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娘子李红英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被“四口之家”惊得魂不守舍的众人.
最终定格在陈谷雨身上,带着几分审度的深意。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掀起波澜:这陈谷雨果然与众不同,规矩礼教在她眼中竟似无物。若不是怕官府收地,只怕连这十亩良田还懒怠打理呢,哪还会费心谋划什么粮麻之事?
她未评说那惊世之言,只将话头引回正题,声沉而威,恰似为众人剖解《田亩律》的深意。
“谷雨丫头。”
这一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你方才说主粮六亩,菜地一亩,牧草一亩,柴林半亩,共八亩半。余下一亩半良田,作何打算?”
陈谷雨定神敛心,略一躬身,恭声道:“正欲请教里正娘子。余下一亩半,可否栽种经济之物?譬如……麻?”
“麻?”李红英眉头未展,眼中却掠过一丝了然,“你倒想到了正途。”
她环视众人,声若洪钟,既说给陈谷雨,亦道与四邻:
“《大周田亩律》有载:‘永业田中,主粮未足七成者,须以麻、桑、棉、茶等物补纳赋税,或折银钱抵数。’”
她话音一顿,目光愈锐:“你主粮仅六成,不足七成。余下的一亩半要么补种主粮,要么就种这些能换钱、顶税之物!”
“为何是麻?”她自问自答,“因麻最贱、最易活、不挑地!织出的麻布虽糙,却是庄户人蔽体之本!更紧要的是——”
她声气一重:“官仓收麻!按品论价,可直接抵税!那一亩半地,好生经营,产出剥皮沤制,换得的银钱正好填上赋税缺口,或有余钱应付杂捐!”
“桑?”
她摇头,“这地界桑树长不好,虫害多,养蚕是精细活,非世家大户折腾不起。”
“棉?”陈谷雨追问道。
李红英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涩意。
“那是好东西,暖和细腻。但棉种价高!北地天寒,寻常棉种难越冬,须得南来的面种,价昂不说,伺候起来比主粮更费神,怕冻怕旱怕虫!一亩收成,除去本钱损耗,未必强过老实种粮。官仓也不收棉抵税,须得自行寻牙行发卖,麻烦得很!李家坳乃至整个北川县,除却几家地主略种些自用,谁碰这个?不划算!”
她最终定言:“这一亩半,种麻!最稳妥、最省心,也最合律法!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谢里正娘子指点。”陈谷雨恭顺应下,容色静默。
麻布粗砺刺肤,她前世只在最低等的仆役身上见过。
但里正娘子字字在理,种麻确是眼下最踏实的选择。
可她心中那点对“棉”的念想,未曾熄灭。
温暖柔软的棉布,轻匀耐寒的棉絮……那才是“衣食无忧”中“衣”的体面。
她似是随口又问:“里正娘子,不知附近……何处可寻得那南方的棉种?”
李红英诧然瞥她一眼,似未料到她仍惦念这不着边际之物,摆手道:
“莫想了!这穷乡僻壤,见都少见!镇上粮铺或偶有南来杂货商带货,但价高且真伪难辨,纵有种子也未必种得活。安安分分种麻罢!”
陈谷雨未再多言,只默默记下“镇上粮铺”、“南边杂货商”几字。
里正娘子又肃容训诫几句“勤耕不辍”、“莫负地恩”,便领着仍神魂恍惚的三姑婆与一众心思各异的乡人离去。
喧嚷的小院终归宁静,唯余堆满角落的粮种与半扇猪肉散发着丰饶之气,灶边还有沉默整理粟米的谢晚舟。
陈谷雨合上门,隔去外界残存的窥探。
她走至谢晚舟身畔,自然出手相助,将米袋一一码齐。
灶膛余烬暖意依稀。
“妻主。”谢晚舟忽低声开口,音色微涩。
他仍垂着眼,长睫掩下神情,只执起一空布囊,徐徐折着,宛若闲谈般说道:
“若……若真欲寻南方的吉贝棉种……或可留意每年春末夏初,经北川县往北境榷场去的南边商队。他们常携些稀罕南货。或去县城‘万通货栈’打听,那东家有南边的门路,只是价钱……恐怕不菲。”
语声平淡,仿佛说着柴米油盐的寻常,可其中透出的见识——商队行踪、县城市货——岂是寻常乡野郎君所能知?
