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在何晋回石川之前,搬进了齐怀生家。
他自觉进了客房,给里面陈设改了格局,架起画架,铺开那些花里胡哨的画具。齐怀生在他呆惑的目光下,将他的棉被、枕头搬进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
一米八床,一个人睡怪浪费的。他说。
陈向然只是转过头笑了笑。
这年除夕冷,江洲破天荒下了场霰。漫天莹白的碎冰晶,大伙叫它南方雪,称是百年难遇。
陈向然跨下车,齐怀生帮他摘头盔,露出一双被冻得无辜的鹿眼。他半张脸埋进灰围巾,看霰粒慢悠悠飘进手心,小小的,透明的,融化了。他看得专注,掩不住眼里隐动的微光。
“没见过雪啊。”齐怀生毫不留情地吐槽。
“你见过?”
“没有。”他停了电驴,推着他进陆引的画展,“那也不像你,像个小孩子一样。”
陈向然两眼弯弯,眉梢软软落下:“像个小孩子多好。”
齐怀生轻轻碰他的脸,拇指抚过眉梢:“你愿意像什么,就像什么。”
他的新画是一个新生儿。赤子生于自然,长于嫩芽、花苞和竹笋中,嫩绿、青翠,色彩浅淡明朗。桃花、玉兰花、海棠花,白的粉的花瓣纷纷飘扬,落在稚嫩的皮肤上。
陈向然在画前驻足,偷偷瞄看齐怀生的侧脸,想从那脸上看出对画的想法来。齐怀生恰好回头,撞上视线,两相一笑。
这幅画很快被人定了,陆引叫他来做交易。齐怀生非要跟着来,价钱的事,他自认为挺擅长。
“我不抬价。”陈向然到现场才明白他意图。
“陆教授说过,这个人很会低价淘艺术品。看你名气小,宰你呢。”
“我不在意。”陈向然摇摇头,“有知音相中,就很高兴了。”
齐怀生穷过,心疼钱,却也由着他去了。
谁叫他偏喜欢这样的陈向然。
“初四我家那边要祭拜,我得回塘泽,和我一起吗?”齐怀生有小心思,语调回转,“这次可不一样了,男朋友。”
可陈向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先回我妈那儿,她可能会留我几天。”
“你不是刚从阿姨那回来?”
“她说,有东西忘了给我……估计也是借口吧,想我回去围炉。”陈向然苦笑。
深冬了,夜晚风大,海边尤其如此。
天黑了,院门前摇荡两个红纸灯笼,指路灯一样,一眼就望见了。乌木门上原先的福字撕了,换上新的,留下白花花的牛皮癣。
走进庭院,他注意到厅门前贴了对联,手写的,红底黑字的行楷。问了林岚,她笑:“你小时候可喜欢我的字了。现在退步了吧?”
他摸不着头脑,回到门前,像个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地辨认。其实是在回忆。
似乎有这么回事。五岁那年,姥爷照旧在过年时教全家人书法,林岚刻意诱导地问,妈妈的字怎样,喜不喜欢。他小时害羞,话也轻轻的、奶声奶气,说:最喜欢。林岚记了一辈子。
进门、放包、不洗手,林岚什么也不说,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砂糖橘,小个儿,薄皮,甜滋滋的。但他拒绝了第二个,太亲近的距离,他还不习惯。
林岚从屋里拿来一个木箱,交到他手里。他掂了掂,有点重量,哐啦啦地响,东西还不少。
他开玩笑:“不会是新年礼物吧?”
林岚眼角垂着,并不笑:“是你的东西。”
盒子有灰,林岚特意擦干净了,交到手上还有抹布的湿气。锁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掉锈,钥匙戳不进去,没用了。
他塞进了行李。
“今晚别走了。”林岚背过身。这种时候,陈向然都好奇她的表情。
“哦,我过两天走。”
林岚一只脚没迈进里屋,反倒转过身来,微微笑着:“这么爽快呀。”
年少时他总在那脸上看见厉色——人一旦过分执著、焦虑,相上也没什么好颜色,这样柔情的目光不大见到。
他却仿佛回到人生最初的时候。好像这才是应当的,她本来的模样。
齐怀生在出发那天来拜访了。
陈向然知道他那身衣服,是衣柜里最贵的一套。有正装的气质,又带了些花里胡哨的设计。
他耳语:“穿成这样?”
齐怀生拽拽衣领:“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
怕不是他第一次见林岚时,衣服又旧、又皱,撞上一双嫌弃的眼睛,记到了现在。
林岚见他来,眼亮了一瞬,拿出极热情的姿态,要给他倒茶。
陈向然替他婉拒了,把人拖到房间里,指着那个“宝箱”:“帮我打开它。”
齐怀生伸手:“钥匙?”
“有钥匙就不寻你了。”他叹了口气,被林岚喊出去了。
齐怀生仍是拎了修台阶的铁锤,比了比姿势,觉着不行,拿个木凳垫着锁,桄榔一下砸断了锁扣。
打开箱子,飞尘扑面而来。齐怀生呛两声,挥舞手臂后退。尘埃落了,才凑上前看。
一个手机——陈向然高中时用的手机。一张卷起来的画。还有个脏兮兮的大麻袋。解开袋口的结,齐怀生怔了会儿,默默绑上袋口,合上箱。
他拎着两人的行李袋,推两个行李箱,门口等着。陈向然聊完琐事,匆匆赶来:“打开了?箱里什么东西?”
