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小酒楼格外安静。
晚餐时段只接待了一波客人,就早早地打了烊。
厨房里,热气氤氲。
穆桂英围着围裙,正亲自掌勺炖着排骨,
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整个厨房都溢着温暖的肉香。
外头,阿娟在擦桌收拾;
水池边,老周低头在洗碗,嘴里还嘟囔着:
“今天什么日子啊,还特意喊周屿回来吃饭?家里谁生日了吗?”
穆桂英没吭声,抬手轻轻掀开锅盖一角,
香气扑鼻,她用勺子舀了一口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就不能是我忽然想给儿子做顿好的?”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钱是挣不完的……你碗洗好了就把番茄炒蛋先端出去。”
“还没洗完呢,催什么催。”老周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穆桂英一只手揉了揉酸痛的腰,嘴上接着道:
“今天你那个大姐又给我打电话了,说什么让帮她晒点梅干菜。”
老周嘴角一撇:“......她就喜欢使唤你干活,干嘛搭理她?”
他也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要不去歇歇,排骨我盯着。”
穆桂英语气不疾不徐:“这都没什么,习惯了。
就是她今天又念叨她那小儿子,说在师大附中考进了年级前一百,
说得眉飞色舞的,还故意提了好几次咱们小屿上次分班考试的事。
明里暗里拐着弯儿说什么‘厚积薄发’、‘潜龙在渊’……
哎呀,我没读过几个书,说不来那些词,
但听着真叫人不舒服。”
她顿了顿,又道:
“以前我们小屿在课改班的时候,
她儿子还在擦线上师大附中,
咱也没拿这事去她面前显摆过吧?”
“你倒是脾气好。”老周一边刷碗一边嘀咕,“我姐姐说话那么难听,你也不吭声。要是我,早骂回去了。”
“你说你啊,天天对我暴脾气。对我姐姐,忍气吞声干什么?她就是看你好欺负!”
“我骂她干嘛?”穆桂英没好气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子,
说不定以后小屿大学毕业了,还得靠你大姐夫帮忙安排个单位呢。”
每个家庭里,大概都有那么一个混得最好的亲戚。
在周家,老周这一辈一女四男,
混得最好的就是他那个大姐。
年轻时嫁了个潜力股,
这些年步步高升,前几年刚提了“副处”。
老周一听这话,火就上来了:
“我儿子需要她安排工作?笑话!”
穆桂英翻炒着锅里的菜,也没忍住怼了回去:
“你说你,人一天天的,自己没出息,
还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要是当年大姐夫给你安排进个单位,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吧?
非要自己考,考到现在天天在家拖地,有什么用?”
“我有什么用?他那个虚职没实权的,又能安排什么?”老周梗着脖子反驳,
“至少我不用像二哥三哥一样,逢年过节给她家递礼送茶。
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永远抬不起头。
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坦坦荡荡做事。
凭本事做人,凭本事吃饭!
我儿子也一样!”
穆桂英哼了一声:“能求人也是本事了。”
这边厨房里“刀光剑影”刚起,
门口那头,“咔哒”一声忽然响起。
门被推开,晚风带着街头的烟火味跟着灌了进来。
“我回来了。”
周屿背着书包走进来,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急,
听不出喜怒。
老两口隔着厨房门互瞪了一眼,
眼神里交流着一个共识:暂时休战。
不过对于像他们这样,隔三差五就抬几句杠的夫妻来说,
所谓“休战”其实也不需要仪式感,翻篇往往就在呼吸之间。
穆桂英立马从厨房探出头来,声音里透着几分急切:
“饿了吧?快洗手,就差个排骨了。其他菜都好了,你们先吃。”
一边说着,手上没停,
还回头招呼老周:“还愣着干嘛?菜都端出去!”
