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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高黎

作者:白饭如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三个月后,2023年6月5日,周三


    夏天到了。


    西京的春夏之间很少有什么绵延的衔接,五月底可能都只有二十度,端午过了第一天,猛然就飙到了三十八度,满街走的都是熟人,个个眯起眼睛来汗流浃背。


    徐行下午从飞扬集团开完会出来,路上接到一个旧同事给她打电话,劈头就问:“小行,你还在做咨询吗?接不接小公司的业务。”


    这个同事姓秦,单名一个专字,以前在华光做财务控制,和徐行同期,都是新人,都要刷资历,经常见到了就聊聊天,关系很不错,两年多后他就跳槽了,但大家一直都有联系。


    秦专是山东人,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三十岁不到脑门之上已经地中海,所谓喝了磨刀水,秀气在里头,他十年职场换了四个工作,每次都能斜向升迁,和他同时开始工作的人如果蹲在一家公司过一天做一天,现在比他低三级都很正常。


    徐行跟他寒暄了两句,然后说:“其他人介绍的难说,你介绍的那怎么都是要接的,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专三言两语,给徐行介绍了一个新客户——


    这家公司在平城,名叫重明文化,一百多号人,规模不大,做互联网内容生产和发放的,一年有两千多万净利润,在一个很小的细分领域是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他们这个业务规模没有办法自己上市,最近正和一家互联网领域的大上市公司谈收购,意向已经谈得七七八八了,业务交流下来,大家都觉得能双赢,结果问题出在了背景调查上。文化公司,老板是文化人,员工是文化人,客户也是文化人,文化人,往往就不是规矩人,因此整个公司上下除了财务和法务两个员工,没有一个人喜欢规章制度,也没有一个人认为公司需要规章制度,美其名曰自由滋养创意,创意带来金钱。


    他们都觉得这句话特别带劲儿,按照这个路子运营也一直没出什么差错,但审计公司和收购方就不干了,其他且不说,收购要能成功,财务的规范得过关吧,起码的组织架构和日常运营状况人家也是要看的吧,一团糟实在没法加分吧?


    秦专是重明文化总经理的亲戚,自己帮兄弟梳理财务状况,再找徐行帮他们看看组织架构和人力方面的规章制度,需求并不复杂。


    徐行和秦专聊了几句,去了一趟平城,两天就把这个合同拿下来了,合同金额一百来万半年服务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个差出得还是很有效率的。


    她清早到的平城,忙到晚上十一点,第二天九点继续开会,夜色降临后饭都没吃,买了十点的机票往西京赶。


    电话通知家里人,季平安很诧异:“徐总,你这么跑不累吗?”


    徐行说:“明天早上还有事儿。”


    季平安说:“哦。”又说:“事业型大女主不好当啊,你以前的行程好像还没这么紧凑,怎么还越来越累了。”


    徐行干笑了两声。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上一个问起的是何祖儿。


    几天前她带何祖儿去见客户,回来路上她突然说:“老板,你最近很少出差了哦。”


    徐行说:“有吗?”


    何祖儿对她的日程烂熟于心,拿数据说话。


    她说:“你以前一个月平均拜访异地客户三到五次,大部分是短途,最多三天就回来,频率一直很稳定,但是最近三个月你只出去两次,而且都是当天往返,最早一班机最晚一班机,明明第二天也没啥特别的事需要赶回来的,还有啊。”


    她打开手机上自己的工作日志看了看:“以前你都跟新客户都是当面做keygroup访谈的,最近三次都是视频电话和问卷做的。”


    徐行当时就不响了,低着头装作看手机,何祖儿没注意到她神色变化,还在说:“上港晟轩那个单你签下来之后,压根就没去过了,每次都是跟他们开电话会议。”


    她是真的在虚心请教:“老板,你一向来说我们这一行是最认人的,现场有神灵,什么视频电话,电话会议,纸上谈兵的效果都不好,怎么现在改模式了吗?”


    徐行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更不用说解释了。


    她那天回公司之后,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凝视着自己眼前一排红色铅笔,胸口一点郁气充塞,无论如何深呼吸都不散去,让她五内不安。


    因为何祖儿是对的。


    有一些客户是小公司,勉强可以说不重要,线上应付过去就行,但徐行其他有些客户比飞扬集团只大不小,有的总部在外地,有的虽然本部在西京但各地都有分公司,那是实实在在需要去跑的。


    给人当顾问,必须掌握第一手的信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就必须保持亲临现场的频率,派项目组盯场只能作为业务辅助,因为清道夫是个小公司,最大的资产和本钱就是徐行自己。


    客户认人,认的是徐行本人。


    她内心深处是以此为傲的。


    如何祖儿所说,她从前几乎每个礼拜都要跑出去一两趟,外地两天一夜,或周边一天一夜——提前一夜到达工作地点,睡足七小时,再做个价格四位数的面膜——面膜其实没用,智商税,但有能力花这个钱去得到十五分钟滋润的人,往往就会对自己有更大的信心。


    信心就是一切。


    她本来也很喜欢异地的豪华酒店,工作后去做个spa,或独自在101楼的餐厅吃一顿M9的牛排大餐,都是对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遥望灯火如焚的华丽夜景属于充电的一部分。


    是什么改变了她?


