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花沐雨的那一刻,谢艳朱手一抖,而后立刻假作大惊失色地站起来,起身间,袖口带翻了桌角的茶杯。
茶水顺着桌角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浸湿了布置的桌角的微小法阵。那是曲照留下的,他不在皇城,谢艳朱打湿法阵,他便能收到消息立刻赶回来。
自那个夜雨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枪和剑熔做了门钉,尸身挫骨扬灰,洒在官道上任人践踏。谢艳朱借江流秘法扮作谢皇,长阳城中局势平定,只待再过段时间谢皇“驾崩”,谢艳朱便可即位。
对花沐雨的通缉仍在,但一直没有动静。曲照料想她已经死透,谢艳朱却始终防着一手,要求曲照在宫中各处都设下预警的法阵,更是在自己常在的无极殿、长乐宫两处留下七杀阵的阵势,一旦情况有变,曲照便可以很快起阵。
对谢艳朱而言,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拖住花沐雨。拖到曲照赶到,便能让她有来无回。
“你果然没死。”看着消瘦许多的花沐雨,谢艳朱沉沉开口。
花沐雨道:“你秘密将我通缉,不就是猜到了我可能没死?”
“即便有所猜测,能再次见到你仍叫人惊讶。”谢艳朱缓缓道,“武英殿出来的佼佼者,果真不会这样轻易死去……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花沐雨不答:“我看到了皇榜。‘父皇’废太子,立你为皇太女。你准备什么时候安排父皇下葬,正式即位登基?”
谢艳朱喉头一动:“不久前父皇还日日临朝,如今不过是病了,何来下葬即位一说。”
“我被困七杀阵,为了折损我心志,曲照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所作所为了。”隔着桌案,花沐雨静静地望着她,“艳朱,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之间已经不必如此了。”
听了这话,原本面目平和的谢艳朱忍了又忍,忽然忍不住暴怒起来。笔摔在桌上弹开,在奏折上留下一块烟花般炸开的朱墨。
“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谢家已经被你杀尽了。”花沐雨看着她忿忿不平的面孔,语气平静而疲惫,“你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还不够弭平你心中的恨吗。”
“你心里就没有恨吗!”谢艳朱厉声质问,“娘生了两个孩子,到死都是个最低等的采女!我被送去鹄部,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草包!甚至直到娘尸骨无存,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和娘遭人冷眼二十多年,受尽屈辱,有谁看过我们一眼!杀他满门,我已是轻饶了他!”
面对着一声声质问,花沐雨垂下了眼。
看着她木然的神情,谢艳朱冷笑一声,从桌案后慢步走到她面前。
“也是,你恨什么。”她轻慢地笑着,“你早已飞上高枝儿了。你不是娘的女儿,你是文贵妃膝下的公主、父皇眼前的红人、北境的武英公主、凛岳的仙师。你连名字都改了,怎还会想得起我们!”
花沐雨疲倦地睁开眼:“艳朱……”
“别叫我!”怒火几乎冲出谢艳朱的眼睛,“你不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一笑:“对了,我怎么忘了,你是父皇一手培养的武英公主,有护国之责。我弑君杀父,你是来诛杀我这个乱臣贼子的吧?”
再逼近一步,她毫不掩饰地看着花沐雨:“来呀,动手啊,杀了我啊!”
她的话语犹如霹雳般落下,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响。
花沐雨一惊,下意识化剑转身,将谢艳朱护在身后。在她动作的那一刻,谢艳朱也是一惊,同样下意识地,她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向花沐雨的后腰刺去。
殿门被撞开,两个人影卷着风雪一齐破门而入。埋在阴影里的匕首被气劲挡住,未能近身。
曲照!
谢艳朱眼神巨震,刹那间便认出了被摁在地上的人。
她心念电转。曲照已经落败,不知道击败曲照的蒙面人是哪边的,但看谢艳红的反应,不像有所预料,他们应该不是一伙儿的,自己还有机会!
她极快速地反应过来,也明白自己一惊之下做了蠢事,悄悄收回了匕首,从花沐雨背后走了出来:“不知是哪位英雄,前来所为何事?”
而在她身前,花沐雨同样神情一震。
她并未留意那被当胸一刀钉在地上的人,而是一眼认出了那位刀客。四目相对的一瞬,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她转瞬便注意到他蒙着脸,不知道他为何到此,可是有什么隐情,于是又把那个名字生生咽了下去。
曲照化为纸人燃尽,这是江流派的替身咒法,可救濒死弟子一命。想来此时曲照已经回到宗门,若是施救及时,或可捡回一条命。
刀客起身,抽出钉在地板上的窄刀,折起臂弯抹去刀上的血迹,而后归刀入鞘。
他并未看到花沐雨那一瞬的欲言又止,直接拉下了面罩。
看清他的脸,谢艳朱刚刚和缓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师姐。”刀客先是看向花沐雨,而后才对谢艳朱拱手道,“在下凛岳弟子曾卧雪,为寻师姐而来。这法修来到殿外,意图开启杀阵。殿下一介凡人,在下担心其对殿下不利,这才将其诛杀。殿下可是受惊了?”
