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61章 迟来的公道,不是公道

作者:杨绵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肃帝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眼中的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目光从高公公身上移开,越过长案上那些刺目的证物,最终,落回到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儿身上。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儿,那个他亲手造就的、淬满了寒冰与利刺的女儿,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失控”的恐惧。


    她不再是那个怯懦地跟在他身后,只求一个回眸的可怜虫。


    她是一把磨砺了十九年的剑,今日终于出鞘,剑锋所指,竟是他这个九五之尊的帝王颜面!


    这一刻,肃帝忽然意识到。


    十九年了。


    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的这个女儿。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去看清。


    而如今,当他终于看清时,她却已经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永世无法逾越的鸿沟。


    高公公的话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怒火稍稍冷却,理智艰难地回笼。


    他知道,老奴才说得对。


    今日之事,早已不是他想压下就能压下的家务事了。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殿外隐约已有闻讯而来的臣子身影,他若再一意孤行地偏袒,丢的便是整个鲁朝的国体。


    可让他就此惩处蓝玉……那可是他放在心尖上疼了十八年的女孩儿,是他对那个逝去女人的所有念想和补偿!


    就在这君心摇摆,天平将倾未倾的死寂时刻——


    “宣——金陵晏氏,晏少卿,觐见——”


    一声清亮悠长的通传,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肃帝猛地一怔。


    晏少卿?


    他怎么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门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来。


    他身着绯色官袍,衬得面容愈发如玉,神情冷峻淡漠,步履从容不迫。


    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仿佛能将这殿内所有的污浊与纷乱都隔绝在外。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优雅从容。


    “臣,晏少卿,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清越冷冽,如玉石相击,在这压抑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肃帝的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问道,“晏爱卿不在吏部当值,此刻入殿,所为何事?”


    晏少卿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淡淡地扫过瘫软在地的华蓝玉,又掠过跪得笔直的华玉安,最后才重新落回到龙椅之上。


    “回陛下。”他语调平稳,不带一丝情绪,“臣有要事启奏,事关玉安公主与蓝玉公主清誉,更关乎皇家法度。臣,不敢不报。”


    话音未落,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月余前,玉安公主差点在庙中遇害。这是蓝玉公主遣身边宫女,私下威逼利诱李郎中的供词。人证物证俱在,那宫女已于大理寺画押招认,称其奉蓝玉公主之命,要让李郎中——”


    晏少卿微微一顿,吐出的最后几个字,冰冷得像刀子。


    “——‘永远闭嘴’。”


    “是玉安公主先她一步保住了李郎中,想必圣上刚刚已经见过此人了。”


    轰!


    如果说方才华玉安拿出的三样证物是重锤,那么晏少卿此刻呈上的这份供词,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将所有的证据链条,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从最初的构陷推人,到后来的买凶刺杀,再到此刻的威逼证人……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其心之歹毒,手段之狠辣,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的……”


    瘫坐在地上的华蓝玉,在听到“永远闭嘴”四个字时,浑身剧烈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先前那副梨花带雨的柔弱伪装,此刻已然尽数碎裂,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与狼狈。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肃帝脚下,死死拽住那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疯了似的摇着头,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调子。


    “父皇……父皇救我……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是他们……是他们都在陷害我!是华玉安!是她恨我!她嫉妒您疼爱我,所以才设下这等毒计……”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却连一句像样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在晏少卿拿出的这份铁证面前,任何言语都已是苍白无力。


    肃帝低头,看着脚边这个哭得涕泪横流、状若疯癫的养女,再抬眼看看长案上那堆积如山的、一份比一份更触目惊心的证物,最后,他的目光穿过大殿,看到了殿外廊下那些影影绰绰、正探头探脑的朝臣身影……


    他知道,今日,他再也保不住她了。


    为了保住她,他就要牺牲掉自己作为君主的公正,牺牲掉整个皇室的威严,甚至可能激起以晏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的不满。


    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肃帝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张威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深刻的疲惫与苍凉。再次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挣扎与温情都已褪去,只剩下帝王应有的冷酷与决断。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沙哑而沉重。


    “传朕旨意。”


    华蓝玉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只听肃帝那冰冷无情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响在金銮殿上,


    “蓝玉公主华蓝玉,心性狠毒,屡犯大错,蓄意谋害皇姐、污蔑皇亲清白,罪证确凿,无可抵赖!”