齐怀生默然。
忍不住笑了笑:“上车后自己看。”
“到底什么东西……”
“自己亲眼看。”
站台寒风朔朔,城里工人挑着担子,裹着缝补过的棉大衣,坐在地上倚着墙柱眯眼。行人来往,一不小心就要踢上担子。每年春运票总买不成,明明错开了几日,还是连同站票一块儿抢光了。
“呜呜”声由远及近,齐怀生说“车来了”。蒸汽散去,视线渐渐清晰,列车已经停在面前。工人们醒了,白领从候椅上站起,小孩在开心地尖叫。小小的车门人群涌入,齐怀生腾出一只手揽住身边人,怕他挤着。
这个绿色的大怪物又一次呜呜叫起来,向前发车,一股浓烟滚向荒野边际。
“怎么不坐高铁了?”齐怀生将行李箱抬上行李架,“我以前坐火车,就为了便宜。”
“突然就想坐慢车了。”陈向然说,“下次坐高铁。”
“火车也好。”齐怀生整完行李,贴在人身边,搂上后腰,“咱俩多待会儿。”
“那你对我的新画,有什么想法?”
“怎么说起新画了?”
“这你别管,快说什么想法?”
齐怀生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目露惶恐:“你是想问,我对小孩子有什么想法?”
陈向然默了,他再一次不能理解爱人在想什么。
“如果让你为这画作一首曲子,你会怎么写?”
“新生?稚嫩?”齐怀生瞥见爱人脸色沉寂,知道自己答错了。
火车一摇一晃,缓缓行驶。
齐怀生被晃得困,在卧铺上睡着了。陈向然在下方打了张小桌、小椅开始拆小木箱。
一个手机,高中用过的。有电,能开机。密码还是原来的,桌面壁纸也没有变。但手机卡上有霉点,除了打紧急电话没有任何用处。可林岚一直在为它充电。
若是有人打进来,或许她能问一句儿子在哪吧。这么些物品,藏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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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念想。
解开麻袋,里面颜料、鬃毛笔、调色盘、刮刀……种种画具不一而足。他渐渐愣了,它们很眼熟、很眼熟……这盒是叶知送的,那块是齐怀生送的,刮刀是陆引赠予的,回忆零零碎碎,潮水般涌来。
它们崭新、昂贵,都是好东西,都是他年少岁月里的珍宝。某一天被林岚收走,他亦撕了所有画卷,结束一切可笑的挣扎。
林岚说:是你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眼底含泪,还是想起很多事。终于终于,触到了心里的小孩。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堪。他摸着小孩毛茸茸的脑袋,为他擦去眼泪,一言不发。
箱底还有幅画,旧得发黄,但保护得好,没沾过水渍,没烤过高温。他一点点展开——五颜六色的水彩,好像是树,好像还有有秋千,有香炉、供桌、老屋……
是老屋画。
原原本本的笔迹,一些是他的,一些是姥爷的。它本该以十多万的价格待在另一个人手里,怎会……
——“你妈妈买走你所有的画就走了,其中一幅还是跟人抢着买的。”
陆引是这么说的。
他拨通了陆引的电话,迫不及待要问清楚,他替齐怀生还债那十八万,究竟来自哪里。
“你妈妈买走你所有画,就花了五千块。”陆引嘿嘿地笑,“她不乐意多花,就算钱是进你口袋,那也得交税啊。”
“啊对,老屋那幅被你妈妈拿走啦。她说这幅画不一样,不能卖,她一定要拿走。那个收藏家当场看中了你的《日落》,才同意让出《老屋》。当时好像卖十多二十万吧。”
“他的评价是:在行将灭亡中的绽放,才是最耀眼的。不专业,但还算准确,是吧?”
挂电话后,陈向然轻提嘴角,闭上眼睛。
火车晃晃悠悠,像摇篮一样,他抱着老屋画不知不觉睡去,画里的场景在梦里渐渐动起来。树叶会摇了,阳光会闪了,姥姥抱着一个大竹匾,说花生要晒过才行,阿然喜欢。
他依然会去海边捉螃蟹,去山上摘野果,小脸脏兮兮的,露齿一笑,很明媚。
家族祠堂肃穆、宁静。姥姥总说现在没有什么家族了,可还是定期来添添香火。他也会在跪垫上睡一个下午觉。
他许久没做这样宁静的梦,却被头顶一个声音打破:“陈向然,我知道了。”
他醒来,眼睛也不睁:“知道什么?”
“你的新画。”齐怀生从卧铺上下来,注视着他,“不是初生,是回归初生。”
陈向然听他说下去。
“你那天同我说,做小孩子好。我想到你以前也说喜欢自然、喜欢真实。也许人最初都要向外寻找,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后,再回头,又想回到最初。画上有春天的象征物,是最初的自然,这个意思。”
“回归最初,就像重生一样。对么?”
陈向然闭着眼睛,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春天是新生的季节,他们还有很多个春天,很多场重生。
平原上下起了雨,乌云很薄,还没完全挡住阳光。
像他一直以来的心一样。
玻璃窗上水流细细弯弯地流淌。车内开了灯,他的脸映在车窗上,昏黄的灯光和影子一起闪过,拉扯成五光十色、模糊不清的样子。
像极了第一次遇见齐怀生的那个晚上。
大雨倾盆,山顶钟声游荡,走投无路的少年闯进小舍躲避风雨。
梦境流淌,青年回到少年,回到幼年,溯回他童年的大海。混沌中,一声长吟破空而来。
是他的瑟尔夫。从最初开始,这只幼鲸就存在着,同最初的赤子、和他们最后的归宿——
一并回到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