不久之前。
认出花沐雨的那一刻,曾卧雪忽然放松下来——甚至他此前从没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有多紧绷,直到看到花沐雨真实地、安然无恙地出现。
她似乎有事要做。找了那么久,这一刻他却不着急相见了。
花沐雨单薄不少。那件披风他从没见她穿过,看起来十分沉重。
他素来猜测师姐身世背景有些复杂,师父讳莫如深,花沐雨自己也没跟他提过。想来若是师姐想说,自然会告诉自己,他便不多过问。
听得殿中争执,曾卧雪并不插手,只在屋顶看护,正等着听宫殿内花沐雨的回答,余光中忽然有一点金光一闪。曾卧雪抬眼,便看到远处一点人影脚踩金光,翩跹而来。
是曲照。
曾卧雪的目光瞬间冷下来。
修士的五感何其敏锐,几个闪转,曲照靠近长乐宫,便知花沐雨果然回来了。
曲照不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但也绝不鲁莽,手中结印,落在宫门外的瞬间就要利用原本埋在长乐宫中的阵势起阵——他并不担心谢艳朱,有誓言在,七杀阵只会杀该杀的人。
但也就是在落在宫门外的这一瞬间,曲照头顶一凉。他心道不好,立刻将手上的起阵印转为守身印,飞快后撤的同时抬首,想要看清是何人在此埋伏,竟让他一无所觉。
他快,曾卧雪更快。
曲照还来不及看清来人,从天而降的窄刀就已经破开他刚布下的守身印。护体金光炸开一声巨响,曲照霎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眉心发毛,那柄刀破开护体金光后竟威势不减,直朝他追来。
曲照庆幸自己撤得够快,一边合眼运功恢复视力,一边双手结印,七八道法诀同时朝对面砸去。
他自以为估算宫门口距离台阶还有几步的距离,故而信心满满。自己不需一瞬就能恢复视力,那七八道抵挡法印,在他用来也不过弹指。守身诀被破又如何?眨眼间自己便可一转攻势,结成起阵印,将这偷袭的人和宫门里的花沐雨困入七杀阵。
但他忽视了一点,此前他就没有察觉到有人埋伏,此刻光凭刀气,他就能找到要杀他的人了吗?
他找不到。
胸口一凉,他后撤的身势直接撞上刀锋。那刀锋上带着无可匹敌的千钧之势,卸去他后撤的劲、刺透他的身体还未罢,直带着他撞破宫门。
雪粒裹挟着寒气一起涌入室内,曲照被压着,一口血喷到了长乐宫的朱红的地毯上。
这一切,不过一个照面。
曲照败局已定,借替身纸人遁走。胜负已分,有曾卧雪在,谢艳朱想杀花沐雨不过是痴心妄想。
曾卧雪无所顾忌地表明身份,花沐雨心中一叹,散了剑,侧身让到了一旁。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当她和谢艳朱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起,即便神色各异、剑拔弩张、横眉冷对,她们的面庞、眼睛,乃至说话的声音,都透露出她们与生俱来的关联。
曾卧雪一笑:“殿下见过我吗?”
“自然不曾见过。”谢艳朱勉强勾勾嘴角,“你要找你师姐对吗?她就在这里,你们可以离开了。”
花沐雨只迷倒了附近的侍卫,刚刚那一声炸响引来了其他注意,听隆隆的脚步声,已经有队伍过来了。
曾卧雪看了花沐雨一眼,提着刀出去,顺手摆正被撞坏的门,朝外面聚拢而来的大群侍卫喊道:“殿下正在与人密谈,闲杂人等退后。”
门外一阵嘈杂,谢艳朱皱着眉喝道:“都退下!”
于是四周安静下来,破门而入带来的寒气仍旧残存,曾卧雪的身影守在门外,室内再次只剩下花沐雨与谢艳朱两人。
谢艳朱不看花沐雨,气氛凝结,花沐雨喉头动了动,轻声开口:“我这次回来,并不是为了杀你。”
这是变故发生前她们之间的对话,此时重新提起,意外显得心平气和。
谢艳朱自然知道。若花沐雨真想杀她,又何须等到今天。
但她还是冷笑:“不为杀我?那你这个好师弟又是在干什么?”
