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等无能……”为首的张院判磕着头,声音都在发抖,“蓝玉公主殿下……殿下这是油尽灯枯之相,怕是……怕是只能看天命了……”
“天命?”肃帝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那眼神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一群废物!朕养着你们太医院,就是为了让你们跟朕说‘天命’二字的吗?!”
帝王之怒,如雷霆万钧。
殿内所有宫人瞬间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肃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华蓝玉那张与她生母有七分相似的脸,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了那个温婉的女子,想起了她临终前,抓着自己的手,气若游丝地嘱托:“陛下……求您……求您照看好蓝玉……她是臣妾……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要让她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可如今,她就要死在他面前了!
就在这时,一直躬身侍立在旁的高公公,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压着嗓子,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陛下……您息怒……”
“老奴……老奴斗胆,想起一件事……”
肃帝猩红的目光扫向他,“说!”
高公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愈发轻微:“陛下……您还记得前次……瑶华宫那位张天师为公主卜算时,曾言……曾言若遇生死大劫,或可用至亲的……心头血……为引,或可逆天改命……”
“心头血”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肃帝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想起了那夜祭坛上发生的一切。
燕城那个蠢货,不正是为了取华玉安的心头血,才险些酿成大祸吗?
当时他只觉得荒谬,可现在……
肃帝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荒唐!”他厉声呵斥,像是在说服高公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此等邪术,岂可相信!”
高公公立刻跪下,连连叩首:“是老奴多嘴!老奴该死!”
可那句话,却像一颗被种下的魔种,在肃帝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看着床上快要没气的华蓝玉,又想起张院判那句绝望的“全看天命”。
天命?
不!
他的女儿,他的蓝玉,她的命,不能由天来定!
一丝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渐渐在他眼中凝聚。
他的目光缓缓转动,越过眼前跪了一地的人,穿透了宫殿华丽的殿墙,望向了皇宫深处,那个关着他另一个女儿的方向——
琉璃阁。
那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焦灼、悲痛、挣扎,尽数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平静。
那不是一个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神,那是一个棋手,在棋局将输之际,终于下定决心,要牺牲掉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来保全自己最重要的“帅”。
温情、血脉、父女之情,在华蓝玉的生死面前,在鲁朝的邦交面前,统统化为齑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高公公。”
“老奴在。”
“摆驾。”肃帝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判着什么,“去琉璃阁。”
肃帝那句“去琉璃阁”,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间便在寒夜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琉璃阁的门,不是被推开的,而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道,从外面轰然撞开!
寒风裹胁着冰冷的雪沫子倒灌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随之而入的,不是内侍,不是宫女,而是一队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禁军。
他们步伐沉重,甲胄在烛光下泛着森然的冷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尖上,沉闷而致命。
那一刻,整个琉璃阁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华玉安正靠在窗边。
她没有睡,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场没有尽头的大雪。
雪花一片片地撞在窗棂上,挣扎一瞬,然后便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滩水渍,像极了她那些刚刚燃起、便被现实浇灭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当那扇门被撞开,当那些属于帝王最锋利的爪牙踏入她的寝殿时,她心里最后一点点暖意,也随之彻底凉透了。
她早该知道的。
她早就该清醒的。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在那个男人的眼中,她从来都不是女儿,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舍弃的物件。
为了他心爱养女的性命,为了鲁朝与图鲁邦的邦交,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血肉,又算得了什么?
心头血……
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原来,她这颗被燕城伤过、被父皇践踏过的心,最后的价值,竟是要被生生剖出来,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何其可笑,又何其荒唐。
“玉安公主殿下,得罪了。”为首的禁军统领面无表情,声音像铁一样冰冷,他一挥手,两个身形魁梧的禁军便大步上前,要来架住华玉安。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华玉安手臂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冽的怒喝,如惊雷般炸响在殿内!
晏少卿一身雪松气息闯了进来,他脸上再不见往日的从容淡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着一簇从未有过的、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怒火。
他一步跨到华玉安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衣袖一振,便将那两个禁军震退了半步。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琉璃阁动粗?!”他声色俱厉,属于世家掌权人的威压尽显无遗。
禁军统领面色一沉,却并未退缩,只是朝着门外躬了躬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动作,投向了廊下。
那里,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山,静静地伫立在风雪里。
是肃帝。
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龙袍的衣角在寒风中微微翻飞。
他没有看殿内的剑拔弩张,甚至没有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眼,他的目光,只是冷冷地落在了晏少卿的身上。
晏少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陛下!”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公主殿下心脉重创,大病未愈,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您这是何意?”
肃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曾对华蓝玉展露无限慈爱的面容,此刻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威严。
“晏少卿。”他缓缓开口,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这是朕的家事。”
一句话,便将晏少卿划为了局外人。
“家事?”晏少卿几乎要笑出声来,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极力克制着,一字一顿地说道,“她是鲁朝的公主,更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不食子,陛下当真要为了一个‘或许可以’的邪术,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吗?!”
这是僭越。
是臣子对君父的质问。
可他顾不得了。
肃帝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抹被触及逆鳞的阴鸷。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心想要笼络的年轻臣子,为了一个他弃如敝履的女儿,竟敢如此顶撞自己。
他冷哼一声,终于吐出了那句早已在心中盘算好的、足以压垮一切道理的判词。
“为了蓝玉的性命。”肃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这点牺牲,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
这五个字,像五座大山,轰然砸下,将晏少卿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道理,尽数碾成了齑粉。
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堵死了华玉安所有的生路。
肃帝不再看他,只是对着殿内冷冷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带走!”
一声令下,禁军再无顾忌。
而皇帝身边的几名大内高手,早已如鬼魅般闪身而出,一左一右,死死地钳住了晏少卿的臂膀。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放开她!”晏少卿目眦欲裂,他疯狂地挣扎,内力勃发,却被那几个高手死死压制。
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禁军粗暴地架起了华玉安,将她瘦弱的身躯往外拖去。
那一刻,华玉安没有挣扎,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求饶。
她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在被拖出殿门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回过头,隔着漫天的风雪,深深地看了晏少卿一眼。
仅仅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求救。
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像是一片燃尽了所有光和热的灰烬,又像是一口被抽干了所有活水的枯井。
她在用那双眼睛告诉他:你看,这就是我的命。
你救不了的。
那道目光,像是一把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刀子,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进了晏少卿的心里。
他浑身一震,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
“玉安——!”
他嘶吼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可她已经被拖入了风雪之中。
她那身单薄的白色寝衣,在漫天风雪里,像一只即将被狂风撕碎的蝴蝶,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
钳制着他的手松开了。
晏少卿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几乎跪倒在地。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空气。
皇帝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整个琉璃阁,只剩下被撞坏的殿门,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像一声声无力的悲鸣。
风雪越来越大,将她最后的气息也彻底吹散。
晏少卿就那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他的眼眶,一寸寸地变红,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蚀骨的悔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救过她一次,两次,三次……
可到头来,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推向了更深的地狱。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通红的眼角滑落,却在落下的瞬间,便被这无情的风雪,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