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甚至都算不上一场拉锯战,只是单方面的迎击。
枪弹打在洛厄的身体上,就像一颗小石子卡进指缝,连减缓他的攻击速度都做不到。数个弹夹一一清空,只打碎了几颗发黄的门牙。
餐桌被砸得一片狼藉,刀叉从各个角度砍下来,仿佛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周持微微喘息着,神色有些凝重:“不能像这样无意义地消耗体力。”
“等一下。”
昼夜望着洛厄的脑袋。
“……好像有情况。”
在洛厄的双眼中间,一个黑色的梭形阴影正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嘴的雏形。
黑色的影子一点点扩大,很快挤到了内眼角附近,但这张嘴显然并不准备停止扩张。
孽病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宰,任何器官都要为了这份力量而让步。
那张嘴向两侧毫不留情地挤压开来,洛厄的双眼狰狞地向外凸出,眼白部分不断膨胀,整个眼眶被挤得收缩又收缩——
啵的一声,两只眼珠飞了出去,就像被弹弓发射的石子。
他的双眼在挤压之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横在他前额的巨口。
“怎么……怎么回事?”洛厄茫然地摸索着自己的头,“为什么我看不见了?!”
昼夜忍不住惊叹道:“虽然我知道贪欲会使人盲目,但如此直观地感受这个过程还是太刺激了一点。”
周持说:“患者病情恶化的速度开始失控了。”
“是啊,我们得抓紧时间。”昼夜恍惚了一下,“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幅自食双目的场景给她带来了灵感。
看来洛厄真的什么都吃,哪怕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什么都吃。
昼夜高声道:“洛厄先生,您不必慌张。虽然您看不见了,但我作为医生,一定会尽职尽责,让你应吃尽吃。”
不过嘛。
既然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那吃的到底是什么,可就不由他做主了。
昼夜环顾四周。满桌都是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实在太没有新意了。
只吃这些怎么行呢,吃饭就得什么都吃,才能营养均衡。
洛厄一边发出惶惑的叫骂声,一边用拳头胡乱砸向餐桌。他的手腕上也长着几张嘴,此刻正因为嚎叫而大张着。
哧啦一声,昼夜撕下桌布的一角,看准时机往他嘴里一塞。
不出她所料,那只嘴在接触到东西的瞬间就疯狂咀嚼起来,把厚实的布料嚼得嘎吱作响,两三秒之后就囫囵吞了下去。
周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
他还真不挑食。
“他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嘴了。”昼夜笃定道,“孽病迫使他必须不停地进食,无论进嘴的是什么东西。”
没了眼睛,洛厄的攻击准度下降到近乎于零。尽管力度仍然凶狠,但躲避攻击变得轻松了许多。
“盘子也吃了吧洛厄先生,省得洗碗了。”
昼夜抬起一个瓷盘狠狠砸向桌角,盘子登时碎成了数块。她抱起一堆零零散散的碎块,十分慷慨地往最近的一张嘴里倾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瓷片硌掉了一整排后槽牙,洛厄随之发出一声响亮的惨叫。
周持看懂了。
他跑去远处搬来几支餐具,昼夜立刻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于是碗筷瓢盆嗖嗖地往洛厄嘴里飞去。
“你给我住手,你怎么敢——”
“太务实了洛厄先生,你要是在现实里也长这样该多好。”
昼夜忍不住赞叹。
“你一个人就能解决整个中央城的垃圾处理问题,无论材质入口即化,比什么装置都好使。”
“呕——”
洛厄俯身撑着桌面,浑身抽搐着做出呕吐的动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周持再度折返,这次递上来的是一柄长长的餐刀。这是趁着洛厄受伤分神,从他手中抢下来的。
昼夜触摸着刀刃的边缘,“好锋利啊,只是餐具没必要开刃吧?他就不怕误伤到自己吗?”
周持说:“毕竟要吃人。”
“……也是。”
人的骨头是硬的。如果要吃人,当然得用上最锋利的刀。
此前看到的一幕幕场景在昼夜眼前浮现,她神色冰冷地望着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别客气,把这个也吃了吧。”
她瞄准那张脸上最大的一张嘴,像投掷长枪一样把餐刀甩出去。
刀刃不偏不倚地命中那只嘴的嘴角,然后如同切割黄油一般丝滑地切了下去。
鲜血从狭长的裂口中喷涌而出,洛厄爆发出一声拉长的、凄厉的惨叫,双手在空中怒不可遏地挥舞。
“你就不怕吗?等你回到现实,只会任我宰割!”他怒吼道,“等我离开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把你——”
“很遗憾,你什么都做不了。茧世界崩塌后,你会陷入至少七天的昏迷,在这期间只能听凭别人摆布。”
昼夜愉快地笑了笑。
“洛厄先生,你要不要猜猜看?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里,究竟是谁距离你最近呢?”
洛厄瑟缩了一下,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你不能杀我,否则贝拉也会死的!难道你不想救贝拉了吗!”
“放心吧,没人说要杀你。我已经替你想好合适的结局了。”
比起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是生不如死。
洛厄听出了她话音中的言外之意,后知后觉的绝望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扩散开来。
“放过我,放过我!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我许诺你——”
昼夜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失望:“洛厄先生,我真是觉得惊讶。”
“原来你也会疼,你也会怕啊。我还以为你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虐杀人类,是因为你天生缺少了什么基因呢。”
原来这样轻视他人生命的人,早已听惯了无数求饶的人,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也只能发出如此不堪的声音。
真够无聊的。
但洛厄已经无力回应她的讽刺,他终于被纯粹的恐惧所吞噬,声音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我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任何愿望!这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我发誓!”
“是吗?”
昼夜轻声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自救呢?”
洛厄张着嘴,张大了每一张空空荡荡的嘴,却没有一个字能从任何一张嘴里冒出来。
“既然知道我扔进你嘴里的是垃圾、是刀刃,不吃不就行了吗?为什么不闭上嘴?为什么不能离开这张餐桌?”
从进入这个茧世界开始,她就一直很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穹顶的客人们明知黄金雨会把自己变成雕像,却仍然趋之若鹜?
为什么熔炉天平的人们明知道自己会被烧成黄金,却仍然前赴后继地跳进炉中?
她的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至于洛厄,他明明是整座黄金城的主宰,又为什么落到和那些人一样的,绝望又可悲的结局——
“因为最先被吞噬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理智。贪欲代替理性接管了你的大脑,于是你只能吃,只能来者不拒地进食,就连自己的器官都无法幸免。”
“你不能攻击我,因为你的眼珠被你吃掉了,看不见我身在何处。你无法离开这张餐桌,因为你的双腿也长满了嘴,以至于没有肌肉和骨骼能支撑你行走。”
她一字一句,声如洪钟道:
“你已经把自己也吃得干干净净了,洛厄,连同你的自由意志,都已经在膨胀得无休无止的贪欲中彻底粉碎了。”
轰的一声,洛厄仿佛被某只无形的手拖住,整个人连同椅背重重地向后栽倒。他的四肢飞快地萎缩下去,被躯干的嘴毫不留情地吞吃殆尽,随后所有的嘴都陷入盘根错节的相互吞噬,转眼之间已经看不出人形。
“不,不——我还没有——还不够——”
在他额头上,那只吞掉了双眼的巨口中,一枚漆黑的圆球凝聚成型。
昼夜举起枪。
“这是最后一餐了,也请你有始有终地吃完吧,洛厄先生。”
子弹破空而出,无声无息地将茧核彻底贯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