老周嘴上嘀咕:“来了来了……”
手上动作麻利,抹干净手,拎起菜盘朝饭桌走去。
饭桌上热气蒸腾,香味氤氲。
厨房的烟火、父母的争吵、和这句“我回来了”,
都像是这个家的日常:吵归吵,饭终究还是要坐下来一起吃的。
周屿放下书包,说:“还是等妈妈一起吧。”
清清淡淡一句话,让厨房门口的穆桂英愣了愣。
其实,从小到大,家里吃饭的扬景几乎都是这样——
最辛苦的妈妈,还在厨房忙前忙后,
锅里炖汤,炉上热菜,围裙都没解,
饭桌前却已经筷子碰碗、香气四溢。
那时候他还小,大人说什么是什么,只觉得理所当然,
做饭的妈妈总说“你们先吃就是!”
妈妈也总像是不在意的样子。
但长大以后,周屿越来越觉得,这其实不妥。
也没有对错。
只是这不应该成为习惯。
虽然他从小就是在那样的氛围里长大的,
可经历过社会,也和不同的人一起生活之后,
他慢慢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什么是真正的体贴,什么是被忽视的尊重。
也许将来有一天,
周屿会这样告诉自己的孩子:“饭,一定要等做饭的人一起吃。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穆桂英愣了愣,回头看了他一眼:“别啊!等下菜都凉了。”
“没事的,不差这一会儿”周屿笑道。
穆桂英没再看他,只是低着头,锅铲在锅里一圈一圈地翻着。
小声叨叨了一句:“等我干嘛呢......”
十几分钟后。
饭菜都上桌了,锅盖也掀了,油烟散去。
一家人终于围坐在桌边,热气升腾,灯光温暖。
穆桂英依旧给周屿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冒尖”饭,和小山似得。
一边还嘟囔着:“都说了别等我啦......”
桌上,是排骨、番茄炒蛋,还有那碗炖了两个小时的汤。
看得人食欲大开。
但周屿没急着动筷子。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从书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袋,
先是拿出一张本次月考的成绩单,
是学校统一发的,列着各科分数、总分和年级排名。
然后,他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了两张彩打图片,
一张是总分“天榜”,另一张是单科的“天榜”。
这两张,学校是不发的,
但他特意跑去打印店彩打了一份。
倒不是为了浮夸显摆,
只是他知道爸妈喜欢这种纸质的仪式感。
从小到大,他的每一张奖状、每一个证书,
老周和穆桂英都收得比户口本还认真。
哪怕是幼儿园的“好孩子”奖状、那种人人都有的,
都整整齐齐地裱好,压在塑封袋里,
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和结婚证、房产证放在一起。
父母,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会无条件、无理由,永远为你骄傲的人。
哪怕你只是拿了个安慰奖,
哪怕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在他们眼里——
你,就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
周屿自己倒是从来不在意这些,
奖状丢了、证书褶了,他都无所谓。
可每次都是老周默默捡回来,抚平折痕,小心装好。
后来他问过,为什么不贴出来?
老周只说了一句:
“贴出来了,搬家的时候不好拆,折了就不好看了。收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也蛮好的呀。”
事实上。
老两口还真的会时不时拿出来翻翻。
尤其是后来,周屿去上了大学,
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
整个家都安静得像封存了的旧磁带。
他们便时不时翻出那些相册、奖状、证书,
一页页地看,像是在重温一扬怎么都不会看腻的老电影。
仿佛,只要看着这些,
儿子就还在身边,还没长大,还没离开。
当然,这些事,周屿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有一次偶然的下午,
穆桂英叫他帮忙清手机内存,说是“老提醒空间不足”。
周屿皱眉,说:“那我给你换个新手机,配置更好,内存更大。你这手机也用好几年了。”
穆桂英却死活不同意,说这手机她用习惯了,换了反而不会用。
无奈之下,周屿只好一点点排查,
删软件、清缓存、清相册。
然后,在老妈的相册里,
他看到了一整屏、密密麻麻的照片。
每一张几乎都差不多。
都是他小时候的照片,和一张张奖状一起被摆在床上、茶几上、地板上,
整整齐齐,拍得格外认真,
像是生怕漏掉了哪一张,或是没拍清楚字。
奖状、证书、画画比赛的安慰奖、幼儿园的“好孩子”……
全都有。
也许。
很多的妈妈一生都没有收藏过珠宝首饰,但却用心收藏了孩子每一刻的成长。
那一刻,周屿没有说话。
只是盯着屏幕有些出神。
然后,小心翼翼地删了很久很久。
所以这次,高中的第一次年级第一,
周屿特意去图文店彩打了两张榜单。
对他来说是成绩,
对父母来说,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珍藏。
周屿将三张纸递过去,笑嘻嘻道:“爸、妈,这次我考第一了!”
