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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窝子的寒冬

作者:呐静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先生。”


    沈知禾忽然转过头,之前眼中那股要杀人般的锐利已经褪去。


    “时间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


    “今晚,多谢了。”


    这一句多谢,比任何指责都更像一记耳光。


    顾淮安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走?


    他怎么走得了?


    下一秒,在沈知禾错愕的注视下,顾淮安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军医,竟然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道什么歉?错的又不是他!


    可话就这么说出来了,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愧疚。


    沈知禾看着他,没有去扶,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的道歉,我不需要。”


    顾淮安最终还是走了,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轻轻带上病房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的最后一道光景,是沈知禾俯下身,无比温柔地为睡梦中蹙着眉的二豆儿掖好了被角。


    那道倔强的背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等他回过神,人已经站在了外交部大楼那扇厚重的木门前。


    顾淮安推门进去,反手咔哒一声,将门带上。


    办公室里光线很暗,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书桌上开了一盏发出昏黄光晕的台灯。


    战霆舟就坐在那片唯一的光亮里,面前摊着几份文件。


    “老战,我刚从医院回来。”


    顾淮安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将手里装着苹果和橘子的网兜随手往桌上一放。


    “孩子们恢复得不错,张主任说各项指标都稳定了,明天就能出院。”


    只是三个孩子瘦得跟小鸡仔似的,风一吹就倒。


    他心里骂着娘,面上却不动声色。


    战霆舟的视线黏在文件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敷衍的鼻音。


    “嗯。”


    顾淮安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又被他给按了下去。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大喇喇地坐下。


    “沈同志说,想找个时间跟你谈谈。”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关于孩子的抚养问题。”


    话音落下,战霆舟翻动文件的那只手停顿了几秒。


    “最近工作忙,没时间。”


    顾淮安听到这话,气得直接笑出了声。


    “呵。”


    “得了吧你,战大参赞。你这两天往军区总院打了多少个电话,你自己数过吗?张主任都快被你烦死了,悄悄问我你是不是转性了,开始关心人民群众了。”


    “怎么着?”


    顾淮安斜睨着他,吊儿郎当地问。


    “心疼了?”


    这三个字,精准地刺破了战霆舟伪装出来的平静。


    他终于抬起了头。


    “顾淮安,你今天很闲?”


    呦,恼羞成怒了?


    顾淮安非但没怵,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把嘴角的笑意咧得更大了。


    他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腮帮子鼓鼓地嚼着。


    “不闲,但看兄弟犯浑,我不能不管。”


    他把啃了一口的苹果往桌上重重一放,身体前倾,一字一顿。


    “那三个孩子,一看就是你的种!”


    “尤其是大豆儿,那股子又臭又硬的倔脾气,跟你小时候为了偷开你爹的吉普车,被老爷子吊起来拿皮带抽都不肯认错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战霆舟英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合上了面前的文件。


    “单凭她一面之词,和一些捕风捉影的相似……”


    “行了!”


    顾淮安出声打断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上另一叠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自己派人去上海查的调查报告,不就摆在你面前吗?!”


    “查出什么了?你倒是念念啊!”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良久。


    战霆舟的目光落在那份调查报告上。


    “沈怀山,沪上丝绸商人。七七年因投机倒把罪被批斗,家产充公。七九年初平反,但家道已经彻底败落。”


    “其女沈知禾,七六年经人介绍,嫁给钢厂医生陆承宇。婚后,两人一直分居。”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袋的封口上摩挲着。


    “陆家这些年,确实……对她们母子很不好。”


    顾淮安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彻底消失了。


    “所以……”


    “……都是真的?”


    战霆舟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真的。”


    那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顾淮安的心上。


    真的。


    什么都是真的。


    战霆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那单调的声响,和两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她们住的地方,叫地窝子。”


    战霆舟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铁轨,但仔细听,能听出里面压抑着的情绪。


    “半截在地下,用泥坯和油毡布搭起来的。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沈知禾……靠给筒子楼里的邻居洗衣服、糊火柴盒过活。”


    顾淮安手里的苹果,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战霆舟的视线飘向窗外无尽的黑暗,声音越来越低。


    “去年冬天,京市零下二十度。”


    “三豆儿……发高烧,差点冻死在那个地窝子里。”


    “老战……”


    顾淮安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


    地窝子!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去年冬天京市下了多大的雪,零下二十多度,一个几岁的小丫头……差点冻死?!


    “陆承宇前天被停职审查了。”


    战霆舟突然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钢厂医院也收到了上级的整改通知,据说问题很严重。”


    顾淮安瞪大了眼睛。


    这反应也太快了!他前脚才把沈知禾母子送到医院,后脚陆承宇就倒了台!


    除了眼前这个男人,整个京市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和动机?


    他没问出口,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战霆舟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把拉开了厚重的丝绒窗帘。


    窗外,是深夜的长安街,几盏路灯昏黄。


    远处,似乎还能听到工厂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声。


    “淮安,你说……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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