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境内,武当山。
相较于北莽的风起云涌、杀机四伏,此时的武当山却是一派祥和兴盛景象。
山道之上,香客如织,摩肩接踵,祈福还愿的诵经声、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也彰显着这座道教名山的鼎盛香火。
山巅一处可俯瞰大半山景的露台上,一位身着陈旧却洁净道袍的老道人,正凭栏而立。
他面容清癯,气息平和,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正是那位为与北凉结下香火情缘,毅然将苦修一生的大黄庭灌顶赠予徐凤年的武当掌教,王重楼。
他看着山下那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香客人流,看着道观中袅袅升起的旺盛香火,听着那充盈于耳的热闹人声,苍老的脸上非但没有因失去修为而颓唐,反而露出一丝由衷的欣慰和满足的笑容。
失了那身通玄修为又如何?
卧床静养数月,境界一退千里又如何?
能用这一身大黄庭,为武当换来北凉王府的倾力扶持,换来这前所未有的兴盛景象,换来山下万千百姓的一份心安与信仰。
他王重楼觉得……值!太值了!
“真武大帝庇佑,祖师爷庇佑……”王重楼低声喃喃,眼中充满了对武当未来的憧憬。
只要武当能这般延续下去,香火鼎盛,道统绵长,他个人得失,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露台后方,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之下。
一个穿着同样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正闭目盘坐,五心朝天,周身气息与整座武当山的云海山势隐隐相合,仿佛他已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融为了这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正是他的小师弟,洪洗象。
此刻的洪洗象,气息沉静,面容平和,但体内那如同浩海般深不可测的磅礴真气,却瞒不过王重楼的感知(即便他修为已失大半,但眼力仍在)。
王重楼看着洪洗象,眼中的欣慰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自豪与期待。
就在前些时日,这位整日里似乎只知道发呆、看云、骑牛、或是念叨着那“不下山”誓言的小师弟,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水到渠成般一步踏入了天象境!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声势浩大的突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成了。
其修为进展之快,根基之稳固,对天道感悟之深,连王重楼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好啊……真好……”
王重楼捋着胡须,脸上笑容愈发舒展。
有洪洗象在,武当便有了真正的擎天之柱!而且他这位小师弟性子淡泊,与世无争,却又重情重义,有他守护武当,远比靠自己那身大黄庭更让人安心。
他仿佛已经看到,武当山在他的手中与北凉结下善缘,奠定兴盛之基,而后在洪洗象的带领下,愈发辉煌,道传天下……
“师弟啊师弟,武当的未来,可就交到你手上了。”王重楼在心中默默说道,只觉得肩头的担子都轻了许多,心中一片安然。
山风拂过,带来松涛与香火的气息。
古松下的洪洗象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澈如同山涧清泉,倒映着武当的云卷云舒。
他看向露台上那道苍老却挺直的身影,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武当山的未来,在这和煦的阳光下,似乎一片光明。
然而,就在此时——
轰隆隆隆!!!
武当主殿之内,那尊受万千香火供奉、高大威严的真武大帝鎏金神像,竟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
神像震颤,带动着整个大殿都在微微摇晃,供桌上的香炉、烛台叮当作响,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了?!”
“真武大帝显灵了?!”
殿内殿外的香客们顿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纷纷跪倒在地,有的磕头祈求,有的骇然四顾,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异变究竟意味着什么。
道士们也是面面相觑,脸色发白,试图维持秩序,却同样心慌意乱。
王重楼心中也是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露台边,望向主殿方向,眉头紧锁。他修为虽失,但感知尚存。
他能感觉到,那并非地震,而是一股极其庞大、极其威严、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与愤怒的气息,正从真武大帝的神像之中弥漫出来!
“这是……神祇震怒?可为何……”
王重楼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真武大帝乃北方守护神,亦是武当主祀之神,为何会无端显圣,且气息如此异常?
与此同时,古松之下。
一直静坐如石的洪洗象,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平日清澈平和、倒映云海的眸子,此刻却骤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有两道实质的精光直射而出,瞬间穿透了空间,望向了遥远的正北方!
他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
就在他睁眼的刹那,武当山周围山林之中,所有栖息的白鹤,仿佛同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发出尖锐急促的唳鸣,纷纷振翅而起,不顾一切地朝着南方仓皇飞逃!
成百上千的仙鹤惊慌南飞,遮天蔽日,形成了一幅极其壮观却又诡异无比的景象!
“仙鹤!仙鹤怎么都飞走了?!”
“还是往南飞!这到底是怎么了?!”
香客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眼前的异象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王重楼看着那惊慌南飞的鹤群,又看了看猛然睁开眼、气息变得如同出鞘利剑般锋锐的小师弟,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洗象,这……”
洪洗象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北方,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景象,感受到了那跨越山河传递而来的、同源却充满掠夺与亵渎的真武气息,以及……一丝微弱却让他心弦剧颤的佛门悲悯消散的余韵。
他的脸色冰冷如霜。
下一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那混乱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清喝,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蕴含着某种不容抗拒的道韵:
“鹤来!”
声音刚落,一只原本正仓皇南飞、体型最为神骏硕大的仙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发出一声顺从的长鸣,竟在空中硬生生止住了去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洪洗象的身前,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道袍。
洪洗象没有丝毫犹豫,轻轻一拍鹤背,身形飘然而起,落于鹤背之上。
“师弟!你要去哪里?!”王重楼急忙喊道,心中预感极其不妙。
洪洗象立于鹤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师兄,眼神复杂,有歉意,有决绝,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滔天怒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北方有事,需去了结。”
言罢,他脚下仙鹤发出一声高亢入云的唳鸣。
双翅猛然一振,掀起一阵狂风,载着他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白线,以惊人的速度,径直朝着正北方——那片正风起云涌、杀机暗藏的土地,疾驰而去!
只留下满山惊惶的香客、目瞪口呆的道士,以及露台上心中巨震、徒劳地伸着手的掌教王重楼。
武当小师叔祖,乘鹤北上!
这一刻,所有感知到北方那场惊天动地气息波动的绝顶高手,无论是北莽的拓跋菩萨、袁青山,还是正在赶路的王仙芝、李淳罡,甚至是那仍在北莽某处喝酒的吴来,都心有所感,望向了那道划破长空、直奔北莽而去的鹤影。
洪洗象,终于不再只是骑牛看云。
他此次北上,只为……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