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由墨转青,南锣鼓巷深处的寂静就被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撕碎了。
那声音不是一辆车,而是一整个车队,低沉,有力,由远及近,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胡同里早起的住户被惊得心里一跳,披着衣裳推开门,探头探脑。
只见胡同口被一排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堵得严严实实。
车身漆黑,镀铬的饰条在晨曦中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车后,还跟着几辆闷头闷脑的绿色军用吉普。
车门次第打开,下来一群人。
清一色的干部服和中山装,脚下是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密集而有力的“咔哒”声。
人群自动分开,簇拥着几位气度不凡的领导,目标明确,直奔胡同最里头那座院门。
“是李大成家!”
“我的天,这得是多大的阵仗……”
邻居们的议论声被关在了门后,只剩下压低了的惊叹。
风暴中心的李家大院,林婉清是被那股越来越近的压迫感惊醒的。
她一把掀开被子,赤脚跑到窗边,只撩开一道指缝宽的缝隙。
院外晃动的人影和车影,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当家的!当家的快醒醒!”
她的声音发紧,带着一丝哭腔,手忙脚乱地去推身边的李大成。
李大成睡得沉,被她推醒,皱着眉睁开眼。
“天塌了?”
“你快看外面!”
李大成坐起身,目光扫过窗缝,眼底的睡意霎时无影无踪。
他心里透亮。
来了。
昨晚扔下的那颗石头,砸出的浪头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还要急。
“没事,别慌。”
他反手握住林婉清冰凉的手,指尖的温度让她颤抖的身子稍稍一松。
李大成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神色平静得不像话。
“估计是厂里的事。你去把婉柔婉月叫起来,别失了礼数。”
他的镇定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林婉清六神无主的心找到了主心骨。
她点点头,快步去了东厢房。
李大成刚系好最后一颗纽扣,院门就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急切。
李大成拉开门栓。
门口站着的,是轻工业部的王司长。
昨日还端着领导架子的王司长,此刻脸上写满了熬夜后的疲惫和压不住的兴奋,两眼布满血丝。
“大成同志!哦不,李顾问!”
王司长一步跨进门,双手紧紧攥住李大成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总算等到你了!我们昨晚开了一夜的会,就等你开门!”
他身后,一群干部、专家、记者呼啦一下涌了进来,瞬间塞满了整个院子。
闪光灯亮起,刺得人睁不开眼。
“王司长,各位领导,这是……”
“落实指示!”王司长拉着他,唾沫几乎喷到他脸上,“部里连夜成立了专项工作组,我任组长!一个核心任务,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让你的高性能轴承实现量产!”
话音未落,一个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挤到最前。
“李顾问!我是上海凤凰的张爱国!我们厂要五十万套!价格你开!”
“老张你往后稍稍!”另一个矮胖男人直接把他推到一边,“我们永久!国产第一!我们先下一百万套的订单!十万块定金,现在就给你!”
他身后的人立刻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大皮箱。
“还有我们飞鸽!”
“红旗也不能落下!”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各大厂负责人,此刻为了订单争得面红耳赤,彻底撕下了体面。
里屋门后,林婉清和两个妹妹看着这疯狂的一幕,脑子一片空白。
李大成头痛欲裂。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群恨不得把他生吞了的“财神爷”劝去了红旗厂的会议室。
临走,王司长还死死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李顾问,你现在是我们轻工业的宝贝疙瘩。有任何事,直接找我。谁敢挡路,我来办他!”
送走人潮,院子刚清静了不到一刻钟。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了胡同口。
车牌只有一个红色的数字,简单,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分量。
车上下来两个人。
便装,三十岁上下,身形挺拔,目光在胡同里一扫,便锁定了李家的院门。
为首的国字脸男人走到门前,抬手,叩门。
“咚,咚,咚。”
三声,节奏平稳,力道均匀。
李大成开门,目光与对方相接。
“李大成同志?”男人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
“我是。”
“陈默。中央警卫局,行动三处。”
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封皮的证件,在李大成眼前一晃,迅速收回。
李大成瞳孔微缩。
杨卫国说的人,到了。
“从今天起,我和我的小组,将全面负责您及您家人的安全保卫工作。”陈默言简意赅,像是在宣读命令。
“安保?”李大成眉梢一挑,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
陈默的视线越过他,快速扫描院内,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您的身份已经不同。确保您的绝对安全,是国家最高级别的任务。即刻起,我们将对您的住所进行安防改造,您的所有出行,必须在我们陪同下进行。”
这话平静,却字字千钧。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没有自由了?”李大成看着他,声音也淡了下来。
陈默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权衡措辞。
“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我们会最大程度保障您的正常生活。这是原则,也是纪律。”
“我明白了。”李大成侧开身,“进来吧。”
他知道,这顶金色的冠冕,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陈默迈步入院,他身上那股冰冷肃杀的气场,让刚从屋里出来的林婉清脸色又是一白,下意识将两个妹妹护在身后。
“媳妇儿,别怕。”李大成走到她身边,半开玩笑地介绍,“这位是陈默同志,以后是咱们家的‘保安队长’。”
陈默向林婉清标准地点了点头,目光没有停留,随即开始审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墙高,树影,门窗朝向,他看得极其专注。
“李同志,院墙加高,顶部架设高压电网及红外感应。大门更换为特制防爆门。所有窗户,更换为单向防弹玻璃。”
他转过身,看向林婉清。
“另外,即刻起,会增派两名女性安保人员,二十四小时负责林同志与孩子的贴身安全。”
陈默每说一条,林婉清的心就沉一分。
电网?防弹玻璃?二十四小时贴身?
这哪里是家,这分明是一座监狱。
当陈默的人开始从车上搬下一个个她从未见过的黑色仪器箱时,林婉清终于绷不住了。
她把李大成拽到角落,眼圈通红。
“当家的……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我们是犯了什么事吗?”
李大成看着妻子写满惊恐的脸,心口一疼,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傻媳妇儿,瞎想什么。”
他轻抚着她的后背,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看向那些在院中无声而高效布防的警卫人员。
“不是我们犯了事。”
“是我,成了国家的‘宝贝’。”
“他们不是来抓人的,是来保护我们的。有了他们,以后,再没人敢动我们家一根指头了。”
李大成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这座院子,连同他自己,都彻底告别了过去。
自由散漫的小人物李大成,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代号“国宝”的,李顾问。
没多久,陈默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普通布衣的年轻女人。
她们身形矫健,眼神锐利,与这院子里的安逸格格不入。
“李同志,林同志。”陈默介绍道,“这是小红,小兰。从现在起,她们是林同志的专职安保员。”
两个女人冲着李大成和林婉清,齐刷刷敬了一个无声的军礼。
动作干净,利落,像两柄出鞘的利剑。
林婉清看着眼前这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女人,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