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著名作家用“一生的潮湿”来描述亲人的离去,这一形容对于徐影泽而言亦然。
像是一条陈旧的伤疤,留下痕迹的同时,也会持续性地散发隐痛。
那是一个让人永难遗忘的夏天。
徐影泽初二那年,在拿下让他足足征战了一整个夏季的跆拳道比赛第一名,满怀期待和喜悦站在A市领奖台等待颁奖的时候,却看到父亲神色慌张地从后台冲出来,跟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就一把拽起他,逃似地离开了现场。
一路跌跌撞撞,一直到坐上车,徐影泽才从父亲颤抖的声音里知道,没来为自己应援的母亲——
出事了。
乘着车,父子俩沉默了一路。
脑溢血是什么?
徐影泽感觉自己脑子里空白一片。
这种词汇他只从电视里听说过,发生到自己周围人的身上,却有种十足的不真实感。
车内凝滞且浑浊的空气,父亲搭在腿上微微抖动的双手,忐忑不安的呼吸,比平时放大数倍的感知让他感到错乱。等到医院,跟着父亲穿过嘈杂的人流,看到鲜亮刺眼的急救室三个红色的大字,徐影泽才意识到,这件从来都是在别处听过见过的事,就这么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徐影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急促地反复,从来自诩聪明的他,此刻却像个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只能沉默地等待宣判。
是的,宣判。
母亲在家突然发病,被邻居发现叫了救护车,医生说T市这种地方医疗水平本就有限,这种情况,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其他家庭的哭闹和尖叫将他淹没,回忆混着噪音织成细密的网,在耳边轰鸣,隔开他与现实世界——
那是徐影泽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失去”。
父亲的工作很忙,加班加点是常态,一个月也见不到几回。
所以很多时候,徐影泽的生活和交流都是与母亲绑定在一起。
因为敏感多思的天性,他经常会陷入对周围环境、人心的过度体察。而年少时,给予自己最多引导和帮助的那个人,就是母亲。
他对世界有很多疑惑。
例如——
为什么小朋友们总喜欢一起扎堆玩?明明每个人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
为什么女生总喜欢结伴一起上厕所?
为什么要遵守学校的规定?大人们总是对老师特别礼让,可明明大家都支付了学费。
为什么人和人相处会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为什么大人们总是人前人后一副不同的面孔?
等等等等。
又好比,因为苏郁和王虎一众成为“朋友”。
不过是一众还未开智的小屁孩,在徐影泽的认知里,跟他们成为“朋友”建立关系,完全是一种浪费时间精力且收益极低的事情。
以及,苏郁每回因家事倒立的自虐,又或是看见自己和王虎一众小孩发生矛盾为自己鸣不平的多管闲事行为。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知识储备里,明知道一些东西毫无价值,且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和不良的后果,又为什么要去做呢?
母亲却从来不会觉得徐影泽的这份特别是种负担,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一一认真解答。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脆弱又美好,虽然你比起你的小伙伴们是要跑得快那么一些,但妈妈并不希望你因为这个,错过只有你这个年龄段,才会拥有的经历和体验。”
“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像一张白纸,最重要的就是拥有不同的回忆来填满它,”她说,“这些,才是构筑你,徐影泽这个人,必须的东西呀。”
但——
笨蛋才会迎着麻烦活呢。
当时的徐影泽想。
坐在医院的长条椅上,徐影泽呆呆地看着那扇将会决定母亲命运的大门,心像灌了铅般,被重重钉在原地。
不一会儿,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带着严肃的表情皱着眉,与父亲商讨的母亲病情和治疗方案,言语了几句后摇了摇头,而父亲紧闭的唇角和良久的沉默让徐影泽感到更加忐忑和不安,他起身凑了过去,却堪堪听到父亲让他记忆至今的话——
“我们,不治了。”
不治了?
……
为什么?
为什么不治了?
父亲当时决定放弃治疗的冰冷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着。
“发现的太迟了。只有10%成功率,而且大概率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的话……”
“不继续治疗……
“对她,对我和孩子而言……”
“都好。”
偏巧,他还清楚地记得小学与父亲谈起苏郁家事的那个下午,他给予自己的劝诫。
——影泽,大人有时候很懦弱。
——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骗子!
一直到成年后很久,徐影泽才明白父亲当时的决定究竟承担了多大的勇气。
但当时的他根本无法理解父亲的决定。他只是恨,恨父亲的无情、理性和决绝。他从未曾想,在父亲的眼中,朝夕相处的母亲,有那么一天也会变成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的“麻烦”。
有很长一点时间,徐影泽总会莫名想起起母亲当初的话。
如果说,一个人是为了经历不同的体验活在这世上,那母亲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
他徐影泽——
又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
葬礼结束后,他把自己锁起来,在房间里关了很久。拉上窗帘,沉入黑暗,不分昼夜。
为什么?
为什么是妈妈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是我家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是我遇到这种事?
