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虞绾音思绪停滞一瞬。
恍惚中以为自己听错了。
隔壁郡守也惊愕非常,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南陇?”
“他们何时……”郡守说到一半,忙不迭地出门,“罢了,我去瞧瞧。”
又有人跑进来,“大人他们的人就在外面。”
郡守手忙脚乱地出门,“我知道他们在外面。”
“是咱们府邸门外面。”
又是当头一棒。
岂止郡守。
虞绾音也僵在原地。
楚御这些时日没少听这个名字,对此并不陌生。
也知道那个曾经潜藏在他们家的匪贼如今势大,不可同日而语。
屋外郡守来回踱步一番,先敲门来了他们这间屋子。
虞绾音这会儿还动弹不得,她心下急得不行,但是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她扶住楚御肩头,“来人了。”
楚御不急不躁,顺势捏住她的抵在他肩头的手,“一会儿去后屋等我。”
“我们继续。”
楚御撤开几步,仍是一派清正柔和的模样去开门。
房门大开,天光落入。
郡守看屋内的两人还是秉持着客气的距离,只是之间的氛围还有些无法理清的粘稠。
郡守这会儿俨然没有功夫在意这些,一脸歉疚地与楚御说,“楚侯,我们这边来了新客人了。”
“您看我们这……”
楚御并没有当回事,“既然人都来了,那就一起吧。”
虞绾音站在旁边,听这个“一起吧”听得愣了一下。
很怪异的感觉从心底萌发。
怎么就一起了。
乾宁郡守听着两尊佛都围聚在这里,心下打鼓,但也连连点头,“诶好。”
虞绾音赶忙叫住他,“那,我先回避。”
乾宁郡守差人,将虞绾音送到花厅后面。
仅仅一个屏画相隔。
虞绾音一到屏画后面,根本压不住那越来越快的心跳。
心悸感冲撞着她脆弱的胸膛,让她神思混乱。
府邸小厮已经前去请人。
虞绾音扶着桌案坐下,整个人恍惚非常。
戎肆来了?
他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虞绾音有一阵子没有关注外面的战况,却从未想过再听到是戎肆打到这里的消息。
戎肆来势汹汹,根本没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包括她。
他怎么会知道乾宁。
虞绾音左思右想,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有透露出过乾宁地界。
戎肆怎么知道的。
这股被剖析透彻的异样感遍布四肢百骸。
虞绾音还没把前因后果捋明白,前厅已经有人进来。
沉重的脚步踩踏砖石,只一下虞绾音就知道是谁。
她握紧了身侧的座椅扶手。
与此同时,戎肆一踏进门,目光就落在了楚御的身上。
近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楚御腰间垂挂的小雪狮!
戎肆微顿,瞳孔缓慢地缩紧,定定地看着那两个白生生的小物件。
太熟悉的物件。
熟悉得戎肆身上几乎是瞬间就腾起了凶戾气息。
戎肆意味莫名地无声轻笑,视线缓慢地在楚御身上描摹过一圈,“好久不见。”
他起先只是赌一把,看看虞绾音抛弃他是不是想来找楚御。
没想到,她当真来了。
戎肆甚至能嗅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铃兰香。
尤其是楚御那个方向,最为浓烈。
她是怎么把楚御身上沾的都是她的味道。
楚御不是第一回 感觉到戎肆对他流露出来的敌意,根本不放在心上,“是好久不见。”
他隔了一段距离审视着对面的男人,“阁下变化挺大。”
“你倒是没变什么。”戎肆毫不客气地朝他走过去。
戎肆这般突然靠近的动作,引得伍洲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刀柄,警惕地看向戎肆。
宗承刀刃剐蹭刀鞘的声音也应声响起。
尖利的兵刃声响,让花厅里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虽是郡守府邸,但乾宁郡守张着嘴,左右不知道该先拉哪一个,一看动刀立马唯唯诺诺地撤开一些。
楚御纹丝未动。
戎肆单手撑在楚御身侧的座椅扶手上,俯身站在他面前,瞳孔眯起,勾住了他腰间垂挂的雪狮,“这雪狮精巧,看着不错,楚侯是哪里得来的好东西?”
屏画后面,虞绾音听着这话锋不对。
果不其然下一瞬,楚御顺着他的手指,将雪狮收回自己掌心,“我夫人给的。”
虞绾音心底猛地一沉。
瞬间知道了他们在说什么。
虞绾音心慌意乱地咬住自己指节。
戎肆口中缓慢玩味了一遍这句话,“你夫人给的。”
楚御可还记得,眼前这个匪贼和虞绾音曾经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他有意无意地挑衅,“夫人说,留给我驱邪避凶。怎么,你是没有夫人给吗?”
戎肆扯着唇角,深吸了一口气,“那令夫人现下可好?”
“尚好。”楚御扬眉,“不劳你挂心。”
楚御有意无意地问道,“阁下现在可娶妻了?”
“娶了。”戎肆大刀阔斧地坐在了楚御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就差楚御问一句,娶得谁家的姑娘。
屋漏偏逢连夜雨。
虞绾音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她想的已经不再是躲一会儿的程度。
她想的是怎么赶紧跑。
一条疯犬她尚且能应付。
两条要是一起……她如何能吃得消。
虞绾音环顾四周,看到了后门窗户。
楚御听闻他娶了妻,那便放心许多,他不在乎是谁,“娶妻了,那该少关心别人的夫人。”
戎肆笑了,话说得意味深长,“我关心的可不是你的夫人。”
“据我所知,楚侯与前夫人现在连婚契都没了,怕是算不得夫妻。”
楚御不遑多让,“照这么说,你们山间寨子里成婚一样,也算不得正经婚事。”
“这话给你夫人听了,她能愿意吗?”
戎肆不知道旁人,还能不知道虞绾音。
人都跑来找前夫了,她可太愿意了。
乾宁郡守反正是听不懂,怎么聊着聊着离不开这二位的夫人了,他连忙打圆场,“哈哈哈这要是算起来,那大家都没什么名分了。”
话落,气氛变得愈发僵硬。
乾宁郡守局促不安地摸了摸鼻梁,“那个,二位贵客今日莅临寒舍,想必是有要紧事要说。”
戎肆先开了腔,“说来有件事困扰
我已久,还得请教楚侯。”
“倘若我夫人丢下我,去寻了旁人,我又舍不得对她做什么,那我是不是应该先铲除那个男人?”
“原是自己的婚事不顺畅,所以挤兑我的。”楚御轻抿一口茶盏,事不关己地挖苦道,“夫人跑了,那就该多想想自己的原因。”
“必定是你做得不够好,夫人才会丢下你,看上旁人。”
而此时,花厅后屋猝不及防地传来细微的窗户合动声!
屋内两个男人皆是敏锐地生出了反应,看向了后屋。
这两人迅猛而带有攻击性的探究蛰伏,看得屋内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一旁郡守不在意这个,他实在是没忍住出声,及时将他们的思绪拉回,“当下我乾宁孤立无援,不知何去何从,幸得二位枭雄挂怀,你们看我这乾宁……”
郡守满心思想得都是,这两人相争乾宁打起来。
这样他就可以坐地起价。
但他的话,并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戎肆先紧盯着后屋的位置缓慢起身,朝着后屋的方向走过去。
很快,楚御细听着后屋的动静,也慢慢发现了不对劲。
郡守见此,不得不道,“那位女公子尚在后屋,二位不必如此紧张。”
“女公子……”戎肆睨了一眼乾宁郡守,听到这个反倒没有停下脚步,大步流星地走向后屋。
他绕过屏画,只看到了一片空荡的屋舍!
空气中是挥散不去的铃兰花香。
而紧闭的屋舍门窗,其中一扇有了被打开过的松动痕迹。
屋外春风拂过,窗框撞出闷响。
戎肆缓慢地辨认了一会儿,大步走上前。
管她是不是,抓到了就知道是不是了。
戎肆破开屋舍后门,阔步追了出去。
楚御也跟着起身,这会儿一并看到了屏画后面空屋。
他危险地眯起眸子。
杳杳还是没等他就跑了,真不听话。
虞绾音穿过后院假山石,秦鸢早早地引开了郡守府邸侍卫,四下观察没有人之后回身去接虞绾音。
虞绾音搭上她的手,从假山上下来,跑到了府苑一个偏门。
秦鸢佩剑一下子劈开了偏门门锁。
一出门,正对上门口两个守卫,“干什么的!”
虞绾音吓了一跳,躲到秦鸢身后。
守卫一步上前,迎面受了一拳!
秦鸢一人一拳放倒,重新关上偏门。
拉着虞绾音往外跑。
秦鸢把虞绾音塞进车里,驾马冲了出去。
而此时,后院院门“呼啦”一声被推开。
长街上一片空荡,虽然没了车马的影子,但是隐隐能够听到马车滚动的声音。
戎肆马哨扬起,马匹从街巷某一处飞奔而来。
带着他追了出去。
虞绾音提醒秦鸢,“乾宁不能呆了,咱们出城。”
“小姑奶奶,你这么怕楚御?”
虞绾音扶着马车车架,看向后面,“是戎肆追来了。”
秦鸢先是震惊了一会儿戎肆的速度。
而后沉吟着,“他追来了,也不至于这么急。”
秦鸢还记得在匪寨,虞绾音是如何游刃有余地将他调-教无比听话,怎么也不至于让她急成这样。
虞绾音顿了下,“他跟楚御碰上了。”
个中缘由,虞绾音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小声地提了一句,“楚御……其实是我第一任夫婿。”
秦鸢瞪大了眼睛,“什么?”
虞绾音抿唇,百般无奈地看着她,“我今日是去见他的,但戎肆追来撞见了。”
秦鸢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重抽了一下马背!
“那是得跑快点。”
虞绾音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很快,他们的车马混入街巷,和其他准备出城的车马混迹在一起。
戎肆追出来,便被拥挤的车马围挡住。
他眸光幽幽地扫过不远处准备出城的车马,正欲上前,忽然被人叫住。
楚御的车马就停在他身后,“这么急,找什么呢?”
戎肆不得不从远处车马中收回视线,敷衍道,“方才有人偷听咱们说话逃跑,得抓回来盘问一番。”
楚御沉吟着,“那人我知道,我抓回去盘问就是了。”
“不劳你操心。”
戎肆听着他的口风,看了过去。
楚御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随口问着,“这乾宁,你想要?”
“乾宁也可以给你。”戎肆看向楚御,“既然如此,让我去你营帐里坐坐?”
他追到乾宁就是来碰运气,看她是不是来找楚御。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戎肆需要排查,虞绾音是不是跑出去,住在楚御的营帐。
如果是,那他就只需要偷个妻,乾宁送给楚御也无妨。
楚御听这要求倒是新鲜,但他也不介意,“你想来住几日都行。”
除此之外,楚御也看向出城的队伍。
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把人找回来。
虞绾音跟着排在出城的队伍里,侥幸出去。
城东城南,一边是楚御的兵马,一边是戎肆的兵马。
要避开他们,她只能道,“咱们从城西走。”
虞绾音盘算着,既然阿姊他们还没有到乾宁。
那她们尽可以到上一座城池迎他们,正好也能快些与他们碰面。
乾宁以西是一片层峦叠嶂的山脉。
曾是天下盛名的山水仙境之一,但这里大抵是经过一轮战火肆虐,看起来有些荒凉。
山间有些不起眼的小村镇和驿站。
也就只有秦鸢能找到这些地方歇脚。
歇过一晚,第二日再启程。
清早早膳时分,客栈掌柜倚在门边,看着西边的天色。
虞绾音想起来问道,“有当今时下的舆图吗?”
“有。”掌柜闻声折返回来,从一旁橱柜里拿出来一份,“不过这是半月前我们下山买回来的了。”
“不知这半个月,有什么新鲜动静。”
虞绾音拿过来铺在桌边。
看着楚御的版图就停在乾宁没有动作。
北蚩南陇都有不同程度的扩张,朝着乾宁的方向,将缙州围在中间。
她们要去的下一座城就属于缙州领地。
缙州算是比较硬的骨头,趁着天下大乱,自己先吞了周围的小地方,以为占到了便宜。
没多久就被燕州东啃一块,北蚩西吞一块。
掌柜在一旁看着,闲来无事询问,“二位可是要去缙州?”
虞绾音她们没有回答。
“缙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如燕州好,你们不如去乾宁。”
虞绾音和秦鸢面面相觑,勉强咽了口茶水。
虞绾音敷衍地问着,“怎么说。”
“缙州掌权的不行,不过我估计也快垮了,”掌柜摇头,“听说燕州和南陇好似都还可以,你们挑这两个地方去。”
可偏偏就是这两个地方她不方便去。
闲聊过后,她们再度启程。
三五日的功夫,她们很快就到了下一座城池。
缙州勘察比起乾宁要更为严格。
进城的队伍被堵在门口,搜查过后,值守侍卫朝秦鸢伸手。
秦鸢起先没明白,以为要查随身武器,把佩剑“哐当”一下放在了值守侍卫的掌心。
侍卫一把推开,“过路银两,交了才能走。”
秦鸢挑了下眉,听笑了,“我出门在外这么多年,还第一次听说进城要给过路银两的。”
侍卫呵斥道,“不给就滚蛋,别碍事。”
秦鸢冷着脸,一步上前,被虞绾音叫住,“算了。”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鸢听见虞绾音的声音,压了压脾气,甩给了侍卫些散碎银两。
进城走远之后,秦鸢忍不住道,“难怪那掌柜的说这里不行,是真不行。”
城中景象也有些触目惊心。
沿街多的是沿路乞讨之人。
整个城镇布局也称不上是富庶,黄天厚土,尘沙满地。
正值春日风沙大的时节,大风刮过,天色都一片雾沉沉的昏黄。
屋舍低矮,不乏破败之处。
她们安定下来之后,照旧找驿站询问鄯善那边有没有来人。
得到的消息依然是没有。
虞绾音总觉得这一路上,她听到的否定的消息实在是太多了。
好像很少得到关于阿姊他们那边很顺畅的消息。
也不知是不是的确不顺畅,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入夜,她们简单地收拾规整过后,刚准备就寝。
忽然城中街巷上传来一阵兵甲声,接着便有人上来敲她们的房门,是军卫很严肃的声音,“下来,查楼!”
虞绾音和秦鸢不得不爬起来,重新穿戴好下去。
秦鸢一面下楼,一面问着同住的人,“大晚上的,查什么楼?”
那人一听就知道她们来历,“今日新入城的啊?之前每日都这样。”
他叹了口气,“不查完,我们不能睡。”
秦鸢皱起眉。
虞绾音听着便觉得,这里的氛围比起其他地方都更为紧张。
他们下了楼,军卫就上去查。
众人全部在大堂里等着。
秦鸢嘀咕着,“入城查,住店查,查老百姓有什么用。真想攻城的人,靠查能拦得住吗?”
秦鸢话音刚落,街巷上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吵闹声。
远远听来像是惊慌失措的呼喊。
深夜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孤寂,接着刚刚过去巡视的军卫队伍,掉头跑了回来。
混合着街上受查的百姓,来来往往形成一幅诡秘的深夜逃亡画卷。
屋内众人的瞌睡立马精神了不少,看向门外。
清查的军卫听见动静,出门顺手拉住一个人,“怎么回事?”
那人言辞混乱,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城外,城外打进来了!”
他说完推搡开军卫的手,连滚带爬地往另一个方向跑。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也慌了神。
军卫不在查楼,接二连三地从楼上下来,跑出去查看情况。
虞绾音也跟着走了出去。
远远看见城池烽火连天,将四面都映照得透亮。
而城池之外的某一侧,更是通天的火光。
半天天色都宛如白昼。
仅仅看这前来的军火就知道,这必定是个庞大的行军队伍。
虞绾音先前随军,也没见过这般阵仗。
这怕是推平整座城都游刃有余。
街上百姓纷纷拿着行李包裹想要逃离,军卫这会儿压根也顾不上阻拦四下逃窜的百姓。
连许多军卫都趁机敛财弃城而逃。
整座城还未等敌军进攻就变得一片兵荒马乱,一盘散沙。
秦鸢上前,拉过虞绾音,“女君,我们要走吗?”
虞绾音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在城中躲一会儿。
但只是简短的犹豫空隙,外面的军队大抵是有了动向,开始朝城中推进。
那遥遥而来的脚步声瞬间震得人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直立!
城中动乱愈发厉害。
出城的人也越来越多。
虞绾音听这能踏平一切的声响,连忙道,“算了,走吧。”
她说完,跟秦鸢带好东西准备出城。
奈何出城的队伍很快就被大量的出城百姓拥堵住,但城外前来进攻的声响愈演愈烈。
她们在路上堵了片刻,很快就听到那逐渐盛大起来的进攻声。
轰隆之间带着地动山摇、气吞山河的威势。
虞绾音当机立断,弃了马车。
她和秦鸢一人一匹马,绕了城中山路出去。
这里的山并不算高,多是一些低矮丘陵。
她们骑马上山,跑到半山腰不经意间一瞥,便被城外那密集如海啸浪潮一般的兵马攻势让人触目心惊。
相比之下,这座城根本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虞绾音心下发紧,快速跟秦鸢出城。
从山路出逃的人也并非没有,只不过相对来讲少许多。
路途也不算拥堵。
身下的马儿似乎也知道事情的紧迫,下山的脚程不自觉地加快。
马蹄声混合着烟尘弥漫的狂风,回响在耳侧。
起先秦鸢还担心虞绾音不善乘骑跟不上,此番看来虞绾音甚至能与她并肩。
她们跑过战火波及之处,一路到穿过城池营垒赶到山脚下。
可惜不巧,这片山脚下已然有了将士驻守。
不只是这片山脚下,不远处火把星点如豆,密集而成一片天罗地网,将整座城池慢慢封锁。
虞绾音停了片刻,看到下面一处还未来得及包围区域。
二话不说冲了过去。
但下面军队进攻的速度还是比她想象中要快上一些。
虞绾音冲下去,往外跑了没有多久,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兵马声。
有人发现她便大喊,“那边。”
然后朝着她们赶来的兵将就多如雨后春笋。
极近强势的威压从背后燎过,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虞绾音从未经受过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风中尘沙让空气都变得干燥灼热,刺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身后的脚步声愈发繁重,也越来越近。
虞绾音拐过一片山中密林,借着密林遮掩迅速改道,后面兵马追赶不及,被带偏了方向。
就在虞绾音以为自己甩掉了那一批追兵时,几近刺眼的光线在她逃跑前路接连亮起。
火把汇聚,铺天盖地地形成巍峨的围堵火墙,带着灼热的滚烫温度。
虞绾音正欲掉头,后面兵马也压了上来。
火把簇拥一点点收紧了包围圈。
将她围困在了包围正中。
大军压境的声音,震颤着她呼之欲出的心跳。
虞绾音回过头,赫然看到赤红火把堆叠而出的浩荡大军正前方的那个挺拔身形!
她呼吸漏了一拍。
戎肆背光坐于马背上,仿若群狼之首,炽火之中,仍然将他冷硬面容映照得幽暗。
他眸光映着绵延不绝地暗火,暗火中灼烧着她的影子。
戎肆马蹄声在这样恢弘的阵仗里,格外清晰却也格外渗人。
这是她亲手喂大了野心的狼。
长成了她难以想象的浩荡威势。
而他锐利幽深的瞳孔紧盯着她,朝她步步逼近,“跑啊,杳杳”
“你跑到哪,我打到哪。”
第62章
许久未见的人,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恍若隔世。
虞绾音望着他,却也被他领兵的浩荡阵仗弄得不安,本能地后撤几步。
但是很快,她就听到了身后将她围堵的兵马阵仗。
她身后去路完全被遮挡住。
是有人授意。
他根本就没有再给她逃跑的余地。
戎肆将她后撤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催马走到她面前,朝她伸手。
两匹马不过咫尺间的距离。
扑面而来的强势威压让虞绾音微微屏气。
忽然不知谁先出了声,“哐当”一下将手里的兵甲放下,“末将见过女君。”
而后,问安声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响起。
千军万马齐齐下马卸甲行礼。
震得虞绾音耳骨发麻。
虞绾音泄了一口气,接住了戎肆伸过来的手。
她搭上他掌心的瞬间就被他握紧,一提一带,一下子就被他从她的马背上提到了他的马背上。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与心绪一同起落。
然后被他稳稳地按在身前。
一得了手,戎肆就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捆
绳子,娴熟地将她腰身捆住。
像是先前她还不会骑马的时候,怕她掉下去将她捆住一般。
虞绾音被捆得手足无措,转头看他,“我都过来了,你怎么还……”
话还没说完,她只对上了男人锐利眼神。
虞绾音下颚就被那苍劲有力的大手握住,抬起。
他沾染着硝烟战火的气息蛮不讲理地将她吞没。
放肆而嚣张地纠缠着深入。
在千万兵马之前。
虞绾音懵了一瞬,轻拍着他的手臂,他依然无动于衷。
戎肆眉眼幽深,就这么看着她,掐住她下颚的手指按着她的颈间筋脉,一点点摩挲。
指腹薄茧蹭得她气喘不匀,从颈间筋脉开始发痒。
虞绾音被掐着仰头的姿势,领地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面前。
想要退出来,又被他缠着拖进去,用力缴缠。
每用一分力气,从他极富攻击性的瞳孔深处都能看到,她被他用眼神搅碎一次。
虞绾音眼尾沁出红痕,舌根酸麻,喘不过气之时,他才将她放开。
放开也用了力气。
虞绾音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下子脱力,撑在了他的腿上。
戎肆狠狠地抽了一下马,他身下的马匹立马朝着城池冲了过去。
颠簸与惯性让她又撞在了他的怀里,忍不住哼出声。
而此时,攻城的将士已经破了城门。
门口拥堵着的百姓被全部围挡起来,戎肆顺着长街跑了进去。
街巷上四处逃窜的百姓也被进来的兵甲驱赶到了安全之处。
只有原住兵将挥刀朝着他们抵挡而来。
四周一阵冷兵器尖利声响。
其中一个将士瞥见戎肆怀中的女子,自觉找到了戎肆的弱处,长枪瞄准虞绾音便挥了过去。
凌冽的寒风朝着虞绾音突如其来,空气中满是尖涩气。
但还未等尖锐长枪触碰到虞绾音。
将士胸口已然被戎肆刀尖破开,挑起,甩到了一旁屋舍墙壁上!
整个人都炸出了一片血花。
看得虞绾音浑身发麻,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戎肆顺手将身前地披风扯过,把她挡住,也一并摒弃掉外面战事血腥的场景。
虞绾音也不客气,把自己完全遮盖起来。
戎肆衣襟领口被她一同扯动。
男人垂眸看了一眼钻到他胸口的人,手上继续着那冷血杀伐。
虞绾音偶尔能隔着披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溅在了披风上。
很快等她闻到了血腥味,就知道那大概是什么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身参与戎肆征战,她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她捆在自己身上。
戎肆应敌又凶又狠,行事风格与他往常一样,大开大合,但却又更为迅猛。
刀风刮过耳侧,挑起她极其敏感的神经后,又被他一刀砍断压下去。
四下一片兵刃相接。
虞绾音觉得他周身气场和先前相距甚远。
沾满了暴戾的凶性,也不知是他平时征战就是如此,还是今日格外让他想杀人。
隔着铠甲,都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像是无数沸腾的血液,叫嚣澎湃着,要将什么人吞噬燃尽。
但这座城池攻下来要容易许多。
并未能耗尽他的凶性。
起先还有将士抗争,但城中势力与戎肆所带来的兵力相距实在是过于悬殊,很快就没有人再做挣扎。
多数兵马缴械投降。
守城官员纷纷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的颓败之势,皆是惶惶不安。
郡守脸色紧绷,“一群废物!怎的这样就投降了?!”
