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泽打小就不是普通孩子，这件事他自己心知肚明。
仿佛天生拥有一双带有绚烂滤镜的眼睛。透过这层镜面去看，整个世界是瑰丽又流动的，有着各种各样的色彩，鲜亮，晃眼。
很美。
但观赏需要距离。
因为这些色彩会在强烈的时刻浓稠地混杂在一处，变成黑色怪兽，残酷且不留情面地将他吞噬、撕裂。
徐影泽喜静，喜独。他讨厌嘈杂的声音，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讨厌混乱的气味、调味重的食物，讨厌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埋在虚假外壳下的林林总总……
讨厌的东西很多。
喜欢的东西很少。
苏郁闯入徐影泽的生活是在他十岁那年。
那时候他刚搬进这个小区。
在忙碌了一整天，吃完晚饭，父母开始商讨如何安置杂物的时候，年幼使不上力的徐影泽便自觉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
徐影泽的房间视野很宽阔，抬眼就能看见星空。但今天的月亮很亮，亮到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淡淡的金色光芒伴着尘世的点点星火充盈在天地间。
徐影泽被这种美丽捕获，决定去楼下逛逛。
楼下儿童娱乐区很吵闹。
十岁，本是一个孩子最闹腾的时候。
在其他小孩玩四驱车、悠悠球的时候，徐影泽已经可以阅读略微晦涩的文学名著并进行简单的二次函数方程运算，可能是因为家庭条件好，有着比别人跑前一步的环境，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
他确实，挺聪明的。
课本内容看一眼就会，和大人聊一些深奥话题也总能说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而这些体验不曾存在于与同龄人的交往中。
那些熊孩子的玩乐内容在他看来，如同人猿时代的猴子在互抛水果取乐，又傻又无趣得很。他们之间对谈的内容也是枯燥乏味，像还没萌生出智慧的单细胞生物。
以至于徐影泽觉得，上学，尤其是小学这种，主动选择被傻子包围的行为，让他也变得蠢笨不堪。
母亲却挺坚持，每次在他耐不住烦快尥蹶子的时候。
“人活的是个过程，”她教育徐影泽，态度温和，“妈妈希望你能收获真挚的友谊。”
友谊？得了吧。
话不投机半句还嫌多呢。再说这群毛孩子懂什么叫友谊？
孩童聚在一处，刺耳的叫喊几乎要冲破天际，而这，是徐影泽最避之不及的场景。
穿过喧闹的儿童娱乐区，他走向公共绿地。这里只有两三把长椅，没有多余的娱乐设施，场地开阔，人不多，偶尔有些遛狗散步的成年人路过，但他们往往是不发一言的。
这种安静让他感到舒适。
徐影泽找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享受着沐浴在金色月光中的愉悦感。温暖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头发……
生活可真是美好呀！
——然而他的快乐很快就被人夺走了。
大概是因为娱乐区的饱和，三四个小孩带着足球聚了过来，开始围着空场地你一脚我一脚地传球。
“足球！是我的好朋友！”
“真正的比赛！现在才开始！”
“看我——庐山升龙踢！”
诸如此类的热血叫喊在徐影泽耳边炸了又炸……
他不堪其扰，皱着眉，计划逃离此处，就在这时，男孩们的足球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咚”地一下，狠狠给他的脑袋来了个暴栗。
徐影泽：“……”
老实说，徐影泽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脾气好的人。
所以这种人在路边坐，球从天上来的事，让他非常非常不痛快。
“喂！”对面领头的孩子发话了，“把球踢回来！”
巧了，被人命令，这也是徐影泽所讨厌的事。
但这还算能忍。
毕竟跟猴子计较会拉低自己的进化水准，于是他翻了个白眼，选择无视对方，假装没听到。
那个领头的孩子王还在继续喊：“你长耳朵没有！我让你把球给我踢回来！”
徐影泽依旧无动于衷，因为个人空间被扰乱，他准备回家了。
他刚从椅子上跳下去，就见一道虎虎的圆润影子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怼着他的脸吼：“你竟然敢无视本齐天大圣的话！”
徐影泽：“……”
徐影泽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宛如看傻子一般的眼神。
接着，冷静地擦掉他喷出来的口水，掰开他的手，转身继续走。
远处的几个孩子还在嘲笑起哄。
“你看人家都不鸟你！”
“什么齐天大圣，你就是个猪八戒！哈哈哈！”
徐影泽的态度让这孩子王感觉自己丢了面子，眼神也刺痛了他幼小的自尊心，那不愿搭理挑衅的态度被判断成了软弱和可欺，孩子王恼羞成怒，猛力推了一把徐影泽的后背！
徐影泽一个站不稳，直接摔到了地上。
因为下意识用双手去撑，手掌擦破了皮，膝盖也火辣辣地痛。他在原地愣了几秒，除了被怒火充血的昏胀感，他的大脑在解构，在思考，要如何通过最有效的方式出这一口恶气。
他把目光投向了停在草丛边的足球。
“喂！你是不是哑巴啊！”仿佛刚才推人的行为没有带来任何愧疚，孩子王继续挑衅，徐影泽的沉默让他更有底气了，“你应该听我的！乖乖把球踢回来！”
徐影泽从地上爬起来，长叹了口气：“你也就敢欺负比你瘦弱的小孩了。”
“你什么意思！”