陈谷雨叠米袋的手略略一顿。
她抬目看他清瘦的侧脸,灶火跃动,映得他容色朦胧。
她不惊不疑,甚至连一丝异色都无。
前世高门阅历,早令她对“罪臣之子”、“官宦之后”这些名目下残存的见识与人脉心中有数。
谢晚舟此刻所言,不过印证她先前揣测——
他曾立云端,纵使坠尘,眼界仍非李家坳村夫所能及。
“嗯,知道了。”
她只轻声应下,语气如常,仿佛他方才不过说“水在缸里”一般平常。
这般平淡的接纳,反令谢晚舟心下一松。
他不再言语,只将折好的布囊轻置米堆之上。
翌日,天朗气清。
陈谷雨不敢误农时,踏晨露走向她那十亩焕发生机的沃土。
泥壤乌亮油润,松软如发透的面团,沁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前几日翻地时的挣扎艰辛,恍如隔世。
她刚至地头,便见三姑婆与王婶子、李娘子几人已候在那儿。
三姑婆面色仍复杂,却似被一股更强烈的、对土地的敬畏与期盼压下了昨日惊怒。
见陈谷雨到来,她清了清嗓,竭力恢复往日声气:“谷雨!还愣着做啥?地母娘娘赐福,耽误不得!赶紧下种!王婶子家的好粳种,李娘子的麦种,都替你扛来了!”
王婶子与李娘子也热络围上,众妇人显示齐齐跪倒,向地母娘娘感恩祈福。
然后开始纷纷指点:“谷雨丫头,粳米种要浅,撒匀喽,拿耙子轻轻搂层薄土盖上就成!”
“麦种得深些,不怕!这地气足,苗出得快!”
“是哩,瞧这土,多软和!连土坷垃都少见,省了碎土的功夫,真是神了!”
陈谷雨静心聆听,暗自称奇。
她抓一把粳稻种子,颗粒饱满,金灿可喜。
依王婶子指点,试将种子匀撒在略平整过的田垄上。
奇事发生。
那种粒落入软润黑土,似被无形之力温柔包裹,轻轻吸附在湿土表层。她只须用耙子极轻——几乎像征性地一带,一层恰到好处的薄土便匀覆种上,不压不实,又保水保温。
流畅自如,比她前世见庄中老农侍弄良田更轻省。
“瞧瞧!瞧瞧——!”
王婶子拍腿惊叹,“这地是真通灵性啊!种子落下去,自个儿就知该呆哪儿!这哪是下种,简直是请种子归家享福哩!”
“可不!这地气旺得,瞅着就欢喜!”李娘子亦连声啧奇。
三姑婆见陈谷雨动作虽生疏却渐顺畅,再望脚下这片蕴着无穷生机的土地,昨日那些激烈反对似也被这般“神迹”般的播种冲淡许多,唯余对丰收的热望。
她挽起袖口:“别光瞅!搭把手!赶紧把麦种也撒下!”
