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李大成身上。
空气里那股子压力,像是能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瘦高个技术干部,问完话就抱着胳膊,一脸倨傲地看着李大成,那眼神,就跟老师傅在考校小学徒似的。
杨卫军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玩味起来。
他端着酒杯,轻轻晃着里面的酒液,等着看好戏。
李大成呢,他没慌。
他甚至还笑了笑,那笑容,挺真诚。
“这位领导,您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一句,让那瘦高个脸上的得意,又多了几分。
然后,李大成话锋一转。
“其实,我们刚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心里也没底。五百套,一个月,说实话,我也觉得是天方夜谭。”
“就像您说的,我们厂,要设备没设备,要技术没技术,就是一帮大老粗。怎么跟你们这些国营大厂比?没法比。”
他这话说得,姿态放得极低,一副“我们就是不行”的模样。
周围的人听了,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个瘦高个干部,更是下巴一扬,准备开口,再说几句教训的话。
可李大成,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但是,”李大成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中气十足,“我们有一样东西,是你们可能没有的。”
“那就是,穷!”
“我们厂,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工人们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这笔订单,对你们来说,可能就是锦上添花。可对我们红旗厂来说,那是救命的钱!是活下去的希望!”
“人要是被逼到绝路上,那股子劲儿,是不一样的。”
“您说你们厂的老师傅经验丰富,我信。可我问一句,你们厂的老师傅,会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三天三夜不合眼,守在车床边上,用手一点一点地磨吗?”
“我们厂的张建军老师傅,五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干了!磨坏了上百个零件,两只手磨得全是血口子,最后愣是把精度给磨出来了!”
“您说你们设备先进,我也信。可我再问一句,你们的设备,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一个月都不停机吗?坏了,马上就修,修不好,拿人顶着上!”
“我们厂就这么干了!一百多号工人,三班倒,吃住在车间,人停机器不停!累得眼睛通红,走路都打晃,没一个人叫苦!”
李大成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量。
他不是在讲道理,他是在讲故事。
讲一个关于拼搏,关于奋斗,关于工人阶级用血汗创造奇迹的故事。
这个年代的人,最吃这一套。
果然,他这番话说完,周围那些领导干部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怀疑和嫉妒,变成了惊讶和动容。
那个瘦高个技术干部,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能说什么?
说人家这是在卖惨?
可人家说的,句句都是事实,充满了那个年代最推崇的,战天斗地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他要是敢反驳,那就是思想觉悟有问题。
“好!”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叫好。
一个肩膀上扛着两杠三星,看起来职位不低的老军人,带头鼓起了掌。
“说得好!这才是我们工人阶级该有的样子!有这股子精神,什么样的奇迹创造不出来!”
“哗啦啦——”
掌声,一下子就响成了一片。
杨卫军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比锅底还黑。
他做梦也想不到,李大成竟然能用这种方式,四两拨千斤地,就把这个死局给盘活了。
他不但没出丑,反而还给自己,给红旗厂,赚足了名声和同情。
这小子,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就在这时,杨卫国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人群里。
“各位领导,大成同志说得对啊。技术和设备固然重要,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我看,我们都应该向红旗厂的同志们学习,学习他们这种不怕苦,不怕累,敢打硬仗的拼搏精神!”
杨卫国这番话,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他明着是和稀泥,实际上,是明明白白地,在给李大成站台。
杨卫军看着自己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亲弟弟,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发作不得,只能硬生生地,把这口恶气给咽了回去。
李大成见好就收,冲着大家伙儿,又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过奖了。我们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侥幸成功了而已。跟各位前辈比,我们差得还远呢。”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谦虚的,甚至有点腼腆的笑容。
“其实,我今天来,除了聆听各位领导的教诲,还带了点我们厂里瞎鼓捣的小玩意儿,想请各位领导给参谋参谋,提提意见。”
说着,他弯下腰,拍了拍脚边那个黑色的,半旧的皮箱。
所有人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他给勾了起来。
这小子,葫芦里到底还卖的什么药?
杨卫军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李大成不理会众人的目光,他把皮箱拎到一张空桌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打开了箱子上的锁扣。
“啪嗒”一声。
箱子,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