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黄沙万里,一峰孤绝如天外利剑倒悬。
烂陀山。
山非土石,乃是一整块赤红巨岩,历经千万年风沙雕琢,形似一朵半开的枯寂红莲。山体寸草不生,唯有狂风掠过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嘶鸣,如亘古不灭的佛唱,也似地狱深处鬼哭。
山巅一处天然形成的石窟内,光线晦暗。
一个僧人跌坐于此。
他身上的僧袍早已褴褛不堪,颜色褪尽,与脚下赤岩几乎融为一体,破布条般挂在枯槁的身躯上。乱发灰白,纠结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硬朗、沾满尘沙的下颌。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宛若早已坐化千年的枯骨。
然而,束缚他的东西,却昭示着他绝非死物。
九根粗如成人手臂的漆黑铁链,不知以何种玄铁铸就,沉重冰冷,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梵文,此刻那些文字正极其微弱地一起一伏,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泽,如同呼吸。
四根铁链穿透了他肩胛与膝骨,将他牢牢钉在岩壁之上;另外五根则如狰狞的黑蟒,缠绕在他的脖颈、腰腹和四肢,另一端深深楔入四周的山岩,绷得笔直。
锁魔链。烂陀山世代守护,非陆地神仙不可破,亦专为囚禁陆地神仙而设。
风沙从石窟外灌入,吹动他散乱的发丝,露出半张脸。那面容竟不显苍老,只是极端枯寂,仿佛所有的情绪、欲望、生机,都被百年的囚禁熬干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唯有时而眼皮颤动间,那深陷的眼窝里掠过的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神光,才让人惊觉这枯槁皮囊之下,囚禁着何等恐怖的力量与过往。
刘松涛。
如今这烂陀山上,还有几人记得这个名字?
百年前,他曾是魔教之主,权柄煊赫,威震天下,脚下伏尸百万,江湖闻其名而色变。
亦是百年前,他曾只身入春秋,赤手撕裂皇城,于万军丛中,徒手摘去两位帝王头颅,血染龙袍。
那一日,帝王血与百官血汇流成河,染红了整座皇城的天阶。
文臣武将,号称天下菁英,被他屠戮过半,春秋鼎盛的王朝,因他一人而气运中断,几近崩颓。
杀人如剪草,谈笑退千军。
其修为,早已超凡入圣,踏足那玄之又玄的陆地神仙之境,近乎天人。
然,杀孽滔天,终惹天怒人怨。西域佛宗圣地烂陀山,倾全山之力,联合中原诸多隐世高手,布下弥天大阵,终将他困缚于此。
九链锁身,梵文镇魂。
这一锁,便是整整一百个春秋寒暑。
风沙磨去了棱角,岁月熬干了热血。
昔日谈笑间可令山河变色的魔教教主,如今只是烂陀山巅一尊无声的囚徒,在永恒的寂寥中,咀嚼着他无人可知的过往与罪孽。
唯有那九条呼吸般的铁链,时刻提醒着世人,也提醒着他自己——
囚于此地的,是一头曾搅动天下风云、险些倾覆了王朝的……
人间凶器。
风声在石窟外呜咽,卷起细沙,打在岩壁上,发出窸窣碎响。
那枯寂如干尸的僧人依旧低垂着头,乱发覆面,对身外万物毫无反应,仿佛早已与这赤色山岩融为一体,亘古如此。
却有四道身影,逆着风沙,艰难地攀至山巅,踏入这囚魔之窟。
四人皆是江湖客打扮,衣衫在长途跋涉与风沙侵蚀下显得陈旧,却依稀可见昔日华贵的纹路与用料。他们面容俱是沧桑,眼中混杂着难以消磨的戾气与此刻深切的惶然。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依稀可见往日威严,此刻却带着几分凄惶与急切。
他们站定在那被九条狰狞铁链贯穿、缠绕的枯槁僧人身前,一时间竟被那死寂与压迫感慑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沉默了片刻,那为首的高大老者率先躬身,声音因干渴和敬畏而沙哑不堪:
“逐鹿山护法长老,赵思苦……”
他身后三人随之齐齐躬身,报上名号:
“冯山。”
“厉天。”
“卜屠。”
“……拜见教主!”
声音在石窟内回荡,撞上岩壁,显得空洞而微弱,很快便被风嘶声吞没。
那被称作教主的僧人,纹丝不动,连那呼吸般明灭的梵文锁链都未曾有半分异动。
赵思苦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是被这死寂刺痛,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拔高,带着近乎绝望的哭腔:
“教主!您…您老人家定然还认得我等!百年前,您执掌圣教,威临天下之时,我等皆是在您座下听令的晚辈啊!”
风依旧在吹,僧人如未闻。
另一名叫卜屠的长老性情更显焦躁,他环视那九根冰冷沉重的锁链,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他嘶声道:
“教主!圣教…圣教如今已危在旦夕!我等…我等是被人生生从逐鹿山上赶下来的!再无立足之地了啊!”
冯山接口,语速急促,恨意凛然:
“是一个女人!一个叫洛阳的女魔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修为高得吓人,心狠手辣更胜当年…当年……”
他话到嘴边,看了眼枯僧,没敢说下去,转而道:
“她强占了圣教总坛,自封教主,顺者昌逆者亡!教中旧人,不是臣服,便是被她屠戮殆尽…我等四人拼死才杀出重围……”
厉天声音阴沉,补充道:“她扬言,要彻底抹去圣教过往,一切皆以她为尊。百年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赵思苦噗通一声,竟是双膝跪倒在冰冷岩地上,以头叩地,老泪纵横:
“教主!唯有您!唯有您出山,才能重整圣教,诛杀此獠!
您是我圣教唯一的神话,是活着的传说!这天下,这江湖,也只有您能制住那无法无天的女魔头!求教主看在历代先辈心血份上,看在…看在您曾一手缔造圣教辉煌的份上,救救圣教吧!”
四人皆跪伏于地,头颅深深低下,不敢抬起。
石窟内只剩下他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风穿过锁链间隙时发出的、如同嘲弄般的低鸣。
良久。
那尊仿佛亘古不变的枯寂身影,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覆面的灰白乱发下,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吐息,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唯有那九条铁链上的梵文,依旧遵循着某种古老的韵律,缓缓明灭,如同沉睡巨魔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