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枝影擦着桌子，眼尾忍不住往旁边瞟。
那里坐着个衣着奇怪的道士，身上滴溜带着许多串和铜钱，即便是室内也低低带着笠帽。
可许枝影总觉得他在看自己，飞快擦完了桌子，她一甩抹布快步走到另一边。
“道长，您要的面汤来了。”老板娘麻利的放下碗冒着热气的汤，她虽面对着这个怪道士也发怵，可那钱她不怵呀，“还需要什么，您跟我说。”
吹拂开面汤的热气，道士没喝，却丢了一枚铜钱进去。奇怪的是铜钱非但没有沉下去，反而飘在了汤面上，引得老板娘惊呼出声。
“老板娘，你这有鬼。”
“吓！”顿时吓得后退一步，老板娘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没有客人听到被吓走逃单，才放下心来。转而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后，又忧心忡忡起来：“果真？我就说我这般好的店，怎的赚的那么少！必有穷鬼作祟，道长可能相助？”
手里捏紧苕帚，许枝影背对着他们，竖起耳朵听。
“自然。”
老板娘：“那鬼在何处？”
“就是近日新来的人。”
手心掐紧，许枝影立刻转身，同老板娘对视瞬间开口，“我……”
“道长，你这可算错了。”老板娘娇笑着摸摸鬓边，“人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可没钱，雇不起鬼给我干活。”
“这白面汤珍贵，可别浪费了。”她身姿曼妙的走回来，经过时拍了拍许枝影的肩膀。
老板娘的话并没有让道士动怒，他自顾自起身，径直出门去。徒留下桌上的面汤，铜钱仍漂浮着，中间的洞里倒映着许枝影苍白的脸色。
-
今日店里难得忙碌，等中午送走了一波食客，许枝影都有些累的擦了擦额上的汗，肚子咕咕响起。
“饿了？”老板娘在柜台上算账，飞快记好收的银子后，她瞥了眼上一页记着的两贯钱。自从那天交谈后，怪道士出去就再没回来。“我们这就去吃饭。”
把椅子都摆好，许枝影点头跟上，门外面却突然冲进来一个人，直接箍住她的手腕。
“你个没良心的，老子总算找到你了！”
许爹牢牢拉着她，直接往外走，“跟我回去！”
“放手！”许枝影用力甩开他，“我不回去，我跟你们再没关系了！”
“果真是赔钱货，养了你这么大，不知道回报家里也就算了，连爹娘都不知道管！”许爹手指着她，破口大骂，“偷了你娘全部的钱，现在好了，你娘生病都请不起大夫。”
“但凡你没有败光卖我的钱，娘何至于不能看病。”许枝影梗着脖子，用力握紧拳头。
“什么叫卖你！老子养你这么大，不费钱吗！”许爹心虚得提高声音，引来周围不少人，“老子哪里败家了，不过是一时手气不好，不然就是赚钱！况且，轮得到你个吃白饭的来说你爹？”
“你娘就在医馆里等死呢，有点良心，就去见她最后一面。”
许爹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剜了她一眼后，撞开人群，“都滚开！”
被他撞开的人也骂开来，见他走远，转而又把怒气对准了许枝影，对着她指指点点。
“行了，都看什么看，散了！”直到老板娘上前来，把门暂时关上，才阻隔外面的声音，她拉住许枝影的手，“先吃饭。”
等坐在桌前，见许枝影只低头扒着饭却不吃，老板娘把她碗里的饭拨给自己一点，“多少吃点，下午准你去瞧瞧。”
许枝影：“等晚上收工吧。”
瞥了她眼，老板娘再没吭声。
-
踩着月色，许枝影瞧见医馆紧闭的大门后，由不得停住。即便她再三告诉自己，娘亲身子一直不好，如今也没有钱医治，都是爹的错。但心底深处还是忍不住想，或许真的怪她拿了娘的钱。
衣兜里装着钱的布包变得无比沉重。
许枝影有时候会觉得，她不能心疼娘，不然就是对不起自己。可她又不能不管娘，因为娘也是个可怜人。她能对爹坦然的怨怪，可对娘却缠绕交叉着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曾经无数次，娘抱着弟弟冲喝的烂醉的爹抹眼泪后，就哭泣连连的对她说，“影儿，娘和弟弟只能靠你了。”所以她就只能更拼命的做工、上地，换粮食糊口。
医馆的门是木头做的，足厚，上面挂着悬壶济世的匾额，靠近就能闻到药香。许枝影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
“娘？”
心道或许是大家都睡下了，许枝影低低唤了声，见没人答应，她适应了黑暗后摸索着往前。等贴近桌子摸到了个烛台，许枝影吹亮蜡烛，往里看去。
心下却悚然一惊。
周氏被布子捂住了嘴，手被绑住，泪流满面的冲她摇头。
顿时转过身，许枝影丢开烛台，拔腿拼命往门那边跑。可脚却像是被粘住，地面变软，一个闪着金光的巨大符咒慢慢出现，生生把许枝影困在里面。
“道长，成了！”
许爹刺耳的谄媚笑声传来，从门里走进两人，正是那怪道士和许爹。哈着腰恭维完道士，许爹扭头啐，“真是没良心的白眼狼，这个点才来，害得我们道长等了这么久。”
他要他的命，还骂她来迟。
“成了就好，也不枉我耐心布局多日。”道长终于取下了笠帽，露出他的眼睛，额头上有道骇人的疤痕，就像是被箭贯穿的洞。“也是你蠢，好多天前都到你家了，还能让她跑了。”
许枝影奋力挣扎也没逃脱，身下符咒的金光还越缩越紧，她抬起头，才从话音里听出他们是早就勾搭在了一起。
许爹把腰弯的更低打哈哈，“都是那死婆子，连人都看不好。”
