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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龙袍覆骨

作者:烛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太和十九年,深秋。钟离城外,北魏连营如匍匐的巨兽,浸在长江裹挟而来的湿冷腥气与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里。南齐的旌旗在远处水洲上若隐若现,像招摇的丧幡。低沉的战鼓早已喑哑,唯余朔风撕扯着军旗,发出单调而凄厉的猎猎声响,更添天地间的肃杀与萧索。


    御帐之内,灯火煌煌,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与凝固的死寂。巨大的行军舆图铺展在紫檀案几上,山川河流勾勒分明,承载着帝国南征的雄图,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却显得苍白而讽刺。所有侍从早已被屏退,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一个活着的人,与一片无声的、沉甸甸的、足以压垮灵魂的悲伤。


    北魏皇帝元宏,独自伫立在卧榻之前,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石雕。


    榻上,无声无息地躺着他此生最亲近、最倚重、亦是最痛惜的人——司徒冯诞,字思政。那张曾被史官不吝笔墨赞为“姿质妍丽”的清雅面容,此刻只剩下一片蜡黄的死灰,眼窝深陷如同枯竭的井,昔日温润的薄唇紧紧抿着,褪尽了所有血色,只余下僵硬的线条。象征着一品大员尊荣的紫色锦衾覆盖着他,却掩不住生命彻底流逝后躯体的僵硬与冰冷,以及那无边蔓延、令人窒息的死气。


    元宏身上还穿着白日督军时的玄色常服,肩甲未卸,沾染着征途的风尘和几点早已干涸发乌的、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站得笔直,唯有那双深陷的、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榻上那失去生息的躯体上。那目光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一种足以将灵魂寸寸撕裂的、迟来的恐惧,以及被帝王威仪强行禁锢于方寸之间的、濒临溃堤的茫然。


    “思政……”一声沙哑破碎的低唤,从元宏干裂的唇缝间艰难挤出,轻得如同叹息,却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这声呼唤没有回应,只有帐外呜咽盘旋、永无止息的寒风,像是无数徘徊不去的亡魂在哀泣。


    白日诀别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印在他眼前。


    冯诞早已病骨支离,连坐起的力气都近乎枯竭。当元宏不得不强忍锥心之痛,下令六军按原定方略拔营南进,前来与他作此生最后的告别时,他竟强撑着,在侍从的搀扶下,硬是坐直了身体。他望向元宏,那双曾经盛满智慧光华与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黯淡无神,如同蒙尘的琉璃。悲恸到了极致,竟连泪水都已干涸,只在眼底最深处凝结着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哀伤。他似乎想说什么,苍白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终究未能发出任何声响,只余下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喘息,在死寂的帐内格外刺耳。


    元宏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般汹涌而出。他猛地扑到榻边,双手死死攥住冯诞那只冰凉得刺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滚烫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珠子,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的呜咽,千钧重担,万里江山,生离死别,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压得他几乎窒息。最终,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般颓然松开,一步一踉跄,被内侍半扶半架着,几乎是逃离了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囚笼。帐帘沉重落下的前一刻,他最后回望,只看到冯诞依旧强撑着,空茫的目光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那眼神,仿佛已望断了尘世所有的牵连。


    “……陛下!陛下!”帐外传来内侍总管王遇带着哭腔、因极度恐惧而变调的惊呼,“司徒……司徒公……薨了!”


    元宏的躯体猛地一震,仿佛从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噩梦中被硬生生拽醒。他僵直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迟滞得如同锈蚀的机括。王遇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结结实实磕在冰冷的地毡上,泣不成声:“申时三刻……司徒公……仙逝了……”


    元宏的瞳孔骤然缩紧,随即又猛地扩散开来,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焦点。他死死地、空洞地盯着王遇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脊背,又缓缓地、一寸寸地,将目光挪回那张卧榻之上。那里,冯诞依旧安静地躺着,与他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只是那份强撑着的、微弱如游丝的气息,已然彻底消散。空气里,只剩下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沉重得能压碎人的魂魄。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腥甜铁锈味的洪流猛地冲上喉咙。元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脚下的坚实大地瞬间崩塌陷落。他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扶住旁边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才勉强支撑住没有轰然倒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那并非□□的创痛,而是魂魄被硬生生剜去最核心一块后留下的、无法言说的巨大空洞与彻骨绝望。


    “滚。”一个低沉嘶哑、仿佛从九幽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字,从他齿缝间冰冷地迸出。


    王遇惊愕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只看到皇帝那张惨白如金纸、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脸庞,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毁灭性风暴的赤红眼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攫住了他,他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终于只剩下元宏,和他已然冰冷的挚友。


    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弹指,也许是一千年。元宏终于动了。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如同跋涉在无边的泥泞深渊,走向那张冰冷的卧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踏在自己早已破碎的心尖之上。


    他在榻边屈膝跪下,膝盖骨撞击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他伸出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拂开覆盖在冯诞毫无生气的面颊上的几缕散乱灰发。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那寒意瞬间刺透他的指尖,沿着手臂的脉络,直抵心脏最深处,冻得他浑身无法抑制地一颤。


    “思政……”他又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冷么?”


