后,他坐下端起茶盏润嗓,静心等着后文。
    下属第一时间说重点:“使团领队被杀了。”
    步三神情一变。
    大督办喝茶的手只是稍微缓了下,抬头:“隅中所为?”
    隅中,是谢晏昼的字。
    “和将军无关。”
    大督办这才真正似有了几分兴趣,好像比起使者被杀,凶手本身才值得关注:“除了我这义子,现在京城内,还有谁敢这么做?”
    “也是您的子。”下属沉声道:“贵子容恒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