道长没理会，专心瞧着许枝影，目光最后停留在她的手腕上，忽得笑起来。“果然是你。”
被困在符咒中的许枝影动弹不得，金光如同绳索，狠狠绑住了她的手脚。她紧缩目光看着道士，对他的话略微不解。
似是看穿了她的眼神，又像是要吹嘘自己的功绩，道士负手侃侃而谈。
“师父掐指算到此地应有一厉鬼，我奉师命前来捉鬼，听闻此地有冥婚风俗后，立即就去找到了鬼媒婆。她也算是有些本事，仪式都参照了古法，对鬼颇有些法力。”
"厉鬼结下婚契后，他的新娘一旦死了。他必定会受牵连遭遇重创，界时就是我收服他造福百姓的好时机。“
怪不得，祁苍对她从没下过死手，她竟还以为是他道行不够。
“可我怎么也没想过，你爹娘会是那般愚昧蠢笨的人。听说你冥婚之后被赶走，可是急坏了我，便散布冥婚女子是祥瑞的说法。万幸，兜兜转转你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许枝影被绑的越紧，她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漂浮在半空中，心口却有一股怒火在燃烧。“你说你是捉鬼保护一方百姓的道士，那我呢，我难道是鬼吗！”
她明明遵循着世间的规矩，按对女子的规训小心翼翼活着，不曾以恶待人，更没有忤逆父母，却被联合起来杀了一次又一次。
“我生来，便是为了被你杀死的吗！”
许枝影含泪嘶吼的话语，没有引起道士和许爹的丝毫反应，唯有角落里的周氏，默默留下两行泪，衣袖下的双臂满是伤痕。若非是被许爹拳打脚踢，她也是舍不得女儿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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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因助我捉鬼而死，也是你的福分。”道士收拢手指，法阵光芒更甚，“何况我给了你爹丰厚的报酬，不负他对你的养育之恩，你还有何遗憾？”
法阵的威力像是一口倒扣的锅，许枝影觉得身体沉重无比，像是有一袋湿重的泥土压在她胸口，她气喘吁吁又呼吸不得。
“你们退下吧。”道士对许爹道，不稍片刻这女子就会死了，到底是人伦惨剧，总不能当着她爹娘的面杀她。况且她命绝后，那厉鬼恐怕也会有所察觉，他必须赶在此前找到恶鬼。
许爹唯唯诺诺的点头，立刻上前去解开周氏，拉着她就跑。
可没想到周氏奋力挣开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道士面前，俯身磕头，咚咚几声后额角很快青紫一片。“道长，你法力高深，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求求你留我女儿一命啊。”
道士瞧也没瞧，暗自加重了手下的力气，许枝影瞬间闷哼出声。她如同遭遇重击，柔软的腹部像是被人用脚碾着，窒息感逼得她脸色都开始发青。
眼见道长压根不理会自己，周氏爬着调转方向，又冲许爹磕头泣涕，“她爹，这是你亲生女儿呀，好歹不能再杀她一次了呀。”
见道长因为周氏的哭嚎而烦躁皱眉，许爹用力拉着她往外走，恨恨的斥骂，“你个糊涂东西，闭嘴死婆娘，再嚎看我不打死你！”
周氏顺势抱着他的腿，身体被拖着往前也不撒手，“她爹，我求你了，我以后做牛做马侍奉你。”
“娘，”
许枝影挤出一声微弱的呼唤，她身体沉重的几乎要昏过去，嘴角都流出血，忍耐着周身压迫的痛感蠕动双唇。
道士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他这法阵威力不小，阵中的人犹如千钧压身，最后会被生生压死，就连强壮的汉子都撑不了多久。可这个瘦弱的姑娘，不光忍到了现在，还能发出声音？
许枝影就像是巨石下的柔软小草，她挣扎着舒展身体，如同稚嫩的草叶在巨石下生长，“娘！”
周氏怔怔回头，瞧见了她唇下的鲜血和眼中的怒焰。
“娘，你怎么还在求他，你应该拿刀杀了他呀！”
大逆不道的话引得许爹破口大骂，周氏则瞪大了眼睛，惊愕的瑟缩着躲避她目光，一个劲喃喃。“是娘对不起你，是我的错，我应该抗住打骂宁死不来的，是我害了你。”
“娘，你我不该是互相残害的仇人，造成一切的是他们啊！”许枝影在法阵中回头，宁死也不可能再蜷缩起来，直视着道士，“你不是除恶扬善的道长，你是杀人凶手。”
道士冷哼出声，双手发力，许枝影瞬间被金光吞噬，连人影都看不出来。他这次用了十足的力气，任凭是谁，都只会化作一滩血水。
等阵法中再没有丝毫响动，道士才悠悠撤下法阵，可是他气定神闲的神态在看清里面的瞬间僵住，惊恐瞪大眼睛退后半步，“不，这怎么可能？”
一缕淡淡青色的光芒环绕着许枝影周身，从她额头上蔓延出来，如同源源不断的生机在浇灌她，她非但没有死，连旧伤都好了，面色红润的站在那里。
咔咔——
道士猛然转头，惊骇握拳，身上挂着的铜钱串飘起来，大声撞响。
夏日的夜晚，冰霜如同长了脚一般蜂涌而来，爬上门窗冰封，顺着滑进屋内，直逼向里面的人。许爹早吓尿，一脚踢开周氏，死命往道士身后逃。
咔嚓，铜钱串碎裂，砸落在道士脚下。冰层生长起来，一根锋利的冰刺如同长枪，直指他的喉咙。
许枝影摸了摸额头，恍惚想起几日前，他说要送自己一份礼物。
“祁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