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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佛钟

作者:耶耶兔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多年后,洪沙瓦底——这座慈悲的佛塔之国,枪声阵阵,凶狠下作的叫骂,与绝望的痛呓此起彼伏,伴随明翡数个朝夕。


    她经历了八级大地震,经历了断水断电,与外界完全失联,经历了洪沙瓦底的人民为了争抢震后资源拉帮结派,血从清晨流到夜晚,许多人没命丧大地震,却死在了平日还会互帮互助的邻居手上。


    人类清除日。


    事实意义上的。


    残垣之下,明翡每每望向洪沙瓦底的湛蓝天空,总会忆起这里每晚七时响起的佛钟,幽远宁和,像叫人永远心怀慈悲,更衬得此刻人心可怖。


    因为饥饿、伤病,长时间得不到救助,挨到某天,她失尽气力,昏昏欲睡时,眼底掠过一群飞雁。恍然间,她看到残破的瓦檐边长出梧桐树的枝与叶,将天空切割成好几片。


    时空倒转,回到京市那个回不去的春天。


    她时常在他身边早醒。那房间的窗边,立着一棵梧桐树,像树间挂了风铃,每日六时,都会送来红墙之后遥远平静的晨钟。


    声声不尽,敲出他和她的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她二十。


    -


    明翡不习惯穿旗袍。


    偏生她身段窈窕柔美,肤色胜过冬雪,面颊两侧淌着健康的红胭脂般的血色,不至于成死白,反而令她如冬日里一支白玉兰,蕊心淡淡一抹枫叶化开的水红,娇娇的,安静地盛开。


    蒋序之说,不是她衬旗袍,而是旗袍能衬她。


    所以穿吧。


    明翡怀抱一个有她半人高的木盒,此刻正如一支白玉兰,长在一扇古色雕花窗棂前。身后门扉紧阖,薄薄一层透光的纸,将里面人声与外面禽鸣虫唱隔开。


    正逢人间四月,蚊虫藏在甜津津的花香里一同扑来。她试图弯腰,想挠脚踝被蚊子叮咬出的小包,但怀中盒子太重,不合身的旗袍太难迁就,明翡还是决定忍下。


    旗袍是蒋序之从购物软件上随便挑的。先是尺码不对,她虽身量纤纤,但长得有一米六八高,穿上窄短了点。二是质地不好,扎得皮肤发痒。外头站久了,廉价衣料带来的不适感多倍增加,盘扣勒颈,她只能一遍遍深呼吸,缓解不适。


    此刻,室外的她,更像被关在室内的,不透气,闷得慌,浑身不适。


    偶有人路过,会拿一道眼风扫过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瞧一眼。毕竟这个院子坐落于京市东交民巷,不知谁拿上百年的四合院起了个吃饭的地儿,但凡迈进来半步,鞋底都得踩满金子磨成的灰离开。


    蒋序之带她来——带她捧着的这件翡翠来,据说要赠给后面厢房里吃饭的一人。


    他要给公司谈个投资,近两年玉器市场行情差,股东接连撤资,他奉上重重的人情与脸面,请明翡老师出山雕一件佛公。


    她看过老师孟怀端雕的这件佛公,原石质地清透如晴水,脸庞传神,眉如弯月,笑眼微微垂下,嘴角抿得恰到好处,有种包容万物的含蓄与温和。


    这件作品哪怕尚未面世,也是当今玉器市场少有的硬通货。不仅因为品质、工艺上乘,更在于是孟怀端的手笔。如今他老人家年龄大了,在蒋序之的公司挂个虚名,轻易不再动手,旧作除了出现在藏家手里便是拍卖场,新作更是万金难求。


    她得小心再小心地捧着,直到来人喊她进去。


    但,先来的不是蒋序之。


    “人到底在哪?你要是还替他瞒着,我今晚就一间间房地敲,反正这面子他不要,我也不要了!”


    “梁小姐,您先冷静——”


    “我很冷静,再拦着我,我让你以后跪着接客!”


    站了一小时,明翡下巴靠住木盒顶,眼皮蔫了一半,女声突然冒出来,怒火中烧地快速靠近,任谁一听,都避之不及。


    但她避不得。


    蒋序之让她好生等着,随叫随到,连张凳子都不让人送来。


    明翡眼睛向声源找去,就在连廊拐角后,男人衣角露出少半,似乎挡着去路,拦住了女生,被又推又踹,骂得也不太入耳。


    “他车都停外面了,我是傻子吗这么好糊弄!”


    “昨晚戴公子喝多了留这的,他搭了别人的车走。”


    “托词跟上回一模一样呢,连借口都不舍得换一个敷衍我,你是他养的看门狗吗!这么听话?”


