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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只想要她活着

作者:杨绵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没有半分修饰,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华玉安那片冰封的湖面上,激起千层巨浪。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而又刺痛。


    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活着……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燕城要她死,是为了救华蓝玉。


    父皇默许她死,是为了平息丑闻,保全颜面。


    这世上与她血脉最亲、情缘最深的两个男人,都巴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偏偏,一个只算得上是“老师”“恩人”的晏少卿,却在这里告诉她,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她活着。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父皇的虚伪,燕城的背叛,像两座密不透风的大山,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无法相信任何一丝突如其来的善意。


    “晏大人的图谋,太过深远,玉安……看不懂,也不想懂。”她的声音在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冷漠,“这份‘恩情’,我受不起。待我伤好,自会向陛下去请罪,与大人划清界限。”


    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更宏大的算计,也不敢承认,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一份不求回报的赤诚。


    因为一旦承认,就等于承认自己过去十九年的坚持与苦难,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看着她浑身竖起尖刺,如同受伤的困兽般戒备的模样,晏少卿眼中的痛色更浓。


    他知道,她心里的冰,太厚太厚了。


    他没有再辩解,只是将那方干净的布条,轻轻放在她的床头。


    “你不必信我,也无需感激。”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只需……好好活着。”


    “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有缘由。”


    “有时,不过是……我认为该做而已。”


    说完,他便撑着矮凳,缓缓站起身,踉跄着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华玉安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床头那方洁白的棉布,耳边,却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我认为该做而已。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缕惨白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晏少卿唇边那一抹还未拭去的、病态的浅白,和她胸前纱布上那片已经凝固的、触目惊心的猩红。


    晏少卿的身影,在惨白的冬日阳光下,被拉扯得单薄而修长。


    他背对着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而迟缓。


    那是一种几乎要将骨血都耗尽的虚弱,再无半分平日里神姿高彻的模样。


    就在他的手即将扶上门框时,身形却猛地一晃,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朱漆门扇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剧烈地喘息着,压抑的咳嗽声从喉间撕扯而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华玉安依旧没有回头,可那一声闷响和撕心裂肺的咳声,却像两把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她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带着他的“忠勇可嘉”和晏家的无上荣光。


    可他没有。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一声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终于,华玉安忍不住了。


    那根紧绷的弦,在极致的压抑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崩裂声。


    她猛地转过头,清冷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不住的讥诮与怒火,声音尖利如冰锥:“晏大人这是做什么?”


    “戏演完了,还嫌不够么?”她盯着他苍白的侧脸,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还是说,晏大人觉得,一出舍命相救的戏码,不足以让陛下对晏家彻底放心,非要再演一出苦肉计给我看?让我华玉安……对你感恩戴德,日后好为你所用?”


    她的话,比这琉璃阁外的寒风还要伤人。


    晏少卿靠着门,缓缓地、极为艰难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穿过氤氲的药气,落在她那张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潮红的脸上。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仿佛她的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苍白的脸,从她紧抿的唇,到她倔强泛红的眼角。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砸在华玉安的心尖上。


    “……破庙。”


    他突兀地吐出两个字。


    华玉安一怔。


    “一年前,京郊破庙。”晏少卿的视线有些涣散,像是在回忆一副极其遥远的画面,“你被几个地痞围堵,手里只有一根捡来的木棍。他们让你跪下,你却用尽全力,将那木棍砸在为首之人的头上。”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我那时就在不远处的树后。我看见你浑身都在发抖,眼睛里却全是火,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火。”


    “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你。”


    华玉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忘了,她全忘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竟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晏少卿的指尖,抵在门框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怕这番真心,会被她当成又一场精心编织的算计。


    “后来,是在我家。”他继续说道,气息又弱了几分,“我那表妹柳燕云,在赏花宴上当众拿你的身世取笑,说你母亲的出身,污了这满园的牡丹。”


    这件事,华玉安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足金陵晏氏的府邸,只为了能远远看一眼陪同祖母赴宴的燕城。那一天,她所受的屈辱,如同跗骨之蛆,至今想来都隐隐作痛。


    “满座宾客,或看戏,或附和。只有你,端着一杯冷茶,站得笔直。”晏少卿的目光里,竟带了一丝近乎于欣赏的微光,“你说,‘花有百种,人有百等,牡丹雍容,野菊清傲,皆是风骨。以出身论人者,才是真正的俗物,不配赏花’。”


    “那一刻,我就在想。”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这样一株在污泥里挣扎,却依旧不肯弯下脊梁的野菊,该被人……护着。”


    他的指尖又颤了一下。


    华玉安死死地咬住下唇,唇瓣被咬出了血色。


    她感觉自己的心防,正在被这些她早已遗忘、或是刻意忽略的过往,一寸寸地击碎。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在她以为孤立无援的时刻,一直都有那么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记着她。


    “再后来……”晏少卿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费巨大的心力,“就是昨夜……在祭坛之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翻涌着的是惊心动魄的恐惧与后怕。


    “我赶到时,你躺在那个黑木箱里,胸口全是血……燕城手里还握着那把银匕首。”


    “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天要塌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气力不济而化为剧烈的咳嗽。


    他用手捂住嘴,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指缝间,隐约渗出了一丝猩红。


    华玉安瞳孔骤缩!


    “晏少卿!”她失声喊道。


    他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好半天,他才缓过那口气,抬起头,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华玉安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光。


    “那一刻,我脑子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晏氏家族,什么陛下的恩宠,什么我自己的阳寿……”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只想让你活着。”


    轰——!


    华玉安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漠,所有的讥讽,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击得粉碎。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边那抹刺目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真切,一股汹涌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得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她的生身父亲,为了另一个女儿,可以弃她于不顾。


    她的昔日爱人,为了退婚,可以置她于死地。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只当过她几日老师的晏少卿,要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本来是想要相信她的,但是不断反反复复地经历这些可怕的背叛,她真的没有办法再去相信一个外人!


    晏少卿闻言,竟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浅,却像是冬日里最暖的那一缕阳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撑着门框,望着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清晰地说道:


    “华玉安,你的命,从来都不是‘不相干’。”


    “那日在破庙,你拼死也要活。在晏府,你受辱也不肯低头。回到宫里被罚跪宗祠,狩猎后得为自己讨回公道……等等……”


    “我只是觉得……”


    “那样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不该就此熄灭。”


    话音落下,琉璃阁内,一片死寂。


    华玉安再也撑不住了。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穿过苍白的面颊,重重地砸在了胸前那片还渗着血色的纱布上。


    很轻,却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像是严冬的冰河,终于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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