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成从家属区出来,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夜里。
身上那股子扛了一路猪肉留下来的血腥味,混着出了大力才有的汗臭,被晚上的凉风一吹,他自己闻着都觉得呛。
可他心里头,舒坦。
就像三伏天干完活,猛灌了一大碗井拔凉水,那股子痛快劲儿,从嗓子眼一直舒坦到脚后跟。
工作,一个正儿八经的铁饭碗,就这么让他给办下来了。
他脚底下跟安了弹簧似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恨不得一步就跨回后院去。
他现在就想看一件事。
想看看家里那三个女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会是个什么样。
刚拐进胡同口,离着院门还有几十米远,他就看见自家那扇小窗户里,透出来一点昏黄的灯光。
那点光,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那么一丁点大,像颗豆子。
可就是这么点光,一下子就把李大成的心给照亮了。
……
屋里头,空气跟凝住了似的,闷得人喘不过气。
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灯芯,已经被林婉清用针拨了七八回,挑到了最亮。
灯火“滋啦滋啦”地跳着,把墙上三个女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跟着火苗一晃一晃的,跟人影似的。
林婉月和林婉柔两个丫头,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用手指头在满是划痕的桌面上来来回回地画着圈,一个低着头,把衣角上的一根线头都快揪断了。
林婉清在屋里来回地走,脚下那几块地砖,好像都被她踩得发热了。
她每走上两三步,就得停下来,歪着脑袋,侧着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
可听来听去,除了风刮过屋檐那“呜呜”的声响,再没别的动静。
“姐,你别走了,我眼睛都让你给晃花了。”林婉月终于没忍住,抬起头,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你姐夫……大成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婉清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哆嗦。
天都黑透了,人还没个影儿,身上就带了俩窝头一壶水,那山里头,到处都是吃人的畜生……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一想心就揪成了一团。
“姐夫那么大本事,肯定没事儿!”林婉柔嘴上说得硬气,可那双紧紧攥着的小手,早就湿乎乎的全是汗了。
就在屋里三个人心里都跟坠了块秤砣似的,沉得难受的时候。
“吱呀——”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这一下,屋里三个人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下全站了起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朝门口望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月光,迈步走了进来。
是他,李大成。
“大成!”
林婉清提着的那颗心,先是“咚”地一下砸回了肚子里,可还没等踏实,就又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她看清楚了,李大成两手空空,身上那件褂子还被什么东西给划拉出好几道大口子,脸上也挂着跑了一天的疲惫。
她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凉了半截。
完了。
这是……啥也没打着,还累了个半死。
“姐夫!”
“大成哥!”
两个小丫头也看出了不对劲,脸上刚刚亮起来的那点期盼,一下子就灭了,变成了藏不住的失望和担心。
李大成走进屋,反手把门带上,把外面的凉风挡在了外面。
他看着面前三张写满了担心的脸,心里头又暖和又想笑。
“大成,你……”
林婉清快步走到他跟前,想问问他有没有事,可话滚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问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让他更难受罢了。
最后,千言万语只变成了一句:“饿坏了吧?锅里给你留着窝头,我去给你热热。”
她说完,转身就要往厨房走,那背影,看着有点往下塌,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压弯了。
“嫂子。”
李大成喊住了她。
林婉清停下脚,没回头。
“工作的事儿,我问着了。”李大成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林婉清的身子,很明显地僵了一下。
后面两个小丫头的脑袋也猛地抬了起来,熄灭的眼睛里,好像又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子。
李大成故意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才把声音提了提,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楚。
“轧钢厂。”
“正式工。”
“三天后,去报道。”
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死一般的安静。
安静到连煤油灯燃烧那“滋啦滋啦”的细微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婉柔的嘴巴一点一点地张大,眼睛瞪得溜圆,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林婉月的小手使劲捂着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尖叫出声。
林婉清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她看着李大成,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眨了眨,又用力地眨了眨,好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
“你……你说啥?”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个调,跟风中的落叶似的。
李大成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又得意又张扬。
“我说,你男人我,从今往后,就是吃国家商品粮的工人了!”
“哇——!”
林婉月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跳。
“工人!我姐夫是工人了!太好了!咱们家有工人了!”
林婉柔也反应了过来,激动得脸蛋通红,她一把抱住旁边的妹妹,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可脸上却在笑。
“姐!姐!咱们有盼头了!有盼头了!”