    “梁小姐,事实是——”


    “梁因水。”


    明翡偷听得出了神,很轻易拼凑出一出公子小姐情情爱爱的老土戏码。拦那人苦口婆心劝,劝不动半分,还被居高临下地羞辱。她想,服务行业真不好做啊。


    直到另一道男声,凭空响起。


    周遭顿时如死了一样安静。


    就是死了。


    某个瞬间,明翡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管风、虫鸣、树叶与树叶的擦身,还是始终咄咄逼人的女声,全部消失不见,像是在为那道男声同时保持虔诚尊重的静默。


    她看不见人,只觉声音格外好听,沉得有度,不哑也不过亮,多一分少一分,都不会悦耳得如此恰当。


    而且他仅用一声,就让那位盛气凌人的梁小姐安静下来。


    给明翡感觉是,掀着滔天巨浪的海面,马上摧毁城市,却被一颗石子镇住了。


    “四哥……”


    “要闹,去街上闹,说你找戴家公子讨个说法,别仗着这儿没人敢传你话,乱了规矩。”


    他不是教训的态度,相反,这几句话讲得心平气和。也正是心平气和,摸不准他喜怒,无端令人后背发凉,哪怕明翡只是个窃听者。


    默了会儿,梁因水的声音掺着哭腔再度响起:“你们男人都是一伙的,我讨厌你们——”


    不羞辱,也不高高在上了,一下委屈得化成水了。


    明翡正感叹此人神力,一阵香风袭来,匆匆刮到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清,紧随而至的一道大力掀翻了她。


    其实没有这么狼狈。


    但明翡恨不得她真给自己撞得起不来,甚至晕过去,也不会追究她责任。


    而不是天旋地转过后,她已瘫坐地上,两手空空,瞧着摔到廊柱边上人仰马翻的木盒,冒出不如直接找根柱子撞死的念头。


    真凶消失不见,反而那位被羞辱的男子跑来,先蹲下,也不敢擅自上手扶起她。


    “女士,您没事吧,有受伤吗?”


    明翡:“……”


    她有没有事都不打紧,佛公有事吗?


    明翡一动不动,手掌支住身体,微仰起脸,眼角抿了点清透的泪花,“你给我把那女的找回来。”


    表情可怜,姿势狼狈,出口倒是硬气。


    经理在得罪梁因水和一位姓名、身份不明的女士之间,还是拿得住轻重的,“女士,如果有受伤或物质上的损失,永和这边会全权承担,您不用担心,先起来吧。”


    明翡拨开经理伸来的手,自己爬起身,高跟鞋还没踩稳,就踉踉跄跄扑到木盒前,原想打开检查下,身后紧接传来吱呀一声。


    她魂都被这声吸走了。


    “明翡,进——怎么了?”蒋序之见门前多站了一人,明翡旗袍下摆还卷了点边。


    哪怕质量不好,也不能站个一会就这样啊。


    明翡捧住木盒,手指掐得发白,她不停呼吸,快速过走几道紊乱的气息,情绪平缓下来后,才慢慢转身。


    中途,她瞳仁左右快移思考,眼神无法聚焦到某个点,余光纷散,无意间捕捉到一道颀长挺拔的侧影,正立在不远处连廊的拐口上。


    只是站定后,再看去,只得见一扇框着竹林水景的窗了。


    蒋序之大步迈过木槛,急声:“快跟我进去,别愣着了。”


    明翡定神,她刚刚抱起时用劲掂了一掂,没感觉出佛公碎掉或和之前有不一样的地方,稳重的力压在中轴上,不偏不倚。


    她应是逃过一劫了,大概。


    蒋序之朝门后瞥一眼,两道眉本就不蹙而深,如今皱起更显肃然,“少添乱,旗袍弄好,赶紧进来。”


    明翡依言,随他过了门。


    迎面一架紫檀落地屏风,后头明黄的灯给这副千里奔马图添上了大漠黄沙的景色。她绕过,见一张宽大的八仙桌摆在屋子中央,架起一顶铜炉,还在咕咕冒白烟。可惜没几人坐这桌了,一位穿旗袍的女人正弯腰收拾残羹。


    里面空间比明翡想象大得多,改造过后也绕得多,蒋序之走得快,她只能走马观花。上一眼还是副水墨兰草,转眸便撞上一樽天青釉梅瓶,她不知晓那是官窑古物,里头倚着两枝干莲蓬,只觉悠闲得像在打盹儿,她艳羡极了。