“本官养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话音刚落,刀刃刺穿血肉的闷响应声而起。
郡守瞪大了眼睛,低头看到了穿透自己胸腔的匕首。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看见自己的亲信郡丞握着匕首的另一端。
郡丞笑了起来,“您享不了福,可不就是得我来吗。”
说完,他径直抽出了匕首。
鲜血涌出,郡守跌倒在地。
郡丞冷眼看着。
大势将去,人总该识时务,为自己谋一些好处。 。
城中渐渐平静,虞绾音探出头,看着街道两侧都被戎肆所带来的将士看护住。
两侧百姓也跪地投诚。
戎肆的将士不动百姓,因此这些手无寸铁之人也不会平白与他们抗衡。
只是战战兢兢地窥探着这位新主。
戎肆身上的血腥气还是让人望而却步。
而他怀里的那位姑娘,身上却清清净净。
虽是一身黑衣,但面容皎洁,清绝如月。
戎肆捏了下她的腰,惊得虞绾音心颤不已。
他嗓音嘶哑,“你东西呢?”
虞绾音犹豫着,小声与他说了她们扔下马车的地方。
戎肆一言不发地催马改道去取。
她们的车马被藏在一个街巷里。
戎肆应允虞绾音和秦鸢去收拾东西,遣了两三个帮手帮她们拿下来。
他就在外面等他们。
虞绾音收拾着东西,听到外面好像来了人。
跪地就喊着,“主公。”
这种声音也不陌生,一般是前来投诚的官员。
虞绾音将东西交给一旁戎肆的属下,下马车刚探出个身子,就看到不远处,那官员谄媚道,“主公总算是来了,我们郡守横征暴敛,苦于这样的日子许久。”
“今日幸得主公蒙恩,前来执掌大权。”
郡丞朝戎肆奉上,“我们郡守不愿投诚,我便拿他献给主公。”
他说着,一旁随从将郡守的尸身送到了戎肆面前。
戎肆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打量着眼前的郡丞。
郡丞眉眼微动,又笑道,“主公今日辛苦,卑职还选了一些佳丽前来陪侍主公与各位好汉。”
话落,郡丞朝一旁人递眼色。
立马又有人押了几个姑娘送上来。
郡丞心下得意,他最擅察言观色,方才看见戎肆征战怀里还抱着个美人。
那他就多送几个投其所好。
虞绾音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被押送上来的姑娘,看起来都是逃难临时被挑了模样抓出来的。
眉宇间惊惧不安,瑟瑟发抖。
戎肆看着那郡丞,不只是他,一旁宗承宿方都盯着郡丞。
郡丞催促着,“快去,跟主公打声招呼。”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动都不敢动一下。
戎肆缓慢起身,走到了一旁拿起自己的腰刀。
“叮”地一声脆响,几个姑娘轻叫出声,连忙躲避。
郡丞不耐烦地就近踹了她们一脚,“没出息的东西。”
他转过头来,陪笑着,“这几个不懂事……”
郡丞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被宗承和宿方架了起来,“诶,诶主公……”
说着,郡丞便被压跪在戎肆面前。
戎肆长刀抽出,刀尖点地,正映着郡丞那张略显惊慌的脸。
郡丞察觉到情况不对,“主公,我是没挑到好的货色,这情况也是紧急。”
“但我是忠心想要辅佐您,帮衬您。”
“上一个被你帮衬的,已经被你捅死了。”戎肆低声粗哑,牢牢地盯着他。
最会欺压百姓的官是什么做派,旁人不知,戎肆和宗承他们这些良民被逼上山的匪,最是清楚。
没有人比他们更恨这种人。
戎肆压着声音,提起刀。
郡丞瞪大了眼睛,“主公,主……”
“嘘。”戎肆并不跟他多说废话,“小点声。”
紧接着虞绾音远远听到了一个令人汗毛直立的声音,而后就是旁边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血腥气弥漫了整个街巷。
虞绾音偏头避开那边光影,她见过他做这等事,便是不用看都知道。
但是他的确杀性比从前更重了。
虞绾音的视线之中,正好看见那些姑娘们纷纷蜷缩成一团,鲜血溅在她们身上,吓得她们哭叫着捂住眼睛。
戎肆差人将那再也不会张开嘴的郡丞拖下去后,虞绾音才走上前。
她蹲在那几个小姑娘面前,一人给她们分了一个荷包,轻声道,“没事了,回家吧。”
几个小姑娘泪眼朦胧地看了看虞绾音。
愣是不敢往戎肆那边多看一眼,仿佛那里是什么豺狼虎豹。
可是这个夫人,又跟仙人一样。
她们面面相觑,踟蹰着接过荷包。
而后跪起身,接连给虞绾音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就头也不回地跑走。
这场仗胜得快。
城中屋舍基本没有损坏,只是街上打得乱七八糟。
把百姓送回家也轻松很多。
虞绾音回身看他,“你吓坏她们了。”
戎肆脸上没什么情绪,意味不明道,“你不是都给哄好了么。”
“这么会哄人,”戎肆起身,缓步朝她走过来,“怎么不哄我?”
“不想哄了是不是?”
“想哄楚御了是不是?”
虞绾音哽住,环顾四周,“能不能不要在这里说这些。”
戎肆低头,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问,“那今晚想在哪?”
虞绾音心尖一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选了个自觉最安全之处,“去营帐里。”
营帐里里外外,人来人往,他总不会闹太过。
戎肆煞有介事地点头,眼底浸着似有若无的狠劲。
真以为营帐能管得住他。
时至深夜,城中短时间内找不到适合他们居住的地方。
除了城中驻守轮值的将士,戎肆收兵驻扎在城外营帐中。
虞绾音在其中就显得有些突兀。
有些新兵将士久久听闻他们女君,但却第一次见到虞绾音。
戎肆骑马带她入营地,比起她第一次进匪寨还要众矢之的。
营地中休整的兵将很多没有防备,赤着上身练兵器。
里外尽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男人。
四处都是征战将士走过的痕迹。
像是一堵堵结实的墙。
虞绾音从未有一日看过这般多的,精壮结实又年轻的男人胸腹。
她下意识回避,却又避不开多少。
戎肆营地里最起码几万兵将。
她一时间显得窘迫,耳根红透。
直到戎肆呵斥一声,“都把衣服穿好!”
周围将士才立马去更换衣物。
即便如此,虞绾音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有足够多的视线。
这样一个仙姿玉貌、冰润清透的女君,出现在军火营地里,无疑是惹眼的。
虞绾音下马。
戎肆将她的东西都收拾进了自己的营帐。
一向是话多的宗承今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站在一旁乖巧地帮戎肆搬女君的东西。
虞绾音坐在营帐里,看着他们搬东搬西。
直到所有东西全部搬完,宗承退出去,戎肆才“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别说虞绾音,连宗承都被吓了一跳。
他遣散了周围驻守将士,让附近的将士收拾好赶紧回去,免得触了主公的霉头。
戎肆扯开手腕上的绷带护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虞绾音动了动唇,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戎肆扔下护腕,“怎么到这了,不说话了?”
“想好怎么哄我了没?”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想不好就别想了,总归也是想着如何骗我。”
虞绾音唇线绷直,“我又如何骗你了?”
“就……没等你回去而已。”
“就没等我回去而已。”戎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变了整句话的意思也变了。
他的双臂撑在她两侧,“你都不要我去找楚御了,还这么理直气壮。”
虞绾音纠正道,“我没有要去找他。”
戎肆眸光从她眉眼下拉到唇间,然后再到身形线条,“不重要。”
“反正你现在在我这,我们可以慢慢算。”
戎肆眼神示意,“走,我帮你洗。”
虞绾音手指轻轻绞紧,掰着自己的指甲,小声提议,“我自己洗。”
戎肆看了她一会儿,就在虞绾音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戎肆反倒是答应了,“好,你自己洗。”
虞绾音意外地看了看他,大抵是没想到他会真的答应。
戎肆扬眉,“怎么,还是想我帮你?”
“不想。”虞绾音见他是认真让她自己洗,立马拿起自己的衣物,进了隔间。
营帐里沐浴即便是分隔开也隔不了多远。
都在一个屋子里。
虞绾音将衣裙搭在旁边的架子上,热水已经被放好。
周围转成给她用的帕子洗干净被摆好,还是她从前随军的那一套,看起来是他走到哪里,就把她的东西都带到哪里。
戎肆坐在不过咫尺间的外面,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
听动静都能感觉得到她小心又拘谨。
哗啦的水声响起,像是漾开了一层波纹。
细缓柔荡。
虞绾音缓慢地将自己浸在水里,可还是无可避免的发出水声。
这样的声音在屋子里,有些异样地潮湿。
虞绾音安静了一会儿,细听屋外戎肆的动静。
根本也听不到什么。
她慢吞吞地清洗,有点害怕洗完之后的事。
她有几个月没做了。
而此时,戎肆独坐在一旁。
他的视线描摹着沐浴隔间的屏风,看着上面那模糊人影,目光隐晦。
长久被药物锁住的阀门打开,就是难以遏制的凶猛洪流。
戎肆眸中隐匿的凶性不减反增,将她的朦胧身影牢牢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在虞绾音浑然不觉的时候,肖想着她做尽恶劣之事。
恶狼清楚地知道自己更加贪食,更加严重。
早就不能和最开始同日而语。
在她离开的那一刻,爆发又毁灭式地加剧。
现在他怕是没办法正常帮她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和念想。
但今晚还长,他得慢慢来。
桩桩件件一个一个地算。
他得把她给引起来的欲瘾,也慢慢还给她。
全部都喂给她。
虞绾音倚靠在浴桶边,被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弄得心下不安。
她纠结了良久措辞,才冷不丁道,“我没有特地去找楚御。”
没有人接话。
虞绾音试着解释,“偏是巧,我到了乾宁就碰上他。”
她越说声音越低,“哪知你也追去了。”
戎肆瞳孔蒙上一丝阴霾。
虞绾音透过屏风看了看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她便收回视线,“雪狮也不是我给他的。”
“我不小心掉了,他捡到的。”虞绾音也不想有意挑起两人的纷争,因此也没有说实话,“你便是想,我何时把楚御的东西给过你,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这话好像并没有安慰到谁。
虞绾音也觉得难办。
戎肆声音粗哑,细听还有些沉沉的气息声,“不会说,是我给你的。”
虞绾音唇线绷直,这会儿死活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跟楚御说,说他死后,她改嫁了。
于情于理她都说不出来。
即便说是被抢的亲,楚御那性子也定是要跟戎肆清算。
外邦入侵在即,他们两个都是手握重权之人,有必要因为她再让他们内斗起来吗。
但她的沉默,反倒让戎肆气息更重。
突然之间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喷溅在了她身侧的屏风上,像是飞溅而来的水珠。
混合着他幽沉的声音,“我就这么让你说不出口。”
虞绾音看过去时戎肆正好起身,她不得不道,“我怕你们打架。”
他顺手与她隔着屏风,擦掉屏风上的水珠,然后去一旁橱柜边找着什么,“没有你,我们也打。”
“能不能不要打架。”虞绾音听这动静,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好像她的话也并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
她清洗过后,不得不出来。
戎肆是在找药。
还是没有缓解分毫,反倒因为打开了阀门愈演愈烈。
几近吞噬他的理智。
虞绾音不在的时候,他还没觉得发作有多难熬。
打打杀杀靠耗泄体力,总能泄掉。
可一旦她在,那压抑过久的瘾寻到病因,闻到它的主人,喷井一样勃
发。
来势汹汹像是能吞没他的理智。
戎肆切实地体会到,什么是压抑过久之后的滔天反噬。
他不想上来就把人弄坏。
这药不论如何也能压一压这般猛烈。
戎肆找出自己随身带着的药,拿出来打开瓶塞。
却发现——
药瓶空了。
正好,虞绾音从隔间走出来。
第63章
虞绾音长发盘起,发尾沾湿,垂在鬓角一侧。
看他在找东西,左右也没有在意,只是闷闷地说着,“你去吧。”
戎肆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
虞绾音见人半天没有回应,抬眸看了过去。
戎肆触及她沐浴过后湿漉漉的眸子,将药瓶放在一旁桌上,“哐当”一下关上橱柜门,应了声,“知道了。”
说完,他拿着东西几步就进了隔间。
他沐浴收拾没她那么安静,东京和声响听得很是清楚。
能感觉到他沾着点躁气。
初春的郊野还是有些寒气,营帐中点着暖炉但还是能听到独属于城外的风声。
虞绾音倚在一旁,捧过旁边桌上放着手炉。
外面偶尔传来巡逻将士走动的声音。
他们之间维持着不算宁静的和谐。
虞绾音顺手拿过来戎肆放在一旁的瓷瓶。
瓷瓶周身散出来很是清淡的草药香气,但里面是空的。
这一瓶药他已经吃完了。
虞绾音从来没有见过戎肆吃药。
在她印象中,戎肆身体很好。
约么一刻钟后,戎肆赤裸着上身从隔间出来。
虞绾音拿着药瓶,疑惑地问,“你生病了吗?”
戎肆闻声抬眼。
他眼睫上沾着潮湿的水珠,掀起来时,虞绾音径直看见他眼底布满的红血丝。
远远看去像是饿狠的猛兽。
虞绾音被略略惊了一下。
而戎肆一出来,就看见虞绾音葱白手指攥着他那克制欲瘾的空瓷瓶,在昏黄灯光下问他是不是病了。
在某一瞬间也像是她堂而皇之地捏着他压抑之处。
说什么听不清。
理智溃败,只知道她才是真的药。
等着被他剥开,吞噬。
戎肆眉眼沉得吓人,朝她走了过去。
虞绾音看他这副样子,以为是她乱动他东西,让他生气了。
他撑到了她的座椅两侧,阴影迎头而下。
虞绾音放下瓶子,“你放在这的,我就顺手……”
她话还没说完,沾染着潮湿气息的吻就落在了她的脸颊耳侧,告诉她,“我是病了。”
虞绾音颤着眼睫躲了一下。
他倾身追上来,吻过她的下颚。
滚烫薄唇触碰到的地方都开始发痒。
久违的滚烫热浪将她包裹住,虞绾音不适应地再度躲开。
这一回就被他按在座椅上,掰过她的脸颊,迫使她迎上他有些急躁粗暴的吻。
仿若猛虎嚼花。
捻烂每一寸枝叶,吞入口中。
很快他握着她脸颊的手指下滑,又握着她纤细的脖颈把她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带。
虞绾音不得不扑向他。
戎肆就着她扑过来的动作,将人抱起,不过几步就压到了一旁卧榻之上。
太快又太突然,虞绾音被吞嚼得有些窒息,好半天才得了喘息的机会,撑着他的胸膛别开头,艰难地呼吸新鲜空气。
不等她缓口气,又被掰过来,压覆而上。
虞绾音本能地溢出一声呜咽,随即听到了外面巡逻的脚步声,又惊慌失措地压住声音。
身上的衣物被三两下扯散。
像是暴力摧毁一般,很快就碎开。
她线条清晰的锁骨线裸露出来,随着她紧张缩紧,轮廓更加漂亮。
戎肆的吻下落,却忽然一下顿住。
虞绾音气息急促,胸口起伏之时,忽然间想起来什么,她下意识地伸手去遮,却被戎肆一把握住手腕。
戎肆紧盯着她颈间那一处还未消散的暗红,“哪来的?”
虞绾音一时心虚,“蚊虫叮咬。”
戎肆忽而低笑出声,“这个蚊虫是不是叫楚御?”
虞绾音心口一悸,慌忙要遮住那痕迹,却被扯开了更多衣物。
他双手就这么压在她两侧,整个人笼在她身上,俯身看着那片晶莹白玉无助地在他眼前坦露。
以及那有人染指过的地方。
戎肆缓慢研磨过那点红痕,“与前任夫婿见面,还要先亲近亲近吗?”
“他还碰了你哪?”戎肆粗粝指腹寸寸刮过,“这里?”
虞绾音细细地抖。
冷不丁想起那半梦半醒间,楚御也问她,“这里有人碰过吗?”
他们怎么都跟狗一样啊。
还有没有人碰过,“就是碰了又能怎么……”
他忽然将她咬住。
虞绾音捂住唇,压住呼之欲出的声音。
“是不能怎么样,”戎肆眼底红血丝愈重,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妒夫,开始跟另一个男人抢占领地,指腹先刺入深处,“你不是刚刚才说,不是特地去找他?”
虞绾音即便是压着唇,也细细地嘤咛出声。
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但这番沉默反而让他心中火势更旺,“不是特地找他,也可以亲近?”
“我们又没做什么。”
“再者,我们先前也是夫妻……”虞绾音话还没说完,心口被他一并挑起,眼尾很快浸出濡湿,
兵甲入城池就毫不客气地搅弄风云,这突如其来的攻势让人根本无法防备。
起先还有拥堵的防备积压他,想要将他堵在外面。
却很快又被强势破开。
许久未有人入侵的领地显得生涩无措。
几下进攻就溃不成军。
虞绾音被这势头弄得尾椎酸麻,她一得了空,就忙抵着他,“有人,外面有……”
没有用。
虞绾音转身想要下去,却被就着这样的状态,一下子被压在了卧榻边!
近乎是同时,戎肆大手从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
这被动的压声,和突如其来地直上云霄之感,让他怀里的人狠狠地颤了颤。
纤细的手指攥紧了身下的床褥,拉扯出一层一层褶皱。
大手将她脸颊都压出了一圈软肉。
他粗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先前也是夫妻。”
他逼问着,“那他能到这里吗?”
“嗯?”
青丝瀑布垂在榻边,重重地摇晃。
每一下都攻到实处,晃出去又抓回来。
一时头晕目眩,耳边是屋子里还在灼烧的围炉烟火。
火星炸得噼啪作响,四处飞溅。
溅落在地上 ,撞上浴间水花,又嘶嘶地蓬勃开。
撞得虞绾音眼前也是水雾一般,白茫茫一片。
她想躲,往前挪了一点。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她抓回来,反倒是在下一瞬,突然重重地追上去。
虞绾音声音被压制着炸不开,炸开的就是她浑身上下每一寸感官。
“杳杳,还想跑是不是?”
不等她挪,他就用力送她前扑,“想跑去哪啊。”
“跑啊,杳杳。”
她跑不了了,虞绾音攥着床褥,连手指都沁出艳粉色。
嗓音混着细细地哭腔,“混……混蛋。”
戎肆压在她耳侧,“跑得时候没想到会被混蛋抓住?”
他滚烫的气息燎过她的耳鬓,“为什么要走?”
虞绾音有几分理直气壮地扬声,“我要回家!”
“回家。”戎肆语气深重,忽然更加用力地将人翻过来,也更用力地占据着,“回个家,你他妈不跟我说?”
“回个家,你就要丢下我?”
“真不怕半路被外面疯狗缠上不放?”
虞绾音咬唇,“除了你,还有谁会缠着我不放。”
戎肆整个人趁机压下,笑着,“对,我是疯狗。”
虞绾音纤长的颈一下子又仰起。
“那杳杳是不是就喜欢被疯狗缠?”
“被缠死,被缠坏。”
虞绾音不得不再次捂住唇,他过于了解她。
也知道怎么样能让她变得一塌糊涂。
眼前的雾气突然间开始膨胀出星星点点。
云朵被抛出去再拽回来,一层一层跌宕而过。
不知哪一刻层层穿出云雾,猛地被抛到顶部!
未等下落,就被狠狠搅碎。
将云朵浓密的水雾搅散,四溅开。
随即是一场雨水淋漓的春雨。
混合着绵白的雾气。
尖叫无法出声,被吞咽在喉中时,外面就响起了轮值侍卫的交谈声。
全都是男人的声音里,虞绾音浑身紧绷,延长了那一场云中细雨。
屋外是铿锵盔甲碰撞的声音,每一下碰撞都仿佛撞在了她脆弱的神经上。
戎肆并未因落雨而止住,他捉住冰润足踝。
虞绾音实在是熬不住,“这是军营。”
戎肆慢条斯理地看她,“不是你选的地方吗?”
亏他还收着劲,“受着。”
“不,不行。”
虞绾音挣扎开,不得不道,“我们,换个地方。”
戎肆看着她,悠游地拿捏着巧劲停了下来。
深夜军营之中,将士并未完全休息。
轮值守卫一刻不停地在营地周围穿梭,敏锐而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境况。
军靴踩踏过地面,响起一阵沉重有素的声响。
戎肆的马于深夜又从营地里跑了出去。
但主公想要去哪,他们轮值将士无权干涉,只需要替主公守好营地即可。
时至深夜,城外雾气弥漫,四下一片白茫茫地看不清光影。
有些阴云从天边翻滚而来,夹杂着潮湿的水汽。
戎肆身上大氅宽厚沉重,将两人完全包裹在其中。
除此之外,两人身上依然是衣衫完整,戎肆将她裹得严实。
唯有静谧不知处,有些悄然的暗流涌动。
深山无人境,虞绾音扯着他的衣摆,“快,太快了。”
戎肆低头抵在她耳边,粗声粗气道,“我教你骑的应当比这快多了。”
“杳杳怎么学的?”戎肆声压极低,虞绾音有些呼吸不畅。
未等她说话,戎肆便深沉地自言自语道,“哦,杳杳学骑马,都学着逃跑用了是吗?”
“学着躲我用了是吗?”
“那以后我们这样骑。”
虞绾音耳骨酥软,她只觉得这个男人疯了。
“不是喜欢跑吗。”
戎肆突然重重地抽了一下马,
马儿猛地扬蹄,就听到怀中如玉一般的人儿惊叫一声。
“还跑吗?”
戎肆扣着她腰腹按紧。
静谧山林中马蹄声笃笃,极富节奏地鞭挞而过城中草地。
她双腿收紧,却也根本收不起来,被身下马鞍架着。
玉石马鞍之上被他绑了个干净的绒毯。
而身后就是他。
戎肆故意挑着颠簸陡峭之处,一路快马加鞭冲了出去。
马蹄颠簸。
而每一下颠簸都狠狠地将人撞出,又把她拉回。
虞绾音压不住腔调,气息混乱地咬着他身上的大氅。
垂在两侧的腿夹紧了马肚,又好像是在催促它快一些。
因而速度越来越快,颠簸也越来越狠。
戎肆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不是要下雨了?”
虞绾音气息声很快就变成了绵延不绝地哭腔。
直到等他们到了一座森林小屋之处,马蹄停下后,果然下雨了。
潺潺雨水顺着马鞍坠了下来。
两条骨肉匀亭的腿绷紧,兴许是被这山路吓得时不时地轻颤。
被戎肆一把抱下来,抱进他早早就遣人收拾好的小木屋里。
他早就知道军营放不开。
这是他们前一日行军,收拾出来的木屋。
他回来之前就叫人又收拾了一遍。
炉火已经燃了半宿,整个屋子都是暖烘烘的。
那冰润之人置身于暖巢之中,美人空洞失焦的剪水眸子才慢慢回神。
即便是如此,他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再度与她共衾,“以后再不打招呼就走试试看。”
虞绾音惊得想躲,被他压下。
戎肆还压着气性,“你到底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
“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虞绾音。”
虞绾音被他拥有得完全,无助地呢喃出不成语调的音节,“太多……”
他根本不听,“还差得远杳杳。”
“告诉我,想回什么家?”
