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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 挽留

作者:叶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平十六年五月初一,咸平长公主出殡之日,满城缟素,东西两市闭市,一百零八坊无不挂白绫素幡,悼念这位生前战功赫赫,为大雍立下奇功的长公主殿下。


    清晨在大明宫内主祭完罢,长长的送殡队伍从长乐坊开始,绵延了一里。


    礼制规定虽百官送殡,但而今形势之下,掺和进送殡队伍里就是摆明了跟程卅和沈琮对着干,真到了这日,来得人只是少数,大多数官员,都各自派了心腹家仆前来吊唁奉上丧礼。


    昔日门庭若市的公主府如今门可罗雀,好不凄凉,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世态炎凉。


    白绫随风在空中舞动,存放长公主尸身的铜棺摆放在灵堂内,沈钰韶一身素白的孝衣,头上裹着一圈孝布,不戴一根发钗,正低头向铜盆内烧着纸钱。


    公主府上下无比忙碌,从上到下,都在忙着这场重中之重的出殡礼。


    今日有风,却是个响晴的天,屋外的风穿进了灵堂内,将铜盆里还未全部烧完的纸钱卷起,在盆内打转。


    沈钰韶盯着那舞动的灰烬,脑袋空空的,眼眶发涩,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些日忙着追查母亲之死,又要为之后的路规划、反复在脑中推敲。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空闲去悲伤,而今,跪坐在蒲团边上,那种空洞的虚无感这才缓缓缠绕上来。


    悲伤如轻缓的溪流,顺着时间的轮廓一点点浸入内心,哪怕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一次,沈钰韶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太过伤心,可真到了这日,她才发觉,痛苦并未减轻,只不过化成了更温和,却更冗长的悲意,丝毫不减功力从心口漫过。


    哪怕是重来一世,与母亲的温存也只有片刻。


    “郡主,”方敬淑走来,伏低了身子凑在她耳边禀报,“驸马已经被送去皇陵了。”


    “太常寺的人已候在正厅,”方敬淑继续说着,“随葬的明器、绢帛也都打点好了。”


    长而深地出了一口气,沈钰韶将孝衣整理妥帖:“不必跟着我,我自去正厅见他们。”


    一路顺着廊道走去,路遇的下人唯恐在今日触了什么霉头,都不敢与她对视,声如细讷地行礼,便飞快地走开。


    正厅内,太常寺卿已等候多时,见沈钰韶来了,便上前为她禀报了今日出殡礼的流程。


    她仔细听着,顺了一遍,才发现这一群太常寺的人之后,陆舒白也在其中。


    看出她的疑惑不解,那太常寺笑了笑,给她解释:“女皇亲命,令陆大人随行,将今日诸事禀报于陛下。”


    话毕,陆舒白亦向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动作与神态都是疏离,像一个最陌生的臣子。沈钰韶只是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看来,昨日自己的那一席话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她应当明白了。


    虽然心里忍不住酸涩发疼,但这一回,沈钰韶终是松了口气,眼下这样,是最好的。


    “都看罢了,春明街的都安排了金吾卫把守,郡主,您再做些准备,时辰一到,我们便走吧。”


    *


    今日的十二楼内清冷孤寂,没有再来吃酒看乐的酒客,也没有在台上起舞的胡姬,就连灯烛都没点几盏。


    长公主出殡之日,全城罢市,乐馆、胡肆、酒楼都闭店不再迎客。


    李岫宜难得没有穿太鲜艳颜色的衣裳,素净得丹娘都有些不太适应。


    昨夜李岫宜没怎么睡好,便在丹娘屋内休息补了个觉,她对时间拿捏得很准,该醒来的时候便醒了,从熏着帐中香的床榻中起身,丹娘正捧着托盘,端来几杯茶。


    睁眼便看见心生欢喜的人,李岫宜心中那点要为故人送殡的悲伤稍事缓解,待她走到床边,轻车熟路地便圈上了她的腰肢,将脸埋进丹娘带着馨香的衣料中。


    “喝些茶吧,你昨日未曾睡好吗?”她也任着李岫宜胡闹,不知是不是李岫宜的错觉,今日的丹娘似乎比往日更加温柔了几分。


    她纵着自己圈着她的腰,优美的指节轻轻为自己揉着太阳穴。


    李岫宜心情好了不少,随口应着:“昨夜阿娘知道我研究那波斯的烟花方子,训了我几句罢了。”


    她看不见,听到这一句时,丹娘的眸光黯淡了几分:“你莫不是又与她拌嘴了?”


    李岫宜却囫囵揭过,看着不想再多谈:“丹娘,你给我梳头吧。”


    微微蹙了蹙眉心,丹娘也看出来她的遮掩,便也不打算继续问:“好,你先把茶喝了。”


    拱够了的李岫宜终于停下来,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本是用来品的茶,却被她用来牛饮。


    她头发披散着,长至腰际,长而顺,一看便知是精心保养过,她坐到丹娘寻常梳洗坐得软凳上,身后的人拿起犀木梳子,认真地给她理通。


    “你要去跟长公主的丧仪队?”她问道。


    正享受着梳头服务的李岫宜应声:“对呀,我几日前答应了小勺儿的。”


    身后的人梳着头,她也对着铜镜,兀自取发,在耳畔编起了她一概束在鬓角的小辫子。


    “你倒是要紧这半边的辫子。”丹娘看见她认真的表情,忍不住道。


    “丹娘不懂这个,”李岫宜抬眼,眼眸中亮晶晶的,“这是我们汉人的习俗,是长生辫。”


    替她梳头的手忽地停了一下,继续问:“长生辫?”


