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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众矢之的

作者:仪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棠玉从诏狱出来时,夜色已深。


    他手上沾着血,面无表情,将双手浸在凉水盆里。


    记档房只有一盏灯,昏光照亮他半边苍白的侧脸,线条修锐,鼻背和眉弓高耸,眼窝又深深凹进去。他生一副断鼻相,天生伤克六亲。


    幸而不克干爹,才让周福喜侥幸活到现在。


    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厂公。”小太监搓手哈着白气,“懿王爷这会儿还没走,王府的人送了衣袍用具过来,怕是要留宿了。”


    周棠玉动作一顿,“他身边有什么人?”


    “您是问小郎君?”


    小太监被周棠玉淡淡一瞥,连忙说:“禀厂公,就宫里派的小顺子和两个宫女,院里是萧府的两个杂役,其他倒没什么人。”


    周棠玉擦干了手,“贴身侍女,没跟着回来?”


    “禀厂公……”小太监让周棠玉挑中错处,心里懊恼自己不长脑子,为了防止周棠玉发难,干脆直接抬手拧了自己的脸,“奴才万死!那丫头押着小郎君的行李,走得慢,这会儿刚到永州,还得三日的脚程。”


    周棠玉坐在八仙椅上,小太监立马上去奉茶。


    窗外更漏声一点一滴,周棠玉抿着茶汤,不发一言,手指在杯沿缓缓地叩,若有所思。


    小太监大气不敢出,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


    今夜诏狱热闹,不出多时,北镇抚司锦衣卫阚遂匆匆掀帘进来,回禀道:“厂公,西曙出事了。”


    “户部李主事家的三公子,死在一处暗巷。”阚遂说,“兵马司的人巡逻,发现时尸首已经僵了。这人身份特殊,他们不敢擅自决断,特来请东厂示下。”


    小太监急于将功补过,忍不住插嘴:“阚大老爷,您倒是快说清楚,这李三公子是何来头?”


    在东厂当差,最要紧的就是明白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这是犯了胡乱打听的忌讳。


    阚遂垂首不发一言,冷硬如铁。


    “是天道好轮回。”


    “初五才欺负了我们小郎君,初八便死了个干净。”倒是周棠玉轻笑一声,搁下茶盏,“走吧,去瞧瞧。”


    阚遂原本恭谨跪着,闻言立即侧身退让,为周棠玉腾出一条通路。


    小太监听了不该听的,心知僭越,连忙战战兢兢地跪下:“恭送厂公!”


    周棠玉的衣角撩过小太监的圆帽沿,修长的腿停在身侧,蕴藉嗓音带着点笑,从头顶落下来:“我记得你叫…小六子?”


    小太监闻言浑身一颤,连忙磕头:“禀厂公,奴、奴才是、是。”


    上一个问了名的人,被扔去诏狱给刑吏练手,浑身没一块好皮,血淋淋地挂在后院,晒了两日才断气。


    周棠玉道:“家里可还有人?”


    小太监声音发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家中有一老母,只有奴才、奴才一个儿子,养老送终……”


    周棠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抬脚欲走。


    “厂公饶命!奴才蠢笨如猪!”


    小太监猛地扑过来抱住周棠玉的腿,浑身抖如筛糠,“奴才什么都没听见!求厂公开恩…厂公开恩!”


    阚遂单膝跪在阴影里,右手无声按上绣春刀。果然听见周棠玉温声道。


    “拖下去罢。”


    ***


    正月初九,进香日。


    谢承昀在萧府连住了两日,整日不是和萧若下棋,就是舞剑给他看,院子里太冷,谢承昀便将屋中腾了,还是挥烂两把椅子,一副桌案。


    谢承昀顺理成章,几乎把屋里的物件都换了个遍。


    昨夜二人饮酒至三更,谢承昀醉得不成样子,赖在萧若房中不肯走,两人挤在一张榻上凑合一宿,萧若被这火人燥了一晚,几乎没怎么睡。


    天还未亮,萧若便起身沐浴更衣。


    太后礼佛,每年正月初九都要前往云中寺进香,约莫辰时抵达,正是吉时。


    萧若扶槛出门时,小顺子正在廊下烧水:“小郎君,还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该起呢,殿下也醒了吗。”


    萧若站了须臾:“不必惊动他。”