“想回家老子送你回啊。”
“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危险。”
“你这张嘴,也就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最老实。”
他们进屋之后,屋外的雨势淅淅沥沥地一点点下大,逐渐磅礴起来。
树林葳蕤,乌云翻滚席卷夜色。
层层密云遮天蔽日地摩挲静谧神灵。
雨水快速冲刷着山林幽径,一点点累积,直至胀满。
山路幽径积攒不住,便汹涌溢出流淌到山下青草树林之中。
四处都是满满当当的小水洼。
流水瀑布声潺潺,绵延不绝。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
屋外天色始终灰蒙蒙一片,不见天日。
这一天一夜,虞绾音过得也昏天黑地,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她像是误闯森林,被丛林猛兽捉住的人间女子,而后被欺压在他的方寸领地间不知疲倦。
虞绾音心想,还不如在营地里。
原来营地里那样,他竟还是有所收敛的。
等虞绾音回到营地里的时候,城池已经攻下两日有余。
戎肆吃够了就变得大度许多,没再计较楚御有关的事。
想起来,他最开始去了楚御的营地没找到人,就隐约能判断出,她不是特地投奔楚御。
否则她没理由离开。
楚御也不会魂不守舍地一直想要前遣人出去找什么。
他先楚御一步,简单判断了她的方向,领兵打了过来。
戎肆总觉得,他和楚御在她心里,她总有一杆秤。
要留一起留,要扔一起扔。
不顾此失彼,才谁都不得罪。
大家都好好的,像极了她的处事风格。
但谁都不得罪,就相当于谁都得罪了。
他们在城中找到了一个尚且能歇脚的宅院,便一并让虞绾音也住过去,
说到底女子与许多男子在一处,是有诸多不便。
虞绾音不需要做什么。
她只需要倚在窗边,看着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
主要是戎肆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
虞绾音时不时地偷偷打量着他。
她是不太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有精力。
她现在动动手指都觉得没力气,偏生他还生龙活虎的。
反倒像是更精神了一样。
她偶尔听到外面的兵将闲聊。
说着,“女君回来是不一样,主公看着都面善了。”
面善吗?
虞绾音又多看了他一眼。
她怎么不觉得。
但是她能看的出来,这些新兵都很怕他。
在戎肆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
不过,若是他在平时,都是她刚见到他那日一样,凶悍杀戮。
是挺吓人的。
戎肆很快被叫出去,虞绾音独自倚在窗边。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外面敲了敲门。
虞绾音慢吞吞起身去开门,发现是宿方。
宿方有些意外,朝屋子里探了探头,“主公他……”
“他出去了,你找他吗?”
“不,”宿方踟蹰着,想来这东西交给女君也无妨,
“那个,我来给主公送药。”
他将手中瓷瓶递了过去。
药。
虞绾音接过来,指尖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少年手指。
偏偏宿方递的还是这种药,他肉眼可见地变得不太自在。
虞绾音无所察觉地翻看,“这是什么药啊?”
宿方抓了抓头发,支支吾吾半晌,始终不敢看虞绾音的眼睛。
虞绾音又问,“我前两日就看他需要吃药,他生病了吗?”
“是病也不是。”宿方不好解释,“您,等主公回来问他吧。”
他说着赶忙要离开院子。
虞绾音瞧他跑得这般快,心下不安,“站住。”
宿方又不得不停下来。
虞绾音走上前,“他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在她印象里,只有那些凶险到无以复加的病症,才如此难以说出口。
“你告诉我。”
“我不跟他说是你说的。”
宿方年纪轻,这话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
尤其还是对着虞绾音一个女子,“女君不然还是就当没这病吧。”
“那怎么行。”
“主公,”宿方实在是没有办法,小声说了一句,“主公有欲瘾。”
“这是抑止药。”
虞绾音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会是什么凶猛的不治之症。
听到这个时,瞬间耳根烫了起来,“什么,瘾?”
宿方是断然不可能再说第二遍了,“那个女君好生休息。”
他说着就跑了出去。
虞绾音回过神,神色变得慌乱。
该不会是她想得那个瘾吧。
虞绾音看着手里的瓷瓶,瞬间像是拿了一个烫手山芋。
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追问。
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有些事情就变得合理且清晰起来。
虞绾音但凡一回想,腰窝就开始酸胀。
她很是局促,宿方说得对,她还不如当做不知道。
戎肆瞒着她,是他还顾忌一些。
可如果她知道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便无所顾忌,肆无忌惮。
病中人,总有些自己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
她折返回屋子,正要将药瓶塞到戎肆的木匣里。
屋外传来值守侍卫的声音,“主公。”
虞绾音不知怎么的,手一抖。
药瓶从木匣边坠到桌案上,咕噜咕噜滚过,不等虞绾音抓住,就“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而此时,戎肆脚步声刚好停到门口。
戎肆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视线从那摔碎的瓷瓶挪到了她身上。
虞绾音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径直蹲下身,捡地上的碎瓷片。
她能听见戎肆朝她走了过来。
他并未多说什么,一并在她身侧蹲下身。
拿过来她手上的瓷片。
他被发现,也是无比坦荡,“去坐着。”
虞绾音停顿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开,解释道,“刚刚宿方来送的。”
戎肆没接话。
虞绾音心下不安,“我不小心摔了,会很麻烦吗?”
“不麻烦。”戎肆把东西捡起来扔在一旁,牢牢地看着她,“只是没有药,你会比较麻烦。”
虞绾音刚捧起桌上的补汤碗。
不确定他说得是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趁此工夫多喝了两口补汤。
偶尔没忍住,多看了戎肆一眼。
正巧被戎肆发觉她在偷看他。
虞绾音故作不经意间收回视线。
戎肆却没有就此罢休,把东西放好就朝她走了过来,放肆随意地坐在她面前。
连他身下的座椅都因他的动作滑出一道粗糙的声响,“说说吧。”
虞绾音抿唇,“说什么。”
“说说,你想去哪,回什么家?”
虞绾音将汤碗放下,沉默了片刻后,与他确认,“你真的要跟我回去?”
“我不跟你回去,谁跟你回去?”
他话说得理所当然,但虞绾音听来有些心虚。
毕竟楚御也说过这种话。
先前这两个人,可是一个比一个能拴着她。
说什么哪也不许去,说要把她藏起来,说跑到哪都能给她抓回来。
她跑了,反而抢着要跟她回家了。
虞绾音这么看跑掉还是有用的。
就像是如果她说要拆窗,一般人不会答应。
但是她说要拆房子,他们就能答应她拆窗了。
虞绾音示意,“那这些人怎么办?”
“他们就非得有我吗?”戎肆皱眉,倚在旁边,看起来凶巴巴的,“我娶的又不是他们。”
戎肆不阴不阳道,“哦,你也不是非得有我。”
虞绾音喝了口清茶遮掩。
片刻的沉默后,她问了他和楚御一样的问题。
“你要跟我回家,难道要放弃你现在有的一切吗?”
“我现在有什么了,”戎肆不觉得他现在有什么东西,“领地都分了当地百姓管,是他们自己的又不是我的,我只派驻军帮衬,这些兵马日后解甲归田也能自己过日子。”
“我过我的,他们过他们的。”
虞绾音问,“那寨子呢?”
戎肆听着扬了下眉,“你是还想让我回去当土匪?”
虞绾音语塞。
确实。
从前那是不得已。
现在戎肆也没有带着一群人在山上过活的必要。
若是民间日子好过了,谁愿意一直做一个土匪。
在山里东躲西藏。
戎肆适时出声,“现在能告诉我,上安都没了,你还想回哪个家?”
虞绾音有一会儿没说话。
她将杯盏放下,才道,“鄯善。”
“鄯善?”戎肆看着她,“你鄯善还有个家。”
“嗯。”
戎肆舔了下后槽牙。
藏得挺深。
成婚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听说她鄯善还有个家。
“我母亲是鄯善的,她随公主和亲入中原,就留在了这里。”虞绾音轻转着手里的瓷杯,斟酌着将自己母亲家里的境况告诉他。
还有姨娘阿姊。
不过她六岁起就没再见过他们,也不知家中具体境况如何。
无非是那数月一封的书信,能知道个大概。
不过阿姊也不常说家里如何,与她闲聊的都是平日里打马射箭和山水景色之事。
顶多说说姨娘与她的日常生活。
看起来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无忧无虑。
没有什么烦心事。
最多,也就是说说城中,偶尔看到的不公景象。
想来烦心事也是有的。
就像她一样,她也不会用这仅有的几张信纸,把自己烦扰的事情告诉她们。
与他们说的也都是中原的趣事。
像是年节,花灯游诗,糕点吃食。
就是有许多规矩和束缚。
阿姊总是说,若是中原能有他们那自由,他们能有中原那么繁荣就好了。
繁荣吗。
虞绾音想,都是假象。
末代王朝,繁荣枯骨。
虞绾音与戎肆说完,包括她与阿姊姨娘书信来往始末,约定在乾宁碰面。
以及她跑到这里,问了驿站,阿姊他们还没有回信的事情,尽数告知。
屋内有着短暂的沉寂与安静。
戎肆没有多说什么,只一句,“知道了。”
约么三五日之后。
戎肆带回来一封信,递给她。
虞绾音拿过来,一下子就看到了上面的羊皮纸封。
她立马坐直了身子,将信封拆开,“这个,你从哪来的?”
信件上的油墨字迹比以往更加新鲜,看起来是不久前才写的。
她们和她一样,每到一座城池就在驿站留信,告诉她进程。
戎肆坐在旁边,“我差人在附近城池驿站蹲守,若是有人收到了信件,就叫他们送过来。”
信件开头还是,“杳杳卿卿,见字如晤。”
下面是熟悉的字迹,告诉她他们已经接到了她的来信。
并且将至万安港,但后面已经全部变成了燕州地带,怕是不好通行,问她愿不愿意来万安港迎他们。
戎肆示意,“去吗?”
虞绾音忙道,“去。”
肯定是要去。
万安港也属
于缙州,距离他们现在这座城池不过三日陆路,三日水路的行程。
并不算远。
戎肆点了点头,“那我们过两日就启程。”
这样快的决定,让虞绾音看了他一会儿,“我们是……”
“我带一批人跟你去,让他们先守在后方。”
带她去寻亲,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带太多兵马。
那跟宣战也没有区别。
戎肆解释道,“其他的我都安排好了。”
“军营里的事你不用担心。”
目前他所管辖范围之中,搜罗了一批能打能抗的将领,在各个地方镇守。
戎肆能用的人只多不少。
随便一个拎出来就能应敌。
何况当前领土一大,又不是只有一座城,他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善于用兵调兵,管控兵力才更为要紧。
他小时候就在军队里长大,也懂一些军中规制。
何况虞绾音也给了他几本兵书,把军衔分级,层层分派下去守城驻营即可。
戎肆在的地方无非是主征之处。
由他发号施令进攻。
他哪怕是离开一阵子也无关紧要。
宗承能顶上。
他顶不上还有别人。
要是出了点什么事,离了他就解决不了了,那这支军队跟一盘散沙也没什么区别。
根本不会打到现在。
戎肆说着,“先送你和家里人碰面,外面不安全,就把她们接过来,我们一起。”
“看你想如何。”
虞绾音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
似是有些意外于这个自己有足够话语权的决定。
戎肆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迎了上去,“看什么呢?”
他说着,“啪”地一声把一个瓷瓶拍在了桌子上。
动作间带了点狠劲,“不然先看看这个?”
虞绾音被这声响弄得身形轻抖。
打眼瞥见那个瓶子更是心虚。
那是她的避子药。
虞绾音顾左右而言他,逃避不已,“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吗?”
她刚还对他有点……
戎肆在意的要死,当然要说,“这些怎么了?”
“这不是你藏的?这么嫌弃我?”
虞绾音百口莫辩,“我不是嫌弃你。”
可她确实也没想要他的孩子。
“我吃着药,你怀不上,”戎肆果然如她想得一般,暴露了自己的欲瘾,就变得肆无忌惮,他顺手拉开床褥,“杳杳,自己过来。”
那眼神像是在说,自己过来挨罚。
果然戎肆说完,他就坐在床榻边看着她。
虞绾音触及他的眼神,大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小腹跟着一酸。
酸酸麻麻的暖流触感顺着小肚子蔓延开。
像是已经形成了被触碰过多的本能反应。
虞绾音小声道,“明天要启程了。”
戎肆径直起身,走上前,“不用你走路。”
他的阴影压到她面前,虞绾音缩了缩身子,“你等一下……”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扛了起来!
戎肆说话毫不客气,“等什么?等你吃药?”
“能不能就让它过去啊。”她就吃了那一回。
“不能。”他还是很凶,“好不容易把身子养好,你给我偷吃这种药?”
屋内灯盏被挥灭,入眼一片昏暗。
纱帐也跟着跌宕坠落,响起些许惊呼。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港口解冻之后就是开渔和开航期。
新占的城市休整很快,没过多久就恢复如初。
百姓试探着这群新来的将士的确不怎么干涉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周围的农林牧渔。
秦鸢被戎肆叫去盘问,家底翻了个底朝天。
又关了两日确认的确没问题才放出来,准她一起通行。
毕竟秦鸢见过虞绾音家里人。
连虞绾音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情况下,是得带她。
城外就是港口。
军队里没有船只,一直打的陆战。
上船需要通过附近开春的商船走,相对来说他们走水路也更有经验。
商船并不是每日都有。
需要等一批商队过来,顺路上船。
战时年间,商船上的商队人少。
偶尔也会干一些摆渡的活,给钱就有船位。
清早渡口还有些凉。
虞绾音身着百蝶穿花的银色斗篷,被戎肆包得像个粽子带上了船。
船上舟师说着,“这三日,每日一停靠,下层可能会住些闲杂人。”
“贵客要是想清静,可以去上层住着,那边人少。”
“就是顶层有人了,那一批不能上。”
出门在外自然是清净一些的好。
他们被船工引到了第三层,挨个房间住下。
除此之外,船上也有船上的规矩,贵客包层,那便不能到那一片区随意打扰。
自己呆在自己的地方,也不能去货区,不然怕丢货。
这在某种程度上不仅方便他们,互不打扰也安全。
上面的屋舍的确要更宽敞一些。
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浩荡广阔的江面。
清凉的江风迎面而来,吹开虞绾音的鬓发。
而此时顶层屋舍。
同一阵微风拂过窗柩,将桌案上的笔墨吹干。
楚御看着桌案上的舆图,判断着虞绾音倘若要回家,可能会经过的地方。
偏在这时冷不丁听到了一些纷杂烦乱的脚步声。
一旁磨墨的小厮看过去,与他回禀,“侯爷,是商船停靠,有新客人上船了。”
第64章
楚御不甚在意,嗓音浅淡,“不必理会。”
小厮颔首应声,将视线收回来,专注于磨墨。
楚御看着手中舆图。
虞绾音当下不在他的管辖领地之中,不然去任何一个城池都会被下属上报给他。
她又想要去和姨娘阿姊碰面,顺着沿路找最安全的线路并不是一件难事。
小厮看着楚御手中的舆图,他这几日一直不明白。
“侯爷答应了与夫人回家,夫人为何还会走。”
楚御无声轻笑,并不言语。
那就要看杳杳到底藏了什么。
对他隐瞒了什么。
有什么是不能跟他说的。
他不着急。
当务之急,既然是她想回家,那就让她安全地与家人碰面。
剩下的,他总有机会从杳杳嘴里一点点撬出来。
楚御朱笔沿水路,停在了下一个港口,万安港。
屋外响起敲门声,很快朝越从外面推门而入,“侯爷,您的药。”
朝越将药碗放在桌边。
楚御头也没抬,“不吃了。”
他吃药快吃了半年了。
“这个不行,”朝越蹙眉,“您身上的伤表面是好全了,但内里根基不稳。”
楚御依旧没有抬头,敷衍道,“知道了。”
朝越看他的样子,不确定主子会不会吃,但他也无法多言。
想来要是夫人来劝他,他定是会乖乖吃药。
不过看起来,侯爷没打算让夫人知道,他身上有伤的事情。
楚御帮夫人引开追兵那日,从尸山火海中出来。
近乎扒了半层皮。
易筋换肤,穿刺接骨。
能动之后他就开始想尽办法讨伐北蚩,找人。
若不是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如今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还以为这一切都无比容易。
朝越收敛思绪刚要出去,便被楚御叫住,“等等。”
朝越停了下来,“侯爷有何吩咐。”
楚御倚靠在一旁,黑瞳半阖,沉吟着,“你先前被一伙人相救,不知道夫人就在其中?”
朝越垂首,“属下愚钝。”
楚御也不怪他,看来不是他找不到。
楚御最开始听朝越说那伙人的特征,还以为是有人把虞绾音掳走了。
如今看虞绾音支支吾吾,从未透露过那伙人一星半点。
想来也不尽如此,“你再跟我说一遍,那些人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是。”
而此时楼下,戎肆出去,虞绾音坐在窗边看江景。
她长这么大 ,很少有机会看这样的景色。
除了一些小游船,她没有真正坐过船去什么地方,因此格外新鲜。
秦鸢倚靠在外面,抱剑而坐与她一并吹风。
虞绾音想起来,戎肆与她说过审讯秦鸢的事,有意无意地问,“前两日,听说他们审你来着。”
“审就审呗,走镖的,经常要查点什么。”
秦鸢并不在意,“记事起就被兄弟姐妹带着漂,这种事见多了。”
虞绾音记得戎肆查出来。
秦鸢家是周围一个小国。
那个小国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亡了。
她是被带着逃到了中原,一直没有家。
用秦鸢的话说,是“四海为家,走到哪算哪。”
秦鸢也不记得那个小国在哪,叫什么名字。
就是手腕上绑了个巾帕,说是她儿时的云领。
那个巾帕的花纹绣样,戎肆给虞绾音看过,她隐约记得,那个绣样和鄯善的绣样有些相似,但图腾不一样,说明不是一个族群。
多半是鄯善周围的小国境。
秦鸢说的战事,应当和姨母他们所说鄯善十几年前的祸乱是一样的。
虞绾音问她,“你有再找过家在哪吗?”
“没有,”秦鸢风轻云淡道,“找那些废墟又做不了什么,没有意义。”
她对于中原现如今境况没有太多感觉。
毕竟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而她的寄托已经没有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
因此秦鸢对待中原很多事都是置身事外的状态。
但就是听不得两种请求,“带她离开这里”和“带她回家”。
她有的时候会分不清,是带谁离开亦或者是带谁回家。
她自己吗。
不是的。
她回不去了。
但是她能带别人回去。
所以其实,秦鸢没要虞绾音她姨娘的酬金。
私心是想若是鄯善安定了,她也想去鄯善周围再看看。
话说回来,盘查了两三日,他们把她的银钱镖单查了个底朝天,就查出来个她没要酬金。
那个匪头闷不吭声地替虞绾音家里人补了两倍酬金。
秦鸢想着想着就笑了,冷不丁来了一句,“他对你是真上心。”
虞绾音正在出神,听到这话下意识回了句,“谁?”
“谁?”秦鸢笑了,“还能有谁?”
她下巴朝着戎肆的方向扬了一下。
虞绾音混沌之际,反应过来。
秦鸢也听出来点异样,小声道,“怎么,另一个也上心?”
虞绾音含糊过去,“我刚刚走神了,没听清而已。”
秦鸢饶有兴致地看她的反应。
虞绾音被看得脸颊发烫。
秦鸢反正之前是不知道她有两任夫君,她实在是太好奇了,“楚御怎么也是你的?”
“那他俩互相知道吗?”
虞绾音不知道该怎么跟秦鸢解释,半天憋出来一句,“戎肆之前是我和楚御大婚用的马夫。”
“戎肆他是都知道的。”
“但是楚御还不知道我们……”
秦鸢反应良久,“你们玩得挺新鲜。”
她琢磨着,“郢州左相楚御,我也有所耳闻。弑父谋权啊,不是等闲之辈。”
“楚御这个性子,”秦鸢好奇地撑在窗边倾身凑近,“那你和戎肆是怎么……”
“先前战乱,楚御密道送我离开后,差点被胡人截杀。我这边正好碰上他抢亲。”
秦鸢的表情精彩纷呈,钝钝地坐了回去。
她总算是知道虞绾音为什么连夜要跑了。
虞绾音虽是迫嫁的后一任,但戎肆偏偏也对她甚好。
她根本无法跟差点为她殒命的楚御交代。
虞绾音情绪更复杂,“其实也不只是如此。”
她还隐去了,最开始是她先答应了戎肆成婚后又抛弃他,把人惹恼了的渊源。
以及,戎肆楚御这两人之间还有血海深仇的部分。
但是她不好跟秦鸢详细解释这其中复杂的牵扯。
扯不清。
虞绾音分身乏术,有时候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两半。
一边考虑一个就行了。
那就谁都能对得起了。
秦鸢倚在旁边笑得意味深长。
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远处屋舍内,灶火澄明,船上多是鱼米馥郁浓香。
随军伙夫在一旁准备膳食,听到身后脚步声回身,“主公。”
戎肆走进来并未应声,看着给虞绾音准备的膳食。
他们此番出行带了一个伙夫,一个随行军医,还有一批兵马。
人多了并不同行,剩下的在另一个商队船上,不过也就是前后脚的距离。
两艘船都能互相看见。
戎肆打开了一个盖着的食碗,里面是丹参鱼花。
伙夫毕恭毕敬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先前军医给夫人开的滋补膳食。”
“按照滋阴补肾食补要求做的。”
戎肆放下碗盖。
她是得好好补一补。
不然总跟他说什么肾水没了,一点也没有了。
出不来了。
为了避免真的损了她的身子。
军中随行医者还是每日都要看诊。
在船上也一样,到了时辰就有人前来。
秦鸢让开位置,出门去别处溜达。
军医躬身福礼,坐在一旁给虞绾音看诊。
顺便询问,“女君近来可有不适?”
虞绾音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唯一的问题就是腰酸,小肚子偶尔会抽搐酸胀。
但是她不太好跟眼前的男人说。
虞绾音含糊了一阵,实在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地问,“段婶他们没有跟来吗?”
军医是个年轻的男人,“段婶他们离这里远一些。”
“主公行军速度快,沿路总会遇到一些需要行医帮衬的地方,她们就留在那边等候调令了。”
“若是女君需要,可以再把她们调过来。”
只不过戎肆在行军的途中也不能确定在哪能找到虞绾音,所以也就没有折腾段婶和青颂他们跟着。
毕竟沿路也凶险。
军医收起诊脉的锦帕,“女君身子无碍。”
虞绾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
这都无碍吗。
可怎么还是会抽筋。
段婶若是在,她尚且好意思开口问,面对别的男人提这个事情,她有点张不开嘴。
军医看见她的动作,“女君腰腹可有不适?”
虞绾音掐头去尾,只简单道,“会抽筋。”
军医诊脉是没诊出异样,“体内没有病灶,那兴许是外因带来的异动。”
“像是咱们出门在外,走路走多了,筋骨乏力,腿上会抽筋一样。休息休息就好了。”
虞绾音听得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意思就是,她的小肚子活动过多了。
但是怎么休息啊。
虞绾音实在是受不住,只能试探道,“主公近来可好?”
