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哥的眼神在李排骨脸上和刘继之间迅速地转了一圈，那双老鼠眼里的精光更盛了。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那都是蚱蜢小船，那种小船能出海吗？”
李排骨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一定是小船呢？说不定是大船。”
老黑冷笑：“大船？没有电还想出海，那种情况下，在海上飘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到美丽国。”
李排骨说：“一定能到的，我听一个船主说他有办法发电。”
老黑不信：“你别听他吹牛了。”
李排骨说：“我相信他，因为我看到别人的汽车都不能开了，他的汽车就能开。他说他的船能出海就极有可能能出海。他说他能发电就一定能发电。”
老黑不信，说：“谁的发电机还能发电？我都问过好几个有发电机的家伙，他们的发电机都没用了，不如你去帮我借一个发电机来，我少收你百分之十的路费。”
刘继插嘴：“能发电的发动机，那东西现在那么珍贵他会肯借吗？”
李排骨哼了一声，说：“不肯借，我抢都抢一个过来，不过，老黑，如果我搞到发电机你一定得少收我百分之五十的路费。”
老黑说：“你也太会砍价了，我最多给你少百分之十五的路费。”
李排骨说：“那不行，现在发电机多难搞啊！”
两个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老黑说有发电机就给优惠百分之三十，李排骨才满意。
双方说定了偷渡的新价格，李排骨和刘继就离开老黑和波哥，回到住所。
刘继对借发电机这件事是不抱希望的，但看到李排骨兴冲冲的，也不好说什么。他想了想就说：“你要去跟卢老板借发电机？我们都不认识卢老板。”
李排骨说：“我们去他的船上打工，一回生二回熟，我们混熟了再跟他借发电机。如果他不肯借，我们可以想办法偷一个发电机回来。”
刘继心想，他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于是就笑道：“那就全靠你了。”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就骑上自行车去找郭海洋。郭海洋并不在家，两人就又回到海滨度假村。
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过了半个城市，
城市死寂。不是安静，是彻底的、被抽干了所有活力与规则的死寂。曾经象征着速度与效率的悬浮车道，此刻成了绵延的金属坟场。
各种型号的车辆，从奢华的私人汽车到笨重的货运大卡车，都像被瞬间冻结的史前巨兽，以各种姿态瘫痪在路面上，所有的车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晚上没有任何一盏灯亮起，没有任何一块屏幕闪烁。黑暗，是绝对的统治者。
只有白天有光，那轮圆圆的太阳，恒定地悬在天幕上，投下炙热的光线，让所有的人类都汗流浃背。
刘继的目光扫过那些死寂的车辆残骸，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十几天了，十几天了，世界像被拔掉了插头。
他那个受过严谨科学训练的大脑，那个属于金融精英的理性大脑，一直在挣扎着寻找解释：也许是前所未有的太阳风暴？也许是……某个超级大国失控的武器实验？
他强迫自己相信，总会有恢复的一天，技术总能解决。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出发去找郭海洋，在路上他们看到几家银行外面都围了很多人，刘继忍不住好奇心就下车过去看个究竟。
银行内外，人群的规模似乎小了些，但疯狂和绝望却成倍增长。撞击合金栅栏的沉闷巨响依旧持续，但更多的地方爆发了小规模的、如同困兽般的血腥斗殴。
食物和水早已耗尽，支撑这些人留在这里的唯一信念，就是那扇紧闭大门后面，那理论上存在的、堆积如山的现金，那在数字时代早已沦为象征物的纸币和银行卡片。
就在这片混乱和喧嚣的中心，银行那被砸得坑坑洼洼的防爆玻璃门，尽管玻璃早已碎裂，但框架仍在。在框架旁边，一张崭新的白色纸张被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
这张纸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在城市气流中微微飘动，上面清晰的手写毛笔字迹，黑色的墨迹分外浓烈。难道这年头人们已经沦落到用毛笔来写告示了吗？
仔细观察，这样一张用毛笔字写的告示，竟带着一种官方告示般的权威感。
那是银行贴出的一个通知：
通知
尊敬客户：
因全省电力供应中断，我行电子系统及自动化设备暂停服务。为确保资金安全，临时调整现金业务如下：
一、暂停电子渠道存取款及转账。
二、开放有限人工窗口办理现金提取。
三、本行信用卡/存折提取现金需单位介绍信和本人身份证，且必须携带本人名下本行发行的有效信用卡或存折。限额￥30,000.00。
四、其他业务暂停，恢复时间待定。
感谢理解与配合！
寰宇银行XX市分行
2500年X月X日
刘继想道，是了，人们都习惯使用数字货币，很少使用银行存折和银行卡了。没有信用凭证，银行凭什么要发钱给人们呢？只能想出这么个笨办法了。这幸亏数字货币也要在银行通过存折或银行卡办理，不然的话就成了无根之木。所以每个人都有一张银行卡或存折，只是上面的数字与实际持有的数字是不相符的，银行出这种通知实在是为了安抚人心，逼不得已，领导会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刘继随口问道：“取钱要单位介绍信，那没单位的人怎么办呢？那就不要取钱不要用钱了！”