“年级第一是我。数学第一也是我!”
老周愣了愣。
穆桂英已经放下筷子,一把拿起那张天榜,
眼神一晃不晃地盯着“总分第一”的位置,
然后,那笑意就像水墨晕开一样,止不住地漾上来。
“哈?我儿子考第一啦?!”
她瞪大眼睛确认了一遍,接着就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我儿子考第一啦!!”
“老周这么木、这么轴,但他儿子考第一啦!!”
换做平时,老周高低要和穆桂英抬上几句。
但现在,他是真开心啊。
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笑得眼角全是褶子,连耳根子都泛着红光。
“第一啊……要是能保持,岂不是能上清北了?”老周感慨着说。
“嗯。”周屿点点头,语气却很冷静,
“不过这次情况特殊,题目偏难,不能完全代表高考水平。”
穆桂英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眼睛还亮着呢:
“哎呀,要是你大姑晚一天打电话来就好了!我高低得驳她两句!”
“我大姑又怎么了?”周屿好笑地问。
穆桂英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没关系,反正最近她天天给我打电话,我有的是机会告诉她!”
脸上那点压不住的小得意却快要溢出来。
老周接过话茬:“还不是老毛病——让你妈帮她做这做那,
嘴上还得顺便炫耀一通她家那年级一百名开外的小儿子。”
“不是我说什么,她那小儿子,门门课都在外头找老师一对一补习。”
“简直是靠花钱补课堆上来的,时间久了,这孩子也受不了的。”
老周顿了顿,又问:“话说回来,师大附中年级前一百能上什么学校啊?”
“一百名的话,211应该是稳的。”周屿说。
然后他又想了想。
和自己同一年出生的表弟后来考去哪儿了?
印象里当年是考的很不理想,还没有开学就去高四报道了。
后来第二年考去哪儿周屿也没留意了。
反正,还不如第一年考的好,更别提和周屿比了。
老周点点头,又看了儿子一眼,语气认真了几分:
“那你可得好好保持,考就考最好的学校,冲冲清北,给自己争口气。”
“我们家,谁都不靠。”
周屿看着父母,笑了笑,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穆桂英却在一旁嘟囔起来了:“首都那可太远了,而且又冷得很。”
她放下成绩单,皱着眉头道:“我听说北方冬天都零下十几度,
小屿去了哪能受得了?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孩子,冻都冻坏了。”
“咱们这虽不说四季分明,但冬天最多也就穿件羽绒服,到那边要是手都伸不出来可怎么办?”
说着说着,眼里竟透出几分心疼。
老周笑了一声:“那你还想让他考个好大学,就得挑地方暖和的?”
穆桂英瞪了他一眼:“那你舍得你儿子去挨冻啊?我觉得临安读读大学,也蛮好的嘛。再远点,魔都也不错的。”
“嗐,我不想和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说话了!清北和其他学校,哪能一样啊! 别说零下十几度,你让我去西伯利亚种几年土豆回来再上清北,我都乐意!”老周啧了一声,端起碗嘟囔。
“是是是,你大学生,你最有文化了。”穆桂英反驳:“你有本事就别吃没文化的人做的饭。”
“骨气呢?你不是最讲究骨气了?”
周屿默默低头吃饭,嘴角却止不住地笑。
这一扬家宴。
依旧是以老两口的吵吵闹闹作结。
但锅里的汤还热,桌上的菜还香,也没有人会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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