“主公啊。”军医停顿了一下,结合前前后后许多问题,大概知道了虞绾音如今困惑的是什么,“主公没事。”
他提起,“就是主公常吃的药需要再做调整。”
军医没有直说是什么药,但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
军医觉得作为家眷,也没有什么好隐瞒虞绾音的必要。
讳疾忌医不可取,但他说话也支支吾吾,千回百转。
“要说用药也不能总是用,”军医垂着眼,禀报之间并不敢看虞绾音,“这药用多了,会生出依赖。”
“不用药的时候压不住,用药才能和缓。”
“用久了之后,乍一停药,会来得凶。”
虞绾音听来觉得像是如此。
这几日,她人都要被碾碎了。
“而且用着也不会有子嗣,虽说现在行军也不合适有,但是长久用药终归不是办法。”
军医与她尽数告知,“要想医治完全,肾火相妄,因情而动。这个情况,多是心魔。”
“心魔好了,那就能缓下来,对你们都好。”
几个字能解释的缘由,背后的因果实在是太过复杂。
虞绾音听出来了个简单意思。
就是他对她生出心魔,怎么都不会放过她。
她越是跑,他越是严重。
军医劝道,“女君也不必担心,这情况并非一日两日可以缓解。”
“我正在改药方调理用药,并非只是抑止,也能调理肾火,慢慢来。”
“若是全好,得多久?”
“看主公体内躁火,快得话三五年就能不再需要用药。”
虞绾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三五年?
……快得话?
她缓过神来,倒是觉得自己担心早了。
原来最少还有个三五年。
她这才过了几天。
军医走后,虞绾音轻咬了下指节,不
得不暂时放弃纠结这个。
天色渐晚,行船已经半日有余,远离了喧嚣城池,商船行进在广阔的江面上。
从窗边能看到后面紧随的几艘商船,在江面上串联成线。
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笼火光映照在水面上。
与头顶万里星河相映衬。
船中,他们的卧房里间窗户视野绝佳,正好能看见屋外水天一线,明月高悬和璀璨星辰。
船上并不适合看书,摇摇晃晃地让人眼晕,虞绾音就靠在一旁看星星。
戎肆从外面进来,看她望着窗外,问她,“晕吗?”
“还好。”
戎肆将佩刀拆开放在一旁,“喜欢看星星?”
虞绾音没说喜不喜欢,“就是想起来,阿姊说他们都是出去支个帐篷,躺在草原上看星星。”
看累了就睡,睡到第二日醒过来再回家。
她觉得很新鲜。
戎肆听着笑了,“早说,在山里我就能让你试试。”
他们最开始开山的时候,就是这么睡觉。
“这不一样。”
“跟阿姊睡,跟我睡,是不一样。”戎肆灭了床头桌前灯盏。
屋内光线暗了下去,虞绾音下意识地看他。
在这样昏暗漆黑的屋子里,通常戎肆灭灯盏,就意味着某些事情的开始。
戎肆迎上她的视线,又扬了扬下巴示意,“这样看是不是更清楚?”
虞绾音看向窗外。
没有周围光线的干扰,四下一片漆黑,屋外星光更为透亮。
繁密的遍布在天边各处。
戎肆倚靠在一旁,静默无声地看着她。
璀璨莹亮的细碎光点落在她剪水黑瞳中,像是深林之中碎开的镜面湖泊。
虞绾音点头,“是清楚了许多。”
她看着看着,能感觉到有什么视线如狼似虎地盯在了她的身上。
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却又找不到了。
戎肆寻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向窗外天边,提起,“早些年,山里观星打秧育苗,也能观星判断什么时候有雨水。”
虞绾音听来稀奇,“如何观星定风雨?”
她少看这类的东西,但对于戎肆他们,这是一种生存手段。
戎肆坐近些,给她指了一下,“月离毕宿阴多雨。”
虞绾音找不到毕宿星,顺着戎肆所指方向看过去,是一大团星星。
她也跟着凑近了许多。
虞绾音丝毫没注意到他们这会儿距离多近。
戎肆话语间有片刻的卡顿,“不过也不完全对,看运气。”
他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不过这两日江上应当有大风。”
“虚危室壁在一块易有风。”
“除了这些,行军路上有时候也会用到这个。”
虞绾音寻着外面夜色看着,转过头来问他,“如何用?”
她转过头时,是发间的铃兰香先迎面而来。
而后是那亮晶晶的水润眉眼。
像是个好学的学生。
戎肆眸光从她的眉眼拉到唇间,喉结轻滚,“我用无非是指示行路方向。”
“像是有的人,可能会拿来测吉凶。”
“测吉凶,”虞绾音隐约记得王室里喜欢这样,“我听说过,先前楚……”
虞绾音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戎肆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楚”字,“楚什么?”
虞绾音话圆不回来,只能如实道,“先前楚御身边也有观星师。”
戎肆说的那个“有的人”实际上就是楚御。
戎肆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蛮横不讲理,明明自己也想到了某个人。
却不允许她也想到他。
她一提,就像是在他燎旺的肾火中添一把柴。
告诉他,在她心里有一个位置,属于别人。
这个位置不论是大是小,一寸都足够他不安。
一寸就意味着,另一个男人也有机会。
谁不是硬生生从她心里抢出一个位置。
戎肆自己曾经也一样。
她为了楚御,一次次和他划清界限。
那时候他未必有一寸的领地,他当然会有危机感。
“还没忘掉他?”戎肆琥珀瞳孔被夜色晕染,眼底噙着侵略欲。
他顺手将人抱坐在座椅上,“还是又想他了?”
虞绾音顿时坐立不安,“我就提了一句。”
“怪我,”窗户被关上,入眼一片昏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卧房内,响起男人野欲沉声,“没把杳杳弄透。”
床笫间发狠的粗话听得虞绾音筋骨发软。
他真的很爱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
越说越狠,越狠越说。
说得都是带凶性的字眼。
什么“哭”、什么“坏”。
什么什么“死”。
又凶又吓人。
她越是不听,越是紧绷,他越是要破开。
拉扯着她的紧张,肆意碾磨她的情绪。
这种高度刺激的状态下,她很容易到至高点。
可他又是她到了也不会和缓的人。
只会越来越暴露他的爆发力。
商船在江面上缓慢前行。
船桨在水面上一下一下拍打而过,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
紧跟着溅出大片大片的水花,飞溅落在水面之上,又很快回弹。
水花跌宕浮起白沫,堆叠在船桨周围。
一片潮湿水润。
大风忽起,卷起海浪重重拍打在船壁上。
船舱猛地一晃,这跌宕起伏感,惊得暖室内响起一声婉转啼哭。
虞绾音出声就咬着他肩头压声。
可这微弱的疼痛倒在另一种程度上激发了男人的凶性。
那哀婉的声音压不住。
细细弱弱地回荡在屋内。
戎肆问她,“还能想起他来吗?”
“你现在夫婿是谁。”
这一片船舱只有他们,是给贵客专程准备的大屋子,隔绝周围干扰。
隔壁都是储物仓、伙房等地。
这声音没有被其他闲杂人听到。
却丝丝缕缕地顺着船舱缝隙,渗到了另一个人耳中。
浅眠之际,梦境与现实交相深入脑海。
楚御在梦中惩罚他心爱的人儿对他的回避,将她双手捆束,囚锁在榻间。
与她抵死相缠,寸寸折磨。
按着她的小肚子问她,“杳杳,现在这里放着谁?”
他声线柔和却阴森,“告诉我。”
直到一声啼哭破空而出,“是你,是你……”
他们都以为她在回答自己。
第65章
楚御睁开眼睛,那声啼哭还徘徊在耳侧。
让他恍惚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有绷紧的小腹昭示着他刚刚梦到的一切。
耳边尽是浪花拍打船舱的水声,起伏不止。
梦中杳杳好可怜啊。
被他欺负得只会哭,只能被他打开,承受他。
再也无法回避他。
被浑身捆束着,怎么也逃不掉。
期期艾艾喊夫君。
杳杳真该罚,真的很想把杳杳拖进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的屋舍之中。
对她做尽恶劣之事。
越是恶劣,越是能消解他长久以来的想念。
杳杳还是不要哭了,越哭他越兴奋。
越想做更坏的事。
楚御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盘算着等她回来,他们之间该发生什么。
这种事,已经被他想过无数遍。
以他想象中的程度来看,杳杳害怕躲他,甚至都情有可原。
楚御有些自知之明,被他关在屋子里,可不会发生什么温柔的好事。
*
不知是不是船上的潮湿水汽重,虞绾音总觉得这晚空气里很是阴寒。
让人汗毛直立,心惊胆战。
深夜果然如戎肆所说的,江上刮起了大风。
风声呼啸,吹得浪花翻涌,连带着江上的行船都动荡不安。
舵手把控着船只的平衡。
这些风浪对于常年航行在水上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清早,虞绾音还是被这惴惴不安的动荡弄醒了。
江上的大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有丝丝缕缕的咸腥水汽从窗口缝隙渗进来。
虞绾音还是有些阴寒的感觉。
她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的锦被,又懒了一会儿地床。
直到戎肆给她带早膳回来,虞绾音才晨起。
一般戎肆在的地方,他不喜欢她身边有随侍婢女。
他认为他能帮她干的事,她为什么要找别人。
她不使唤他,就是把他当外人,就是没把他当夫婿。
先前戎肆一看见青颂,就把青颂往外赶。
虞绾音便由着他,让他给自己梳洗。
戎肆也知道今日冷,又给她裹了一件厚厚的斗篷。
他们正用着早膳,房门忽然被敲响。
是宿方前来通禀,“主公,有事相告。”
戎肆先把虞绾音碗里塞满,再出了门。
虞绾音看着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膳食,根本吃不下,偷偷夹出去几个。
戎肆出去关上门,随口问着,“什么事?”
宿方环顾四周,小声道,“我们在船舱拐角,好像看到了楚御的人。”
戎肆听到某个人的名字就皱紧了眉。
他一言未发,径直朝着另一边走开。
宿方心领神会,跟着戎肆离开了虞绾音在的房间门口。
他们在一处并不容易被听到的角落里交谈。
宿方详说着,“虽说我们只能在咱们这一层活动,但是今日风大,船上不安定,我们就想着下去看看,然后好像看到了那个朝越也是去问航线的事。”
“他们穿着便服,和咱们一样,不太惹人注意。”
“这意思是,楚御也在这艘船上?”
“未必,”宿方他们并没有看见楚御,“但是朝越作为楚御的亲信,应当不会随意出现在这里。”
戎肆看向另一侧船舱来往的通道,眼底映着通道深处暗影,“去查。”
“他是不是在这船上。”
宿方领了命令便去了船舱交接之处。
戎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气息愈沉。
他折返回屋子时,虞绾音已经吃完了。
她今日吃得不多,“怎么了,不合胃口。”
“太晃了,我吃不下。”虞绾音站起来走到一旁坐着。
戎肆没多说什么,“要是晕就躺一会儿。”
他有意无意道,“今日外面冷,没事就别出去了。”
“好。”虞绾音随口答应着。
戎肆差人把东西都收起来。
随着下面人离开了屋子。
戎肆在甲板一侧停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才宿方离开的地方,像是盯上了猎物,也像是盯上了敌人。
他隐约想起来,他们上船的时候,舟师告诉他们,顶层已经有了客人。
顶层被封锁,被看得严实,不允许他们上去。
按照戎肆对楚御的了解,若是他在,多半就在顶层。
停顿片刻之后,他径直朝着通往顶层的通道木阶走了过去。
宿方正好回来,站在木阶拐角,“主公……”
宿方话还没开始说。
脚步声就从耳侧响起。
木阶上方,通往顶层的方向,楚御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底映着外面起伏不休的风浪,“真是巧。”
戎肆迎上他的视线,轻“啧”一声,“你也是,阴魂不散。”
“算清楚,”楚御不阴不阳地说着,“我比你早一日上船。”
楚御走下来,“不请我去戎主公那坐坐?”
戎肆简单回绝,“夫人在,不方便。”
楚御微微眯起眸子,看向了戎肆所在的方向。
正好一个人影从回廊上走过,敲门进了一间屋子。
那个人影有些眼熟,但楚御并未在意。
他收回视线,“那就请戎主公,来我这坐坐。”
戎肆定定地看着他,并未第一时间回答。
而此时,房间里,秦鸢进来之后,虞绾音就从卧榻上坐起来。
这会儿船身晃得厉害,她是坐也坐不住,躺也不太舒服。
虞绾音扶着秦鸢手臂,开口道,“你随我出去走走吧。”
“好。”
屋舍门再度被打开之时,戎肆跟随楚御上楼。
近乎是他们离开的下一瞬,虞绾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甚至还能听到不远处许多人上楼传来的脚步声。
虞绾音并不在意,只不过外面江风的确是大。
将她发丝吹得凌乱不已。
虞绾音勉强拉好身上的斗篷,将帽子一并带上,走到了空荡无人的露台处。
整个商船规模极大,分前后两部分,住人的这一部分像是在船上建了个四层阁楼,飞檐翘角,环廊屋舍一应俱全。
每一层包含许多屋舍房间,除了下楼之外互不干扰。
虞绾音走到围栏旁边,倒是被风吹散了些晕眩感。
江面两侧是高耸绵延的山川。
春日入眼一片新绿。
今日晴空大风,吹得两侧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山野之间飞鸟高悬。
等过了这片山,应该就到万安港了。
虞绾音想到这个,顿时身心舒畅。
回廊楼上。
四面珠帘卷起,任由江风穿过阁楼屋舍。
戎肆话语间敌意很重,“乾宁既已给你,楚侯该消停一阵。”
楚御从容不迫地给他斟茶,“我比较贪心,现在想要万安港。”
“万安港也可以给你,在我离开之后。”
楚御听着笑了,“戎主公,有些事情不是孩童分好处。你今日要他,我明日要他。”
“是我的就是我的。”
戎肆悠游道,“楚侯爷,做人也不能太贪心,非得要把他占全。”
楚御手指点动着桌案,“占不占全,能不能占全,应当是各凭本事才对。”
“你要是没本事,抢不到就再去练练,而不是不让我抢。”
戎肆不急不恼,“可楚侯的本事,阴损得很,多少条命铺好你这条路,戎某很是好奇。”
楚御看着他,“戎主公是觉得自己很干净吗。”
“垣川叛将之子?”
此话一出,戎肆身后宿方先沉了脸,长刀“唰”地一声从刀鞘弹出!
随行将士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楚御身后亲卫也拔刀迎阵!
一时间阁楼之上一阵尖利的刀剑声。
楼下虞绾音冷不丁听到这样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但楼上的境况如何,她这个位置根本也看不到。
清早就有的那股阴寒再度席卷而上。
秦鸢看见虞绾音的异动,也寻着她所看的方向看了过去。
没发觉更多异常也收回视线,“怎么了?”
虞绾音定了会神,没再听到那样的声音,才道,“没什么。”
她挥散掉那奇奇怪怪的感觉,“可能是外面风大,我有些冷了。”
秦鸢点了点头,“风是大,女君想回去吗。”
虞绾音回身折返,“回去吧。”
阁楼上依然剑拔弩张,僵持着。
戎肆同样浑身上下都是寻衅气息,玩味了一遍楚御的话,“叛将之子。”
“如何也不比滕氏一族,通敌叛国,折损十万兵将。”
楚御缓慢捏紧了杯盏,眉眼猩红,“滕氏没有通敌叛国,倒是你!”
戎肆嗓音粗沉,“我也不是叛将之子!”
楚御轻扯唇角,“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当然清楚,”戎肆回敬,“就怕楚侯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也配妄想拥有杳杳。
阁楼
之上,两人夹枪带棒,每一句话都带了凶性。
戎肆懒得跟他玩这种虚把式,径直起身要走。
但门口伍洲牢牢将他们拦住。
戎肆睨着他,“想打就动手,不想打就滚。”
楚御缓声道,“戎肆,不知道你是戎挚之子也就罢了,知道了暂时没动你,是国事家事在即,不要以为我会放过。”
“你最好能和我争的时候多争一些筹码在手上。”
“日后,我们还有一笔账要算。”
戎肆一把推开伍洲,甩下一句,“真怕你不跟我算。”
说完,他径直离开。
戎肆身后跟着的兵将接连离开。
直至他们全部消失在阁楼上,楚御的亲卫才将刀剑收回。
阁楼处江风还隐匿着尖利晦涩的腥风血雨。
楚御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山林动荡。
像是他十数年前,随舅父前去幽州平乱,驻扎在山林营地中。
直到有一日母亲说朝廷来援军了,他们应当很快就能收兵回家了。
结果来援兵那日,刀剑火海将他包围,母亲惨死于他面前。
无数滕家兵马在自己拼死护卫的地方,被打为通敌叛国的贼寇,被自己前来援助的战友绞杀。
母亲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在尸身遍地的烈焰地狱里,他听到舅父怒声高喊,“我们驻守边关从未逾矩,因何说我们通敌叛国?!”
朝廷前来围剿他们的人嘲讽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在黄泉路上问吧。”
“哪里来的人证物证!”
那人慢悠悠道,“你的亲妹婿,楚中丞怕你们做错事,都交代了。”
“还有你的好兄弟,戎挚,已经将你这些年驻守边关,意欲不轨与北蚩勾结的证物交代了出来。”
一柄长刀刺穿舅父胸膛,将他压跪在地上。
舅父双目血红,却在鲜血尽失中慢慢失了气力。
他听着来人的话,忽而冷笑,“到底是人证物证俱在,还是姜侯忌惮我军,收买了这些人强加罪名,置我于死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怪就怪你们,生不逢时,又不识抬举。”
楚御多年午夜梦回,还能梦到那不见天日的杀戮。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些人张狂的声音。
他记住了几个人。
老姜侯,他父亲,还有戎挚。
当年的垣川之乱。
是北蚩与幽州相争,幽州要郢州帮忙,滕氏挂帅出兵,帮幽州平乱。
实际上是老姜侯不满幽州开得条件,觉得幽州给不了他们什么好处。
但是北蚩能给得多,还答应老姜侯给他分幽州城池。
所以老姜侯临时变卦。
想要帮北蚩反打幽州,但是滕氏作为主帅并不答应。
因此老姜侯联合他父亲,还有那个戎挚,想了个主意。
灭了滕氏满门,又以滕氏挂帅的名义带兵进攻幽州,回来就说滕氏通敌叛国,擅自做主。
所有的恶名推给滕氏,让他们坐享渔翁之利。
结果北蚩借力碾压幽州占了幽州之后又翻脸,打进了垣川,将垣川洗劫一空。
戎挚被斩,十万兵马和两万百姓,无一幸免。
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谁都没有捞到好处。
楚御守着母亲满门的尸身,冷眼看着这一切,欣慰又病态地想他们活该。
死得还是太少了。
少得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回到上安之后,发现父亲被提拔到丞相之位,已迎新妻。
没几年他就有了弟弟。
楚御等到了时机,弄死弟弟,又杀了继母。
最后再杀了父亲。
他坐在死干净了的相府之中,愉悦地听世人骂他。
说他恶毒、冷血。
说他是个疯子。
如果做疯子可以不再失去。
那这就是夸赞和美名。
同一艘船上剩下的一日,戎肆和楚御秉承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互不往来,但各自知晓对方的存在。
虞绾音总觉得戎肆出门回来一趟之后就变得怪怪的。
问他,他并不说。
这倒是让虞绾音很好奇。
能让他这样心直口快的人,闭口不谈的事情。
好像是少之又少。
很快商船在万安港停泊,清晨虞绾音早早就醒了,亦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心思睡。
她坐在窗口,看着商船队伍整齐地排列开,距离不远处的城镇港口一点点靠近。
碧水接蓝天,春日草木繁盛,花团锦簇。
四周尽是来来往往的商船、渔船。
还未到卯时,港口早就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舟师遣人叫他们来下船。
他们简单收拾好东西,在商队之前下去。
戎肆出门前,帮虞绾音规整好。
他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拿过来他的大氅,迎头把虞绾音包裹起来。
虞绾音被裹得身子前倾,“外面这么冷吗?”
“冷。”戎肆就说了一个字。
虞绾音身形相比于他还是小许多,在这样的包裹之中,显露不出来多少身形。
戎肆护着她下船,港口早就来了接应他们的车马。
等他们走过来便提前备好马凳,拉开马车帘子。
虞绾音被扶上车马。
而此时不远处商船上楚御从船上下来。
他一打眼就看见了那边戎肆的队伍,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一眼戎肆护上车马的那个身影。
从这个距离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发间别了一只铃兰花簪。
楚御心下有数,想必那就是戎肆口中他迎娶的夫人。
楚御随即收回了视线,离开了港口码头。
虞绾音坐上车就有些激动地掀开帘子,往外看。
刚巧,楚御已经带人走远,消失在人群中。
江边的风把大氅的绒毛吹开,春日晨露与朝阳迎面而来。
她素日清淡平和。
戎肆鲜少见她这么好奇与激动,“先去驿站还是先去住处?”
虞绾音思索片刻,“先去住处吧。”
毕竟他们带得东西和人手不少,还是得先安定下来再说别的。
戎肆点头,叫他们把车马引到住处。
万安港是中原管辖领地内一个较大的港口城镇,人员来往繁杂,流动性大。
即便是战时,也丝毫不影响万安港内的百姓来往。
客栈人杂住起来不方便,他们就承包了一个院子暂住。
戎肆差人将东西放下之后,再驱车前往驿站问询。
虞绾音站在驿站桌台前,将想要问询的信息递给驿卒查找。
驿卒翻着手边文书,一页一页找人。
短暂的沉默间隙,让虞绾音屏气凝神,紧张地等着。
耳边是一页一页翻过的档案书页。
直到一声,“是,来了,在城里呢。”
“他们是在等一位女公子前来,所以留了消息。”
此话一出,众人皆上前。
驿卒盘问着虞绾音的身份信息。
虞绾音连忙如实相告。
每一条都能对上,驿卒翻出来先前那些人留下的信件,递给虞绾音,“这里面是他们留给你的信,信件上应当有他们现下的住处,你去找就好了。”
虞绾音道了声谢,将信件拿过来拆封。
周围等候的将士跟在她身后。
虞绾音动作很快,看得出来有些情急,好几次都没能拆开。
信封打开,里面还是熟悉的字迹。
“杳杳卿卿”。
这次的油墨比上一回
更加新鲜,还透着油墨馨香。
虞绾音看着那个地方,像是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也像是有人将她的心绪挑了起来。
她将信件上的地址递给戎肆,“带我去。”
戎肆无声轻笑着接过来,“好,我们走。”
信件上的住处是更偏僻一点的城郊。
一处处宅院矗立,像是富贵人家才会居住的地方。
正值春日,宅院里花树郁郁葱葱,在街巷上就看到了横斜出来的花枝。
花影抖落在青白石墙上,偶尔有些下人从屋子里出来采买。
他们按照信件上的住处,找了矗立在街巷深处的一座宅院。
宅院恢弘阔大,看起来也非寻常人家能包揽居住。
宅院门口被清扫得很是干净,大门紧闭,四下无人。
宿方走上前敲门。
戎肆眼神示意秦鸢,“你见过,你带女君前去认亲。”
秦鸢答应着走上前,把虞绾音从车上带下来。
不远处,宅院大门“吱吖”一声打开。
从里面探出来个侍女,侍女见到这样多的人,明显吓了一跳,半掩着门不肯打开,“你们是……”
虞绾音走上前,将自己的玉坠递过去,“郢州虞氏,前来相迎。”
侍女一听郢州虞氏,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将虞绾音手中的玉坠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
侍女也很是激动欣喜,回头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句什么。
言语陌生,想来当是鄯善语。
她转过头来,与虞绾音说着,“我们在此地等了女公子已久,女公子总算来了。”
侍女侧过身子,“女公子请,我们主子就在里面。”
虞绾音与秦鸢一前一后进门。
周围将士刚要上前,被侍女拦下,“你们人太多了,再进来两个。”
“不然会扰到主家。”
戎肆示意周围人退下,带着宿方上前,“你们在外面守着。”
其他兵将齐齐应声,“是。”
宅院里面被收拾得很是干净漂亮,侍女在前面领路。
周围分排站着宅院守卫。
“女公子这一路可是辛苦了,我们主子日日都盼着呢。”
虞绾音跟上,“阿姊近来可好?”