    上次贞云嬷嬷来,给萧若置办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今日要穿戴的行头。


    他今天穿了一袭绛云纹滚银边长袍,行走间如流云涌动,外罩一件雪貂毛滚边的素白大氅,发间束着鎏银流水冠,将乌发高高挽起,整个人显得清贵洁净如仙人一般。


    待一切准备妥当,天色已微微泛白。谢承昀仍在熟睡。萧若抱着画轴,骑马入宫。


    待到了慈宁宫,太后还未收拾停当,萧若在殿中候旨。


    慈宁宫还和往年一样,整座宫殿里外都浸在浓郁的檀香里,到处都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整个殿宇温暖如春。太后年过六旬,常年礼佛,因而殿中最显眼处,摆着一尊白玉莲花观音像,这尊观音通体莹白如雪,莲座细腻温润,据说是太后六十大寿那年,南直隶进献的贡品。


    当年为烧制此像,上百座官窑同时开炉,最终只得这一尊完美无瑕的珍品。


    萧若见之,不以色执,不以声求。


    他心有杀孽。


    菩萨座前,无所遁形。


    不出多时,贞云嬷嬷掀帘来请:“小郎君,太后唤您进去呢。”


    太后端坐榻上,花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虽已年迈,眉眼间仍能窥见昔年风华。此刻见萧若进来,那威严的面容顿时舒展开来,透着慈爱,眼角已经带上泪水。


    两人虽无血缘,情胜祖孙。


    久别重逢,太后又是问病,又问苏南的见闻。老人家这些年不大记事,但是对萧若小时候的事如数家珍。


    萧若事无巨细,一一答话,罕见的耐心。


    “好好好。”太后噙着泪,细细端详眼前人,“在外头可没荒废了书业吧?”


    贞云嬷嬷笑着说:“太后娘娘,小郎君三年前登科及第,如今已经是御笔亲点的探花郎了。”


    “哀家可没忘。”太后佯装不悦地撇撇嘴,“学问一道,不进则退。哀家还盼着若儿出将入相,实现抱负呢。这孩子从小就说要当大官……”


    “太后。”贞云嬷嬷连忙提醒,“再叙下去,可要误了吉时。”


    太后这才恍然:“快把哀家那件狐裘披风取来,给若儿带上。”转头又对萧若说,“这还是昀儿去年在北疆猎得的雪狐皮子,见过他了吧?”


    萧若笑笑:“见过了。”


    太后欣慰地拍着萧若的手背:“都是好孩子。如今既回来了,往后要互相扶持。哀家还等着你们成家立业,抱小重孙呢。”


    老人上了年纪,总归就这么点念想。


    萧若垂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出宫时,萧若见到了周棠玉。


    他立在仪仗最前方,身着暗锻曳撒,腰间玉带莹润生光。虽是内宦之身,却不见半分佝偻,反而身长挺拔,眉眼深秀,通身气度倒比六部堂官更显风骨。


    太后向来不待见御前的人,只当未见,扶着贞云的手径自上了轿辇。


    萧若回首时,周棠玉命人牵来一匹红棕骏马,颈间红玉璎珞叮当作响,鞍鞯上珠玉生辉,显是精心装扮过的。


    “小郎君骑这匹罢。”


    周棠玉唇角含笑:“云中寺距宫城二十余里,您那匹老马,怕是还没跑到就累死了。”


    “看来厂公对我的东西格外上心。”萧若翻身上马,“我的旧衣,何时能物归原主?”


    周棠玉只是笑,眼尾弧度如三月柳:“小郎君不如唤棠玉罢。像往常那样,好么。”


    萧若少时和谢承昀、太子等人同在宫中进学,周棠玉那时还未入司礼监,在内学堂侍书,日日为他们研墨铺纸。


    萧若说:“岂敢僭越。”


    周棠玉压低声音:“我这性命是陛下的,你我都不过是陛下掌中的棋子罢了。既然同在棋局,又为什么不能互相取暖呢?”


    他将取暖二字压得极轻。


    “嗯?”


    萧若佯作未听清,眸色清凌。


    周棠玉凝视片刻,收敛笑意,话锋陡转:“李三郎死了。”


    萧若听之,神色未动:“厂公把守天都阴阳关,死个人也算稀奇么?”