徐影泽几乎快把这辈子的“为什么”问光了问烂了,也没问出个头绪。
他感觉自己脑子快炸了。
不出门,不见父亲,也不去上学。
他几乎不吃不喝,仿佛只要□□达到极致的痛苦,就可以缓解情感上的失落与无助。
被他关在心门之外的父亲无可奈何。
儿子自小就不喜欢和他人有太过深入的交流,朋友不多,邻里也不熟,搬家后一家人也没什么亲人在这边。
中间陆续有人来表达过同情和慰问,但徐影泽从没露过面,甚至有几次听见客厅里的人声会发了疯似地冲出来,把来访的客人赶出去,并和徐昀大吵一架。
从那个夏天开始,学习了近十年的跆拳道也再没心思继续练了,因为徐影泽总会回想起和母亲相处的点滴,更别提她陪伴他上课的那些日子。
徐昀为此一筹莫展。
妻子过世的痛苦还在持续,也让父子俩的关系持续性恶化。
成人的决定面临着诸多责任,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压力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但徐影泽的抵触和不理解,则更像是凌迟的刀。短短一个暑期,不出四十岁的徐昀花白了头,但徐影泽仍旧把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探出头来。
直到开学后的某一天,苏郁忽然带着新学期的课本,敲响了徐家家门。
女孩儿小学时杂乱如野草般的头发已经梳理得垂顺整齐,扎成高高的马尾坠在脑后。她双手拎着装书和食物的袋子,侧着头,用犹豫且关切的语气问门缝内的徐昀:“叔叔,影泽他……还好吗?”
徐昀记得这个孩子。
几年前刚搬来这里,徐影泽曾为了她跟别人打过架。
这在徐影泽的世界里已经算得上是极其稀罕的事,是否说明这个女孩儿之于儿子来说,多少有些不同?
徐昀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把苏郁迎进了家门,并简单说明了徐影泽近日的情况。考虑到儿子可能不怎么想见他,又找了个借口离了家,给苏郁和徐影泽的谈话留出足够的空间,只希望这个貌似拥有特权的女孩儿,能帮他把沉浸于悲痛儿子从漩涡中拽出来。
苏郁并不是很能理解徐昀的考虑,她只当徐影泽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照顾朋友并表达关心和支持不是应该的事情么?
于是她站在了徐影泽的房门口,犹豫着将门敲响:“影泽?”
“……”
里面很安静。
像没人一般。
“影泽?”苏郁放轻了声音,尝试呼唤,“开学了,老师让我帮你把这学期的课本带过来。你……还不去上学吗?”
初中两人又是同班,班主任知道他俩同个小区,离得近,关系又好,找苏郁带话再合适不过。
门那头还是没人回话。
“老师说这学期压力会很大,所有课程要尽早学完,留出时间刷题,”苏郁传达着老师的话,“影泽,你……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学校了。”
其实苏郁很想对他说:虽然我知道你成绩一直很好,人也聪明,但中考很重要,你真的要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荒废自己的学业和前途,浑浑噩噩地度过初三最后一个学期?
这会是阿姨想看到的吗?
但——
都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虽然苏郁不能完全理解徐影泽的痛苦,但她却对“痛苦”这个词汇……
并不陌生。
人这一生所要面临的痛苦多种多样,但哪怕是不同的痛苦,疼痛的感觉总是一致的。
所以以己度人,苏郁根本说不出那种,仿佛站在高处,两手叉腰事不关己,理所应当的话来。
“我给你带了我……带了我家做的甜酒酿,”苏郁谨慎考虑着措辞,“你是不是很久没好好吃饭了?喝点热的,胃会舒服一些。”
“要不……我做给你吃?”
回应她的依然是沉默。
苏郁心知这样耗在门口的对话没什么意义,干脆放下课本,去厨房接水开火。
说做就做。
她在冰箱翻出一枚鸡蛋,然后打开自己带来的贴着“橘子罐头”黄色标签的玻璃瓶,熟练地舀出酒酿入水,等水再次烧开后打碎鸡蛋搅散,哦对,还有糖……
沿着盛装调味品的架子找了一路,终于在角落找到一个盛满冰糖的怡口莲塑料罐,从里面捞出几粒,想了想,又多抓了小半把,统统丢进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锅里,拿汤勺搅搅直到融化,然后关火拿碗盛汤。
苏郁把案板当作托盘,放好盛满甜汤的碗、勺子,端着两样东西再次回到徐影泽门前,呼唤:“影泽!开开门,我做好啦!”
门那头依然安静,苏郁开始尝试说服:“……酒酿还热呢!很好喝的哦!”
“……”
“尝尝我的手艺呗!认识这么久,你还没吃过我做的东西呢!”
“……”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做好的!”
有些夸大了,酒酿其实不难做。
“……”
还是不理她。
“哇!好烫!”苏郁忽然高声叫了句,还带了几分哭腔,“疼死我了!”接着是刻意的呼痛声。
隔着门壁,终于,她听到拖鞋急促靠近时淅淅索索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门开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徐影泽两三步冲了过来,扶着苏郁的肩,上下打量着她,哑着嗓子问:“……烫伤了?”问完才发现少女亭亭站得笔直,端着的碗完好无损,那双明亮的眼睛带了几分狡黠,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看得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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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跳。
糟糕。
徐影泽后知后觉,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摸了摸自己有些冒尖的胡茬……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太久,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否体面,这么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会不会让她笑话?
