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钦差衙门的后院,一辆最普通不过的青布小马车,已经悄然备好。
没有护卫,没有仪仗,甚至连个车夫都没有。
吴谦站在马车旁,一张老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长风啊,你听叔一句劝,好歹把这个带上!”他打开包裹,里面琳琅满目,简直像个小型军火库。
“这把匕首,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还有这个,这是袖箭,按一下机括就能射出去,防不胜防!哦对了,还有这包石灰粉,关键时候往人脸上一撒……”
他絮絮叨叨,恨不得把顾长风从头到脚都武装起来。
顾长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叔父,我是去见人,不是去打仗。”他从包裹里,只拿出了一壶酒,和一个小小的酒杯。
“你……你这是干什么?”吴谦愣住了。
“那个老前辈,不是喜欢喝酒吃肉吗?”顾长风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我去拜会他,总不能空着手去。”
“这是京城里带来的‘烧刀子’,穆大将军送的。够烈,够劲。想必,能对他的胃口。”
吴谦看着顾长风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急得直跺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投其所好?这心也太大了吧!
一旁的陈景云,依旧是一副冰山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那握着剑柄的手,却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怪老头的可怕。
顾长风此去,说是单刀赴会,可他连一把刀都不带。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简直就是……送死。
“大人。”陈景云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让属下,跟您一起去。”
“不行。”顾长风摇了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
“为何?”
“因为,他说了,让我一个人去。”顾长风看着陈景云,眼神平静而又认真,“这是一个规矩。一个,他和我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
“我们现在,是在跟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打交道。对付这种人,官场上的那一套,没用。皇城司的那一套,也没用。”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守他定下的规矩。”
“我若带了你,便是坏了规矩。那这场会面,也就没有必要了。”
陈景云沉默了。
他知道,顾长风说得对。
可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他是皇帝派来保护顾长风的。
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走进一个必死的杀局。
这对他来说,是失职,是耻辱。
“陈大人,”顾长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准备都没做吧?”
他走到陈景云身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走之后,你立刻派人,去办三件事。”
“第一,去查。把皇城司在江南的所有暗探都撒出去,查那个‘不语禅院’。我要知道,那座庙里,除了那个老怪物,还藏着什么秘密。地道的出口,通向哪里。”
“第二,去布。让你的人,以禅院为中心,向外辐射五里,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记住,只监视,不接触。我要知道,在我进去之后,都有哪些‘老鼠’,会从洞里钻出来。”
“第三,”顾长风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去备。”
“备什么?”
“备一口棺材。”
陈景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如果,明早辰时,我还没有回来。”顾长风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就把那口棺材,敲锣打鼓地,送到两淮盐运使司衙门。”
“告诉周康,就说我顾长风,不幸暴毙。这江南的烂摊子,就留给他,和那位‘龙王爷’,自己慢慢收拾吧。”
陈景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他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用意。
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做最后的赌注!
他若活着回来,那一切好说。
他若死了,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死,来彻底引爆整个江南的局势!
一个钦差大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江南。
这个罪名,谁来背?
是周康?还是那位神秘的“龙王”?
到时候,皇帝震怒,朝廷震动。派来的,就不是一个钦差,而是十万大军!
整个江南,都将为他陪葬!
好狠!
好绝!
陈景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他玩的,从来就不是阴谋。
他玩的,是阳谋,是人心,是天下大势!
他把自己,也当成了一颗,最关键的棋子。
“大人……”陈景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三个字,“您放心。”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顾长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陈景云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对还在抹眼泪的吴谦笑了笑。
“叔父,等我回来,给你带烧鸡吃。”
说完,他不再犹豫,提起酒壶,独自一人,登上了那辆简陋的马车。
他甚至没有回头。
缰绳一抖,马车缓缓驶出院门,汇入沉沉的夜色,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吴谦看着那消失的马车,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
马车在寂静的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顾长风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他没有去想那个怪老头,也没有去想那个所谓的“龙王”。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明。
前世做法医时,导师教他的第一课,就是:面对任何复杂的现场,任何血腥的尸体,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
因为,只有冷静,才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
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听到死人想说的话。
今夜,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比任何尸体,都更复杂,更危险的,活人。
他更需要,绝对的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官道两旁的景物,从稀疏的农田,变成了荒芜的野草。
空气里,也多了一股,腐朽的,阴冷的气息。
不语禅院,到了。
顾长风睁开眼睛,他没有立刻下车。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撩开车帘,看着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破庙。
夜风,吹得院子里的荒草,沙沙作响。
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向他招引。
又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警告。
顾长风的嘴角,却慢慢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他提起酒壶,推开车门,缓缓地,走了下去。
他一步一步,走过那半人高的荒草,走过那两根歪斜的石柱,走进了那座,传说中,闹鬼的禅院。
大雄宝殿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在破败的屋顶上,来回盘旋。
顾长风没有丝毫畏惧。
他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了那尊空荡荡的莲花宝座上。
然后,他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酒杯。
他倒了一杯酒。
没有给自己,而是放在了身前。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开来。
“晚辈顾长风,听闻前辈好酒。”
“特备薄酒一杯,前来拜会。”
“只是不知,前辈,敢不敢出来,与晚辈,对饮一杯?”
他的声音落下,大殿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
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活人。
顾长风也不着急。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那杯,在黑暗中,散发着凛冽酒香的,烧刀子。
许久。
一个苍老而又戏谑的声音,终于,从大殿最深的阴影里,响了起来。
“嘿嘿嘿……好小子,胆子倒是不小。”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一个人,就敢闯进来?”
随着话音,一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从阴影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正是那个,怪老头。
他走到顾长风面前,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嗯……是穆天成那小屁孩的‘烧刀子’,够味儿!”
他毫不客气地,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顾长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般的光芒。
“说吧,小子。”
“你想从我这糟老头子这里,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