    徐行不敢继续往下想,但她不能不想,只是在得出结论之前,她喉头已经先哽住了——强烈的挫败感变成了有形之物,从心底升腾起来,让她忽然之间无法顺畅呼吸。


    她不再愿意独自待在异地,独自度过长夜,因为当她忙完之后喘口气,脑子里会很自然地浮起一个念头——


    季平安在哪里。


    他在干什么。


    那个电话,他在用吗?


    想是想不清楚的,于是徐行查岗——晚上九点十点打视频电话回家,季平安多半都在,他接起电话,一般都是先转去给徐行看旁边做作业的季繁。


    十一二点打回去,他就在客厅看电视或者看书了,毫无异状。


    甚至第二天很早踩着他开机的点儿打过去,也一切正常,他要么还在床上躺着,要么在客厅坐着。


    只不过,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徐行知道什么叫做预期实现。


    你觉得一个人是坏人,以对待坏人的方式去对待他,那他迟早一定会变成坏人。


    人会亲手塑造了自己的世界,哪怕从其他人眼里看出去是被动的。


    但还是那句话,医人者不自医。


    跟别人说道理是很容易的,到自己可不是一码事。


    于是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最安全的预防方式——尽可能在家,尤其是晚上。


    至于白天,她给季平安打电话的频率也高了很多,而且十个电话里有八个是视频——她从前是最不耐烦打视频的,因为打视频要看着镜头,全神贯注地打,不能一边说话一边做别的。


    打过去往往又无话可说,季医生就难免诧异:“怎么了徐总?”


    她只能讪笑。


    其实可以说的是:“想你了,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没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可人心有自己的主见,生出芥蒂之后,多少贴心的密语就被卡在了咽喉里,她不再说得出口。


    季平安一句话说得徐行左思右想,挂了之后好一阵子才想起要把自己的行程发工作群。


    她的安排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她今晚回来,公司的人就要配合安排明天的工作,高黎也要来接她。


    一秒钟之后,高黎还没跟徐行确认接机的时间地点,何祖儿的电话过来了。


    “老板,今天我来接你好不好。”


    接机一向来是高黎的工作,徐行自然就问:“为什么?”


    何祖儿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老板……”


    她拖了个软绵绵的长调,“你让我来吧。”


    徐行犹豫了一下,因为她累了。


    从进重明办公室第一秒钟,她就没停过跟人说话,开会说,吃饭的时候说,私下一对一和高管们说,见缝插针要处理其他客户突然冒出来的需求,等一下在去机场的路上还要给飞扬集团做两个电话面试。


    喉咙昨天晚上就开始发干发哑,靠着不断喷润喉喷雾才撑到今天。


    这个工作强度本身不算稀奇,开会是徐行日常的一部分,只不过这一回她算是领教了文化公司那些轴人的厉害,别人做生意,脑子里长的是按部就班发育的神经元,文化人走生意,脑子里是好多条缠在一块儿的章鱼。


    十多个人围一桌,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想法,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要么沉默很长时间,要么同时有几个人抢话,还谁都不服谁。


    会议主题本来很明确,也按照议程12345在讨论的,结果刚到第二点,老板突然大撒把自己跑去说第五点的情况了,高谈阔论半天之后一拍脑袋:“哎哟,说远了。”


    这还算好的,还知道自己说远了。


    更多的时候是忽然有人会在A话题的间歇突然问老板:“我们跟九天那个项目,你说报价多少比较好。”然后一屋子人开始谈论那个项目,还有现场调方案出来投屏的,整个会议主题都一秒钟变卦,气得把徐行几次想脱下高跟鞋往桌子上敲。


    越是高度集中注意力还要防止其他人跑偏,自然就越累,说了一天相当于其他客户那里说三天,徐行在飞机上书都不看了,昏昏欲睡一直到落地。


    现在提到要聊天,如果是换了另一个人,徐行万万不会答应,但那是何祖儿啊。


    说是员工,确实是员工,说那是妹妹,也确实是妹妹,抬头不见低头见,朝朝暮暮的。


    还有一点徐行放不下,何祖儿平常干啥都是很有主张,突然这么小心翼翼,可怜兮兮,不是常态。


    既然如此,那累就累点儿吧。


    徐行就犹豫了一秒,然后:“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怎么来接我啊?要打车的话我落地自己来打,你在出口等我就行。”


    何祖儿说:“我开车过来啦。”


    徐行说:“你开车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印象里何祖儿来上班都是打车,有时早到很大一会儿,有时候迟到,视乎她昨晚几点睡的。


    何祖儿说:“我以前不开,今年生日的时候我妈妈给我买了个车,前几天才交,全新哎老板,我爸妈都没坐过,你第一个坐哎。”


