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为了履行自家夫人的承诺,又或许是真的为庾明舒锲而不舍的精神动容,杨从恩最后同意了让“庾二郎”入学。
回到家里吃晚饭时,庾明舒的嘴角还挂着难以掩藏的笑意。
吴秋娘盯着跟中邪了似的女儿,有些嗔怪道:“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欢喜?我看今日朱六郎对你百般殷勤,你都不愿给他个笑脸。”
此言一出,庾明舒沉浸在自己的喜事中无动于衷,倒是庾旦手一松,筷子掉到了地上。
吴秋娘瞥他一眼,“别捡了,叫夏满重新取一双干净的来。”
庾旦止住弯腰的动作,低着头嘀咕:“那朱家正风光,长子高中、做了张家的快婿,整个朱家都水涨船高,朱义山想娶什么样的名门闺秀娶不到?为何对阿姐这般殷勤?”
吴秋娘似是被问住了,她身后的青雀却笑了笑,代为答道:“那自然是朱夫人叮嘱过了。”
夏满很快就那来一双干净的筷子,递到庾旦手边。
庾旦沉默地攥紧筷子,耳旁响起下午听到的议论。
…
朱家散席后,庾明舒去拦杨家的马车,叫母亲与弟弟且在门口等候。庾旦在席间喝多了茶汤,便趁着这空档去了茅房。
兴许是没料到散席之后还有客人逗留府内中,朱家的下人肆无忌惮地在廊下闲聊。
“你刚才看见了吗?六郎对那庾家的孤女大献殷勤,叫梅姐姐看去了,这会正闹脾气呢!”绿衣婢女从东边跑过来,兴致勃勃地挽住姐妹的胳膊。
被她挽住的蓝衣女子嗤笑道:“这梅湘也真是的,夫人与六郎花了多少心思才寻得庾家这样好说话的亲家,她还不肯知足,莫不是还妄想着六郎娶她做正室?”
绿衣女子向着东边扬了扬下巴,“由着她闹吧,改日将夫人惹急了,给六郎娶回个高门大户的千金贵女,她就知道庾家的好了。”
说着,她蓦然想起席间那个出尽风头的姑娘,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庾姑娘也是可怜,娘家看似是官身,实则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她要是真嫁过来了,梅姐姐怕是要骑到她头上去!”
蓝衣女子蹙眉道:“庾家不是有个儿子?莫欺少年穷,说不准哪一天人家平步青云……”
绿衣女子不屑地撇撇嘴,“你快别说笑了!谁不知庾家的小郎君痴傻?读了许多年书,学问还不如咱家刚开蒙的九郎君呢!”
…
庾旦陷在回忆里,眉心嵌进几道深深的褶痕。所幸这屋里没人注意他,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庾明舒手握长安书院录取通知书,眼睛与耳朵里哪里还容得下什么朱六郎?
她自动忽略了母亲的后半句,含糊解释:“先前我去书院请求为三郎陪读,杨公没答应。今日因我救了小郎君,杨夫人承诺应我一个请求,杨公才终于松了口。”
“你真要去书院陪读?”吴秋娘惊得放下筷子,眉心猝然紧锁。
她看了一眼庾旦,这小子不知想到什么事情,正神游天外。
吴秋娘只得将注意力拉回女儿身上,焦急道:“那地方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混迹其中,恐怕对名誉不利啊!”
“您放心,我在书院只穿男装,用的是“庾二郎”的假身份,除了杨公以外,没人知道我是女儿身。”庾明舒将谎话说得极其自然。
“咱们家哪有什么二郎!”吴秋娘的语气骤然一沉。
气氛冷了下来,堂前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庾明舒才意识到自己戳中了母亲的痛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书院的人又不知道咱家情况。”
别说书院的人不知道,整个长安城怕是都找不出一个知情人。
当年庾骓一心扑在仕途上,与吴秋娘的关系只能说是相敬如宾,并不亲近。
夫妇两个一人主内一人主外,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家的庾老太太却急了,急着抱孙子。
老太太寄了无数封信来催生,后来见写信催不动,她还亲自搬来京城,与儿子儿媳同住。庾骓与吴秋娘被催得受不了,才有了庾明舒这个长女。
老太太一见儿媳生下个女婴,不顾吴秋娘仍在险境之中,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就数落起来,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恨不得儿媳出了月子立刻再怀一胎。
吴秋娘骨架小,生头胎落了病根,宁肯为丈夫纳妾,也不肯再生了。
而庾骓最在意清流名誉,再加上七品官的俸禄微薄,家里供养不起这么多人,说什么也不肯纳妾。
老太太回去跟二儿子一家诉苦,再进京时怀里多了个刚满月的男婴,说是老二刚添的小儿子,愿意过继给长房继承香火。
此事吴秋娘没什么意见,庾骓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谁知道这养子养了才半年,吴秋娘那边又诊出了喜脉……且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
夫妻俩有了亲儿子,怎能再让过继来的侄儿占着长子的名头?
于是庾骓写信回家,让弟弟把孩子接回去,老家那边却说过继一事过了明路,经族亲与宗庙见证,不能再更改。老太太更是做了甩手掌柜,只会让儿媳多多上心。
吴秋娘一直撑着病体照料三个孩子,直到丰乐九年仲夏,庾骓奉命出京办公务,途中殉身阳河。丈夫身死,她再也没有理由替小叔养孩子,这才把二郎送回老家。
那时老太太还想把明舒和三郎都接走,带了几位族老来京城抢人,逼得她指天立誓,此生绝不再嫁,才将庾家人唬回去。
想起这些烦心事,吴秋娘不再言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底,捡起筷子挑弄碗里的饭米粒,越挑越烦闷。
“我看义山这个孩子人挺好的,温和知礼,学问也出挑,来日必定前程远大,最难得的是他对你有意……”
“娘,朱家从外边看确实是鲜花着锦,我如果真嫁过去了,可未必能过得好。”
庾明舒心知母亲放不下与朱家结亲的念头,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截了当地驳了回去:“朱家人丁兴旺、关系复杂,别的不说,就说这刚考取进士的大郎朱义梁,他并非主母所生吧?”
