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东这头磕得又狠又实。
“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砸在黄土地上,激起一小撮尘土。
他身后,那群刚才还拎着锄头铁锹,凶神恶煞的汉子们,见村里最硬的骨头都折了,也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
一时间,几十号人黑压压地跪在打谷场上,全都埋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拼命的气氛,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初春傍晚料峭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黄土坡,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人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姜神医,我错了!”
钱卫东抬起头,那张被风沙磨砺得黝黑的脸上,满脸羞愧和悔恨。
“我是个睁眼瞎,没见识的土包子!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差点坏了您的大事!”
“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只要您别不管我们黄土梁!”
他这一嗓子,身后的村民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哭喊求饶。
“是啊,神医,我们都错了!”
“我们就是怕啊,好不容易能见着白面馒头了,真怕一转眼又没了……”
“神医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一般见识!”
被他们扣下的那几个省里干部,站在一旁,看着这反转极快的一幕,一个个都看傻了。
他们跑基层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彪悍,又这么实诚的村民。
前一秒还拿锄头要跟你拼命,后一秒就能五体投地给你磕头。
尤其是带队的王干事,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着土台子上那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这次是来处理一场棘手的官民冲突,免不了要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谁能想到,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姜顾问,三言两语,就把这群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滚刀肉”,给说服了。
不,是彻底给说跪了!
姜芷看着跪满一地的村民,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没去扶钱卫东,只是淡淡开口:“都起来,我不兴下跪这一套。”
钱卫东和村民们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个低着头,等着发落。
“钱卫东,知错,是好事。”姜芷的目光落在钱卫东身上,“但错了,就要认罚。”
钱卫东猛地抬头,把腰杆挺得笔直:“神医您说!上刀山下火海,我钱卫东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个爷们!”
“刀山火海用不着。”姜芷的语气依旧平淡。
“你扣了省里的干部,让他们受了惊吓,这是你的错。”
“所以,罚你,带着你们村几个领头的,亲自去给王干事和几位专家同志,端茶倒水,赔礼道歉。”
“啊?”
钱卫东愣住了,他想过一百种惩罚,挑大粪、写检讨、扣工分……唯独没想到是这个。
“怎么?不愿意?”姜芷挑了挑眉。
“愿意!愿意!”钱卫东点头如捣蒜。
只是赔礼道歉,这罚得也太轻了!
“别急着答应。”姜芷话锋一转,目光扫向那几个一脸尴尬的省里干部。
“道歉,只是第一步。”
“你们黄土梁的人,不是不信省里来的专家吗?觉得他们是来抢方子的骗子?”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从今天起,专家同志们在黄土梁指导期间,你们村,必须派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站岗,保护他们的安全!”
“他们走到哪,你们跟到哪!他们渴了,你们倒水;他们饿了,你们端饭!”
“谁要是敢对专家同志们有半点不敬,或者阳奉阴违,”姜芷一字一顿,话语掷地有声,“你们黄土梁,就从试点村里,彻底除名!”
这番话,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
钱卫东心头剧震,他知道,姜神医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立刻转身,对着那几个专家,深深鞠了一躬:“几位专家同志,之前是我们黄土梁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了!我钱卫东给你们保证,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们黄土梁最尊贵的客人!谁敢对你们不敬,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那几个专家哪见过这阵仗,连忙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王干事更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里对姜芷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手,既给了他们省里台阶下,又把黄土梁这帮刺头给镇得服服帖帖,还顺带把安全问题都给解决了。
高!实在是高!
