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烟了然,点头。
心下涌起一阵酸涩感。
若是她的女儿现在还活着,也该是九岁半了。
又是早产,又是羊水栓塞,胎儿活下来的概率微薄,想必和她一样,早已命丧黄泉。
只是不知,她的女儿被埋在了哪里,她的棺材里除她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了。
厉明烃开了车内暖气,特意放了首温柔舒缓的音乐。
没一会儿,倪烟思维开始放空。
她想到那两个哭坟的前夫,要不要去见见他们……
爷爷留给她的遗产应该是由田珩玉在打理,她总得拿回来一部分,要是回不去了,总不能真在厉明烃家里白吃白喝一辈子吧。
更别提她如今是个身份不明的黑户。
打黑工都没人要的那种。
邪恶的小烟说:“去找田珩玉吧,先狠狠给他两耳光,再让他给你解决身份问题,总归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善良的小烟说:“死了就是丧偶,人家都丧偶十年了,三婚三离也不一定,你闭眼前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至于程宴声,若非他抢走了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
倪烟是真觉着没必要。
他占了她人生中的二十二年,有情份在的那些年她尚且都遍体凌伤。
现在,笑一笑算了。
他们在坟前说的那些话,倪烟一个字都不会信,也不敢信。
她死了,他们开始悔改。
她活了,说不定他们立刻翻脸。
到时候田珩玉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不是就玩个跳伞吗?你至于和外人串通好假死十年?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程宴声更甚:“好你个倪烟,我因为你把允儿关去佛堂十年,你竟敢偷偷在这里享清福,我要你后半辈子都给她抄经祈福!永世不得出!”
倪烟摇摇头,将脑子里的幻想甩出去。
她是真的怕了。
“老同学,很感激你当年能来医院照顾我,你放心,要是我能拿回家产,尽数都给你。”
“对了,你女儿九岁?她在家吗?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空手上门总归是不好,还有她会不会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
厉明烃心里的大石头落地。
他重新打燃火,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不同于刚才的急不可耐,这次,他开的又稳又慢。
寿衣其实并不能确定倪烟的身份,真正让他确认她活过来的是另一件事。
这件事,或许会被他永远埋在心底。
厉明烃在倪烟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她还和以前一样,报答人的方式就是给钱。
可惜他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钱。田珩玉旁人眼中牛逼哄哄的上市公司,在他眼里,不过是冰山一角,小菜一碟。
“我比较忙,她平常放学都是去爷爷奶奶家,周末才回来。”
“礼物就不必了,你现在应当是没什么钱的。”
至于她们的关系么?厉明烃故意避而不谈。
自厉念因两岁起,他就给她看过倪烟的照片。
换言之,厉念因清楚地知道自己妈妈长什么样,只是厉明烃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她说,她消失多年的妈妈,突然回到了她身边。
他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倪烟说,她的孩子还活着,并被他救了下来,一养就是九年。
而今天,刚好厉念因去了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想她了,带着她去了游乐场玩。
倪烟心碎,心碎完又开始装死。
过了很久才又说:“如果下次我还走你前面,你又恰好帮我穿寿衣,你一定记得在我兜里放张银行卡,不限额的。再放点黄金钞票什么的……”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
厉明烃却很严肃地打断她,“呸呸呸,你活过来了,就不准那么轻易死了。”
“我不允许你走我前面,什么时候也该你帮我穿穿寿衣。”
什么霸总语录,他究竟是被谁附体了!
穿寿衣是什么很难的事吗?不就胡乱往身上一套完事?甚至都不用脱死者原本的衣服。
倪烟心里呛归呛,表面还是笑嘻嘻地说:“好的。”
周遭的景色变得熟悉起来。
厉明烃住的竟然还是高中那栋欧式别墅,3层楼,带花园和游泳池。外观看上去翻新过几次,像是在努力维持它十年前的样子。
以前花园总空荡荡的,荒草丛生。
现在种满了鲜花,香气扑鼻。
“厉总,这些年,你是不是落魄了?”
厉明烃:“?”