侍女笑着领她们穿过层层院落,走到了中庭,“除了想你,没什么不好的。”
话音刚落,突然间一道高昂的女声扬起,“杳杳!”
虞绾音循声看了过去,径直看到那身形高挑,衣着干练的女子。
秦鸢辨认了一下,手肘轻轻碰了碰虞绾音的手臂,“当是你阿姊,鄯沉隽。”
她眉目清朗,快步朝着虞绾音走了过去。
“阿……”虞绾音话还没说完,被快步走过来的女子迎面抱住!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虞绾音被动地被她抱住,是无比陌生又熟悉的亲昵之感,“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虞绾音动了动唇,还没等开口。
鄯沉隽就看向了虞绾音身后那个男人,“他是谁?”
戎肆挑眉,自报家门,“贤婿,戎肆。”
其实他有点不满这个人上来就对虞绾音又摸又抱。
但又能怎么样呢,这是家姐。
虞绾音听着他自称那声“贤婿”眼皮跳了跳。
鄯沉隽对戎肆似乎有些敌意,拉过虞绾音,“一会儿再说你贤婿的事,快来,我阿母在房里等你呢。”
虞绾音记得自己来之前打了许久的腹稿,但如今当真见到她们,却只能说出,“姨娘她还好吗?”
“好着呢。”鄯沉隽带着虞绾音往里走。
秦鸢跟着。
一旁侍女大抵是想要拦,但还是犹豫着停了下来。
她转头拦住戎肆和宿方,示意他们在花厅休息,“二位就在这等一下吧。”
“毕竟里面是女子住所,不便二位进去。”
到底是虞绾音娘家人,戎肆难得听话,在中庭等候。
侍女给他们沏茶,呈到了戎肆面前。
戎肆随口问着,“先前我听说鄯善与北蚩有些纠葛。”
侍女沏茶的手抖了一下,在茶盏之上漾开了一层水纹,戎肆原本不在意的眸光忽然定住。
侍女嗓音平和,听不出来什么异样,“是有些纠葛,但都解决了。”
“嗯。”戎肆粗粗应了一声,“因为北蚩如今势大,近乎切断了鄯善与中原所有的联系,你们是如何穿过正在征战的北蚩,一路前来的?”
虞绾音被拉着穿过一道道院门,内宅的护卫更多了。
她偶尔看见周围值守的护卫。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些护卫严整冷肃,不像是寻常家卫,“咱们家,如今在鄯善可有官职?”
他们的视线都会在她身上停留,直到她走后,才会离开。
很微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
在看猎物。
虞绾音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脚步忽然顿住。
前面的人还在说着,“咱们家的情况还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变化。”
很模棱两可的回答。
鄯沉隽走到一半,没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过去,“怎么了杳杳。”
虞绾音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这可是她来往了数年信件的阿姊。
文书笔墨,性情习惯都一样。
这么多年,怎么会有错。
近几次的信件与往日也并无差别。
笔墨字迹、语气、内容都一模一样。
每一封她都会捧着看数遍。
但不知为何虞绾音心跳快得有些难受。
她看向秦鸢,“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我这会儿心口有些难受。你去前院问戎肆拿我每日都吃的药来给我。”
秦鸢答应着,“哦,好。”
虞绾音看着她提醒,“快些来拿给我。”
秦鸢隐约听出来异常,她多看了一眼虞绾音身后的鄯沉隽,转身折返回去,“知道了。”
她怎么不记得,虞绾音这阵子有吃药。
虞绾音已经很久没吃过药了。
虞绾音看着秦鸢回去叫戎肆,鄯沉隽已经走到了她身后,“杳杳身子还不好?”
“不太好,”虞绾音捧住心口,“我有点走不动了,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鄯沉隽顿了顿,“还有两步的功夫,进去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
她说着伸手拉住虞绾音。
虞绾音曾记得,阿姊从小就是个活泼好动,大胆张扬的性子。
十几年前来接她的时候,右手手臂上有个很长的疤。
说是爬树从树上摔下来,被地上的树枝划开的口子。
一提起这事,姨娘便要骂她胡闹没轻重。
而这个人右手手臂之上,干干净净!
第66章
虞绾音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但面上未显出一星半点。
唯有眼底瞳孔颤动,漾开一片清润水纹,久久无法平息
她浑身发麻,脚步动都难动一下。
这宽敞的院落之中,仿佛空气稀薄到令人无法呼吸。
身前人拉住她时,虞绾音就有些站不住。
气喘不匀,心口抽搐到微痛。
为什么……
虞绾音没想通。
无论如何都没想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人再度开口,“很难受吗?”
虞绾音状似平静道,“没事,我歇一会儿,等他们拿药过来我吃上就好了。”
那人看了一眼那边戎肆所在的院落。
视线又拉回了虞绾音身上。
虞绾音寻着旁边的假山石坐着,眉眼压低,静默无声地等。
掌心之下,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着,碰撞着她的掌心。
那女子身后深处狭长幽深的院落,昏暗静谧,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安静地等待猎物来临,再将猎物吞噬殆尽。
虞绾音甚至能感受到,她坐在这里安静的片刻,周围越来越多的视线朝她看了过来。
值守的护卫对于她,并没有主家姑娘的敬意。
而是防备、警惕与看束。
不远处秦鸢刚要走回中庭叫戎肆,院子里冷风四起!
她微微偏头,然而刹那间,院子护卫的刀锋就从她身后砍了过来!
秦鸢迅速回身,手中佩剑一把抵过尖利刀刃,发出震耳刺音!
秦鸢看着迎面而来的男人显露出些许凶相的面容,难以置信地骂了句脏话。
而后和那赶来的护卫打了起来。
刀剑声破空而出。
中庭屋内,戎肆盯着那还未回答他问题的侍女,敏锐地听到了来自后院的扭打声。
这声音来得突然,中庭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戎肆和宿方对视一眼,纷纷起身。
侍女上前将戎肆拦住,“公子,后院不得。”
戎肆一把将她推开。
侍女踉跄一步,却径直从腰侧抽出了一把刀!
那
柔弱的嗓音瞬间变得肃杀寒戾,“来人!将他们就地处决!”
紧接着院子里四面护卫纷纷拔刀迎上!
直冲着戎肆与宿方而去!
后院虞绾音掌心很快沁出了一层冷汗。
也不知为何这么短的距离,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
随着时间拖长,空气里隐隐传来些血腥气息。
虞绾音下意识地看向那边宅院。
但隔了几道院门,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缕红烟升空,虞绾音眼睫颤了颤。
一旁女子瞥着那抹红烟在半空中飘散成云雾,眸光缓慢沉了下来,盯着虞绾音缓步上前。
脚步声回荡在虞绾音耳侧。
让她的呼吸愈发紧绷。
女子捏住了虞绾音的手腕,缓慢地试探着,“杳杳是不是歇过来了,脉象也没有那么糟糕。”
虞绾音与她闲聊拖延时间,“阿姊还会看脉象?”
而那人不知是第几次提起,“去屋里,我再帮你看看,总是在外面呆着也不是办法。”
“不急。”虞绾音轻声道。
谁料她话音刚落,“鄯沉隽”径直弯身将她从石块上抱起。
虞绾音心下一惊!
那女子气力结实,衣着便捷不输护卫,抱起她来轻松又不费劲。
嗓音幽凉,“杳杳有点不听话。”
虞绾音就这么被她抱走,失重和不安一同席卷而来,心口一滞。
女子三两步就走到了屋门口,一脚“哐当”一声踹开了屋舍门。
将虞绾音就近放在了屋子桌台上!
“还有你的那位夫婿。”
“看起来也不怎么老实。”
近乎是同时虞绾音看到不远处那些分站在两侧的护卫齐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将她们围堵关在了屋舍之中。
屋门关上的一瞬间,虞绾音顿时坐立不安,想要下去。
女人朝她走了过去,堵住了她的去路,按住她的膝盖,“想去哪?”
“我警告你,这院子里外都是我们……”
女子打断她的话,“是你们的人又怎么样,你们以为我们没想到这些吗?”
女子比她高些许的身形打落一层阴影,眉眼就显得幽暗,“女公子发现得可真快。”
“可惜,”她手里一张巾帕,径直捂住了虞绾音的口鼻,“他们不会来了。”
“放……”虞绾音偏头要躲,却被她死死地扣住后颈,“放开!”
虞绾音拆下发簪,尖利的簪子在女子脸颊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但还是挡不住迷药吸食入肺腑。
女子攥住她的手腕反剪过去,捂紧虞绾音的口鼻,冷声说着,“即便是他们来了,又能如何。”
直到推搡她的力气越来越弱,怀里的人丧失了全部气力和意识,昏倒在她胸口。
女子垂着眼,将巾帕拿开。
看着那张如同远山芙蓉般清丽面容,和这满身的冰肌玉骨。
只要得手了,也不枉她听从君上命令,学了半年鄯沉隽的言谈举止和生活习惯。
不枉君上布局数年。
虽然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骗过。
君上所要的人,真不好骗。
女子正要将虞绾音抱下来,忽然之间内院大门被“轰”地一声破开!
几个不属于他们同伴的粗狂嗓音,“人呢?!”
内院护卫蜂拥而上,将戎肆挡在门外。
她冷眼回眸,防备地看着门外光影!
鲜血一层一层溅落在院内草坪中。
先前看起来舒适宜人的春花盛景被染上血腥气。
戎肆浑身血污,一刀砍开内宅屋门,房门重重地撞在一旁门框之上,又回弹发出破败声响!
而屋子里空空荡荡,早就没了人影。
只有四下弥漫着有些刺鼻的迷药味道。
戎肆挥开烟雾,大步走进了房间里。
屋舍里里外外只有一点被人住过的痕迹,再无其他。
他穿过屋舍径直往后门走。
近乎是同时,院外戎肆带来的将士看到红烟立马闯入宅院,与宅院中的护卫纠缠厮打在一起。
他们看见戎肆闯出来,应付了院子看守护卫,快步上前,“主公。”
戎肆凌厉视线扫过后院里外的人,始终没看到虞绾音和她那个所谓阿姊的人影。
“看见女君了吗?”
“没有,我们一直在后门守着,看到红烟我们就进来了,没有旁人出入。”
宿方拽过来一个看护,“说!你们把女君藏哪了?”
那人瞥了宿方一眼,骂了一句什么,接着唇间溢出鲜血。
一旁将士眼见大喊,“他要自尽!”
他一步上前,卡住那人唇舌,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唇边鲜血反黑,毒发身亡。
宿方紧盯着那护卫,“主公,他说的是北蚩语!”
他们根本就不是鄯善来人!
*
虞绾音思绪混沌,即便是装昏,刺鼻迷药剂量颇重,也让她有些意识不清。
身上一丝气力也无,甚至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抬不起胳膊手臂。
周围的一切都想是蒙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她只要稍有松懈,就会昏睡过去,任人鱼肉。
恍惚中虞绾音听到了轰隆石门启动声接连响起,自己被抱过一个狭长而幽深的甬道。
四下阴冷潮湿,每一下脚步都有回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阴森冷谧的味道从周身消散,外面青木阳光落在她身上。
密道之外,有马车等在那里。
有人跟那女子打招呼,“都卫。”
“走,去跟君上复命。”她说着,将虞绾音抱上车马,掩好车门帘幕,防备地坐在马车外。
“可还顺利。”
“不顺利。”女都卫示意,“别走前面那两条路,已经被发现了。”
女都卫冷笑着,“还好我们有密道,估计等他们找过来,咱们已经到营地了。”
马车中,虞绾音已经连他们的对话都不能完全听清。
她伏在马车软榻上,看着手里的簪子。
一串一串铃兰花随着马车前行轻轻晃动。
虞绾音浑身瘫软,气息深重。
她将发簪探到一旁暖炉边,发簪上牵连玉质花朵的鱼线被火星燎得脆弱。
直至断裂,一朵朵垂挂的铃兰花接连坠落在绒毯上。
虞绾音勉强撑起身子,一点点将它们捡起来。
但还是挡不住头晕眼花,头重脚轻。
她缓了一口气,挪到车窗边,费尽力气将手搭上去。
一朵一朵铃兰花随着她松手掉落在地。
串联成线。
空荡静谧的长街上,沉寂了许久。
直到一辆车马走过,楚御瞥见了地上的物件,抬手。
车马停下来。
伍洲看向楚御,楚御一个眼神示意,伍洲便上前,将地上散落的铃兰花捡了起来,呈到楚御面前。
楚御看着洁净帕子上散落的粉蓝花朵,无比眼熟。
隐隐与今日晨间看到戎肆他夫人头上那个花簪,很是相似。
伍洲问着,“要不要属下叫人跟过去看看?”
楚御黑瞳半阖。
这样将簪子拆散沿路洒掉的举动,通常是求救的举动。
也是个挺机灵的夫人。
楚御心下不悦。
好似只要戎肆所喜欢的人身上,出现了一点和虞绾音重合的特制。
就会让他萌生危机感。
哪怕这特制看起来好似很多人都会有。
楚御浑然不在意,“他夫人,与我何干。”
说着,帘幕垂下。
伍洲颔首领会。
片刻的沉寂之后,帘幕里面响起楚御的声音。
示意伍洲,“罢了,遣人跟上。”
“是。”
楚御看伍洲离开,在原地停留许久。
而后慢条斯理地吩咐朝越改道,“走,现下无事,去看看戎肆的热闹。”
朝越答应着,调转了行路方向。
楚御手指缓慢地捏着那朵铃兰花。
他想的是。
毕竟,他也有一个出门在外、凶险难测的夫人。
宅院中,戎肆提着刀折返回去,将秦鸢拎起,“他们是北蚩人你不知道。”
秦鸢刚应付完一批兵将,就被戎肆拎起,“我跟你们一样,拿着文书信息对上的。”
“你们都没认出来,我能认出来?”
“我要是知道,我现在就跟他们一起跑了!”
戎肆死死地盯着秦鸢。
宿方忙上前,“主公,先找女君要紧。”
戎肆甩下秦鸢。
秦鸢踉跄几步,心下也憋闷得厉害。
“正门偏门后门都没有人出入,要走也是从屋子里走。”戎肆折返回房,环顾四周,“给我砸!”
周围将士领命,将宅院翻了个底朝天。
总算发现了一个机关暗门。
这个机关暗门不是谁发现了机关。
而是直接撬了地板,又砸开了可能会藏东西的墙面。
发现了一个暗门
密道。
碎石被他们全部清出,一个接着一个地下去。
他们一路快速穿过密道。
“轰隆”一声重响,戎肆踹开石门,迎着乍起的烟尘大步而出。
出来的兵马立刻分成几路,四散开来,前去探寻虞绾音的踪迹。
戎肆走到街巷上,耳侧响起些车辙滚动声响。
他转头,看见楚御的车马朝他走了过来,“我们最近挺有缘。”
戎肆并不理会,正要绕过他,忽然被楚御扬声叫住,“戎主公。”
楚御示意朝越。
朝越将他们捡到的铃兰花递给戎肆。
戎肆霎时间瞳孔缩紧,几步上前,“你从哪得来的?”
楚御还不紧不慢地问,“这是令夫人的物件吗?”
“快说她在哪!”
楚御悠游道,“别急。”
戎肆一步上前,气度凶悍,“你再这么多废话,我把你舌头拔下来喂狗!”
朝越冷着脸,伸手将戎肆拦住。
楚御嫌吵,闭了闭眼睛,“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她被带走的方向是城外北蚩驻营,具体在哪能截到人,得有人回来送信,你才能过去。”
“折返两趟的功夫,她早就入了北蚩驻营。”
“北蚩兵马数量虽然不多,但也有两万兵马,而你只带了几百人。”
“只要城外北蚩驻营接应到她,搭上你这条命也别想把人要出来。”
“这样来不及,”楚御睁开眼睛再度看向戎肆,“我给你个主意。”
*
正午刚过,北蚩驻营外,忽而惊起爆炸声。
滚滚浓烟平地而起,将半边天色熏染得浓黑。
北蚩营地之内立马响起号角声,营地军队纷纷集结而出,防备地前去勘察异动来源。
而后又是接连不断的炸药爆裂。
马车刚行至出城,不得不停了下来。
虞绾音手里的铃兰花玉穗也尽数撒空,整个人支撑不住,跌在窗口边。
马车外,女都卫模模糊糊听见这细小的声音,眯起眼睛看向了马车车厢。
她推开半扇门,看见里面的人醒了过来。
她探身径直进了马车车厢,看着虞绾音的状态,还以为她是想要打开窗户求救。
“女公子还是省省吧,留着点力气拜见君上。”女都卫走到虞绾音面前,将虞绾音拉到一旁卧榻上,推了她一把。
虞绾音体力不支,一下子被推倒在榻间。
女都卫坐在旁边,这会儿距离他们的驻营不过两刻钟的车程,没有再给虞绾音喂迷药的必要。
她将虞绾音身上那件大氅拆下来,扔到一旁。
看着那气喘不匀、眉眼盈盈的美人,令人心潮澎湃。
北蚩是没有这样的姑娘。
女都卫将她塞进寝被之中,“有功夫就睡一会儿。”
“免得你一会儿见了君上还要说,你心口难受。”
女都卫说完,察觉到他们的车马调转了方向。
她蹙眉离开车厢,“这是去哪?”
将士示意远处天边时不时冒出来的烟火,“营地好像有人袭击,咱们现在过去会撞上军火。”
“那边来了消息,说暂缓入营,先去城郊君上停憩的营帐。”
女都卫听来有些烦躁,“多少兵马去袭击营地?”
“不知,火力倒是来得很凶。”将士嘀咕着,“别是她那夫婿动了军火。”
女都卫冷笑,“即便是动了火,也找不到咱们。”
“他们就带了那么点人,如何能挡得住咱们,真动火,那是自投罗网。”
虞绾音被车马晃得越来越晕,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吸食入肺腑的迷药后劲。
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拖拽着她,将她用力拖入深渊泥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虞绾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能感觉到自己睡得很沉。
沉沉地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
梦中她十年前顺利与阿姊姨娘回了鄯善。
从此之后阿姊书信中的每一处美景,每一件趣事都鲜活的出现在她眼前。
阿姊教她骑马射箭,教她驯鹰。
带她走遍鄯善清湖草原、戈壁冰川。
她们露营观星,在原野花丛间沉眠。
醒来又商议着姨娘在家中准备了什么膳食,开开心心回家。
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再也与她无关。
她要的自由山川,平和清湖,永远矗立在她眼前。
可直到她睁开眼睛。
她的梦碎了。
马车停下。
女都卫进来,正好看见她撑坐起身。
“我们到了,君上已在屋内等候女公子驾临。”
女都卫走上前,手里拿着绳索,正要捆她,虞绾音却适时出声,“你们君上都是这么待客的吗?”
女都卫停顿一下,犹豫着还是将绳索收了起来。
中过迷药,一推就倒的中原女子,面对的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胡人。
想来也没必要捆住。
虞绾音浅眠过一阵,气力恢复些许。
最起码能正常走动。
她整理好衣摆,被女都卫扶下车。
入眼周围都是驻守的胡人将士,整齐地排布在周围两侧。
一个亲随从营帐中出来,朝虞绾音行礼,“我们君上已恭候多时。”
他说着侧过身子,示意。
营帐被拉开了一角,透过缝隙能看到营帐中铺就好的地毯纹样。
是陌生而张狂的图案。
虞绾音深吸一口气,走进营帐。
营帐中陈列满布,是属于权利高位者独有的摆件与规制。
帐中焚着蕙草,香雾散出沉厚稳健的香调。
一如主位上坐着的男人。
他撑着额角,手边铺着几张羊皮纸。
带虞绾音进来的亲随上前通禀,“君上,虞氏来了。”
北蚩王浑身上下都是上位者的威压,即便不做声,亲随也心领神会地退离。
营帐帘幕被拉上。
将他们关在了一室之间。
坐在高位上的男人骨相深刻,眉目锋利,浑身上下是被年岁浸染的成熟稳重。
北蚩王面对她,并无初见的陌生之态,而是长久以来,停留在书信之上的影子出现。
那字里行间安静,祥和,气态温润如玉的佳人终于来到了他面前。
他平和沉稳地看着她的反应,“没见到你阿姊,是本王,很失望?”
虞绾音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但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才看清楚他手边放着的羊皮纸。
以及那一封封早已被拆开的信件。
上面分明是她的字迹。
是她心心念念,日日夜夜,期盼着送到阿姊和家人手中的信件。
“原是你劫下了信件。”
北蚩王不在意被她发现这些,亦或者是故意让她知晓,“为什么不能是,这些年,你本就在与我书信往来。”
“要来见你,要来接你的,一直是本王。”
“啪”地一声脆响!
铃兰香风过后,是清脆的一巴掌打在了那手握北蚩王权之人的脸上!
第67章
北蚩王微微偏头,神态平静。
默不作声地受了这一巴掌。
虞绾音打过他的手还微微发麻,静静地直视着他湛蓝深瞳,“你难道不知,不问自取为窃。”
她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她身上那沉入冰点的冷静,是什么被撕裂的先兆。
她甚至没有力气再生出过大的情绪波动和反应。
“窃又如何。”北蚩王抬眼看她。
他承认在他二十岁时,第一封信是他劫了下来。
起初只是例行公事,查看外来信件。
那是一封汉文信件。
他寻了译者,看懂了那是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姑娘,刚刚能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件,给家人寄的信件。
字迹飘忽,圆圆滚滚。
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那个稚气未脱,又聪明好学的女孩趴在桌台边,用稚嫩的语气与家人报平安。
询问家人境况。
她说她进了学堂,读书识字,书信不用再让阿父转述。
那是她能自行与家人来往的第一封信。
他想 ,西域的姑娘,为什么会流落中原。
只可惜,她寄信的地址,不会有人回信。
他闲来无事,给她回信。
本以为这事会这样过去。
三个月后,他又收到了一封信件。
还是她寄来的。
她字迹写得更加流畅了,看得出来上学堂念书已经有一段时间。
她总是跟家人说,她已经好多了,让他们放心。
身体康健的孩子,不会跟旁人说她好多了。
小孩子的笔力遮掩还是差了点。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体不好。
她是鄯沉隽的妹妹,好像被困在了中原。
有个继母,有个自私自利的父亲,还有几个把她当外人的弟弟妹妹。
他想,中原人还是养不好他们西域的孩子。
那些总是称呼北蚩为蛮夷的中原人,自诩礼仪周全,原也不过如此。
都是恃强凌弱的蛮夷之辈。
他并不否认这样的规则是错。
弱肉强食是世间的法条。
要么承认它,接受它,要么推翻它。
但弱者通常不具备推翻它的能力。
他熟知鄯沉隽的性格,百无聊赖之际学写汉字。
学着鄯沉隽的语气与她闲聊,告诉她如今西域的盛景。
说有机会接她回来。
起先只是出于,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孩,萌生出的些许同情,亦或者是她信件无法被人收到的愧疚。
但其实他的这类情绪并不多。
他没有对弱者悲天怜人的爱好。
甚至厌恶弱者,以弱为理,要求容让。
但她不是弱者。
强弱未必只是流于肤浅表面的力量强弱,权势强弱。
那时世人最浅显的认知。
灵魂的强盛与坚韧也可以容纳在一个柔弱的躯壳里。
她稚气但柔和。
那么小的孩子,能在字里行间显露出绝俗的通透与明亮。
清泉明月落心腹。
在他与兄弟们固权夺位的数年之中。
数月一封的平安信件,是他久久无法沉眠的良药。
她过得辛苦,说得却都是些快乐的事情,说得是他心向往之的昌隆繁华。
他年长她许多,也清醒一些。
知道中原大多地方并非如此,皆是水深火热。
她看得清世事,压得住喧嚣。
她应当希望今后的日子如信件上一般。
他也一样。
不过不一样的是,他自始至终认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只有上位者才有制定规则的权力,才能塑造自己想要的繁华。
而毁灭才有可能撕烂腐肉新生。
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先拥有,先得到。
慢慢的,他有了制定规则的权力,成为国主。
她言谈举止间也褪去稚气,是沁凉清泉,静流深远。
他看着她长大,假借她家人之口,告诉她新任国主爱民如子,国事平顺。
问她身子如何,想不想再回来,他们去接她。
而她说,她要嫁人了。
她回不去了。
恰逢大澧天子暴毙,最好的时机降临。
他不想再等了。
他有想过他们见面的一百种方式。
也想到过,此番情景。
窃又如何。
他坦然无比,“得到了才是真的。”
他一路走到现在,是有多天真才信正人君子能坐拥一切。
烧杀劫掠。
都是占有的手段。
虞绾音什么也不想听,“他们在哪?”