在几位农妇相助下,三亩粳稻、三亩麦子很快播毕。
沃土无言,却似默默许诺秋日的金黄。
暮色四合。
陈谷雨携一身泥土芬芳归家。
刚入破屋却盈满粮香的小院,一股浓郁鲜香——混着油脂焦脆与面食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霎时驱散周身疲乏。
灶上热气蒸腾。谢晚舟正将一只只胖乎月牙状的饺子从滚锅中捞起,小心盛进一口粗瓷大碗中。饺皮杂粮掺白面擀就,不算雪白,却透温润光泽。
旁侧小锅熬着稀薄粟米粥。
小念安趴炕沿边,眼巴巴望着那碗饺子,小鼻子一动一动。
“回来了?洗洗手,用饭罢。”
谢晚舟声气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他将满碗饺子放在屋内唯一稳当的小木桌上,又端上两碗粟米粥——一碗置饺旁,另一碗放稍远矮凳上。
陈谷雨净手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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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这碗显是精心准备的饺子,又望望谢晚舟与念安面前寡淡粥碗。
她未语,直接执筷,从自己碗中夹起两枚饺子,放入念安粥碗里。
又夹两枚,不容分说置入谢晚舟面前粥中。
“阿姐!”念安惊喜唤道,眼亮亮地望着碗中饺子。
谢晚舟却如遭火灼,骤抬目看向陈谷雨,眼中尽是不认同与一丝……深切的忧虑。他放下筷,未碰碗中饺,只望着她,声沉而认真,带着过来人的沉重与几乎是痛楚的清醒:
“妻主……这……万万不可。口腹之欲,最是蚀人心志。念安如今尚可安于这粗茶淡饭,若他尝过了这油荤细粮的好,习惯了碗中常有荤腥,身上常有新衣……他的心气便会一点点被养高,眼光便会看向那云彩里的日子。”
他声音愈发低沉,字字句句皆似浸透着某种亲历的寒意:
“届时,他便会觉得这茅屋破败,粟米剌喉,麻衣粗砺。他会不安于室,不甘于命。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又能给他什么?最终不过是眼高手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寻常门户里,这样的郎君便是‘不安分’、‘难养活’的,议亲时无人敢要,纵使勉强嫁了,也是终日怨怼,夫妻失和,那才是……才是真正害了他一世!”
他是在用最残酷的现实提醒她。他见过甚至深知,那由奢入俭的苦楚,能如何磨灭一个人的心气,乃至生机。娇养大的男孩,心气高了,便再难俯就尘泥,终其一生都活在求不得的痛苦里,反不如从未见过那点光亮。
一听兄长的话,小念安似乎也懵懂地感知到那沉重的气氛,忙将咬了一半的饺子小心翼翼地藏进粥里,小声道:“念安不吃了……阿姐,哥哥,念安喝粥就很好。”
陈谷雨静静听完,目光掠过念安那怯生生藏饺子的动作,心中微刺。
她夹起一枚饺子,从容咬下一口,细细品味那猪油渣的咸香与野菜清鲜在口中交融的滋味,温暖熨帖。咽下后,她抬眼看向谢晚舟,目光静定如水,却有着一种能抚平惊澜的力量。
“晚舟,”她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你所虑,是‘认命’之后的活法。想着如何让他将来能‘被挑选’,‘被接纳’。”
她轻轻放下筷子,直视着他因震惊而微缩的瞳孔。
“但我从未想过,要让我的弟弟,去仰仗任何人的‘挑选’和‘接纳’来过活。他不必学会‘安于’清贫,因为他将来未必清贫。他不必学会‘忍受’粗砺,因为我自会为他挣来细软。”
她的语气淡然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心气高,不是错。眼高手低,是因‘手’未能跟上‘眼’。我要做的,不是压低他的眼,去将就这方寸之地;而是拓开他的路,垫高他的足,让他的手,配得上他的心。若没有好人家,便自己养着。我陈谷雨的弟弟,何须去别人家仰人鼻息,受那份筛选与拿捏的罪?”
她这番话,说得无比坚定。是说小念安,也好像在告别前世的自己。
却在谢晚舟心中漾开层层无法平息的涟漪。
它并非空洞的豪言,而是蕴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离经叛道的思维方式——不是适应规则,而是创造规则;不是降低期待,而是提升能力。
他望着碗中那两枚浸透了油香、格外诱人的饺子,又看向对面女子平静却坚定、仿佛能担起一切的面容。那双总是低垂掩藏着无数心事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有千钧重担终被那平淡却强大的力量撬开了一丝缝隙,透入一缕他从未敢奢想的光。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执起了筷,哑声道:“……我明白了。”
陈谷雨见状,又夹起一枚饺子,语气淡而不容置疑。
“所以,以后的饭食,都做一样的。从吃饱,到吃好,这便是第一步。”
话音刚落,正低头喝粥,试图消化这惊人话语的谢晚舟猛的一顿,一口粥呛在喉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仿佛被这句更实在的“第一步”,实实在在地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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