有人接话：“没单位的人就等着饿死吧。”
另外有人议论：“听说前几天有几个银行都被人砸了，柜台玻璃砸得稀巴烂，银行才出一个可以取钱的通知。”
李排骨说：“就该把这种破银行给砸了，只让存钱不让取钱的缺德玩意。”
刘继说道：“银行不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们只能想出这么个‘笨办法’了。”
刘继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在旧世界的规则里，没有凭证，银行凭什么把钱给你？就算金库能打开，把现金撒出去？那和直接引发更大规模的暴乱抢劫有什么区别？这张通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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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旧秩序的‘规则’稻草。它像一道护身符，贴在门上，也贴在那些还残留着一点点‘规则意识’的职员心里，他们会说，我们按‘规定’办事了，我们尽力了，不是我们不给你们钱，是你们自己拿不出介绍信！”
有个老头就问：“单位介绍信？我们这些退休的人怎么办呢？算有单位还是没单位？”
银行里满是人，进进出出一个个神情焦虑。有人问这都停电多少天了，还不来电！
有人答：“停电十三天了，这电力系统没什么用了！”
李排骨悄悄地问刘继：“你们那伙人……你的那些朋友都还有单位么？”
刘继说：“都没有单位了，都被单位开除了。”
李排骨：“那挺惨的，有钱都取不出来，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啊！”
“单位介绍信？同志！同志！听我说！”
刘继和李排骨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用力扒着银行入口处那冰冷坚固的合金栅栏，布满皱纹的脸紧紧贴着栏杆的缝隙，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栅栏里面，银行内部阴影处，依稀能看到几个穿着银行制服的职员身影缩在柜台后面。
老人用尽力气喊着，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无尽的焦虑：
“同志！我是机械厂退休的！厂子…厂子二十年前就倒闭没了！档案都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我上哪儿开单位介绍信去啊？！啊？！你告诉我！我上哪儿开？！”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被世界抛弃的茫然。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栅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老伴…老伴等着钱救命啊！”老人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淌下，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痕，“家里的药…早吃完了！她就靠那点特效药吊着命！现在…现在药店只认现金！现金啊！那是我老伴的命！同志！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取一点！就一点！我…我有身份证！我有退休证！你看！你看啊！”
老人颤抖着手，从怀里一个破旧的塑料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几张同样破旧、边缘磨损的卡片和一个小红本，拼命地想从栅栏缝隙里塞进去。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在这个彻底失效的数字时代和眼前这堵象征绝对隔绝的合金栅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栅栏里面，阴影中的职员似乎被这悲怆的呼喊触动了一下，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被旁边一个年长些、戴着眼镜的男人用力拽了一把，低声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年轻女人脸色一白，眼神躲闪地避开了老人绝望的目光，默默地向后缩了缩。
戴眼镜的男人清了清嗓子，隔着栅栏，用一种极力维持镇定却难掩疲惫和恐惧的官方腔调回应，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的人听清：
“老人家！你的困难我们理解！非常理解！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没有单位介绍信，没有本行信用卡，我们…我们真的没法给你办！这是总行的紧急通知！我们也没办法啊！请你…请你理解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