    “有个劳什子道士在我幼时路过我家,给我算过,”李岫宜说着,“那道士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阿娘迷信这些,去道观里给我求来一节红绳,在我鬓角编起这长生辫,若是活过了十八岁,便可以解开了。”


    “啪嗒”一声,犀木梳子自丹娘手中滑落,掉落在地。


    李岫宜吓了一跳,赶忙回头:“怎么了?”


    “没事,手滑而已。”丹娘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飞快地拾起,重新给她梳罢,用一只素色的银簪给她盘好了往日低束的马尾。


    “丹娘手真巧,比我自己盘得好看多了。”李岫宜揽镜自照,夸赞道。


    丹娘将梳子收好,片刻后,忽地没来由地来了一句:“岫宜,今日别去了,可以吗?”


    李岫宜一怔:“为何?”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你陪我去看郎中吧。”她说着,捂了捂自己的脑袋,“好吗?”


    “我去叫珠儿陪你去,这可是要紧毛病。”她一瞬间认真起来,起身就要去叫人。


    “岫宜,你同我一起去不可吗?”


    李岫宜咬了咬嘴唇,有些纠结,可看了眼那已经燃了一半的香,她闭了闭眼,还是下了决断:“珍姨生前待我不薄,我也答应过小勺儿了,今日要送她最后一程……再者,她不日奔赴青州,我不想让她失望。”


    “可……”


    “好丹娘,你先和珠儿一起去,可好?”李岫宜蹲下身,握住她白皙的手掌,“待将珍姨的棺椁送出,我便立刻去找你。”


    丹娘还想说什么,但李岫宜却等不及了,再晚些,就赶不上时辰了。


    “等我。”她留下一句话,飞快地打开房门,离开了十二楼。


    独留丹娘在屋内,沉寂了许久。


    “……”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


    时辰已至,肃穆的钟罄之声在公主府邸上空沉沉响起,荡开一片令人窒息的哀戚。


    沈钰韶一身斩衰重孝,麻衣如雪,沉重的孝布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一双沉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眸。


    她深吸一口气,稍显干燥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


    就让她送母亲最后一程吧。


    太常寺卿神情肃穆,低声示意。沈钰韶缓缓抬手,握住了那根象征哀思与责任的沉重孝杖。入手冰凉坚硬,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要将她纤细的手臂压垮,却又奇异地给了她一丝支撑。


    她挺直了背脊,如同寒风中一根孤直的修竹,在满府素白与悲声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丝决绝。


    灵驾启动,由三十六名力士肩扛的巨大梓宫覆盖着象征皇室的明黄素锦,缓缓移出府门。太常寺的礼官们手持仪仗、幡幢,口中念诵着沈钰韶听不懂的祭词,在前引导。


    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低沉肃穆的礼乐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洪流。


    沈钰韶手持孝杖,一步步走在灵驾之前。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缓慢。风卷起她身上略显宽大的麻衣孝服,勾勒出她消瘦了许多的身形,那背影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中,显得格外萧索。


    长长的队伍后面,只跟了些许执意前来送长公主最后一程的官员,还有程妙寿与郑琅虚她们。


    府门外早已被金吾卫清出的街道两旁,零星地跪着一些自发前来送别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气息,像是一种无声的哀悼。


    沈钰韶只是专注地迈着步子,履行着身为人女最后的职责。然而,在眼角的余光里,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身影。


    陆舒白穿着罩着孝服的官服,安静地跟在太常寺官员队伍的末尾。她手中捧着一卷册子,似乎是用来记录仪程的。她微微垂着眼眸,神情专注而肃穆,与所有参与仪式的官员并无二致。


    她握着孝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金吾卫甲胄鲜明,持戟肃立,隔开了人群,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秩序。


    白花花的纸钱漫天飞舞,路过街市,行人跪地叩拜,很快,队伍便进入了春明街。


    沈钰韶手举着孝杖都有些僵硬,她落寞地低着脑袋,一时间思绪纷飞。


    队伍便在一阵阵千篇一律的悼词中有序前行。


    稍显年轻的随侍小太监偷偷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发现,才松了一口气。


    春明街两侧金吾卫肃杀之气弥漫,漫天纸钱纷飞,如同无声的悲泣。队伍前方,已遥遥可见十二楼那熟悉的飞檐轮廓,楼内不复往日笙歌弥漫,整条东市长街都过分的安静。


    就在这快叫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让人心生困意的安静,意外陡生。


    一个跟着父母跪伏在地、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或是被长时间的跪拜弄得腿脚酸麻,又或是脚下湿滑的石板让他失了平衡,在又一次叩头起身时,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


    “哎哟!”一声稚嫩的惊呼响起。


    那孩子如同一个失控的小球,竟直接从跪伏的人群边缘滚了出来,踉跄几步,一头扑倒在街道中央,正正挡在了缓缓行进的仪仗队伍最前方!


    抬起头时,他也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滚了出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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