只有林婉清,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就那么看着李大成,看着他脸上那得意的笑,看着他那双比灯火还要亮的眼睛。
忽然,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眼泪,就像是决了堤的河水,再也关不住了,从她的指缝里一颗接着一颗地滚出来,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这不是伤心,也不是委屈。
是压在她心口上那块叫“绝望”的大石头,终于被人给搬开了。
那股子突如其来的轻松和喜悦,冲得她浑身发软,两条腿跟面条似的,几乎要站不住了。
李大成几步走过去,没说话,只是伸出结实的胳膊,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林婉清的身体猛地一僵。
下一秒,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找到了能让她依靠的港湾,把脸深深地埋在他那带着汗味和烟草味的宽厚胸口,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李大成一下一下地,笨拙地拍着她微微颤抖的后背。
“好了,好了,别哭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往后,有我呢,好日子都在后头。”
哭了不知道多久,林婉清才慢慢止住哭声,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一张俏脸红得像块大红布,低着头,不敢看他,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痕。
“姐夫,快说说,到底咋回事啊?你怎么这么大能耐!”林婉月凑过来,拉着李大成的胳膊,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李大成被她晃得没办法,就把怎么碰到李怀德,怎么用野猪肉当敲门砖的事儿,挑着能说的,大概讲了一遍。
当然,关于系统和【百发百中】的事,他是一个字都没提,只说是自己运气好,力气大,脑子活。
“天哪!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林婉柔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李大成的眼神,就跟看故事里的打虎英雄一样。
“那……那你把肉都给他了?”林婉清缓过劲儿来,小声问了一句,话里带着心疼。
“那哪能啊。”李大成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桌上打开。
油纸包里,是两条血红的猪里脊,还有一大块带着厚厚肥膘的五花肉,这是他从那两条后腿上特意片下来的,藏在了山洞里,回来的时候顺路取了回来。
“哇!肉!”两个小丫头的眼睛瞬间就亮得像灯泡。
“今晚别啃窝头了,”李大成把肉往前一推,豪气地一挥手,“嫂子,把咱家那点宝贝白面拿出来,咱包饺子吃!猪肉白菜馅儿的!好好庆祝庆祝!”
“好!包饺子!”两个丫头欢呼着就往厨房跑。
林婉清看着桌上那块肥得流油的猪肉,又看了看李大成,脸上终于泛起笑意,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也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当当当”的剁馅声,和姐妹俩压抑不住的说笑声。
李大成靠在椅子上,听着厨房里的动静,闻着空气里开始飘散的肉香,心里头那股子满足感,简直要从胸口溢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冲着厨房喊了一嗓子:“对了,嫂子,这事儿还有个条件。”
“当当当”的剁馅声,停了。
林婉清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还沾着点白面,看着像只小花猫。
“什么条件?”
李大成坐直了身子,表情也正经了点:“那个李厂长,让我以后每个月,都得给他弄一头野猪过去。”
厨房里瞬间就没了声音。
林婉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凝固了。
“每个月……一头?”
“嗯。”李大成点了点头。
“那……那怎么行!”林婉清急了,快步从厨房走出来,手在围裙上使劲地擦着,“大成,这太危险了!野猪是那么好打的吗?你这次是运气好,万一下次……”
“姐,你别担心,姐夫有本事!”林婉月在后面傻乎乎地帮腔。
“你懂什么!”林婉清回头瞪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李大成,眼圈一下子就急红了,“不行,这活儿咱不干了!太冒险了!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再想别的法子!这工作不要了!”
看着她那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李大成心里又是一暖。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嫂子,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稳,“我心里有数。这事儿看着险,可对我来说,不难。再说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只要我每个月能交上货,那李怀德就得一直把我当财神爷供着,我在厂里就能站稳脚跟。这买卖,划算。”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你放心,你男人我,惜命得很。不会拿自己个儿的命去开玩笑的。”
林婉清看着他那双自信得仿佛能发光的眼睛,听着他那句理所当然的“你男人我”,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脸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游手好闲的李大成了。
他现在,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自己能做的,好像只有相信他。
“那……那你以后每次去,都必须……必须带足了干粮和水。”
她最后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知道了。”李大成笑了,笑得格外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