“谁?”他朝她走了过去,“那些你十数年都没有联系过的家人吗?”
“他们若是忘了你该如何,十年不见,你在哪于他们而言看来不重要,他们在哪又很重要吗?”
虞绾音看着他,“他们不重要,难道你重要吗?”
北蚩王知道她需要有个接受的过程,“无非是一个身份,与你书信来往的是我,你想见的,想要从书信里得到的。”
“都是我才能给你的。”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
她绕过他,朝着他的桌案走过去,看着那铺开的一张张信笺。
她捡起一张自己的亲笔信,“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得到的东西,来自于谎言。”
她说着,手中的信纸触碰一旁烛台油灯。
火舌舔过纸张,一点点将其卷起吞噬。
火光映照着虞绾音清丽面容,在她眼底静静地灼烧。
北蚩王看着她的举动,“除了身份之外,其他都不是谎言。”
“除了这个身份,我也根本没有给旁人寄信的必要。”虞绾音松手。
火势渐盛的信纸落在桌台上,飘出零零散散的火星。
将桌上的羊皮纸和信笺点燃,火苗四处攀爬,很快席卷了整个桌案,将所有信件吞没。
热浪掀过,飘出些许散碎的纸张点燃绒毯。
北蚩王看着渐起的火势,并不阻拦她。
他像是在看待一个小孩子闹脾气。
烧了若是痛快些就烧,反正日后还长。
他缓步朝她走过去,“可若是这个身份再不会给你回信了呢?”
虞绾音隔着慢慢扩大的火势看向他,再度问着,“他们到底在哪?”
“跟我走,你会知道。”
虞绾音听来可笑,“这不会也是你说的,我想得到的东西。”
“就是受你胁迫,进你的营帐。”
“与我一起,踏平那些你不喜欢的地方,占地为主,回到西域。你想要的,你想去哪……”
“这是你想要的。”虞绾音打断他,“君上不要把自己的欲望,也加注在我身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想要。”
“好让你做的一切都万分合理,事出有因。”
“你只不过是在征伐的途中,刚好有一个也想要得到的猎物。”
“所以你一并将我劫了过来,把欺骗说成好处。”
“你该不会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北蚩君上为我开出了条件。”
“可是我又跟你脚下踏平的领土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你的战利品。”
“是你靠劫掠欺骗赢来的成就。”虞绾音在越来越大的火势中问他,“否则,你敢告诉我,我家人到底在哪吗?”
屋外有人注意到了营帐内的火势,赶到营帐口询问,“君上。”
北蚩王任由足下火舌肆意蔓延,朝大火中央的人走了过去,“我知道你心有不满。”
虞绾音看着他,“那你就该滚远一点。”
他忽而笑了,“虞绾音,本王许你闹,随你如何想。”
“但你要知道,你已经身在我的手里。”
他游刃有余地停在她面前,“本王身边,还没有磨不平的性子。”
“本王这么多年,也一向是求而必得。”
她的一切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气又如何。
征服与掠夺,自然会招来怨气。
他认为,气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不论再怎么说,她想要的早就流露在纸笔之间。
都是他能给她。
气总有能消的一天,重要的是拥有。
就像是他征战的土地,有民怨那又如何。
日子久了,总有平息的一天。
只要他碾平,征服。
就有日后。
火势顺着绒毯,爬上了一旁的营帐帘幕。
入眼是一片烈焰灼烧,甚至有火苗燎到了虞绾音的素色裙摆。
但她就像是看不见一般,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北蚩王走上前,“先跟我出去。”
虞绾音撤开一步,而她身后就是已经被烧着的营帐支梁,摇摇欲坠。
她或许知道,也或许已经不在意自己到底身处于什么环境之中。
她有些神魂俱碎的抽离与恍惚。
北蚩王几步径直上前,正欲将人拦腰抱起。
突然一道利风刮过,混合着灼热的星火味道。
他反应过来,迅速躲开,却慢了一步,被虞绾音手中发簪刺入胸膛!
看她原本的方向,应当是他的脖子。
她想他死。
北蚩王凝眉,虞绾音发簪更深一寸。
连她都能听到那力气钝入血肉的声音。
但她表情依然是麻木的。
屋外亲随顾不得北蚩王应允,从外面看见火势,忙不迭地闯进营帐,“君上!”
他看见虞绾音的动作,立马拔出长刀,“放肆!”
北蚩王嗓音深沉,“退下。”
就在亲随纠结要不要上前之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兵马闯入营地的呼喝声!
吵闹与喧嚣随着军火爆裂的声响一同席卷而来。
另一个兵将从外面冲了进来,“君上,有人打进来了!”
北蚩王不得不扯开虞绾音,将她双手反剪,禁锢在身前,“想杀我可以,除非你永远都不想知道你阿姊的下落。”
“也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们。”
“虞绾音我不急,我等你来求我。”
他说着,将虞绾音推给一旁女都卫,“看好她。”
女都卫立马把虞绾音双手捆束住,带出了营帐。
她们前脚刚出营帐,后脚便有兵马闯了进来。
这毕竟只是一个停憩之处,营帐零散,兵马不足。
何况今日大批兵马还驻守在营地里应对那突如其来的偷袭。
谁也没想到会有兵马又打到了这边。
戎肆一路掀翻了拦路的兵将,甩到了一旁营帐上,砸毁了周边驻营。
清开道路,远远地看见那着了火的营帐。
好好的营帐不会轻易起火。
异常之处,她在的可能性最大。
戎肆死死地盯住目标,径直朝着营地那起火的心腹冲了过去。
火势从营帐里外同时开始扩散,戎肆所带来的外围军火轰隆声时不时在山间爆发。
山石接二连三地从山上滚落。
女都卫见状,立马带着虞绾音从后面离开。
剩余兵马齐齐上阵,阻拦突然闯入的戎肆一行人。
女都卫将虞绾音塞进马车中,驾马趁着他们阻拦之际,快速冲出营地,朝着北蚩驻营跑了过去。
而此时,高山之上,楚御静静地看着山涧之中来往不休的战火。
一派置身事外的闲散姿态。
他手里一柄折扇,轻轻扇动。
看起来他的策略有些用处。
叫戎肆先阻断他们入营的进程,在北蚩驻营外放些虚张声势的火力。
他们只要一时半刻不入营。
就有追上把人劫下来的可能。
戎肆动作倒干脆利落,当真劫到了。
总归他已经把消息带给戎肆,也算是仁至义尽。
楚御只不过是闲来无事,跟着来看个热闹。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两虎相争,与他无关的场景。
楚御看着戎肆破开层层阵营,直入营地深处,而后迅速瞄上那个带人逃走的女都卫,快马加鞭追了上去,“这么看来,戎肆也挺在意他这个夫人。”
北蚩兵将企图追上被后面的宿方等人接连剿杀。
偶有散碎兵马紧跟在戎肆身后阻拦。
拿起弓箭瞄准了前方戎肆,正欲松手之际,戎肆却突然折返掉头,正面迎上了追赶来的北蚩兵。
气势汹汹。
他长刀挡开飞旋而来的箭羽,一刀砍断了北蚩兵的脖子,继而挑到那架长弓,一个旋身催马,瞄准了在前方逃奔的女都卫。
戎肆弓弦拉到最底端,骤然松手。
箭羽离弦而出,正中那马车车辙。
车辙快速滚动间隙,插入一枚箭羽,瞬间被卡住。
强行的拖动,让车轮之间发出“咔嚓”一声。
整个马车剧烈摇晃一下,再无法前行。
女都卫又催了两下马无果,立马正欲将人带出来,回身正面迎上了戎肆的长刀!
戎肆解决掉女都卫,翻到另一边马车上。
帘幕拉起来,看见虞绾音被捆住双手,跌坐在车中绒毯上发呆。
她甚至不知道他来了。
戎肆快步上前,“杳杳。”
他想擦干净虞绾音脸上被烟火熏出的灰尘,却不想他手上就不干净,越擦越脏。
戎肆短时间内放弃了帮她清理的想法,将人从马车里带出来,抱上马。
楚御瞧着这场戏结束,正欲离开,却好巧不巧,瞥见了戎肆抱出来的那个人影。
楚御看戏的脚步蓦的顿住,瞳孔微微缩紧,紧盯着那远到有些模糊的轮廓。
一时间,不远处的轰炸声连他心脉一同震颤。
但戎肆动作过快,带着人迅速从山涧之中跑了出去。
楚御脸上再无那般清闲的神色,“哗啦”一声合拢折扇,回身上马!
二话不说下山,跟了上去!
马蹄声重重地踩过地面,像是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一旁伍洲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见楚御催马离开,也慌忙跟上。
戎肆手中放出一缕红烟,烟雾升空。
不远处还在营地之中的宿方看见这缕红烟也心领神会地带人撤退。
戎肆一路将人带到了安全的郊野上,远离北蚩驻营,跑着跑着,才注意到怀里的人安静得厉害。
戎肆低头看了看她,察觉到不对忍不住勒马停下来。
戎肆环顾四周,先确认安全,再拿出一把匕首,割断了虞绾音手上的绳索。
绳索将她细嫩的手腕勒出了一圈红痕,可她连疼都没有喊。
戎肆眉头紧锁,“杳杳?”
虞绾音没有应声。
戎肆将人掰过来,看着她依然眼帘低垂,没什么情绪。
“你说句话,别吓我。”
戎肆从来没有见过虞绾音这副样子。
她即便是生气了,不高兴也会跟他发脾气。
如今安静得让他心慌。
戎肆扣着她的腰,将人提起侧放在马背上,好看清她的表情。
虞绾音脸颊还是花的。
先前只有灰尘,后来被他又不小心擦上血迹。
戎肆东摸西找,总算是找到了一件干净的帕子,先擦掉她脸上的脏污。
碰到她的眼睫,看到她睫羽抖了两下。
而后,他擦着擦着,手背忽然间坠上一滴水珠。
将他手上的帕子打湿。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晶莹剔透的眼泪在他手背上砸碎,又有新的从她盈盈眉眼中滚落。
戎肆擦拭的动作顿住,眉头越皱越紧,他心头发慌,“别哭。”
“杳杳别哭。”
却不成想,他越是这么说,她哭得越凶。
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沁湿了她的脸颊。
戎肆愈发手忙脚乱起来,但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的眼泪。
仿佛一只大手将他心口攥紧,喘不过气来。
他气息粗沉,凶巴巴地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走,咱们回去。我调兵过来,咱们端了他们驻营!”
戎肆正要掉头。
虞绾音握住他的手腕,哽咽地溢出几个轻音,“我回不去了。”
戎肆能听出来,她说的回去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
“怎么回不去了,能回去。”
“我带你回去。”
“你想回哪,我都能带你去。”
虞绾音还有些出神,没头没尾地说着,“你给我的簪子,我也弄坏了。”
“弄坏了我修。”
“修不好。”虞绾音说话开始抽噎,气喘不匀,大概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烧了线,剩下的捅到,捅到他身上了。”
“可他没有死。”
“修不好那就不要了,”戎肆乱七八糟地擦着她脸颊上越来越多的眼泪,“我再给你买。”
“咱们买十个八个,一百个。”
“等我把他给你抓来,你想怎么捅怎么捅,咱们把他捅成马蜂窝。”
戎肆实在是止不住她的眼泪,索性就不止了,他大手径直把人摁在胸口。
任由她将眼泪蹭到自己衣襟上。
“罢了,哭出来杳杳。”
“哭出来就好了。”
虞绾音再也压抑不住,倚着他的胸口,攥紧他的衣襟,眼泪夺眶而出,“戎肆……”
沉沉的声音从他胸腔里传来,“我在。”
“我好像没有家了。”
她曾经想过千百种,与家人见面的场景。
也想过千百种,回到鄯善的景象。
亦或者是相聚路上出了什么凶险的岔子。
是后半生她再也无法涉足鄯善,只能靠信件聊以慰藉。
可唯独没有想过。
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曾无数次祈盼自由与团聚,可那却是企图剥夺她自由、阻止她团聚的人,给她编织的一场美梦。
这个世上,祈盼安宁的人不得安宁。
富足自满的人永不知足。
贪婪者争权夺势的登峰戏码。
永远要平民尸身驻高楼。
可她明明只是想回家,只想要安宁。
远方之人也只是想等她回家而已。
战火纷飞的中原腹地,无人可归家。
戎肆被她哭得心口一抽一抽。
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天地之间,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山风伏地,草木窸窣但却无人闻其声。
楚御的马停在了山野密林,晦暗深处。
第68章
孤鸟盘旋,鸣声悠远绵长。
回荡在空谷山川之间。
四周平和安定,楚御心底却骤然响起了轰然崩裂之声。
若是方才他还只是劝慰自己,兴许戎肆只是找了一个与她相似的夫人。
那现在她的身形轮廓,音容样貌,甚至连腰间玉坠,无处不昭示着她到底是谁。
是他的杳杳。
是他午夜梦回都无法放开的人。
楚御心头割裂,无法压抑的滔天恶欲与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堆叠在一起。
像是汹涌鼓动的岩浆,从地面深处一点点汇聚。
将坚硬的岩石融化碾碎,一下一下顶撞着那最后束缚他的躯壳。
楚御从未见过虞绾音那般失落破碎的样子,仿佛这世界崩塌溃烂。
万物消亡腐生。
他心头坠痛,呼吸凝滞。
他觉得他应当在她身边,抱她哄她,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告诉她没事,别担心。
然后把所有人都杀了!
可虞绾音身边此时没有他的位置。
而是那个最不应该出现在她身边的人。
那个人也该死。
楚御看着戎肆下马,在溪水边洗净帕子又折返回去,就在楚御视线之中,将那破碎的人儿揽入怀中哄骗。
楚御手指一点点收紧,握着那残余的铃兰花,葱玉指节用力到有些泛白。
他深若寒潭的黑瞳之中氤氲着杀意。
任由它放肆膨胀。
几乎是下一瞬,一股难以抵挡的血腥气上来。
楚御身形不稳,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泛黑。
喷溅在草地之上!
伍洲见状一惊,“侯爷!”
他立马拿出来随身带着的药,递了过去。
楚御眉眼低垂,并没有接。
几乎是同时,先前虞绾音在他面前的踌躇局促,欲言又止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
以及她的身体变化,被人触碰过多的反应。
还有朝越所说的,他们好像在山里,还有许多人手。
原来是匪寨。
每一个细微的认知,都让楚御心头杀念更重一分。
随着眼前戎肆更多的触碰她,而越来越沉。
楚御瞳孔危险的缩紧。
连眸底都浸染了几分阴郁的血色。
原来戎肆说得娶妻,是娶了他的夫人。
难怪他能那么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娶了妻。
什么时候。
在他出事的那段时间是吗。
想来他送虞绾音离开的那段路程,距离江陵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戎肆与他本就有仇怨。
先是潜进了相府,怕是一早就盯上了她。
不知是如何趁着他出事,犯浑占了他的杳杳。
楚御眯起眼睛,心火燎旺。
唇间是晦暗的血色,衬得他肤色透白,仿佛地狱而来的吃人修罗,远远看过去便令人心颤。
楚御指尖攥着铃兰花玉穗的手指缓慢收紧。
玉穗随着他汹涌的杀念生出了一道裂纹,紧接着悄然断裂,杀欲汹涌而出!
尖利的玉瓷刺破了男人掌心。
压制地狱熔岩的黑色岩石被乍然顶破!
喷涌出滔天烈焰。
楚御清楚的知道,他和戎肆两人,注定只能活一个!
虞绾音气力不支,哭得头脑晕眩,几口气没上来昏在戎肆胸口。
戎肆眉头紧锁,立马调转方向离开。
楚御视线始终未从戎肆身上离开一时半刻,他朝一旁伍洲伸手。
伍洲迟疑片刻,还是将备用的弓箭递了过去。
这个时候杳杳不知道,周围也没有戎肆的属下,即便他杀了戎肆。
栽赃给北蚩王就好了。
说是北蚩兵马追了上来,将戎肆斩杀。
而他恰巧路过,救下了虞绾音。
楚御眸光晦涩,缓慢拉开弓箭,绷紧的弓箭尖端直指戎肆胸口。
只要戎肆死了,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会帮杳杳报仇。
会帮杳杳做好一切。
杳杳还会是他的妻子,他的夫人。
而戎肆只不过是她生命里草草而过的路人。
她一定会很快就忘了他。
即便忘不了,他会帮她,帮她一点点抹掉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心里留下的痕迹。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
楚御眸光顺着尖利的箭尖,盯紧了戎肆胸口的方向。
随着戎肆掉头离开,弓弦越绷越紧。
直到他松手!
箭尖刺破空气,发出尖利声响。
而后狠狠地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楚御手上被碎片划破的血迹浸染弓弦,他还是看着方才他们的停留之处。
可惜,杳杳还在他怀里。
会伤到她。
戎肆行进途中,隐隐听到了什么声响,察觉到了异常。
他转头看过去,山林间却四下空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戎肆扶稳怀中人,顾不上其他,快马加鞭离开了这片郊野。
他抱着虞绾音回到住处街巷之上,却发现住处街巷被一层一层兵马围堵住。
先前留在住处的看守跟为首的侍卫争论着什么。
戎肆蹙眉,正欲上前,那严防死守的围挡之中另一匹马从街巷拐角之处出现。
而楚御坐于马背之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两位爷。
两人矗立在街巷之中,只是
对视间隙,空气中就嗅到了剑拔弩张的寻衅气息。
楚御大胆而放肆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虞绾音脸上。
戎肆俨然知晓,这会儿瞒不住楚御。
但他也并不遮掩虞绾音,只是扣紧了怀中的人,“让开。”
楚御轻轻弯唇,“不论如何,我也算是帮你把夫人找了回来。”
“作为回谢……”
楚御明明是笑着,但眸光阴森寒戾,“你不应该把我的夫人还给我吗?”
初春的寒凉瞬间跌入冰点。
众人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戎肆并不让步,只是悠游道,“多谢楚侯相助。”
“改日你迎了新夫人,我定也帮你,可现在她是我的夫人。”
楚御轻扯唇角,玩味了一遍,“你夫人……”
“戎主公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现在是你夫人。”
戎肆没有证据,这普天之下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能存婚档留证据。
戎肆并不理会,催马上前绕开他,“不用楚侯操心。”
楚御不拦他。
戎肆视门口围堵的楚御兵马为无物,回到住处破开院门,将虞绾音抱进了宅院屋舍之中。
沉声吩咐着,“叫军医来!”
一旁宿方连忙道,“是。”
院子里的军医一早就准备妥当,只等吩咐赶过去。
宿方刚一出去,外面手下便跟了进来,“主公,楚御那伙人硬要闯进来,我们……”
戎肆骂了句粗,拿上兵器,沉着脸大步流星地出了屋舍。
屋外楚御破开门口围挡,正面迎上戎肆。
楚御却像是看不见,径直往里屋虞绾音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戎肆站在中庭门口,在楚御走到他身侧只是,冷着脸伸手阻拦,手中兵器随他的动作发出震动碰撞声响。
戎肆看他,“你别逼我在杳杳面前砍你。”
楚御手中折扇点在戎肆刀鞘上,敲了两下,声音尖利刺耳,“你一定要在杳杳如此境况之下,对她的第一个男人大动干戈吗?”
楚御言辞之间极尽挑衅。
戎肆听到那“第一个男人”,牙根痒了痒。
楚御折扇抵着刀鞘压了下去,“怎么,你这么怕她见到我?”
“你知道她在意我。”这是肯定而不是疑问。
戎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早就忘了你。”
“她真忘了我,你就不会这般阻拦我。”楚御推开他的刀,一并前去卧房,“除非你心虚。”
楚御青白衣袖翩然而过,带过一阵阴冷的风。
楚御兵马也接连入院,戎肆手下看着戎肆的脸色,一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拦。
戎肆知道拦了必定要打起来。
虞绾音现在这情况,他们的确不适合大动干戈。
戎肆沉着脸没有再理,折返回去。
院中渐渐形成戎楚各自分一半天地的平衡。
他们回到卧房,军医与戎肆回禀,“是女君心绪受损,导致的清阳不升,气厥昏迷。”
“得需静养一段时间,兴许就能醒过来。”
军医眉头紧锁,看了一眼不速之客楚御,又看了看自家主公,“只不过,女君醒来之后,切不可再过多刺激她。否则影响到心脉、气血,会出大乱子。”
戎肆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并未第一时间回应。
楚御只是气息深沉,眸光瞥见了军医方才搭在虞绾音腕子上的手。
看了许久。
军医一时间手腕有些诡秘的尖涩钝痛。
戎肆沉沉出声,“下去吧。”
“是。”
军医离开屋舍,依然能察觉到身上那久久不散的阴戾视线。
楚御凉声道,“你平日里,就找男人给杳杳看病?”
戎肆烦躁得很,“少废话,你能看你来?”
“我不能看,”楚御走到床榻边,“但我那有个女医,不如就把杳杳送到我那。”
戎肆冷嗤一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送到你那……”
“大白天的怎么还做上梦了。”
戎肆说着三两步上前,将楚御拉开,率先走到床榻边,将虞绾音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放进去,他就没有再松开。
戎肆紧紧地攥着虞绾音的手。
楚御冷眼看着他触碰虞绾音,缓步走过去坐在了床榻另一头。
他摸了摸虞绾音的额头,有些温热,但不确定会不会烧。
按照他们对她以往身子的了解,十有八九会烧起来。
屋内一时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戎肆察觉到虞绾音的手越来越凉,顺嘴问了一句,“她是不是烧起来了?”