“就你这样，也敢自称齐天大圣？”徐影泽走到足球所在的位置，指着某二层的一个角落，“你不是很厉害吗？敢不敢跟我赌一赌，我赌你的踢球水平，一定踢不到那个！”
那边阳台扶手上摆放着一只空花盆，在灯光下很是显眼。
“小瞧谁呢！”孩子王有些犹豫，踢不踢得中不说，要是惹了祸，铁定是要被家长数落的。
“磨磨唧唧的，肯定是踢不到！”徐影泽嘲笑他，“哦……应该是不敢踢，因为会怕他们会找你的麻烦。”
说完不忘呵呵一声，补充：“没见过这么怂的大圣！”
“我王虎会怕这些！”孩子王怒气冲冲，“看好了！”
孩子王犹豫都没犹豫，对准徐影泽所指的方向，狠狠地就是一脚！
“哗啦！”
他没踢中那花盆，那家的窗户却应声而碎。因为是二层楼，所以住户很快便冲了下来兴师问罪。
“这是谁家的孩子！”男人气势汹汹，“怎么这么没规矩！”
“我都跟哥哥说了别踢，他非要踢，还推了我一把，”徐影泽低着头，把受伤的手掌摊开给男人看，“看吧，叔叔生气了！”
徐影泽长相白净斯文，一看就很听话懂事，大人又怎么会去怀疑这样的孩子呢？
王虎百口莫辩，被揪着耳朵训了老半天，而徐影泽则以要回家通知家长为由开了溜。
回家路上徐影泽哼着小曲儿，心情不错。
世人看重表象，这样的道理他很早就知道了。
只要学习成绩拔尖，不给大人添麻烦，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会无条件偏向自己。更何况，他天生拥有一副好皮囊，在赢取他人信任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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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影泽的父亲曾评价：小小年纪心机至此，未免太可怕。
“影泽还小，会懂事起来的。”母亲不以为然。
也许是老天爷听见了父母的担忧，生怕徐影泽因这份天赋和独特长歪，就在徐影泽为小计策产生的好心情耗空感到兴味索然的时候。
苏郁出现了。
徐影泽回程的路有点绕，他故意躲过了还有不少孩童驻留的娱乐区，捡了一条比较偏僻的小路走。
月光下自己的影子长长长长，因为这段插曲，他已经没了赏月的兴致。明天他就要在新的班级开始新的校园生活了，一想到从此以后要时不时面对像“王虎”那样的夯货，就有种莫名的心累。
好无聊啊……
走着走着，自己的影子却和另一道影子交汇了。
他抬起了头。
皎洁月色中，一个人，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与墙壁紧紧贴在一起。
与自己年龄相仿，她不算长的头发像杂草般在地面上扫荡，小小的胳膊抖得筛糠似的，俨然快要撑不住她倒着的身子。而她的五官正因为痛苦和疲惫挤成一团，但还是倔强地不愿下来。
也许是她的表情丑得好笑，这副姿态莫名引起了徐影泽的好奇。
他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然后问：“……你在干嘛？”
女孩儿吃力地看向他。
“倒立！”
“你都快撑不住了……”
为什么不放弃不下来呢？
“我……可以！”
真倔。
徐影泽走近她。
“为什么要倒立？”
这也许是徐影泽活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对同龄人这么有兴趣的一天。
“……电……视、电视上说，这样……就可以……把眼泪憋回去……”
“……为什么要把眼泪憋回去？”
想哭的话，哭就好了呀。
每次徐影泽哭的时候，大人都会围过来，给他各种好东西哄他。虽然他并不爱哭。但哭于他说，不是件坏事。
“弱……弱者……才哭！”
她脸上的表情更丑了。
徐影泽注意到她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月光里一闪一闪的。
是泪痕。
“你不是……不想的哭吗？”
女孩的力气却仿佛正好在这句话问出后耗空，她忽然摔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喂！”徐影泽探着头，“你怎么了？”
女孩儿没回话。
他上前两步，却发现女孩头压着自己的胳膊，又是发抖又是抽抽。压抑的啜泣声透过小小的身躯时隐时现，但始终没有放声哭出来。甚至抖了一会儿后，那细小的哭声也不见了。
这种事况超出了徐影泽所能理解、处理的范畴，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一动不动的女孩儿，他走也不是，安抚也不会，不由得开始后悔起自己的搭话——
自己怎么就那么闲呢？
没多久，女孩似乎缓过来了劲，“唰”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麻溜又熟练地抹了两把脸，用肿肿的眼睛看向徐影泽，然后冲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跑远了。
留下徐影泽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片薄云飘到了皎月前方，温柔地将其环绕、遮挡。丝丝柔光从云间探出，他回想着刚才女孩儿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女孩肿胀眼皮下的那双眼睛一直在他脑海里晃啊晃……
很亮。
之后很多年，每当回想起这一刻，徐影泽都会想——
自己当初一定是被月色蛊惑了。
嗯，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