“好了,都散了吧。”姜芷挥挥手,“钱卫东留下。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想过好日子,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干活,少动歪心思。”
村民们如蒙大赦,一哄而散。
打谷场上,只剩下姜芷姐妹、钱卫东,还有王干事和那几个专家。
“姜顾问,这次……真是太感谢您了!”王干事走上前,满脸感激,“要不是您,我们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王干事,你也别谢我。”姜芷看了他一眼,“黄土梁的问题,根子不在村民,在你们。”
王干事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们下基层,是指导工作,不是发号施令。”
“你们嘴里的‘科学技术’、‘统一管理’,在老百姓耳朵里,就是‘抢饭碗’。”
“你们要做的,不是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而是让他们亲眼看到,按你们说的去做,能多刨出几碗白面来。”
“就像那三倍的出油率,比你说一万句‘科学就是力量’都有用。”
王干事和几个专家听得面红耳赤,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这才明白,自己这些常年坐办公室的文化人,和真正懂农村、懂农民的姜顾问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
教训完省里的干部,姜芷又转向钱卫东。
“钱卫东,跟我来。”
她带着钱卫东和姜巧巧,走进村口那个榨油的简陋工棚。
工棚里,弥漫着沙棘果的酸甜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
“巧巧,”姜芷指着桶里那些颜色略显浑浊的沙棘油,“你之前说,这油里有土腥味,再闻闻,这股味儿,从哪来的?”
姜巧巧点点头,走到油桶边,用一根干净的木勺舀起少许,凑到鼻尖,闭上眼睛。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仔细地嗅着。
钱卫东和王干事等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比姜顾问还小几岁的姑娘,能闻出什么名堂。
足足过了一分钟,姜巧巧才睁开眼,眼里带着一丝兴奋。
“姐,我闻出来了!”她指着工棚外堆积如山的沙棘果,“问题不在油,在果子!”
“哦?说说看。”姜芷不动声色。
“黄土梁的沙棘果,因为长在碱性地上,果子本身就带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土味。”
“但是,”姜巧巧话锋一转,快步跑到旁边的一堆杂草里,拔起一株开着紫色小花、根茎肥大的野草。
“这股土腥味,主要是被这种草给放大了!”
“这是……沙棘草啊,跟沙棘一起长的,我们都当它是杂草。”钱卫东不解。
“它不叫沙棘草,叫‘碱地龙’。”姜巧巧学着姜芷的语气,解释道,“它本身无毒,但它的根会分泌一种特殊的汁液,能富集土壤里的碱性物质。咱们采沙棘果的时候,肯定把它的叶子和根茎一起带了进来,榨油时混了进去,这股土腥味,就变得特别重!”
钱卫东听得目瞪口呆,回头看那堆成山的沙棘果,里面果然夹杂着不少这种紫色小花的杂草。
“神了!这鼻子……是神仙鼻子吧!”王干事忍不住惊叹。
姜巧巧被夸得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甜丝丝的。
“找到问题了,那怎么解决?”姜芷继续考她。
“这个……”姜巧巧被问住了,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姐,我……我不知道。”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姜芷点点头,对她的诚实很满意。
她看向钱卫东:“去,到后山那片酸枣林里,给我摘一筐最酸的野酸枣来。”
“要酸枣干啥?”钱卫东一头雾水。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姜芷白了他一眼。
钱卫东不敢再问,连忙带人去了。
很快,一筐青黄色的野酸枣被抬了过来。
“捣烂,连核一起。”姜芷指挥道,“下次用新机器榨油,每五十斤沙棘果,混进去一斤酸枣泥,一起压榨。”
“啊?这……这能行吗?那油不就酸了吗?”钱卫东和几个专家都表示怀疑。
“酸碱中和。”姜芷只说了四个字,看他们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是对牛弹琴。
她也懒得再解释,直接说道:“信我,就按我说的做。榨出来的油,要是酸了,我赔你们双倍的白面。”
有了这句话,钱卫东再无二话。
他当即指挥村民,架起石磨,将那些酸得倒牙的野酸枣捣成了泥。
第二天,当新的榨油机被安装好,第一批混合了酸枣泥的沙棘果被送进机器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金黄色的油脂,从出油口缓缓流出,颜色比之前的清亮了不止一个档次。
空气中,那股土腥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新的果香。
姜巧巧第一个冲上去,用手指蘸了一滴,放进嘴里。
“姐!成了!”她激动地大喊,“土腥味一点都没有了!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钱卫东和村民们一拥而上,争相品尝。
“真的!真的不腥了!”
“还甜丝丝的,比以前的好喝多了!”
“神了!姜神医真是神仙下凡啊!”
整个工棚,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王干事和几个专家,也尝了一口那清香的沙棘油,再看向姜芷的眼神,已经从佩服,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省厅领导会把这么重要的项目,全权交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因为,她真的有“点石成金”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