“嗯。”楚御温凉如玉手指能清晰的感受到她逐渐升起的温度。
戎肆眉眼乌沉,不得不起身去叫军医。
楚御冷不丁看见虞绾音眼尾坠出一滴泪痕。
楚御擦掉那滚落的泪珠。
等戎肆回来,他才开口阴恻恻地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戎肆也不知具体的缘由,言简意赅道,“今日去见她姨娘阿姊。”
“结果对上身份和书信的是一群北蚩人,她就被劫走了。”
后面的事情,楚御都知道,戎肆也没有详说。
但若只是他们对身份对错了人,她还不至于如此。
怕就怕在,没有找错。
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戎肆听着今日虞绾音的话头,像是后者。
随着她身上温度不断升高,虞绾音面颊上也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润。
戎肆暖着她的手,可感觉她冰凉的掌心怎么也暖不过来。
楚御冰着她额角,同样不见额头温度下降一点。
军医过来查看后,说是发热缘由也和昏厥缘由大差不差,心脉失衡,昏厥发热。
他临时开了个方子叫人去熬药给虞绾音喝下。
一直到深夜,虞绾音身上的温度不降反升。
戎肆和楚御接连叫人,但因为虞绾音吃过药不久,也不能连续吃太多,一时间显得束手无策。
军医提起,可以棉帕浸水擦身降温。
两人坐在屋子里各怀心思。
戎肆催促楚御,“你先回去,今晚我守着。”
楚御不吃这一套,“为什么不是你回去?”
两人在屋子里僵持不下。
但又实在耗不过这样的时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懂了什么。
屋子里沉寂片刻,戎肆起身去打水。
楚御坐在床头,将高热昏迷中的人从床榻上扶起来。
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口处。
大抵是楚御身上偏凉,能让高热中的人好受一些,虞绾音迷迷糊糊地像是被一汪清泉包裹住。
额头抵在他的侧颈,被他冷感肤质贴靠。
楚御手指勾住她的裙带,轻柔地拉扯开。
裙襟松散,显露出被裙衫包裹住的莹白雪肤。
因为高热而泛红。
戎肆将水放在一旁。
而后拿了个干净的帕子,浸入凉水之中打湿。
戎肆将帕子浸透,拧干,眼睁睁地看着虞绾音被另一个男人打开裙衫,露出大片光洁红艳的肌肤。
但也只能暂且忍下。
算了,毕竟都做过她的丈夫。
该看的都看过,该碰的也都碰过。
一起照顾想必也没什么差别。
但即便各自心里都清楚,还是无法压抑着那股嫉妒。
那看着对方触碰到她,就想到曾经对方与她亲密无间的样子。
楚御正要伸手去接,被戎肆打开,“别动。”
戎肆一并坐在床榻上,就着虞绾音倚靠在楚御身上的姿势,帮她擦身。
床榻边缘能坐下的位置并不多,两个大男人基本就占全。
大抵是这样不方便,戎肆伸手要把她拉过来,楚御又不许。
各自往自己怀里放人。
一番折腾,虞绾音不适地轻哼一声,两人才止住了动作。
此时俨然是虞绾音坐在楚御怀里,倚在他胸口,而双腿被放在了戎肆腿上。
垂挂在他腿侧。
她的身形相对于两个男人中,不论哪一个都小上许多。
近乎是被夹在中间,左右都是铜墙铁壁。
不过倒是足以给病中瘫软无力的人安全感。
戎肆手中柔软的巾帕沾过水,擦拭着她身上沁出的薄汗。
指腹略过她锁骨胸口,腰腹。
戎肆心有不满,若是楚御不在,他还会擦些楚御在的时候不能擦的地方,帮她降温。
可现在还是不行。
戎肆换了下水,擦虞绾音搭着的匀称双腿。
楚御更加不满,他看着戎肆那只手在自己怀中的人身上作乱。
自己拿了个帕子也浸入凉水中,帮虞绾音擦拭脸颊脖颈。
虞绾音昏睡之中,半梦半醒的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好像都是手。
身前身后也都是人。
但偏偏气息都是带着安全的熟悉,让人生不出抗
拒。
他们拿着沾湿的帕子帮她擦身。
很奇妙又怪异的感觉从四肢百骸攀爬而上。
虞绾音微微缩紧身子,却先是被身后那个人握着手腕打开,任由自己把病体坦露给他。
而后又被身前那个人擦过身子。
有人在哄她,“别紧张。”
很清凉温润的嗓音,一并拿着帕子扶着她的脸颊。
冰冰凉凉的有些舒服。
她好像知道是谁。
那声音越是柔和,就显得身上那只手的动作有些粗糙。
但那只力道粗糙的手带来得却是粗糙余力过后残留的酥麻舒适。
一遍一遍地用凉水擦过。
但还是很奇怪的感觉。
虞绾音双腿缩起又被打开,身上身下两股力道。
一个轻柔湛凉如寒潭,一个就是洪水猛兽卷走那浮躁与灼热。
也不知是这样的办法当真有了作用,还是先前吃过的药让她好过了一些。
虞绾音稍稍有了些意识。
她朦胧光影视线之中,看到了戎肆就在她面前,手里棉帕擦过她手臂。
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是他在帮她收拾。
虞绾音又头昏脑涨的闭上眼睛,恍惚中意识到。
那身后这个抱着她的人是谁。
偏巧,大抵是她这细微的反应被这两人都观察到。
楚御摸了下她的额头,“杳杳是不是醒了。”
虞绾音觉得她没醒。
应该还是在做梦。
不然怎么可能梦到,戎肆和楚御一起给她侍疾。
虞绾音心绪压抑,不想许多,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身上温热渐浅。
药房的药再度送来一回。
楚御趁着戎肆被军医叫过去听医嘱,端起药碗,晾凉。
凉感的手指摩挲在她的下颚之处,低头垂眸给她喂药。
虞绾音毕竟已经恢复了些意识。
苦药入口,让她尝到苦味轻轻蹙了下眉,本能地生出抗拒。
微微偏头,药物就洒了出来。
顺着她的唇角一路下滑,洒到了锁骨心衣上。
楚御不得不擦掉洒落的汤药,握着她的下颚抬起,“杳杳,张嘴。喝完这个能舒服一点。”
虞绾音只知道那个东西很难喝,一再回避。
戎肆回来恰好看到这一幕。
喂个药,人都要亲上去了。
戎肆沉着脸,坐回自己的位置,握住楚御手里的药碗拿过来,“不会喂就别喂。”
“等你喂,全洒干净了,杳杳喝什么。”
楚御跟戎肆说话就立马收了那柔声腔调,“你厉害,那你来。”
戎肆就这么看着他,径直将药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
而后当着楚御的面,拉过虞绾音,径直覆上那微开的檀口!
偏偏她还坐在楚御怀里。
楚御深不见底地黑瞳带出几分寒戾。
手上一下子没收住力道,捏紧了虞绾音的手腕。
虞绾音嘤咛一声,顺势被男人有几分强悍的力道压平唇齿,渡入苦药。
她被动地吞咽而下,气息起伏越来越重。
吃完之后,戎肆才将她放开,近乎是那一瞬间。
一道阴森冷光乍然而出,戎肆抬手一档,腕间铁袖硬是挡住了楚御刺来的匕首!
楚御眼底杀意毫不避讳,忍过她吃完药立刻锋芒毕现!
戎肆铁锈滑过匕首刀刃,猛然扣住他的手腕,将刀刃反转朝向楚御自己!
用力压下!
虞绾音浑然不知这些,只是被苦药劲弄得舌根发麻。
迷迷糊糊间幽然转醒。
屋内的刀光剑影,在意识到她醒过来的刹那间消失。
思及那不能刺激她的医嘱,明枪暗箭的两人变得异常和谐。
虞绾音眼前光影模糊中慢慢清晰起来。
还是不久前那怪异的感觉,身前身后都有人,铜墙铁壁将她包围住。
眼前戎肆的光影聚拢,但抱着她的还是另有其人。
偏巧她还衣衫不整。
虞绾音察觉到不对,费劲巴力地撑起身子,身后偏偏就响起了一道幽然磁音,“好点了吗?”
虞绾音身形一顿。
她茫然又意外地看过去,赫然看到了楚御那张清润矜贵的面容。
虞绾音后挪了一下,偏巧又撞上了一个结实坚硬的胸膛。
回头又看到戎肆有些冷硬紧绷的脸。
先前以为是在梦境中的一切全部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
虞绾音活生生愣在原地,她看了看楚御,又看了看戎肆。
她被夹在中间稍显手足无措,缩着身子挪到了床榻里侧,又下意识地拉上锦被挡在身前,“你们……”
楚御先发制人,“你看,我就说你会吓着她。”
戎肆回敬,“我们单独在一处的时候,就没吓着过她。”
“不要吵架……”虞绾音本就是在病中,脑袋嗡嗡的,一听有人吵架,更是头昏脑涨。
“我们不吵。”楚御显得格外善解人意,“无非是看你生病心急。”
虞绾音定定地看了楚御一会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楚御发现时,她会是这个境况。
她说话有气无力,有些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再让这两人打起来,“我……”
“不用解释。”楚御扣住她的手,“我都知道。”
“我只是担心,没有要怪谁。”
楚御安抚着她,“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戎主公。”
“他这段时间把你照顾得很好,若不是他,我还要担心你被北蚩人掳走。”
虞绾音有点意外,“你们……”
“我们相处得很好。”
戎肆看着楚御人模狗样地说着,要不是刚刚楚御的刀才对准他,他都要信了。
他略过楚御径直问着,“饿不饿?”
虞绾音摇了摇头。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还是得吃点东西再睡。”戎肆起身,瞥了楚御一眼,暂且出了屋舍门。
虞绾音单独和楚御呆在一起,还是心底发虚。
她不能确定楚御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怎么可能。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和局促,楚御眼帘压低,也一并起身,“我去给你拿身新寝衣,一会儿换了,用过膳就好好休息。”
虞绾音看着他也走开,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心口钝钝的,开始愣神。
戎肆楚御各自回来就看到虞绾音不知看着哪一处在发呆。
两人心绪皆是沉了下来。
他们将东西放好,楚御把新拿过来的寝裙和心衣递了过去。
被戎肆敏锐的看到,楚御掌心将那片心衣完全包裹住。
虞绾音只是用了半碗粥,换过寝衣就窝在了卧榻上,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理。
戎肆去了隔壁屋舍放下长刀,取了一把匕首吩咐,“把北蚩现今的行军进程和布局给我。”
下面人领了命令离开。
楚御与伍洲支会着,“寻几个人,去鄯善探一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一些。”
楚御先回房,看了一会儿床幔里人,又退到了庭院凉亭。
他坐在桌边拿过来一壶温过的酒水。
倒进了戎肆杯盏之中。
一同落入杯盏的,是鸩毒。
楚御慢条斯理地看着鸩酒斟满,不是喜欢喝东西喂杳杳吗。
他就给戎肆喝个够好了。
喝到死好了。
而此时隔壁,戎肆缓慢地擦过匕首刀刃。
盘算着一会儿能不能装作不小心,把楚御碰过虞绾音心衣的手给砍下来。
第69章
刀刃寒光映在眸底。
戎肆合拢刀鞘,听着金属脆响,而后起身回院。
楚御早早地在那里等他。
戎肆瞥了他一眼,正要去屋里看看虞绾音,就被楚御出声拦住,“她睡了。”
戎肆停下来,暂且收了手,看向一旁楚御。
戎肆将楚御锁在视线之中,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你有何打算?”
楚御将那酒盏推到戎肆面前,也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咱们两人,最好一个看着北蚩准备应敌,
一个去打探鄯善。”
戎肆看着楚御推过来那盏酒,缓慢摩挲着手里的刀柄,“你选哪个?”
楚御轻转着手里的酒盏,看着里面漾开的水纹,“我可以去鄯善。”
戎肆点头,“可以,等你打听好了送消息回来给杳杳。”
楚御听着戎肆这话锋,默认虞绾音要跟着他留在这里,“杳杳不会更想回家吗?”
“此行凶险,你如何能保证她的安危。”
楚御看着他,“你在,她就安全?”
“那现在她是如何病的?”
戎肆笑了,“毕竟你曾经护送她,差点被胡人掳走。”
“也不见得如何安全。”
“哦,没被胡人掳走,被你掳走了是吗?那你和胡人的区别在哪?”楚御语调悠闲,言辞间满是寻衅气息,“戎肆,你该清楚,她本来是谁的夫人。”
戎肆身上的血液缓慢地沸腾。
潜藏在体内的肾火随之生旺,灼烧在他的四肢百骸。
这种隐疾,生在虞绾音身上是欲念。
生在别人身上,就是屠戮凶性。
戎肆周身肃杀攀升,“原来你以为你在先。”
楚御听着他的话,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亦是想到了虞绾音在江陵走失的那几日。
以及他们成婚之后,戎肆入府,虞绾音和他之间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但那又如何,“别觉得自己在外面有些牵扯就能登堂入室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好像哪个都不占。”
戎肆冷笑,“父母、媒妁,怎么没问杳杳认谁?”
楚御听来有趣,“你当真敢问杳杳认谁吗?”
院子里一时僵持不下。
寂静良久。
事实上他们都不敢问也不会问。
没有人能保证那个答案是自己。
现在问虞绾音,她怕是只想认她的阿姊。
戎肆道,“但凡懂事一些,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问杳杳这种毫无意义之事。”
楚御扬眉,这一时半刻也不跟他抢,“在此关头,当以大局为重,顾虑周全。”
“你若是非要让杳杳留在你身边,我可以暂时应允,前提是,你得照顾好她。”
“我当然能照顾好她。”
楚御手中酒盏跟戎肆面前的那杯轻碰一下,酒盏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幽幽道,“那我们就这么说定,我去鄯善。”
楚御说完,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而后等着戎肆的反应。
戎肆拿起酒盏,自顾自的看了一会儿。
而后倒进了楚御的杯子里。
清亮的酒水碰撞,四下满是泠泠声响,“楚侯说话,得作数才行。”
楚御看着戎肆将毒酒倒回的举动,忽而笑了。
他顺手将酒盏里的毒酒倒在地上,毒酒覆盖地面落花,先前娇艳生嫩的花朵,霎时间颜色尽失。
枯萎泛黑,明晃晃地落入两人眼中。
晚风阴凉。
楚御仍是游刃有余地回应戎肆,“自然作数。”
肃杀寒气在方寸之间无声扩散。
戎肆牢牢盯着他,“什么时候走?”
杀意察觉就不会当做没有看见。
没有人会愿意把隐患留给自己的后背。
什么时候走。
他什么时候杀。
北蚩与鄯善,他都能给杳杳争来。
用不着楚御。
楚御不紧不慢地出声,“等杳杳情况稳定了就走。”
“嗯。”戎肆想,杳杳情况稳定了。
你也该死了。
*
虞绾音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午后。
她呆愣愣地望着头顶床幔,许久没有多余的举动。
身上还是高烧过后的疲软无力,酸酸麻麻。
她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女医和几个女侍。
等到女医每时辰前来看时,才发现虞绾音已经醒了。
女医试着她的额头,“夫人醒了,可以摇下床铃,我们就在外面守着。”
虞绾音没有回话。
女医也感觉到了她的异常,将她扶起问道,“夫人有没有想吃的。”
她还是不说话。
女医凝眉,握着虞绾音的手腕试脉象。
脉象与先前相比区别也不大。
女医安置好虞绾音,叫人送来膳食,便把消息带到了前厅。
戎肆正好出了门。
府苑之中,楚御尚在。
楚御放下书卷,“一直不说话吗?”
女医摇头,“问用膳不说,难不难受不说,不吃不喝的,屋子里姑娘们在陪侍夫人用膳,瞧着吃饭也吃不动。”
虞绾音睡了近乎一天一夜,除了药和昨晚那点粥食,没再吃什么。
醒来也不用膳。
楚御起身,“我去看看。”
女医忙侧身让开。
楚御踏进屋舍门,屋子里的侍女也纷纷起来要行礼。
楚御抬手示意,她们纷纷噤声退下。
虞绾音还坐在床榻上,面前摆着桌几。
但膳食也没动多少。
楚御简单挽起袖子,坐在旁边,青白衣衫略过,盛了几个翠玉卷,“怎么不吃东西,不合胃口?”
虞绾音别开视线。
楚御看着她,“我今日叫人把大澧这些年,收到的所有与鄯善相关奏折文书找了出来。”
“虽然还有很多在路上,但是我手边也有一些。”
虞绾音眼睫颤动。
楚御将翠玉卷递到她唇边,“好好吃饭,我拿给你看。”
虞绾音这才动了动唇,低头吃下他递过来的翠玉卷。
“昨日我翻了一遍,”楚御看着她吃东西,喂食的指尖也如那翠玉清润,“兴许是前些年,北蚩对鄯善有些动作,但肯定不至于亡国,要是亡了,不会一直没有亡国消息传出来。舆图肯定也早改了。”
“这些年,还是有些鄯善的改制和民间事宜出来,所以看起来鄯善仿佛很安宁。”
“其他的少,多半是北蚩仗着地界大,把相关消息封锁了。”
“只有他们想给咱们看的,”楚御喂她慢吞吞地吃东西,“但这也未必是坏事。”
“起码没有那么糟。”
而后,虞绾音眼底一滴眼泪就这么掉进了碗里。
虞绾音还是在出神。
不知在想什么。
楚御话语戛然而止,静静地看着那滴眼泪。
冰凉指腹轻轻擦拭过眼泪流淌之处。
不声不响地将她所有的情绪都据为己有。
“杳杳,你会有家。”
“你还有我。”
*
万安港郡守府邸无比静谧。
侍卫从外面进来。
郡守坐在桌前,看向他,“驿站还是没有消息吗?”
侍卫停顿,摇了摇头,将另一封羊皮纸信递给郡守,“国主那边当是弃了咱们。”
郡守蹙眉,“那这个是……”
“这个是北蚩送来的信。”
郡守心底一沉。
北蚩送信想干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自打北蚩驻军停在城郊外,就时不时给他们施压。
这是要让他们交城的意思。
郡守长叹了一口气,将信件接过来。
侍卫站在一旁同样一言不发。
郡守草草地看过信件,便坐在一旁。
屋内长久的沉默之后,郡守才出声,“去把城仓府印拿来。”
侍卫迟疑良久,躬身退了出去。
郡守起身哆哆嗦嗦地开始写回信和降书。
偏在此时,屋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吵闹声。
不乏有侍卫大喊着,“何人如此大胆!”
“拦住他!”
“郡府重地,岂容你……”
郡守疑惑地寻声看了过去。
径直看见戎肆大刀阔斧地闯进了宅院,言谈举止蛮横无理。
他直奔郡守所在的正堂。
戎肆将长刀拍在桌案上,言简意赅几个字,“万安港,给我。”
“我去打北蚩。”
半个时辰后。
戎肆拿着郡守递交的降书和城仓府印出来。
郡守跟在后面,“戎主公慢走,小心台阶……”
“您打北蚩的话,有需要尽管说啊。”
宿方前来相迎,“主公,消息送过去了。”
“缙州有些地方已经归属北蚩。需要从燕州行军排布,若是路上顺畅,咱们的人
半个来月能移兵至此。”
戎肆问着,“楚御那边呢?”
“他们已经给了调兵和准入的符印。”
戎肆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小心他们玩阴的。”
“明白。”
等戎肆回到宅院,已经时至深夜。
戎肆自然而然地推门进屋,径直看见虞绾音坐在书桌边。
而楚御就坐在她身旁。
桌上摆着许多文书。
虞绾音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先抬起头慢吞吞地看了过去。
她脸颊上还是病态的红润,反应是病中的迟钝,“你回来了。”
戎肆眼睫微动,无论如何她比昨日反应多了一些。
就意味着好了一些。
楚御没有抬头,他即便不看都知道是谁来了。
虞绾音刚说完,就被楚御拉回注意力,“你看这张,去年,鄯善给大澧天子的生辰贺信。”
“对比北蚩给大澧天子的贺信,这用语习惯,的确有些相似。”
“当下来看,这是……”
虞绾音很轻的出声,“政治封锁。”
这是一种很极端的政治手段。
切断鄯善里外所有联系,让他们被迫臣服。
臣服妥协之后,能够利用鄯善的身份得到一些好处。
当然肯定不只是一个鄯善。
楚御不置可否,与她一来一往地聊着。
他们在讨论,鄯善手上能有什么。
北蚩把鄯善制成傀儡,是想做什么。
戎肆远远看着,桌边果然是金童玉女,一双璧人在谈论文书。
这是很难出现在他和虞绾音之间的景象。
关于这方面的议论,他并不能搭上话。
戎肆有些烦躁。
虞绾音还无法想太多,想多了就晕。
戎肆走上前,“想不出来就先不想了。”
“先睡觉。”他伸手把楚御手里的文书拿了过来合拢,放在旁边。
戎肆说着,看向楚御,“跟我出来一趟,有点事跟你说。”
楚御被打扰,显然很不高兴。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跟戎肆走了出去。
戎肆大步流星地进了凉亭,背对着他停下。
楚御跟上,悠游地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戎肆转过身,一记手刀劈在了楚御后颈!
戎肆迎上楚御突然渗出寒意的眸子,看着他晕过去,直白道,“没怎么,我嫉妒。”
宅院之中,楚御的亲随近乎是在戎肆动手的一瞬间就蹿了过来。
刀枪棍剑全部指向戎肆!
戎肆压根不放在眼里,“有功夫指着我,赶紧把你们侯爷带回去,让他好好养着。”
他径直推开那些刀剑,大步流星地走向屋舍。
戎肆认为自己大度极了。
默许楚御陪了虞绾音一白天。
晚上总归得换他陪了。
虞绾音还在钝钝地翻桌上的文书,想要理出来一些头绪。
但生病的人,怎么理头绪,都还是乱的。
北蚩王代替她阿姊写信,又为什么能那么了解她阿姊的性格脾气。
为什么能学阿姊的语气。
为什么能有鄯善的玉坠。
北蚩封锁了鄯善之后,又对鄯善做了什么。
她都想弄清楚。
虞绾音见他自己回来,纳罕道,“楚御呢?”
戎肆平静坦然道,“他困了,先回去了。”
虞绾音垂下眼帘,“我还想问他点事情。”
戎肆走上前,看着她的动作,“你还病着,这些事急不得,再者你也得让他休息休息。”
“只要你明日不烧,明日我就带你上港口,那边商队走南闯北,一定能听说不少事。”
“杳杳,先睡觉。”
虞绾音听着他的话,手上动作停下,“能问到吗?”
“能。”戎肆扶她起来,“我跟你保证。”
虞绾音这才放下东西。
戎肆一如往常帮她梳洗。
梳洗过后,他拿出寝衣走到浴房,动作迟疑片刻。
虞绾音想要接,见他一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抬头看了过去。
戎肆本来是想帮她换,触及虞绾音病中清浅的目光,不知怎么地有些下不去手。
他怕自己换到一半,想要她。
戎肆还是松手,将寝衣放在旁边,离开了浴房。
虞绾音能自己换衣服,就是动作慢了许多。
戎肆关上门,听见里面细微的声响,别开视线,走到了一旁橱柜边。
他拿出自己的药,一同吃下。
等虞绾音出来再带她睡觉。
大概是戎肆答应她在先。
虞绾音睡觉很配合。
好像知道自己只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病好了就能有更多想要的消息。
第二天清早,女医来看过,虞绾音还是有些低热。
她抿唇,看向戎肆。
戎肆坐在旁边犹豫片刻,起身出门。
他取了一件厚重的披风,披在虞绾音身上,“没事,低热咱们也去。”
戎肆调了辆车马前去港口。
他出门前打听着楚御还昏睡着,他就放心了。
带虞绾音出门,也是带她散心。
时至春三月,沿路偶尔能看见花团锦簇的春日盛景。
戎肆没有骑马,与她一并坐在马车里,掀开马车的帘子,给她看外面的景色。
虞绾音没太有心情看,但心下清楚,他是在哄她。
行路至一半,戎肆下车又给虞绾音买了一只铃兰花簪带回来。
车马在港口停下。
今日的港口与往日没什么区别。
仍是来来往往的货船与商船交错。
他们走在江边,江风宜人。
戎肆虽然曾经做的是军火营生,在外一样接触了不少生意人。
他在旁边看一会儿,就能挑出里面知道事情最多的那一个。
戎肆带虞绾音走上前,挑了一把他们的货,“这东西,成色怎么样?”
