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抬头看了眼供销社门口的大钟,指针刚过十点。
“先去二哥家。”王恒调转马头,车轮在巷子里拐出几道弯,最终停在一处青砖小院前。
院墙里传来“咚咚”的凿木声,飘出阵阵松木香。
“二哥,是我。”王恒叩响门环,手里拎着的荷叶包还在往下滴水。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王建设沾着木屑的脸。
看到弟弟手里的东西,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就来,又带这些做什么?”
“前些天打的野猪,特意给你留了块好肉。”王恒把东西往前递了递,“鱼是今早刚网的,还活蹦乱跳呢。”
王建设望着油纸里透出的肉色,喉头动了动,却还是摇头:“带回去给爹娘吧,我在镇上好歹有口粮票......”
他声音低了下去,指节上的老茧蹭着门框,自从在镇上安家,回村尽孝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二哥你看,”王恒侧身指向马车,木桶里不时溅起水花,“家里留的比这还多。爹娘现在顿顿有肉。”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鱼肉补补。”王恒说着,目光落在二哥磨出毛边的衣领上。
王建设终于不再推辞,粗糙的手掌接过还带着河水腥气的鱼。
这时门帘一掀,二嫂陈冬梅牵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了出来——正是和王海涛同龄的王平。
“快叫三叔。”陈冬梅轻轻推了推孩子。
小王平却不像堂兄王海涛那般活泼,一个劲儿往母亲身后躲,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喊了声:“三叔...”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王恒笑着应了,转身就要告辞。
王建设急忙挽留:“卖完鱼来家吃晌午饭吧!”
“不了二哥,”王恒指了指马车上的郑强,“我们随便对付一口就行。这鱼还不知道要卖到啥时辰呢。”说罢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农贸市扬早已人声鼎沸。
几个邻近村子的商贩天不亮就来占位,把最好的摊位抢了个精光。
王恒和郑强只得在偏处支开摊子,从马车上卸下一桶桶活鱼。
水花溅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转眼就蒸腾成淡淡的水汽。
“新鲜河鱼嘞,今早刚捞的活蹦乱跳!”王恒的吆喝声在市扬里炸开,惊飞了几只啄食菜叶的麻雀。
自从上次他们带头吆喝卖鱼后,市扬里不少胆大的商贩也学了起来。
卖鸡蛋的妇人扯着嗓子喊“自家散养”,卖菜的老汉敲着秤盘夸“刚摘的嫩”,连编竹筐的手艺人都开始吆喝“结实耐用”。
王恒按老价钱摆开阵势:刚咽气的鱼八毛一公斤,活鱼一块一。
木盆里鲫鱼银鳞闪闪,草鱼肥硕滚圆,鲢鱼摆尾溅起水,虽说鲫鱼贵个一两毛,可这价钱在镇上已是难得的实惠。
“同志,给挑条草鱼!”
“这鲢鱼咋卖?来两条!”
镇上的居民到底馋这口河鲜。
附近几个村子的河流湍急,撒网困难,偶尔有人钓上三五条都不够自家打牙祭。
哪像王恒他们,一盆盆活鱼任人挑选。
日头渐高,摊前终于冷清下来。还剩下七八条鱼在盆里扑腾,王恒咬了咬牙:“降价一毛!”
话音未落,几个一直蹲在墙角的身影立刻围了上来。
有个戴解放帽的中年男子捏着鱼鳃看了又看:“再便宜五分钱,这些我全包了。”
王恒眯起眼睛,他早注意到这群人像秃鹫般在市扬里转悠,专等商贩收摊前捡便宜。
“同志,你这鱼都摆了大半天了,鳞片都不够亮了,再便宜五分钱吧!”戴解放帽的男人还在讨价还价,手指戳着鱼鳃翻看。
王恒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已经降了一毛,这价钱在供销社连鱼尾巴都买不着。”
他把木盆里的水搅得哗哗响,“您看这鱼鳃还鲜红着呢,回家下锅保管跟现捞的一个味。”
那人见砍价不成,悻悻地走了。
王恒也不急,果然没过多久,几个挎着菜篮的妇女围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鱼包圆了。
日头才偏西,王恒数了数兜里的毛票,比预计收摊时间早了小半天。
他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中午那两个包子早就消化光了。
“走,吃饭去!”王恒甩着鞭子把马车赶到国营饭店门口。
郑强却拽住缰绳:“你先吃,我看着车。”
王恒会意地点点头。
这年头镇上偷鸡摸狗的事不少,去年村里老李头来镇卖东西,一转身连箩筐都被人顺走了。
店里飘着猪油渣的焦香,王恒要了碗杂酱面。
碱水面裹着油汪汪的肉酱,他呼噜呼噜几口就扒完大半碗,连碗底的葱花都没放过。
“师傅,再加碗面!两笼肉包放桌上温着!”王恒抹着嘴朝厨房喊,转身去唤郑强进来吃饭。
路过门口时,他特意把装钱的帆布包往马车暗格里塞了塞。
王恒背靠着马车栏杆,借着车篷的阴影悄悄清点今天的收入。
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把皱巴巴的毛票一张张捋平,六十公斤鱼,统共卖了五十二块。
虽然活鱼比例比上次高,但总量少了将近三分之一。
这买卖就像河里的水,时深时浅,好在细水长流。
王恒盘算着,镇上的市扬眼瞅着要饱和了,下次得往县里试试。
想到这儿,他摸了摸枣红马汗涔涔的脖颈。
去县里得赶早,这老伙计跑个二十里地就得歇脚,马车吱吱呀呀的,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要是能有辆“永久”牌自行车......王恒脑海里浮现出锃亮的车把在阳光下反光的模样。
“恒哥,我吃好了。”郑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恒收起钱袋:“我去供销社把野猪肚卖了,你照看下车。要捎点啥不?”
郑强刚要摇头,忽然想起妹妹郑兰小时候就想吃那水果罐头。
只是家里没钱,而且老爹的重男轻女让郑兰过的并不好。
他喉结动了动:“要不...带个水果罐头吧。”
王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下。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后,本该是王洪军的位置上,此刻坐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
她正用染着红指甲的手指翻着账本,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地甩了句:“要啥自己看,票证带齐。”
“我来卖野猪肚。”
王恒刚把野猪肚放到柜台上,钟珊就嫌恶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她翘着兰花指掀开油纸包,鼻翼翕动两下,像是闻到了什么脏东西。
“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你能证明这一定是野猪肚吗?”
她瞥了眼王恒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指甲在工牌上敲了敲,“我们这可是国营单位,没有证明可不能乱收东西。”
王恒盯着她胸前“钟珊”的工牌,心里暗骂。
野猪肚的纹路也比家猪粗糙得多,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是什么。
这婆娘居然睁眼说瞎话。
“同志,”王恒压着火气指着猪肚,“家猪肚能有这么厚的茧子?您要是不识货,我找识货的人去。”
钟珊“啪”地合上账本:“爱卖不卖!”
王恒一把抓起油纸包转身就走,木门甩得震天响。
刚跨出门槛,却看见王洪军正夹着公文包匆匆赶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