    徐行毫不感动:“那意思还是你没自己开过几天车呗,机场要走高速,又是晚上,你这一出来妥妥的马路杀手,使不得。”


    何祖儿笑:“老板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每次出去玩都租车自己开,美洲澳洲非洲都开过,和家里人自驾游我也跟他们换手当司机的,放心吧,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家。”


    她言之凿凿,很有信心,徐行只好答应,打定主意是一上车觉得不对就让何祖儿下来,宁可弃车,不可冒险,毕竟命只有一条。


    结果她的顾虑是多余的,车子一启动徐行就估摸出来了,何祖儿是老司机,车开得又快又稳。


    徐行伸长腿放下心,一句没多寒暄,直接就转到了正题上,说:“小妞,你这么晚非要来接我跟我聊天,是有什么事吗?”


    何祖儿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道路面无表情,可毕竟那么熟了,徐行看得出来她刻意隐藏在平静神色之下的不快乐,此刻扁了扁嘴,没有马上作答。


    徐行觉得不妙,说:“大小姐,你可别说你要辞职,我最近事情多得受不了,你辞职我就歇菜了。”


    何祖儿嘴角往上扯了扯,就当笑过了,慢吞吞地说:“和工作没关系。”


    “那就是私事咯,家里的事还是感情的事。”


    “也和家里没关系。”


    她这么往外挤牙膏,徐行只能等着,等到她终于继续:“哎哟,就是那种,说给别人听的话,自己会想要找个洞钻进去的破事。”


    徐行不以为然,说:“不至于吧。”


    何祖儿看她一眼:“老板,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


    “好。”


    何祖儿说:“也不要跟我讲道理,道理嘛我都懂的。”


    徐行失笑,说“你这就有点为难我了是不是,还不让我讲道理。”


    何祖儿撅嘴:“老板!”


    “行行行,不讲道理。”徐行拿出了哄女儿的态度。


    毕竟季繁有时候也会这样讲:“妈咪,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但是你不要跟我讲道理。”


    小孩子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无非就是不小心尿了裤子,或者把最喜欢的玩具笔送了给好朋友自己想要再买一支。


    在徐行眼里,何祖儿能遇到的问题多半性质也差不多。


    何祖儿还不放心:“拉钩!”


    开了智驾,一只手可以离开方向盘了,她隆重地对着徐行伸出小拇指。


    徐行哭笑不得,真的跟她拉了一下:“拉钩,到底啥事儿。”


    何祖儿叹口气,说:“一言以蔽之吧,我去跟高黎表白,他拒绝我了。”


    徐行一愣。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还真挺大。


    “你表白了?他拒绝了?”


    何祖儿抽了抽鼻子,“嗯。”


    忽然用力眨眼睛,脸不自然地略往车窗外偏了一点儿,眼泪在一闪而过的路灯影里闪闪发亮。


    “我昨天晚上心血来潮约他出来喝东西,本来呢,是预备他根本不会答应的,反正我就问问,结果,他答应了。”


    “哦,去的哪儿喝东西?”


    “公司旁边那个本来咖啡屋,有生姜拿铁那种奇奇怪怪喝的,我给你买过的。”


    她这个时候还记得生姜拿铁。


    “然后呢。”


    “我约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是心血来潮嘛,想见见他,结果他真的来了,进了屁股都没坐热,我脑子一热,就跟他表白了。”


    徐行说:“你说啥了?”


    也许何祖儿所说的表白,在高黎那里只是一个玩笑,他的拒绝可能就同样是一个玩笑。


    何祖儿垂下眼睑:“我直说的,原话就是,小黎哥,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搞对象不。”复述的语气还挺严肃。


    徐行喃喃自语:“这么不讲武德,单刀直入的吗?”


    何祖儿啪一声拍自己脑门,懊恼都写在脸上:“老板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瞬间就跟吃错了药一样,就觉得这句话哽在我喉咙里,不说出来我就要噎死了。”


    她长长叹口气:“他当时还在扫码准备点喝的,估计都没回过神来呢,我就说了。”


    徐行说:“好吧,说就说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何祖儿苦笑:“就是说咯。”


    她继续:“然后他说,不行。”


    她猛扭头看着徐行:“老板,你能信吗?他就这么跟我说的,不行。”


    何祖儿的眼睛画了上下眼线,粘了假睫毛,瞪起来贼大,闪闪发光,“你能信?”


    两个字拒绝,斩钉截铁毫无余地,似乎是过分了一点,仔细想想,倒一点不意外,这不就是高黎的特色与风格。


    如果他会虚与委蛇来事儿,懂分寸情商高善沟通,说不定何祖儿对他没半点兴趣——这一类型的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


    人的一切都是双刃剑,美好品质的背面一定也带着某种阴影,看什么时候令人眼前一黑。


    徐行说:“高黎这么说,我还是信的。”


    她拍拍何祖儿的手背表示安慰,说:“他就说了不行,没解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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