女人,你是第一个敢说我落魄的人。
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亮出银行卡自证身份,可转而又听见对方说:“高考完你就不住这了,如今又过了十年,你怎么又住回来了?”
高考,他和倪烟生前见的倒数第二面。
宁城刚爆发完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地震,他们那几个考场的学生都在室外露天考试。
倪烟就在他对角线不远的位置。
厉明烃答完题却一直没有离开,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偷偷看了这个所谓的死对头好几眼。
怕被发现,时不时还要伴随着捡笔的动作,导致监考老师盯了他良久。
但倪烟一次也没有发现。
厉明烃在心里嘀咕着:小气鬼,不就是没给她看笔记吗?至于和他恩断义绝吗?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如果不是妈妈的叮嘱,他还不屑于和她做朋友呢!
可明明……他只有她一个朋友。
而倪烟身边好几个,尤其是那名什么宴声的男同学,明明不是一个学校的还天天围在她身边,看得他心烦就算了。
甚至还专门警告他说:“厉明烃是吧?离烟烟远点,我们成年了就会去国外登记结婚。”
若是倪烟不喜欢,他尚且能抢一抢,可是他们的眼神,分明相互喜欢。
语文笔记和洁癖,不过是厉明烃随口疏远她的借口罢了。
不和倪烟做朋友,也只是怕自己忍不住,将她从别人身边抢走,拆散一对活鸳鸯。
比起普通朋友,他觉得做死对头也不错,起码能在对方心中留下浓墨的一笔。
后来,厉明烃将志愿填在了一个离倪烟很远的城市。
之后的工作和生活,也刻意避开了与她有关的一切。
他以为这份心动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不曾想再见面,竟是天人永隔。
“您好,请问你是厉明烃吗?我们通过病人手机联系到您……”
医生的话,厉明烃记不太清了,大意就是告诉他,倪烟不小心摔倒导致早产,能不能请他来医院帮忙照看一下,病人的手机联系人已经被打遍了。
除他之外,要么没人接,要么很快被挂断。
厉明烃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从高中起一直没有换号码。
否则,倪烟要孤零零地死在手术台上。
那么骄傲又爱热闹的一个人,死的时候,丈夫朋友都不在身边。
她该有多难过。
可是他很快又替她感到悲哀,替自己感到悲哀。
这些年,厉明烃一直以为倪烟过得很好,她和程宴声离婚的事他不知道,后来又为何突然再婚,他也不知道。
但其实厉明烃关注了倪烟的社交帐号,可她从未在社交帐号上透露出一点她生活中的不如意,她总是将乐观和美好的一面展现给了大家。
而他错过了许多次,原本可以给她幸福的机会。
“能听到吗?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你女儿还在等你,等全身的血换完,你就能好起来了,到时候你和田珩玉离婚吧,我有钱,我养你们……”
无论厉明烃说什么,都没能阻止倪烟的心跳渐渐停止。
她甚至到死都以为他是托妈妈的嘱咐来看看她。
其实,是他自己想来的。
他妈妈压根就不知道她出事了。
“可能小时候在这儿长大,呆的久,念旧。”
厉明烃只口不提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和她有着共同回忆的地方。
“没看出来。”
倪烟笑了笑,穿上他给的拖鞋,踏进这栋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别墅。
所有的家具都细心地贴上了防撞条。
墙上裱起来的奖状、门框上的纯金捕梦网、以及沙发上成堆的限量版芭比娃娃,都在告诉她,厉明烃有多爱这个孩子。
只一点让倪烟感到意外。
整个屋内只有茶几的角落里有一张小姑娘的照片,看上去才六七个月大,眉眼间还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不像是故意摆在那儿的,倒更像是忘记收走了一般。
倪烟如是想,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正要细看。
但谁让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十年里,虽然很多的人和事都被她带到了棺材里,忘了个干净,但与厉明烃有关的事,她却记得异常清楚。
倪烟略略紧张地看着厉明烃,小声询问道:“我记得你有洁癖,从不让人碰你的东西,这个……我能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