花沐雨摇头,只是说:“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去冷宫看过你。”她道,“你以为武英殿是什么地方?那一次探望,我差点害死你和母亲。”
“什么地方?”谢艳朱讽刺道,“八岁入殿,十四封公主、记入文贵妃名下,十八封武英公主,被送入凛岳,求长生大道。平步青云、荣华富贵,谢艳红,你告诉我,武英殿是什么地方?”说到这儿,她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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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我怎么忘了,你如今姓花,叫花沐雨了。”
花沐雨心中一窒,又愧道:“凌虚界收徒,是断不能和人间有尘缘未了的,所以我才改了名字。”
谢艳朱凉凉地说:“我知道,你从来都有理由。”
“我从未对你说过。”花沐雨木然地看着她,“武英殿里的孩子就像笼子里的蛊虫,厮杀、争斗、折磨。要活下去就只能赢,然而从没有哪一场胜利能让我一劳永逸。”
她顿了顿:“八岁。我八岁与谢氏功法有感应,被送入武英殿,那时我和娘都以为这是什么顶天的好事。这些年我死过无数次,我对一切斗厌倦透顶,但我不敢放弃,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你还有脸提母亲?”谢艳朱本不愿再与她起冲突,但听她的话,心中的愤怒压抑不住,忍不住压着声音反唇相讥,“我从小到大,听她念过你无数次。你是她口中的荣耀,可你为她带来了什么?我们日子过得凄苦,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我们一脚。我说我姐姐入了武英殿,可是从没有人把我当回事!每次有了什么好东西,娘都留着等你回来,生生留到坏掉。可你呢,你回来几次?她一直在等你,她到死都在等你,你看过她一眼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花沐雨终于抬高了音量,一顿,又将声音压低,“一入武英殿,能离开的都是死了被抬出去的尸体!十四岁,封公主,见到父皇,我以为我终于熬出头。你出生了,我请父皇让我去探望,父皇同意了。但我只见你们短短一面,回去时,父皇的桌上就摆着赐死你们的圣旨!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不敢提你们的名字,不敢表达出一点对你们的关心,我只有完全忘了你们,做只听命于父皇的兵器,你们才能继续活下去!十年,我偷偷看过你们多少次。能换一天和娘在一起的日子,哪怕立时死了我都愿意!我以为只要我听话,你们就都能好好活着,可是娘还是死了!我不敢哭,不敢闹,就是因为你还在鹘部!”
“那就杀了他啊!”谢艳朱红着眼眶喊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杀了他啊!”
话语停滞了。花沐雨看着谢艳朱,一颗泪砸了下来。
“你叫我怎么杀他?”她轻声说,“父皇是北境的皇帝,他死了,又有多少人要跟着死?更何况,父皇栽培我多年,虽然严厉,但也公平。贵妃对我虽不比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亲厚,但也从没苛待过我……我真的没办法。”
“我是你亲生妹妹!娘是你亲生母亲!”谢艳朱道,“你就我一个妹妹,你不帮着我,要帮一群外人?”
“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花沐雨低声道,“你们所有人都很好,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对不起我,你们所有人都互相憎恨,你们所有人都让我完全站在你们那一边……你让我怎么办?”
室内安静下来。
仿佛失望透顶了,谢艳朱平静地开口:“谁能想到,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的武英公主,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虚伪自私、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废物。”
花沐雨惨然一笑,别过脸去。
“你对得起谁?”谢艳朱问,“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能拥有和你一样的天赋。你本来只是一个意外,是你天资不错,我才有了出生的机会。如果我能有你这样的天赋,从那之后的路,一定不会走得如此艰难。”
“可获得天赋的,偏偏是你这样懦弱又无能的人。”谢艳朱冷眼看着花沐雨,“我对你太失望了。”
“所有人都对我很失望。”花沐雨只是笑,“我实现不了父皇的期待,不能带着雪国称霸人间、带着谢氏飞升凌虚;我实现不了你的期待,不能给你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我实现不了娘的期待,不能日日陪着她、承欢膝下。我杀不了父皇,更杀不了你。我谁都杀不了,我什么事都办不成。”
“不必跟我说这些软弱的话了。”谢艳朱冷冷地说,“你走吧。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杀了你。但是今天,我杀不了你。”
血亲姐妹一场,到此,她们之间的话已然说尽了。
花沐雨回来本求一个了断,但曾卧雪突然出现。她不杀谢艳朱,想死在谢艳朱手里也没机会。她不想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但好像只能留下这样一个含糊的结局。
“江流派有异。与虎谋皮,不是长久之计。”花沐雨低声道,“气象骤变,蓝关官商勾结……”
“你还想教我?”谢艳朱淡淡地说,“我得位不正,但未尝不想做个千古明君。”
花沐雨顿了顿:“武英令可以传信给我,若是日后有什么事……”
谢艳朱嗤笑一声,憎恶地看着她:“我死了也不会找你。”
花沐雨避开她的视线,最后戴上风帽,转身离开。
宫门从里面打开,曾卧雪回头:“说完了?”
花沐雨嗯了一声。“走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