    “着,即刻起禁足于公主府,非诏不得出府半步!”


    “着,罚没其府邸半数家产,用以补偿受牵连之人!”


    “另,下旨昭告全城,明辨玉安公主华玉安之清白。此前所有流言蜚语,若有再敢传播者,一律以诽谤皇家、动摇国本论处!”


    圣裁已下。


    “不——!”


    华蓝玉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她死死抓着肃帝的龙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父皇!您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您的玉儿啊!您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父皇——!”


    然而,肃帝只是冷漠地抽回了自己的衣摆,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华蓝玉眼中的光芒,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巨大的打击与恐惧袭来,她眼前一黑,彻底晕厥了过去。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上前,将她拖了下去。


    肃帝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都退下吧。”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靠在龙椅上,神情晦暗不明。


    大殿之内,转瞬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华玉安自始至终,都静静地跪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看着这一场闹剧的收场,心中不起丝毫波澜。


    迟来的公道,不是公道。


    用她遍体鳞伤、用绿衣和绿药的性命换来的清白,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她缓缓地、郑重地,朝着龙椅之上的那个男人,叩下了最后一个头。


    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一如她此刻的心。


    “儿臣。”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疏离,再无半分过去的孺慕与依赖,“谢陛下,还儿臣清白。”


    一声“儿臣”,而非“女儿”,已然划清了所有界限。


    这声称呼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肃帝心中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靠在龙椅上,看着那个缓缓抬起头的女儿,那张肖似其母的清丽面容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足以颠覆皇室颜面的对峙,对她而言,不过是掸去衣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种平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令他心惊。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高公公与徐福海皆垂首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父女之间无声的、最后的割裂。


    “不——!华玉安!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殿外,华蓝玉凄厉的诅咒声由远及近,又被强行拖拽着,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宫门厚重的“吱呀”声彻底隔绝。


    那声音里淬满了最恶毒的怨恨,像一条毒蛇,试图穿透殿宇,缠上华玉安的脖颈。


    然而,华玉安只是静静地听着,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缓缓地,试图从冰冷坚硬的金砖上站起身。


    长久的跪姿让她的双腿早已麻木,血液仿佛凝固在了膝盖处。


    她刚一用力,一股尖锐的酸麻感便如潮水般涌来,眼前骤然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再度栽倒下去。


    就在她即将失态的瞬间,一只手,温和而有力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那股力道并不突兀,却稳如磐石,恰到好处地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隔着一层薄薄的宫装,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


    华玉安一怔,侧头望去。


    晏少卿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的身侧。


    他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难入其眼,可扶着她的那只手,却异常沉稳。


    “玉安公主,当心。”


    他低声道,声音清冽如山涧泉水,却奇异地驱散了她耳畔方才华蓝玉那恶毒的诅咒。


    他收回手,动作自然而然,没有半分逾矩。


    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帕子,上好的云锦,质地柔软,入手竟带着一丝温热。


    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绣样,只在角落里用银线绣着一株清雅的冷杉,散发着极淡的、混合着墨香的草木气息。


    华玉安的指尖冰冷,触碰到那方温热的帕子时,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是默默接过,低声道,“……多谢晏大人。”


    她没有用帕子去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只是将其紧紧攥在掌心。


    那一点点温暖,仿佛是穿透了十九年寒冬的第一缕微光,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站稳了身子,再次抬眼,望向了御座之上那个脸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她的生身父亲。


    肃帝也在看着她。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