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里,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一豆昏黄的灯火在殿中央摇曳,将一老一少两个影子在地上拉长、扭曲,明暗不定。
怪老头,或者说,魏老,就这么盘腿坐在顾长风对面。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正肆无忌惮地审视着顾长风。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大乾的钦差,更像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让他觉得新奇的古物。
顾长风任由他打量,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他只是又提起酒壶,给魏老面前的空杯,再次斟满。
浓烈的酒香,在阴冷的大殿里,悄然弥漫。
“前辈,想必不是一个普通的看庙人。”
顾长风开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嘿嘿,你这小子,会说话。”
魏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黑参差的豁牙。
“老头子我要是个普通看庙的,你手下那个冰块脸,还能囫囵个儿地走出去?”
他指的,自然是陈景云。
“那晚辈就更好奇了。”顾长风顺着他的话问道,“以前辈的身手,在这江南地界,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是一方人物。为何要屈尊于此,替人跑腿送信?”
“跑腿送信?”
魏老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刺耳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来回冲撞。
他猛地止住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油腻的袖子抹了把嘴。
“小子,你这话,是看不起谁呢?”
“老头子我,不是替人跑腿。”
“我是在……遛狗。”
遛狗?
顾长风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
“周康,就是一条狗。”
魏老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条自以为是狼,其实早就被人拔了牙、抽了筋的老狗。”
“至于那条狗的主人嘛……”
他话音一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条披着龙皮的,毒蛇。”
顾长风的心跳,漏了一拍。
正题,来了。
“前辈似乎,对这位‘龙王’,颇有微词?”
“微词?”
魏老发出一声冷笑,那声音干涩刺耳。
“何止是微词!老子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
他话音未落,一股杀意轰然炸开。
没有风。
但大殿里那豆烛火却被压得猛地一矮,光焰几乎贴在了灯芯上,发出“滋”的一声。
冰冷。
一种纯粹的、要将活物碾碎的意志,瞬间扼住了顾长风的喉咙。
他的呼吸停了。
不是被吓得忘记呼吸,而是肺腑的肌肉在那股意志下,僵住,无法动弹。
好在,那股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魏老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小子,怕了?”他斜着眼,看着顾长风。
“怕。”
顾长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
魏老又大笑起来,笑得比刚才更畅快。
“你这小子,诚实!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顺眼多了。”
“老头子我,就喜欢跟你这种,怕死,又敢来送死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喝完酒,将酒杯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行了,不跟你兜圈子。”
“你小子,不是想知道老头子我是谁吗?”
魏老看着顾长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被百年岁月尘封的沧桑。
“老夫,姓杨。”
姓杨!
顾长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前朝古魏,国姓!
“百年前,老夫,是先帝爷座前,一个最不起眼的亲兵。”魏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先帝爷?”
“就是你们大乾人嘴里的亡国之君,魏哀帝。”
魏老的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那一年,大乾的铁骑踏破金陵,先帝爷在宫里自焚殉国。”
“而老夫,则带着几个兄弟,护着宫里一个最不受宠的小皇子,从一条狗洞里爬了出去,捡回一条命。”
他顿了顿,竟是叹了口气。
“李成渊不愧是千古一帝,御驾亲征,亲率数千骑直冲我军本阵,悍勇无匹。我大魏,输得不冤。”
顾长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自己正在触碰一段,被史书抹去的,血腥秘史。
“后来呢?那个小皇子,就是那位安乐郡王?”
“安乐郡王?”
魏老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他算个屁的郡王!一个被吓破了胆的懦夫!”
“我们这些老骨头,拼了命地把他养大,指望他能重整旗鼓,光复大魏江山。可他呢?他只想偏安一隅,当他的富家翁!还给自己取了个狗屁名字,叫什么……杨天赐!”
杨天赐。
笑面龙王。
顾长风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波澜。
原来,那个被周康奉若神明的“殿下”,竟是百年前那个从狗洞里爬出去的,小皇子。
“后来,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灰意冷,也就散了。”
魏老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老夫就找了这么个破庙,混吃等死,等着哪天两腿一蹬,好下去见先帝爷。”
“可谁能想到,那个懦夫,他自己没种,他生的那个孙子,却是个狼崽子。”
魏老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刺骨。
“那个小王八蛋,比他爷爷,狠多了。也,毒多了。”
“他继承了‘龙王’的名号,打着‘光复大魏’的旗号,在江南招兵买马,收买人心。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前朝门阀,早就跟他穿一条裤子了。”
“周康,刘铭这些人,不过是他养在明面上的,两条最肥的狗。”
“他把整个江南,当成了他的棋盘。把所有人,都当成了他的棋子。”
魏老抬头看着顾长风,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同类。
“小子,你,也是他的棋子。”
顾长风沉默了。
他知道,魏老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从他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他就落入了杨天赐的棋局。
杨天赐,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
他挑动官场内斗,他嫁祸王旭,他逼反周康……所有的目的,就是要把水搅浑,把事情闹大,最好,是能逼得自己,和整个江南的士族官僚,彻底决裂。
然后,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好深沉的心机,好狠毒的手段。
“前辈,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我?”顾长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帮你?”
魏老又笑了,那笑容带着浓浓的自嘲。
“小子,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我不是帮你。”
“我是在帮我自己。或者说,是在帮已经死了百年的,大魏。”
他站起身,走到那尊空荡荡的莲花宝座前,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冰冷的石刻。
“老夫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
“老夫只知道,当年我们跟着先帝爷,是保家卫国,是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太平。”
“虽然,魏国还是亡了。”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可那个小王八蛋,他想干什么?!”
“他想,焚城!”
“他想烧了金陵城里那七座官仓!他想让整个江南陷入饥荒!他想让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为他那个狗屁的复国大梦,去死!”
“这是复国吗?!”
魏老嘶吼着,声音里是无尽的愤怒与悲凉!
“不!这不是复国!这是在刨我们大魏的根!这是在我们这些为大魏流过血、丢过命的老家伙脸上,狠狠地扇耳光!”
“他,不配姓杨!”
魏老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顾长风默默地,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魏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要浇灭心头那团烧了百年的火。
许久,他才缓缓平复下来。
“所以我找你。”
魏老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
“我知道,你是当今大乾天子,最利的一把刀。”
“那个小王八蛋藏得太深,只有你这把刀,够快,够狠,才有可能,把他从地底下给挖出来。”
“我毕竟是魏国的将士,有些事,我不能亲手去做。”
他看着杯中残酒,声音低了下去。
“让他学着他爷爷当个富家翁也好。魏国,亡了快百年了,也没必要再复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帝,就是天命所归。”
顾长风的心里,翻江倒海。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这个疯癫的怪老头,是前朝的忠勇遗臣。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龙王”,在他眼里,却是一个欺师灭祖的不肖子孙。
“前辈,想要我怎么做?”顾长风问道。
“嘿,小子,上道。”
魏老赞许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