苏郁看着蓬头垢面的少年——
青春期少年疏于打理的下巴有些发青。
原本饱满、骄傲且神采飞扬的脸颊凹陷了下去。
眼底厚厚的黑眼圈让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萎靡,人也瘦了好大一圈。
几乎快变成了另一个人。
纤长削瘦的四肢从宽大居家服里探出,原本骨节分明的手近乎枯槁地垂在身侧,紧张局促地揪着衣角……
这副颓废邋遢模样的徐影泽……
是她第一次见到。
不想戳痛徐影泽的自尊,苏郁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常的表情,举起甜汤,对着眼神闪烁的少年说:“……尝尝看?”
“……”
徐影泽紧抿着唇,没回话。
“试试呗,”苏郁眨巴着眼睛恳请,“光糖就找了好半天呢。而且,案板很重,我快端不动了。”
徐影泽本就不擅于拒绝苏郁的请求,沉默完全只是因为心情低落,此时少女殷切认真的眼神和有些颤抖的双手像是戳中了他的软肋,苏郁话音刚落,他便下意识伸出手,把东西接了过去。
在苏郁的牵引下,徐影泽把餐具放在床头边的柜子上,端起已经有些温热的碗,一脸颓然地坐在床边。苏郁跟着坐到他身侧,环顾打量着徐影泽的卧室,尝试寻找话题:“我去把窗帘拉开?”
窗帘紧闭,屋子里有些暗,虽然凌乱,但还算得上整洁有序,少量衣物零零散散地落在书桌旁的椅子上,书架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类书籍,整整齐齐,显然这段时间并未被翻阅。
而徐影泽低着头,怔怔地看着碗里的甜汤,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般,一言不发。
长时间的封闭让人思维也变得有些迟钝。
徐影泽看着手中的物事发着呆,似乎忘记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吃东西?
本应该是本能的行为,现在却像是久远以前的事。
饥饿感?
大体是有的,不然自己也不可能撑到现在。
可要说一日三餐吃了些什么东西……完全没有印象,根本想不起来。
大脑,四肢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是一具无用的躯壳,他只是借用,并且已与世界断开连接。再次接频需要重新寻找输入信号,可他似乎在黑暗中滞留太久,已经忘记如何扮演一个普通人了。
“我不好意思在你家乱翻,”苏郁见他沉默,在旁边补充,“要是有枸杞和芝麻会更好喝。”
徐影泽似乎很久没有认真地感受食物的味道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缓缓端起碗——
一口酒酿下肚,甜意在舌尖蔓延开来,微醺发酵的余香萦绕在口腔,余热温暖着四肢百骸。
女孩儿一脸殷切期待地在一旁追问:“好喝吗?”
徐影泽:“……”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揪紧,跳了一下。
苏郁的眼睛很亮,每每她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他的时候,他就会感觉自己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悸动。
丝丝缕缕的甜,像淙淙清泉流过干涸的心,徐影泽感觉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原本怨恨厌恶的一切在此刻仿佛变得不值一提,生活似乎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还有很多他和她可以共同谱写的故事在未来等候,但这种感觉又让他感到愧疚,毕竟距离母亲的事结束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他怎么可以感到快乐、美好和期待?他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对母亲的背叛?
对视了片刻,徐影泽慌乱地收回视线,沉默良久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但盯着手中犹余有酒酿的碗,眼睛却骤然发涩,很快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徐影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胸口阵阵发闷,心动、悔恨、期待、自我厌恶……各种复杂难言的滋味交织,眼眶刺痛,有什么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想抬手去擦,却有另一只柔软的手比他更先靠了过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一下又一下。接着,人影轻轻一晃而过,肩头沉了沉,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了过来。
“我知道……你很难过……”
苏郁站了起来,弓着腰,隔着碗轻轻环抱住了徐影泽的肩,声音轻柔。
这是徐影泽第一次距离她如此之近,女孩儿的体温带着清新肥皂香气,熟悉又陌生,震惊之余,流了一半的眼泪就这么半挂在脸上,几乎快被赭色烘干。
“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一些。”苏郁继续说着,“但你要答应我,哭完,拉开窗帘,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和未来,这样的你,也不是阿姨想看到的,不是么?”
“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少女轻拍着少年的背,感受着温热的液体透过织物渗入皮肤,温声细语地关心安慰,“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你难受,不开心,需要人陪,想找人说什么,我会在。”
说完,她用双手托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随时都在。”
暖阳穿过半开的窗,洒落在她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反射着阳光的辉芒,随着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
徐影泽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无法再思考自己此刻的窘迫是否太过丢脸。
如鼓的心跳将他淹没,几乎掐断他的呼吸。
如果说,以前对苏郁的好感和喜欢,只不过是出于青春期对异性的懵懂憧憬。
但从那一刻起,徐影泽清楚地知道。
她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俨然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