朱义梁的母亲是个村妇,也是朱员外的发妻,她在丈夫寒窗苦读时一个人操持朱家,却在丈夫飞黄腾达时遭到休弃。好在朱义梁跟父亲进京时已经懂事了,始终挂念着劳碌的母亲,时不时寄钱回去供养她。
察觉吴秋娘神色有变,庾明舒接着说下去:“朱员外有十一个子女,分别是八个不同的女人所生,整个朱家,光是叫得出名字的主子就有二十一个!嫁去这样的人家,整日屈折于长辈膝前、周旋于妯娌之间,有算计不完的人情世故,能把人活活累死!”
这些道理,吴秋娘并非完全不懂,听女儿如此分析一通,她心里也隐隐有了作罢之念,只是嘴上仍不放弃:“义山是正室嫡出,身后有母族家世支撑,迟早是要自立门户的,待他分了家,你还需顾虑朱员外后宅琐事吗?”
“他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些观念乃至习性都刻进骨子里了。”庾明舒不以为然道,“娘忍心用我一生的幸福作赌注吗?”
庾旦回过神恰好听见这句,连忙附和:“上梁不正下梁歪,保不齐这朱义山早就学坏了!”
“也罢也罢,你说的有道理。”吴秋娘彻底败下阵来,颓丧地弓着背,目光透过院门飘向远处,“长安书院英才良多,但愿你有缘从中择一佳婿。”
“噗……咳咳咳。”庾旦刚喝了口茶,听见这话呛咳了几声,险些把自己呛死。
“我吃好了,先去温书了。”遭到左右两人视线夹击,他赶忙放下筷子,起身落荒而逃。
“我去书院不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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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庾明舒严肃道:“我不想嫁人,这与说亲的是周家还是朱家、是官宦还是平民无关,我只是不甘心,难道我才十七岁,就要在后宅里做一辈子的困兽?”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吴秋娘不安地问。
她在想,明舒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目睹了她与庾家宗亲据理力争、艰难撑起这个家、在各方之间周旋,最终得以在长安城中勉强安身……其中辛苦,明舒应当深有体会。
明舒不想嫁人,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我不习惯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这个答案出乎吴秋娘的意料。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可你不嫁人,又该如何维持这一生呢?”
庾明舒微微仰头望向门外,远处的天边,浅浅的月牙隐匿在云间。
她从来到大梁就在想这个问题,她不想随便嫁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封建妇女的人生,更不想靠美色去勇宫斗宅斗副本,她只想给自己挣一个独立生活的空间。
她想过从商,但这面临两个问题:一是自己没有商业知识,贸然创业容易赔得倾家荡产,二是从商影响全家考公。
身为纯血文科生,庾明舒造不出肥皂火药热兵器,更画不出科技产物图纸,思来想去,她好像只能往自己的老本行上发展——要么考公,要么教书。
其实她应该庆幸的,至少这个时代的封建礼教还未走向极端,如果她穿到理学盛行之后的时代,那才真是死路一条。
庾明舒捋了捋杂乱的思绪,道:“但凡有一点希望,我自然是想同男子一样科考入仕,即便不能授官,让我凭一纸功名去做书院讲师,或是去贵人门下做个塾师也好。”
吴秋娘又问:“若是这世道连考场都不准你进,你又该如何?”
“我查过《大梁律》,也从父亲的书房里找到过科举条例,其中并无禁止女子科考的规定。”庾明舒道。
“规矩是人定的,纵然你才华惊世,只需当权者一句话,就能从名单上划去你的名字。”吴秋娘有些无奈道,“长安书院有位姓袁的先生,他对此事应是深有感悟。”
袁先生,袁翊?
庾明舒隐隐觉察出八卦的味道,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很想问一句:什么瓜?
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拨开额前散落下来碎发,有,庾明舒苦笑道:“实在不成,我就借长安书院的名望做个跳板,进宫做女官。”
“没有门路,想进宫做女官又谈何容易?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那周常春就是为了将儿子送进宫廷谋个太医署的官职,才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
吴秋娘眼神复杂,苦笑着喃喃:“若是你爹还在,至少咱们家还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
庾明舒固执地说:“如果这些路都走不通,那我便隐姓埋名,写些故事闲书卖给书肆,总能养活自己。”
她看过那么多古今中外的小说戏剧,掌握众多文学流派的精髓,如果从事俗文学创作,不说风靡大梁,至少能赚得一笔不菲的稿费。
许久的沉默之后,吴秋娘眉眼渐渐柔和,伸手握住庾明舒的手掌:“我原先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父亲走得早,三郎又不成器,将来等你嫁了人,娘家没人能撑起台面,夫家难免看轻你。如今才知,你有这般远见,将前路想得如此透彻……”
她的声音越说越温和,直至最后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铿锵有力的话来:“你想好了就去做吧,大不了,娘养着你。”
庾明舒愣了愣,忽而有些愧疚。
这两天她没少为母亲催婚的事心生怨怼,还在心里将吴秋娘划为了腐朽的古代妇人,默默疏远了这段母女缘分……
听了她这番‘离经叛道’的想法,还能支持她坚持己见,说出“娘养着你”这种话,吴秋娘分明是个开明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