    回答他的,唯有帐外永无止息的、如同呜咽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死寂。


    元宏的目光死死锁在冯诞苍白僵硬的脸上。前世今生,三十余载形影相随的岁月,无数鲜活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重叠:紫宫东阁的暖阁里,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十二岁的冯诞将温热的药盏递到他手中时,指尖那微凉的触感;推行汉化最艰难的时刻,他在摇曳的烛光下,看着自己穿上宽袍大袖的汉家衣袍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大朝会上,他身着崭新的汉官朝服,风姿卓然,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地驳斥守旧老臣时,那激昂自信的神采;还有……就在不久之前,他强撑着坐起,望向自己时,那悲到极致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的、空茫到令人心碎的眼神……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在烈火中烧得通红的钝刀,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来回切割、反复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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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是朕……是朕害了你……”元宏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榻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变成野兽濒死般绝望的悲鸣,在空旷死寂的御帐内凄厉地回荡,“朕不该……不该执意南伐……不该将你带在身边……不该让你为朕殚精竭虑……朕……朕……”


    悔恨如同剧毒的藤蔓,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其绞碎。为何要一意孤行地南征?为何要将他置于这劳顿险恶的军旅之中?为何……没有早些察觉他身体深处悄然蔓延的衰败?幼年时听过的、深植于鲜卑血脉骨髓的古老传说,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灵魂依附于生者贴身的衣物之上。人死魂灵漂泊,黄泉路远孤寒,若有至亲至爱之人,甘愿将己身常服覆于逝者身上,便如同分出一缕魂魄相伴同行,可护其安然渡过幽冥,不至迷失于永恒的黑暗,不至孤冷于无边的寂灭。


    “思政……”元宏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狼狈不堪,然而那双赤红的眼眸深处,却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黄泉路冷……莫怕……”


    他颤抖的双手伸向自己的领口。那玄色常服的领缘,用最上等的金线密密绣着威严的盘龙云纹,象征着他至高无上、不容侵犯的帝王身份。他手指用力,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动作近乎粗暴地扯开繁复的系带,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沾染着战场尘烟与血腥气息的外袍,从身上剥离了下来。


    带着他残余体温的玄色锦袍,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狰狞的龙纹仿佛要腾空而起。


    元宏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此生残存的全部力气,将那件承载着他体温、气息、乃至部分生命印记的玄色锦袍,极其郑重、极其轻柔地,覆盖在冯诞冰冷僵硬的躯体上。从宽阔的肩头,到微微塌陷的胸口,再到清瘦的腰腹。他小心翼翼地掖好每一个边角褶皱,如同在为他最珍视的无价之宝,盖上最后一层隔绝幽冥寒气的护佑屏障。玄色的帝王龙纹,覆盖于象征臣子尊荣的紫色锦衾之上,这是亘古未有之逾礼,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僭越。然而此刻,在他心中,这仅仅关乎两个灵魂之间最原始、最深沉的羁绊与献祭。


    “莫怕……”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在冯诞冰凉无觉、再无一丝生气的耳廓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微风,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献祭自身般的沉重承诺,“……朕的魂……伴你同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彻骨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气息,猛地从那覆盖的玄色龙袍之下升腾而起!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吞噬一切的漩涡在冯诞身周骤然形成,带着幽冥特有的森然死意,无声地、贪婪地吞噬着帐内残存的生气。元宏只觉得一股庞大到无可抗拒的恐怖吸力骤然袭来,疯狂地撕扯着他的意识、他的魂魄,要将他硬生生从那具属于帝王的、尚有余温的躯壳里彻底剥离出去!


    剧痛!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每一寸感知!眼前的一切——摇曳昏黄的烛火、冰冷僵硬的卧榻、玄色龙袍覆盖下那模糊的轮廓——都在疯狂地旋转、扭曲、褪色、崩解,最终被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绝对黑暗彻底吞噬。那黑暗冰冷、沉重、带着死亡与腐朽的终极气息,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里,唯有一个执念在无尽黑暗中微弱地闪烁:


    思政,等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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