    后来,蒋序之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厢房东首,此处设了几张瞧不出材质的木质长椅,形制像美人靠。明翡被蒋序之完全挡着,视野里仅有一只短粗的大手,给扶手上的缠枝莲纹摩挲得光感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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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序之向那只手的方向躬了腰,“章总,孟老师的新作给您带来了,您掌掌眼吧。”


    话音边落,他边让开。


    这时,明翡才豁然开朗,一览全貌。


    八九人的场,坐得并不亲近,明明空间还有许多,却是莫名拥挤。矮几上喝空的酒瓶子醉鬼上身,有的东倒西歪,有的躺到地上,酒液从嘴巴流出,渗入木地板。


    第二眼,明翡明白了,为何会觉得拥挤。


    坚硬的地板上,修长洁白的几双腿软软塌下,她们跪坐,填满了男客疏散开的空隙,有人或伏腿上,扮只乖顺的宠物,有人倾身点烟,媚眼如丝,还有的……


    直至第三眼,视线才从全貌,缩小聚焦到这儿后的第一个人。


    那非她自愿。如果有选择,她一定先看蒋序之口中“给个面子”的那人。可由不得她控制,目光被定住,有道无形的力勾扯着向他,只看他,也只看得见他。


    许久以后,明翡也没参透这份“由不得”。


    她和旁人对他由心而发的敬慕不同,她既敬他,也畏他,又胆大得贪他一份难以独照她的情,可他们的开始、过程,乃至结束,自始至终都由不得她,最后才落得个伤心伤身的结局。


    如果能重回命运的修正点,她会选择从未遇见。


    那是她人生从来留不住的春天。


    可故事的悲惨来自,命运永远无法修正第一眼。


    ——永远都由不得她。


    她看见,男人神情淡漠,眉低眼慢,几分生人难近。


    脚边跪着的女人不做任何亲昵姿态,而是用几厘米尖甲小心翼翼地撕着葡萄皮,再拈着有些坑洼的果肉,喂到他唇边。


    他眼神极低,似在打量女人。


    用打量物件的方式。


    那颗剥去外皮的葡萄被颤颤巍巍举在指腹中,时间长了,一滴汁水慢慢凝于指背,再顺着骨节缓慢流落。


    无人问津。


    她就如此举着,举成一樽可怜的蜡像。


    男人始终无任何动作。


    而她留心到的,甚至不是他出众的好皮好骨,而是单就坐在那,也有如一座被万人敬仰的神像。是剥葡萄的女人越过了红线,她该举着,也无不妥。


    后来,明翡学到了佛教中另一位象征之神,名为波旬。他是魔障,是《法华经》中众生未觉悟的心性,常诱修行者被贪、嗔、痴的欲望所吞没。


    不经魔考,难证菩提。


    她雕过无数神佛,却永远过不了这关。


    -


    “过来,见下章总。”蒋序之从她背后推了一把,失神中,明翡朝前多走了一步。


    被叫章总的男人年过四十,他翘起二郎腿,衬衫被圆滚滚的肚子撑起,完全看不见底下皮带,唇角衔着烟,见明翡不讲话也不打招呼,边说边吐白气,“小姑娘很内向啊。”


    “她叫明翡,翡翠的翡,还在念书,半工半读的玉雕师,平时只能雕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蒋序之默不作声让位到明翡身后,露出她的全貌,“她是孟老师的学生,很少出来应酬,都在公司忙自己的活儿,所以不太会讲话,章总您别见怪。”


    “好啊,能当得孟怀端的学生,日后前途无量。”章总不吝啬地捧她,直了下身往烟灰缸掸烟灰,“名字也是个好名字,天生干这行的,改天我送点石头来,给你练练手。”


    “还不快谢谢章总。”


    “……”明翡感到气氛古怪,她想扭头,站回自己该站的位置。


    可这位章总,亲自给桌子拨开一个空位,手指点两下桌面,示意说:“来,让我瞧瞧,这几年孟怀端的水平有没有退步。”


    身为孟怀端学生,明翡天然反感旁人对老师的轻视。


    然而这绝不是发作的场合,她放下木盒,用几秒时间捋好思路,开口道:“章总您好,孟老师这件作品名为宝相欢,取自‘宝相庄严,三十二相’。”


    开口在正面,木板拿起,便可一览无遗。


    她控制语速,慢慢提起,一边观察佛公,几道目光也被吸引到这侧来。


    明翡语音一向淡,尾音轻,在说话普遍豪爽快活的京市,倒有几分水乡雾雨绵绵的软调,“原料是一块来自莫西沙场口的——”


    声音陡然切断。


    她还没反应过来,章总猛地掀眼,手指木盒,“蒋序之,你什么意思,拿个裂开的东西,玩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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