    “是那日城门外,敕令你当众解衣之人。”周棠玉仔细地端详着他,柔声说,“死时衣不蔽体,嘴唇发紫,是活生生冻死的。”


    萧若握缰的手一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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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可惜。”周棠玉轻叹一声,“我也想亲手为小郎君出这口恶气,可惜晚了一步。”


    萧若冷眼道:“不知道是晚去一步,还是黄雀在后?”


    “小郎君怎么处处挖坑设防。”周棠玉笑了,“纵使如此,我也心甘情愿跳进去。”


    “甜言蜜语说太多,哪天自己当了真,”萧若收紧缰绳,唇角勾起讥诮,“就得不偿失了。”


    话音未落,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雪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转眼间,便将周棠玉甩在身后。


    周棠玉凝望着萧若的背影,红珮玎珰,晃得他眯起双眼。


    云中寺位于城郊仙云山南麓,朱甍碧瓦,香火旺盛,无论是皇家贵族还是老百姓,都可前去祭拜。


    正月初九,太后仪仗出行,堪称天都年节盛事。太后为人仁慈,沿途布施米粮,百姓们夹道祈福,齐呼太后千岁。


    仪仗之中,萧若格外引人注目。


    他本就生得极其显眼,所过之处,百姓纷纷噤声侧目,待马匹远去才敢交头接耳。


    此般人物,莫不是哪位王侯家的玉郎?


    这时,人群中有人惊呼:“这是不是那个萧家二郎?!”


    “他竟敢回京?”


    流言在众人之中传得极快,有人当即面露愤慨,攥紧了拳头,有人则望着那道身影,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人与传闻中的权奸之后联系起来。


    原本凑热闹的百姓一听,纷纷带着好奇、猜忌、义愤等情绪,跟随着仪仗,往山观涌去。


    “退后!”


    随行禁卫不得不厉声呵斥,维持秩序。


    众人不敢惊扰太后凤驾,却有心怀叵测的人隐在人群中,阴鸷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萧若。


    总有他落单的时候。


    “白兄,咱们真要拦萧二吗?”


    云中寺的一处亭阁中,围坐着七八布衣青年,说话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举子,名叫薛杉。


    而他口中的那位白兄,全名白朴存,是这群举子中的领头。


    “我白朴存,乃徐阁老门生,苏怀璧苏公子的师弟!”


    白朴存一脸义愤填膺,“当年,萧老贼倒行逆施,疯狂敛财,害得多少百姓失去耕田、流离失所。幸亏有老师大义,上书参奏萧贼,才让皇上——”


    他朝紫禁城的方向一拱手,“彻查此案!这一查,将萧老贼同党连根拔起,翻出不少沉疴,这便是三年前震惊朝野的‘萧党案’!”


    他一讲话就自报家门一次,同行的举人耳朵都听出茧子,但是路过的人听见,不免被他的来头引住,纷纷停驻倾听。


    他的来头确实不小,但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提到的另外两位,他的老师和师兄。


    他口中的徐师,本名徐昌颐,和萧父是同年进士。当年与另一位张姓同乡,都出身苏南会稽郡,三人酬酢唱和时,旁人唯有噤声旁观的份儿。


    时有雅称“会稽三友”。


    后来萧父推行新政,为人耿介、固执己见,徐昌颐由于政见不同,逐渐断了联系。


    二老各成一派,在朝中针锋相对。


    萧父被罢后,新党式微,徐阁老以清流领袖之姿,顺理成章入主内阁,替了首辅之位。


    至于那位师兄,苏怀璧,字沅之,徐昌颐的得意门生。


    苏怀璧与萧若同年登科,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如今外派淮中做知府,并不在天都。


    但这并不妨碍白朴存抬自己的身价:“有老师和师兄在前,白某怎能龟缩人后。今日我便代老师、代咱们读书人、代天下的黎明百姓,好好骂萧贼一骂!”


    众人一片叫好!


    这时,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乞丐从人缝里钻进来,凑到白朴存耳边说了些什么。


    白朴存双眼一亮,振臂高呼:“如今萧氏孽子正在后观,可有人愿同白某前去。”


    众人的情绪早就被调动起来,自然一呼百应,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上白朴存,冲去后观。


    惟有薛杉劝道:“白兄,确实可一搏名声,却兵行险招啊。”


    “说谁沽名钓誉?”白朴存将他一甩,虎目怒瞪,“家国大义当前,大家都义不容辞。”


    “你若怂了,就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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