“好着呢。”那人娴熟地与戎肆说着他们的货物好处,询问戎肆需要。
戎肆言辞流畅又很懂行内黑话。
三两句就把人哄得团团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
时候恰到好处,戎肆询问,“先前我认识个鄯善的商队走马,一直等着他来,怎么不见有了。”
“鄯善的啊。”那人笑,“那得是多少年前了。”
“鄯善很早就不走商队了。”
“为何?”
商贩说着,“鄯善与北蚩有些纠葛。北蚩下令,凡事经过鄯善的商队进来,加收三倍商税。那谁还去啊,商队很早就都不去了。”
“鄯善商队要来中原必须经过北蚩,他们基本也不会过来。”
虞绾音听着,这属于商贸封锁的一部分。
作用大差不差。
剩下的,商贩就不再知道其他。
他们从其他商贩口中断断续续地得知,多年前鄯善和北蚩有过短暂的交火。
就在垣川北蚩占了便宜之后。
想要吞并鄯善。
“鄯善先前和亲,得了中原一批驻军驻进。”
“自那之后,鄯善虽然地方小,但是精于武。这些年也出了不少武将苗子。”
“有一个王将厉害,一万兵马打退了北蚩四万人。”
“当时的鄯善国主窝囊,想要投降,偷走了那个王将的孩子,送去北蚩为质子,想要停火。”
“气得那个王将斩了国主,自己主领鄯善为王。”
“他虽放了狠话,说只要北蚩敢动火,小儿生死不敌鄯善举国,定拼死让北蚩上下不得安生。”
“但到底是孩子在人手里,他也不能再主动举兵。”
最终以质子被压在北蚩结束。
后面的事情,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鄯善虽然没有亡国,北蚩也衡量得失利弊,选择以封锁这种不动火不伤财力的手段,从外到内一点点瓦解鄯善。
直至现在,打听到的多是数年前的消息。
没有太多鄯善如今的境况。
他们断断续续地走过港口。
问到了晚上封港才离开。
这一日走动太多。
戎肆带虞绾音回宅院的路上,她就累得倚靠在马车边睡着了。
戎肆摸着她的额头,还是低热未退,好在没有烧得更厉害。
她如今生病,多是心病。
只要能让她心里的事轻松一些,身上才能容易好。
戎肆将睡着的人抱进宅院。
刚走进院子里,就看到楚御坐在那,阴恻恻地看着他。
戎肆并不理会,先顾着把虞绾音抱进屋。
安置好她,很快,楚御就跟在了后面,有意无意地问着,“她今日如何。”
戎肆简单回着,“挺好。”
“挺好应当是人活蹦乱跳地回来,而不是这样。”
戎肆帮虞绾音盖好被子,“你要是有本事能让她立马活蹦乱跳,我现在就把她交给你照顾。”
他说着拉上了床幔,眼神示意楚御。
楚御倒也心领神会,不当着睡着的虞绾音面前多说。
他们走到外间,戎肆开门见山直接
赶人,“你若是没事,就尽快启程。”
楚御坦然平静,“已经定好日子了,三日后启程。”
戎肆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想到楚御此番挺痛快。
他们在短暂的几日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最起码在虞绾音面前,照顾着她的病症和情绪,相处得甚为和谐。
背着虞绾音,什么景象不重要。
楚御临走前夕,戎肆出门深夜才回来,正好在门口看见楚御。
楚御与他擦肩而过,脚步未停地叫过戎肆,“走。”
戎肆并没有要跟过去的打算,“去哪?”
楚御悠游道,“我明日就要启程了,咱们不得寻个地方,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戎肆敷衍地答应一声,回头走了出去。
宿方在门外值守,看着他们接连出门,上前询问,“主公……”
“出去有些事,你们照顾好女君。”戎肆脚步停了一下,瞥了一眼走远的楚御,“人手安置好了吗?”
宿方压低声音,“安置在沿路了。”
明日楚御启程后就动手。
新仇旧怨死楚御一个,他任何行事都会变得顺畅。
楚御与他闲谈的地方,就在宅院后方的密林里。
天色渐晚,密林升起一层薄雾。
戎肆眉目幽沉,在楚御身后站定,“要说什么?”
楚御手里点燃了半截香,转过身,“没什么。”
戎肆只觉得这香料气味刺鼻,不耐烦道,“没什么那你……”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记重击落入戎肆颈间!
伍洲出现在戎肆身后。
楚御觉得他最近堪称善良。
能看在杳杳的份上,容忍戎肆偷妻这么长时间。
楚御看着他倒下,气态温润道,“就是看你整日在杳杳面前晃,想你死而已。”
第70章
楚御将手中迷香扔下,寥寥烟雾在他们两人身边。
楚御从他身边走过,扔下一句话,“埋了吧。”
“我与杳杳日后,会记得你的。”
骗他的。
杳杳不能记得他。
不远处宅院之中,宿方在院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戎肆回来。
他踱步片刻,还是与其他手下吩咐好,出门查看戎肆情况。
宿方只能隐约记得戎肆离开的方向,但不知他们在哪。
他站在晚风萧瑟的街巷上,仿佛周身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着他。
然而环顾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
宿方心下坠胀不安,他缓步走开,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
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他一路找到后院郊野,依旧不见那两人。
整片郊野树林在深夜之中晃出模糊的树影,阴森深远。
宿方心底那股不安愈重。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主公?!”
没有人回应。
宿方越走越远,忽然间脚下踩到了什么,发出细微的声响。
清凉潮湿的空气间,异样的气息萦绕扩散开。
宿方屏气,挪开脚步,才看到那已经被他踩灭的香料。
宿方凝眉,蹲下身碰了碰那细微的香灰。
是迷香!
近乎是同时,迷香烟雾随着树林霭霭雾遍布慢慢扩散至宅院之内。
值守的将士慢慢地从迷雾之中嗅到了怪异的感觉。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这雾有问题!”
众人纷纷警戒,掩住口鼻。
下一瞬,院子里惊起尖利刀剑声,楚御的手下接连发难。
院子之中瞬间刀光剑影。
烟雾越来越浓,弥漫在四周,让人难以看清周围局势,只能应对自己面前的敌人。
众人挥散了烟雾,又有新一轮的守卫从雾气弥漫中出现绊住他们的脚步。
一片混乱之际。
楚御缓步从后院进来,闲庭信步,像是与往常回院一般,周围的一切纠葛都视若无睹,那双阴鸷黑瞳一瞬不瞬地盯着虞绾音所在屋舍的方向。
朝着那间睡着他夫人的屋舍走了过去。
虞绾音才服了药休息,药中本就有安神之效,这会儿睡得正沉。
楚御进门没有声音,身影与屋外清冷月色相融,只投落一个温润挺拔的玉影。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虞绾音床榻边。
玉润权贵身上自带了一层薄薄的阴寒。
让即便是在睡梦中的人,都不自觉地缩紧身子。
楚御眸光适才缓慢且放肆地描摹过她身上的每一寸。
是在虞绾音病后,第一次这般用眼神将她完全占据,一根发丝从没从眼底放过。
楚御唇角带着浅淡且满足的温润弧度,俯身将虞绾音身上的锦被掀开。
直至她完整地显露在他的眸底。
睡梦中的人似有些不安。
但却能感觉到那影子越压越低,直至完全笼罩在她身上。
楚御用自己的外衫将虞绾音完全包裹覆盖,将人从床榻间抱起,又披上了一层斗篷。
径直将她抱出了屋舍。
隔壁屋舍中,秦鸢从浅眠梦境中惊醒。
空气中的迷雾令人头晕目眩,但偏偏惊起些刀剑声,让秦鸢瞬间清醒。
秦鸢惊坐起身,拿起佩剑看向窗外。
看了一会儿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院子两拨人打起来了。
她还以为是北蚩来抢人了。
反正这两派人平日里也不怎么和谐,你挤兑我我挤兑你。
打起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们大抵就缺一个打起来的时机,发泄自己对对方的不满。
他们打架不见血,早在第一日,这两派人就立了规矩,同一屋檐下陪侍女君,双方有朝一日动手都不能见血。
点到为止,打晕为止。
因此秦鸢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秦鸢正要回去睡觉,冷不丁瞥见了正堂屋舍里,被楚御抱出来的身影。
秦鸢合窗的动作一滞,再想要细看,眼前视线就被浓雾遮盖住,看不分明。
不久之后。
一辆马车在混乱之中悄然驶出,穿破层层迷雾。
自始至终,楚御举止轻柔,不慌不忙。
丝毫不像把人从宅院里偷出来的,更像是自己名正言顺地带着熟睡的妻子从另一个人的监管之中离开。
马车宽敞一分为二。
楚御将虞绾音放置在他早早就准备好的卧榻之中。
空荡寂静的街巷上,马车行进到一半忽然停下。
楚御警惕地看向外面,无声地腾起一层杀意。
朝越看着对面出现的人影。
很快,车帘掀动,楚御从马车内出现。
径直迎上追来的秦鸢。
楚御对秦鸢有点印象。
好像是跟着戎肆和虞绾音的女护镖师。
秦鸢站在前面,“你要带她走可以,带上我。”
楚御听来新鲜,“为什么要带你。”
“她买下了我这几月,我沿路护送她,不是应该的吗。”
楚御黑瞳眯起,评价道,“不诚实。”
他退回马车内,“解决掉。”
朝越得一声令下,立马拔刀而出。
秦鸢剑鞘拦住,“好好好……”
秦鸢松了口,有点不自在,“且当我欠她的。”
楚御停下来,适才转头认真地看向秦鸢,“为何?”
秦鸢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假的,当初因为那女子一句。
“杳杳这些年在外面漂得辛苦。”
“我们想带她回家。”
那些人情真意切,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就破了自己的规矩,也没要酬金。
如今想来,亏了没要酬金。
否则她跟帮凶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的确没有区别。
虞绾音生病,有她一份责任。
楚御差人将秦鸢安置在后面马车里,叫人审讯。
楚御重新回到马车之中,他扯开她身上的斗篷,却没有舍得解开自己披在她身上的衣衫。
想要在虞绾音身上各处都留下他的气息。
让她浑身上下都沾满他的才好。
楚御手臂缓缓收紧,将人禁锢在自己怀中,隔着衣物滑过她的肩胛脊背。
又让沾染着檀木清香的衣衫与她最为亲密的触
碰相贴。
脱离了戎肆,楚御能够背着他放肆地拥有。
虽然手段不是很清白。
但戎肆的手段也不见得有多正统。
楚御想起那日船上,深夜之中他听到的模模糊糊哀鸣。
像极了她不胜床事的啼哭。
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梦中念想深重而生出的幻觉。
如今看来,怕是真的,她被另一个男人,在床笫之间折磨得哭吟。
央求。
他床笫间都鲜少粗重对待的人,被那样不知技巧的蛮横欺负。
杳杳定是难以承受。
戎肆哪里配。
山间粗野猛兽如何敢那般撕咬他仔细娇养的花。
不过说起来,楚御自己都没有听过虞绾音在他身下,发出那样哀婉绵软的音调。
她从前鲜少出声,除非被深深浅浅,摸不着规律的进犯技巧弄哭。
所以,他最知道该怎么让杳杳快乐的哭。
可戎肆不是。
戎肆是直接把她弄出音调,不论她说什么都没用的境况下,让她紧绷失控。
可怜的杳杳。
楚御想,杳杳这样的性子应当不会觉得,戎肆那样的粗暴更快乐。
不过是也没关系。
等待他的途中喜欢上了旁人,他得讨回来。
倘若当真如此,他会把杳杳带进他们的屋子。
带进他们的床笫之间。
捆住身子,蒙住眼睛。
让杳杳好好猜一猜,身上的人是谁。
猜错了要罚,猜对了要奖。
但谁说惩罚和奖励不能是一件事。
他们的时候还长,他总能把杳杳弄得再也感受不到另一个男人给她的快乐为止。
楚御越来越阴暗的想法隐匿在心底,一点点膨胀。
虞绾音被他按得有了些意识,气息微乱,但头脑依然是昏昏沉沉,无法完全睁开眼睛。
楚御察觉到后,不慌不忙地低头蹭过她鬓边碎发,“别怕。”
“我带你回家。”
虞绾音只听到了“回家”两个字,就又睡了过去。
“杳杳想去哪,我都能带你去。”
“杳杳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不需要另一个男人在。
不过好在戎肆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会来跟他抢杳杳了。
浩荡恢弘的车马队伍在城外隐秘山林之间排布开,不仔细看轻易便能将这些车马与山林视为一物。
随着楚御马车行进出城,悄无声息一个一个从密林之中显现出来。
逐渐形成一个庞大而浩荡的队伍。
仿佛生长在密林中一条一条盘踞蛰伏的蛇,在时机来临之际悄然出动。
车辙声伴随着深林草丛被碾压而过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虞绾音毕竟还睡着,马车进程并不快。
清早,虞绾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好像换了地方。
眼前床幔与睡前不同,但也是熟悉的纹样。
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
腰间一只手将她紧紧地禁锢着,动弹不得。
连翻个身都不行。
虞绾音习惯性地握住腰间那只手腕,想让他松开些,“戎肆,太用力了。”
刚睡醒的声音绵绵无力,混合着嗔怪不满,尾音带了钩子。
入耳酥骨。
偏偏言辞流畅,听得出来,她常这么说。
虞绾音见说了也不松手,那扣在她腰间的手指握着她的腰缓慢收紧。
将寝衣薄纱与肌肤磨碾。
虞绾音被磨得筋骨发软,她转头催促着,“戎……”
然而,虞绾音一回头,径直迎上了楚御隐含笑意的黑瞳!
笑意不达眼底,眼底仿佛有一条锁链,将她牢牢地捆锁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虞绾音猛地一怔,头皮发麻,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赫然反应过来——
她叫错人了。
虞绾音方才那理直气壮的架势霎时间僵住,眼睫轻颤。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自然,“是你啊。”
“是我啊。”楚御幽然重复了一遍。
他微微凑近,男人身上阴戾寒凉缓慢地将她包裹住,“不然杳杳以为应该是谁?”
虞绾音眼睫轻颤,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我们这是要去哪。”
楚御看得出来她在转移话题。
他伸手,拨开了虞绾音耳边碎发,“去鄯善。”
虞绾音感觉到那冰凉柔润的手指在她耳侧滑过,激起一层细微的鸡皮疙瘩,“还能去吗?”
“能。”
虞绾音不知为何有些不安,“那,万安港那边,如何安排的?”
“我带你去鄯善看看,”楚御平静地说着,“万安港那边交给戎肆。”
“我们一早就说好分头行动。”
虞绾音听着戎肆在万安港,想要放心却又有些不安,“你们说好的,怎么没告诉我?”
大概是他们俩人都各怀心思,所以谁都没说。
“你近来在养病,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不用过多担心。”
楚御明明话语温柔,但却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硬。
楚御手指没有从虞绾音的脸颊上挪开,而是顺着脸颊滑到颈侧。
垂眸看着依旧被他禁锢在怀中的人。
“怎么,你想他?”
虞绾音觉得这对话耳熟。
像是许久之前,在山寨温泉里,戎肆将她囚在怀中一面进犯,一面问她,“有多想他?”
虞绾音纵使不知道别人,但也了解她这两个夫婿。
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炸,“何出此言?”
楚御微微低头,“因为杳杳一睁眼就在找他。”
“已经默许他会睡在你身边了吗?”楚御慢条斯理地问,指腹摩挲着虞绾音纤细的颈子,而后看着她的眼睛,“那你喜欢他陪你睡,还是我陪你睡?”
虞绾音显得局促。
“他都是怎么陪你的?”
楚御话越说,他们之间距离越近。
虞绾音又觉得这话戎肆也问过。
他们两个人能不能不要总是问这些让人左右为难的问题,“不要问这些。”
楚御好像能感觉到,若是不喜欢,她没必要隐瞒。
也不会不想与他倾诉。
楚御深邃黑瞳缩紧,微凉的唇落下。
虞绾音轻轻缩了缩脖子,她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先把自己躲进了他的颈窝里。
楚御薄唇落在了她的耳尖。
他落了空,停滞片刻。
这短暂的停顿间隙,马车一室之中生出了无边的偏执独占意图。
但他什么
也没做。
只是无声轻笑,幽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之中,激起一层细密的酥麻。
让虞绾音不自觉的轻颤一下。
楚御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无妨。”
反正戎肆已经死了。
她喜欢,戎肆也不会再有机会能和她共衾了。
杳杳的枕边,只能有他一个。
楚御放开她,虞绾音腰身一松,恍惚中生出了能喘息的空档。
他扶她起来,寝裙裙衫坠落在臂弯,显露出生嫩如瓣蕊的肌肤,虞绾音故作平静的拉上,可还是能感觉到男人视线在她身上层层描摹的侵略感。
楚御简单询问了她想吃什么,先出去叫人准备膳食。
楚御和戎肆的行事风格的确完全不同。
戎肆这种时候,那张嘴里就说不出来“无妨”两个字。
也没有暂时压下这回事。
他必定当场弄到她说不喜欢另一个人、喜欢他陪为止。
他的放过是讨要完后,真的放过。
楚御的暂时放过,是积压积攒的征兆。
是日后加倍讨回的危险气息。
虞绾音反倒愈发紧张。
很快,屋外女侍进来服侍她梳洗。
女医跟着看诊。
虞绾音又问了一遍,“他们两人什么时候商量好的,一人带我回鄯善,一人留下?”
女侍也不知道许多,“主子们的事情,奴婢不知。”
虞绾音梳洗过后,稍稍清醒些许,“那为何今日启程,昨日和先前没有告诉我。”
女侍们同样面面相觑,“我们也是得主子命令办事,主子说今日启程,我们就跟着来了。”
虞绾音还是觉得不太对,但是这些人一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来。
她轻轻抿唇,也没有再问。
楚御从外面回来与她一同用膳。
他们坐在马车一室之中,楚御自然而然地帮她添菜。
虞绾音也不声不响地吃。
马车安静得只有暖炉火星燃起的“噼啪”声响。
这让楚御在某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与她新婚在相府时候的光景。
那是他们最没有人打扰的一段日子。
他们是夫妻,想做什么做什么。
相敬如宾。
看起来好似没什么不好的。
是书中崇尚的举案齐眉。
可这是在没见过戎肆与她相处之前。
楚御总是觉得。
她在戎肆面前好像有很多情绪,除了顺从温和,还会发脾气。
很微妙的区别。
她好像没有在自己面前发过脾气。
虽然虞绾音同样对自己亲近、信任,也拿自己当夫婿。
不让戎肆伤他,期盼他能好。
但像今早那一声嗔怪,和看起来被束缚得有些不满的反应。
就很难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
尤其是,她的脾气在看到是他的那一瞬间——
收了回去。
楚御一直看着她。
他想不通。
虞绾音被看得浑身发毛,“怎么了?”
“没怎么。”楚御移开视线,提起来,“与鄯善有关的文书我都带上了。”
“一会儿叫他们拿给你?”
“好。”
楚御紧跟着说道,“你身边那个镖师,说想要跟咱们一起。”
“但我不太放心她的来历,叫人问了一遍。”
虞绾音听着。
这是又把秦鸢审了一遍。
“现下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你要不要自己再问问。”
“我先前查过了,她没事的。”虞绾音小声解释,“要是有事,那日北蚩将我带走,她也就一起走了,目的达成没必要留在这里,还被接连审讯。”
楚御点头,不置可否。
等他出去的时候,一并准了秦鸢进来。
秦鸢帮虞绾音把鄯善的文书史册带进马车中。
足有几个箱子,恰好她力气大也都能拎得动,全部放进车内。
马车宽敞,放下几个箱子还是绰绰有余。
虞绾音坐在旁边看她进来,颇为同情地问她,“你又被审了啊?”
戎肆楚御审人什么流程什么样,她一早就见识过。
能在这两人手底下都没问出异常的,清白有余。
秦鸢把其中一个箱子打开,摸了摸鼻梁,还是那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和那熟悉的话,“害,走镖路上,常有的事。”
她把文书摆在马车内的桌子上,“审我是应该的。”
屋内有片刻的沉寂,秦鸢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不然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虞绾音听得出来她话语间的自责,她眉眼压低。
“这数年,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这不怪你。”秦鸢闻言,拍了拍桌子,“是那群人不要脸!”
这些时日,他们最怕的就是虞绾音想不开而病情加重,“不要脸的人理所当然,被欺瞒的苦主还要耿耿于怀,什么道理!”
虞绾音听着,唇角漾开一抹浅笑,撑着下颚看她,“你这不是都清楚吗?”
秦鸢摆放书本的动作顿住。
意识到被虞绾音钓着哄了一下,那张英气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窘迫。
她低着头,闷不吭声地继续摆。
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虞绾音把她钓得心头酸痒酸痒的。
若非身份有别,她真恨不得把人拉过来,好生解解这怪异的感觉。
虞绾音随手拿过来一卷文书,不再提那件事,“你想随我一同回鄯善吗?”
她记得先前戎肆审秦鸢那会儿。
秦鸢送她回去的缘由其中之一是,她也想顺路回去看一眼。
“嗯。”秦鸢抿唇,故作轻松道,“昨日楚侯问我,我倒也没说。”
“我想着,这一单我也不能就这样当做结束了,那也太没用了。”
“我送你过去看看,我也过去看看。”
虞绾音听到了一些关键字眼,有意无意地问着,“昨日就说要启程了吗?”
秦鸢话语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她懊恼地纠结了一会儿。
虞绾音在她的沉默中,复而又问,“你是如何跟来的?”
先前秦鸢在被审讯的时候,楚御的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威逼利诱她不能说昨日那场混战。
若是寻常,秦鸢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走镖原则,必然会听从。
但这不太一样。
面对虞绾音她已经办砸了一件事,再撒谎实在是没理由。
其次。
走镖酬金,算下来是戎肆给的。
走镖讲究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秦鸢长叹了一口气,索性坦白道,“罢了,实话跟你说吧。”
马车外,楚御驭马行进在前。
心神不宁地想着什么。
一旁伍洲上前告知,“等过了这座山,就离开万安港地界到下一座城池了。”
“目前还不能确定,下一座城池有没有北蚩来军。”
楚御吩咐着,“午时先休整停歇,探好了再启程。”
伍洲领命“是。”
他转头与后面浩荡的兵马传信。
时至正午,日光高悬,四下沉闷。
队伍行进的声音规整而严肃,每一下都充斥着紧绷感。
如同他迟迟未松开的思绪。
楚御思索良久不得其果。
说来可笑,他竟然还在想如何跟一个死人争妻。
队伍行进,走过山脚。
繁密的树影摇曳间覆盖了前路光影。
楚御深吸一口气,带队走过山路拐弯之处。
天光照彻,前路豁然。
一匹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视线里,就停在他的前路!
楚御心头忌惮的死人就坐马背之上!
戎肆长刀斜支,高大身形犹如猛虎拦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